第55章 天地浮萍 (〇二)
戏至下晌, 又开晚宴。论吃喝玩乐上头属邱纶最在行,也?不知哪里请的杂耍班子,诙谐惊险,逗得人捧腹不止。胡家几?口坐在席上半点没有应酬的疲态, 时时张嘴大?笑。
眼看天黑下来, 众人要辞,邱纶忙款留, “再坐小半个时辰, 一条街上, 这里回去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 怕什么??我还预备了各色焰火要放给诸位瞧。”
胡夫人屁股已坐回大宽禅椅上去, 嘴上还推, “不年不节的, 你?还弄来这些费银子的玩意?”
胡老爷笑道:“要论逍遥,还得看人家邱三爷,生?意上的事情自有管事的去操心,他到常州来, 不过是?换个地方耍乐。”
雀香最喜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见父母坐了回去,好不高兴。高兴之余,又有?点发酸,故意走去挨着妙真坐,隔着妙真弯腰够着脑袋看那椅上的邱纶, “我想这焰火是?邱三爷特地为我大?姐姐预备的吧?”
邱纶扭头过来, 嘴上只管笑, “哪里哪里,既然是?我做东道, 就要像样子,该叫宾客们高兴一场才算。”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把妙真望住,不大?避讳的样子。
而今要避讳也?是?亡羊补牢,妙真知道雀香是?故意在这里张扬给人知道,便端起腰来,有?意成?全成?全她,也?望住邱纶扇着大?眼睛笑,“别?人我不管,反正我是?很喜欢。从前在家时,我爹就爱亲自?放给我瞧。”
她这般假以辞色,引得邱纶大?喜,忙搭话,“我一会放给你?看。”说着已是?等不及了,将长寿由门外招呼进?来,“去把那些焰火都抬来,就摆在那假山前头。”
不一时就见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焰火摆在那里,邱纶引着众人出去,朝下人要了根点燃的香烛,先点了个半丈高的焰塔树。急着要妙真看,便伸手将她从人堆里拉出来。
那焰塔噼啪噼啪地绽着五光十色的火花,刹那把夜点得绚烂璀璨。胡家虽是?富庶之家,可?胡夫人一向不舍得在这些玩项上花费,因此都没见过。雀香也?是?看花了眼,高兴得把一份清高忧郁撇开不要,在前头又蹦又跳。
一时忘形起来,向旁去拍邱纶的衣袖,“邱三爷,你?是?哪里找来的这些焰火?好新奇!”
话音才落,又听?见接连“砰砰”地几?声,天山绽出各式烟花,一朵芍药,三两海棠,几?点梅花……倒影在面前绿池中,正是?天上自?有?花团锦簇,人间可?鉴万紫千红。
妙真又忙着仰头看,那天上的莫测的幻影仿佛将她拽回旧年残景中,逢到节下,尤老爷是?不到外头去应酬的,只管把那些局子都推了,伴着她们娘儿们几?个在家玩乐。也?总弄些新奇好玩的东西?,两位小姐并一堆丫头玩得没上没下时,他和?曾太太也?都不出言教训,高兴起来,也?不管是?谁家的孩子,都肯举在他肩膀上去闹。
想到目迷之际,两只耳朵忽然一热,睐眼看,是?邱纶抬手给替她捂住了耳朵,怕轰着她。她心里忽然一酸,也?不怕人看见,向他动情一笑。
她这一笑虽不是?大?为开怀的样子,却似有?格外的温柔。邱纶心头像给人揪了下,想哭又没哭出来。因此他也?笑得有?些酸楚。一时两张笑脸上都有?些情难自?禁的缱绻意态。
当夜归家,雀香且不回房,止不住跟到胡夫人房里对她说了这情形。胡夫人心道不好,脱口说出来:“难道妙真与这邱纶真是?起了意思了?那可?不成?,果真如此的话,妙真岂不是?又要出阁?
雀香眼角眉梢都吊着点冷笑,“娘,您难道要大?姐姐终身不嫁人?”
“她嫁不嫁人倒不与我相干,只是?她要是?赶在你?前头出阁,少不得又要向我讨那笔银子和?两处田地。邱家不比安家,你?安姨父那个人是?自?命清高,情愿要脸面不要钱。可?邱家是?什么?人家?不比咱们会打算盘?没得多生?麻烦。你?大?姐姐这几?日来问了我几?回钱的事,看她那样子,像是?多了什么?心。”
胡夫人歪在那里一想,一定是?妙真受了她底下那几?个人的挑唆,否则她一个连算盘都不会打的小姐,怎么?忽然跟掉进?钱眼里似的?
眼下又不得了,又扯上邱家,倘或他们真要横插一杠子,就是?这头打点好了官场,只怕也?要多生?事端。
这时雀香忽道:“娘,这事情你?只怕是?多余担心,听?说尤姨父家和?邱家是?多年生?意场上的对头,从前这邱三爷到大?姐姐家求亲,给尤姨父赶了出去,闹了很大?个笑话,邱家难道就愿意丢这份脸?何况如今,大?姐姐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与邱家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未必就肯。”
渐渐想这话也?对,胡夫人不由得另眼打量她,笑了,“我的姑娘长大?了,也?会思虑这些事情。不像先前傻的时候,说什么?娶妻看人的话。”
雀香莞尔一笑,“我现下还是?这个意思。只是?人和?人不尽相同,大?姐姐不见得也?是?像我这样想,我看大?姐姐那个人,美是?美,就是?美得有?几?分俗气。”
胡夫人一面点头赞同,一面想着妙真和?这邱纶可?别?真搭上什么?关系,得想个法子才好。
胡夫人头脑毕竟有?限,所想的法子无?非是?要去告诉邱老爷,添油加醋地说他宝贝儿子在常州如何给个尤妙真弄得五迷三道的,为她放着生?意不大?管,坑家败业地花销银子,还弄出些不好的闲话来。
料想邱家就是?再?纵儿子,虽不狠责罚他,也?少不得要约束。何况将妙真说得狐狸精似的,就是?邱纶想聘她为妻,邱家也?不能答应,做父母的心肠,她还是?清楚的。
她在卧房里转着,一面掂度说辞,一面叫胡老爷照她说的写。
胡老爷一脑门的不情愿,“你?说这些话太难听?,他们不过是?往来往来,哪有?这些不着四.五的事情?”
胡夫人真是?恨他这一点,想要钱,偏还要虚头巴脑讲一分良心。可?真要他为这分良心舍弃钱财时,他又比谁都狠。
她“咯”一声笑出来,把裙子一旋就走过来,“你?少给我说这些屁话,你?不愿意想主意应对,我想出主意来你?还要抱怨?妙真果然要和?这邱纶结成?夫妻,你?看他邱家和?不和?你?打官司。你?是?把官场打点好了,可?也?架不住也?是?要伤筋动骨的。这麻烦事能少一桩是?一桩,你?懂不懂呀?”
胡老爷也?“呵”地一笑,“妙真永世不出阁,养在家里,你?又高兴?”
“我情愿养着她。”胡夫人早将这些后话都打算好了,“她在家能使几?个钱?再?说,等雀香这头带着钱嫁到黄家去,木已成?舟,就另给她寻门亲事。你?当我真能狠心亏待她呀?你?要是?觉得对不住她,这信你?别?写,我也?不管了,随你?和?邱纶去打官司。”
这自?然是?不能成?的,胡老爷马上提起笔来,“你?接着说。”
写完这封真假参半的信,就叫个专管送货的快马加跑一趟苏州去送。邱老爷因接了苏州织造的买卖,不敢慢怠,这一二年都是?常驻苏州。
要说未雨绸缪,还得这胡家夫妇,永远将事情行在头里。妙真邱纶这头皆不知晓,还在筹划找房子和?打官司的事宜。
有?一点胡夫人倒不算冤枉邱纶,他就为替妙真看房子的事,干脆一连几?日不往织造坊里去了。
管事的只好往家来回话,他没闲空留心去听?,仰在一把躺椅上将两腿一蹬,甚是?不耐烦地道:“这些事情你?们拿主意就是?了,何必来问了?我说了,你?们又说我不懂生?意场上的事,左要教训我一句,右要指点我一句的,这不是?多此一举么??出去出去,你?们自?己去商议,我这里还有?些要紧事忙。”
管事的只好唉声叹气地走了,后脚长寿又进?来,上前搭着全副笑脸,“三爷,那房子的东家找着了,我约定他下晌来签契。想必这会已在那房里等着了,您换身衣裳,咱们就过去?”
邱纶高高兴兴的叫来个丫头往卧房里替他更衣,一面扭转头说:“你?去胡家跑一趟,请姑娘来瞧瞧。”
长寿犹豫一番,笑着上前,“爷,依我之见,还是?别?叫姑娘了,姑娘前头不是?嘱咐不叫您替她出钱么?,她来了,必是?要自?己掏这笔租金的。”
想来也?是?,妙真虽然对银子不计较,可?一向不爱占人家钱财上的便宜。可?依邱纶的意思,定要里里外外都给她张罗好,不要她费一点神。
横竖这房子昨日已叫瞿尧来看过,诸方满意,只等着签契付钱。于是?又不叫妙真,他自?己领着长寿带着银子往那房子里去。
两处离不远,就在他这条巷子出去街斜对过那条巷弄里。房子是?人家的祖宅,前后两院,连厨房在内里三外三共计有?七间厅室屋子,另还有?一间小小的门房。
因年头久了,屋外墙根底下地缝子里都结了绿苔,门窗上的黑漆掉了层颜色,黑得不正了。这不是?上选,不过就因隔邱纶的住所近,他才竭力赞成?,何况价钱在他是?很便宜的,每月不过四银子。
他和?人东家签定了一年的租约,一下子把这一年的钱都结清。领着长寿各处转悠,叫长寿带着人来除草扫洗,买了些花树栽在各处,又去租了好些家具摆在各屋里。
这一气忙完,重阳已过。邱纶走到胡家来告诉妙真。坐定椅上,话还未说,妙真就先问:“你?不是?将约定那房东来签租契么??我一直等着,怎么?没音信?”
邱纶仰着脖子哈哈笑起来,“我都和?人家办妥了,今日正是?来告诉你?,你?拣个日子就能搬过去。”
这时花信奉茶上来,满面惊喜,“办妥了?三爷,你?怎么?说都没来同我们说一声就都办完了?”说着又转向妙真,“姑娘,那我们这两日该先过去收拾收拾。”
谁知邱纶又笑,“还用?得着你?们来操心这些?我早叫人收拾好了,家具摆了进?去,院子里移栽了好些花草过去,里里外外扫洗得干干净净,你?们只管住进?去就是?。”
花信好不高兴,可?省却许多麻烦了。因问:“连银子你?也?付了? ”
“这还不是?小事一桩?”
“付了几?月的?”
“一年的都结在了那里。”
妙真听?后轻轻蹙眉,“可?是?我们哪里住得了一年?等表哥回来,良恭那里来信,我们还要到南京去呢,大?约至多两个月的功夫。”
邱纶呷着茶随意道:“多付总比少付好,住得满就住,住不满也?就几?十两银子的事情,何值得去计算它?”
妙真说着由榻上起来,“我去拿银子给你?。”
他忙站起来将她拉住,“你?这不是?打我的耳光么??我本来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你?们麻烦所以才办好了才告诉你?们。你?要拿钱给我,简直是?有?意瞧不起我!”
花信又把妙真摁来坐下,笑道:“可?不是?嚜,姑娘,这点银子,在咱们本来也?算不得什么?,难得是?三爷这份心。真要你?啊我的算起来,不好算的是?三爷成?日家大?太阳底下替咱们跑腿做那些琐碎。”
这也?是?道理,妙真便望向邱纶笑了,又请他隔日叫人来帮着搬抬东西?过去。邱纶自?然无?可?不可?,坐在那里说要雇几?辆车,要叫几?个人,一应比妙真想得还细。
妙真听?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耽误你?的正经事吧?”
趁着花信出去,邱纶板正起脸,郑重其事地在椅上道:“你?再?不要和?我说这种话,你?的事情我都是?当正经事去办的。你?们只以为我不过打发下人去做这些事,我告诉你?,叫他们去办我还不放心,都是?我亲自?去盯着,哪里种什么?花,你?的那张床要摆在何处,我都要过问。我说这些给你?听?,不是?想向你?邀功,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芝麻绿豆的事,也?是?我的头等大?事,我就是?想让你?少操心,每日只管高高兴兴的。”
妙真原是?扇动这一双眼睛好笑地听?着,听?到后来,那黑而亮的瞳孔里闪动起来,很有?些动容。
她把下巴颏放得低一些,手指头抠着纨扇上绣的一片花草,给那些细密的线,把心里一阵温柔地牵动。
邱纶见她嵌在窗户一片金色的光里,照透了衣衫里的轮廓,纤柔胳膊,楚楚弱腰,好不可?怜可?爱。这时节的太阳虽然强烈,却不炙热,风里是?透着凉意的。他那颗心比早些年还陷得深,陷得软了,觉得自?己很有?一份责任,是?把她从尤老爷夫妇的手心里,捧到了自?己手心来。
他小心翼翼的走过来,要寻什么?话说,又万般不得开口,只是?弯腰下去,握一下她的手就放开,“那我就先走了啊。”
也?许是?他放得够快,也?许妙真根本就默许了的,并没有?生?气,抬起面来笑一笑,把头郑重地点点。
他一时又舍不得去,只管磨磨唧唧地在她面前捱延,“那我后日一早就来接你??”
妙真还是?笑着点头,他神魂跌宕,拽根凳子坐到她跟前。见他说走又不走,倒坐在跟前傻笑,妙真便嗔了一眼,搦过腰去不理会他了。
邱纶愈发不能自?己,高兴得脚都不知该如何拐,转头就磕在碧纱橱上。他跌后两步,一面搓着额头,一面向妙真笑,“我真走了啊。”
人是?真走了,那温柔的傻气仿佛还在这屋里留了个尾巴,妙真被这尾巴挠逗得歪倒在榻上嗤嗤发笑。
妙真就是?这性情,因为是?在无?尽的爱意里长大?的,好像爱就是?她的归宿,是?她的养分。所以她对爱既敏锐又贪心,也?本能性地依恋。对怨与恨,她反而是?迟钝的。
她自?己也?很清楚,人家肯定要嘲笑她这是?一种软弱无?能。但?她愿意承认这一点,一个人贪爱才是?最本质的贪,贪财不过是?表象。
后日要走,次日就不得不去向胡夫人讨要那笔账了。经历了前几?番的俄延推诿,妙真这回来,就有?点下最后通牒的意思。
她一在榻上坐下,就单刀直入地讲明来意,“舅妈,在您家中叨扰多时了,很不好意思。原本是?为出阁才寄住在您这里的,如今既不出阁了,也?不好久住下去。我请人在外头寻了所房子,后日就搬出去,今日来,是?因为我那里正在收拾东西?,想请舅妈把我那笔钱和?地契都交还给我,好一并收拾过去。”
胡夫人大?惊失色,空张嘴半日才找到自?己的嗓子,“你?什么?时候找的房子呀?你?这孩子!怎么?闷不吭声就去找房子了?你?爹娘把你?托付给我们,你?现下说要搬出去住,岂不是?叫我们有?负你?爹娘之托?你?听?你?说的这些话,好像舅舅舅妈容不下你?似的,这要叫人家知道,怎么?说我们?”
她照例是?一句话不提钱,妙真知道长进?了,才不要给她兜绕过去,只说:“不干舅舅舅妈的事,是?我一定要搬出去住。舅妈不必劝我,我性子犟您又不是?不知道。只把东西?给了我吧,我连一应票据都带来了。地契还要请舅舅回来写份文书,我拿去衙门过户。银子呢,舅妈只管抬出来,我请了邱纶明日帮我来搬。”
说着就招招手,叫瞿尧进?来,把那些票根都摆到炕桌上头,一一罗列给胡夫人看。
胡夫人暗瞧她这架势是?带着几?分铁石心肠来的,又看看瞿尧,心恨不知是?谁给这丫头出的主意,竟做出这副架子来和?长辈撕扯脸皮!
真到这地步,胡夫人脸色也?只好冷了几?分下来,把那些票据一推,“看你?这意思,好像专门为讨账来的?怎么?,你?是?疑心舅舅舅妈要私吞你?的财产?我们家虽不是?万贯家财,在常州也?是?……”
不想话还未完,妙真便簌簌扇着笑眼道:“晓得舅舅家在常州是?有?名的富户,一定不稀罕我那几?个钱。我想随时要,舅妈家的库里,也?能随时拿得出来。所以我想,今日一定要搬出来的,明日好叫人家一气帮我拉走。”
胡夫人噎得没话说,睇她一阵,理着袖口又和?软地笑起来,“姑娘,是?谁对你?说什么?闲话了?我早就说,你?耳根子软,心肠又好,最受不得人挑唆。我吃的盐到底比你?吃的多,不是?我说,你?那些个下人……”
话未说完,又遭瞿尧上前打断,“我们姑娘虽然年轻,没见过多少人,可?别?人不敢说,我这个下人是?常年在外走动的,见过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什么?样想赖账的手段我都见识过。舅太太,您只管放心,我们既跟着姑娘,一定都是?为姑娘打算,不敢叫姑娘吃一点亏。”
听?见这话,胡夫人心下了然,现如今是?不再?能够轻易周旋过去了。她端直了腰,另有?说法,“姑娘找我要银子,那好,我们也?该这笔账细算算。自?姑娘到我们家来,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远的不说,那一年包了船上无?锡去接你?们就是?笔不小的开销。”
那上下唇齿磕磕碰碰间,犹如算盘打得“咣咣”作响,“你?舅舅为你?爹的事情在南京奔走,嘿,虽然没有?很大?的成?效,可?官场上的人,你?要他稍微抬抬手都是?要花费的。你?舅舅自?你?爹的事情出来,就四处托人,这么?一年来,你?不知道折进?去多少。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要多的也?没有?,都是?暂用?的你?那笔钱。我现今细细算来给你?听?……”
这般一算,便叫人拿来个账篇子念给妙真他们听?。又是?跑腿下人的盘缠打赏,又是?各路衙门上下的买通打点,大?项的四五千,细则几?百钱都算在里头。待念完时,那六万八的银子就所剩无?几?了。
妙真惊落了下巴,从不知道原来在官场上运作需要如此多的花费。她张着嘴正在心头盘算,陡地听?见瞿尧咳了两声。向他一看,他暗里递个眼色过来,她才醒神,这大?概都是?胡夫人胡编出的账。
待要张嘴问,那胡夫人把账篇子丢来,坐回榻上一笑,“你?姑娘家不知道,瞿尧大?概是?晓得些的。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就是?这样子,不论事情成?不成?,先要孝敬他们。他们呢,也?不可?能写下什么?字据给你?,都是?彼此心里有?数的事情。你?倘若要问舅妈要什么?收条,那舅妈可?真是?拿不出来。”
瞿尧料到有?此一招,委实也?是?无?奈。不过既然已打定主意要和?他们打官司,也?不同她过多纠缠,转而问:“现款先放一放,那两处庄田,还请舅老爷这两日抽个空,咱们拿着两家老爷签的这契,到衙门凭契过户。”
胡夫人拣起那份契书看几?眼,早有?防备,便笑了笑,“这契嚜的确是?你?爹和?你?舅舅签的,不过不这契书连同两分地契都不作数了,你?那两处田庄,早给朝廷收了去。不信你?到衙门里去问,你?爹的事情刚出来不久,就给充了公,衙门里留着底呢。”
这也?是?胡老爷的高明之处,知道现银子说不清,这两处庄田却是?有?凭有?证的,因此前头就勾结了县令等人,假作充公。
妙真没料到他们竟能这般无?耻,脸色不由大?变,噌地拔座起来,“这些都是?你?们说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们写下的收条契书都在这里,你?们就得把我的东西?如数还给我!”
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胡夫人会怕她?
她是?不惊不惧地斜飞着眼梢笑起来,“你?看,说你?不懂事你?还不服气。要是?像你?想的这样简单,你?爹你?娘也?不会有?这桩事。我的姑娘,道理是?道理,事实是?事实,要是?这世上的事情都能循着道理来,那就不是?世道了,那是?神俯仙宫的地界。”
说着,挑着兰花指朝自?个头上一指,“舅妈要是?拿这你?这番道理去和?官场上那些大?人说,只怕项上这脑袋不知道丢了几?回了。你?要钱,舅妈这里实在拿不出来,不过你?只管住在家里,舅妈总是?要照管你?的。再?有?句话,听?你?的口气,邱三爷邱三爷的,想必你?要搬出去住,也?是?邱三爷替你?在忙,舅妈终归是?你?的长辈,不管你?怎么?多心,我也?要提醒你?,什么?邱三爷高二爷的,你?就这样放心外人?大?家都是?买卖人,你?多心我们,却放心外人,是?什么?道理呀?”
妙真早是?气得胸口大?大?地起伏着,咬着一口皓齿睨着她。后来一想,早知是?这结果,又在这里和?她斗什么?气?反正是?要打官司的。便收起那些票据旋裙而去。
走回房里,还是?气不过,就到林妈妈跟前骂了一阵。
她骂人也?骂不好,又不会粗鄙之词,也?没有?市井泼妇的态度,只咬着牙口在床前跺来跺去,“他们实在不要脸!欺负无?人替我做主,抵死要赖账。妈妈,您老人家说说,这世上怎么?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林妈妈硬提起一股力气陪着她骂了半晌,后头见她落下两行泪,又改平心静气地劝,“好了好了,你?晓得他们是?厚颜无?耻,就犯不着在这里私自?怄气。把自?己怄出个好歹来,他们也?不肯还这笔账。不是?已拿定主意要打官司了么??就不要气了,我的儿,看把你?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妙真也?想要把那口气平复下去,可?心口喘动两下,忽然悲从中来,狠扑到林妈妈那被面上大?哭不止。
一早就料到是?这结果又有?何用??晓得这些道理又能如何?她还是?忍不住伤心,为她曾对这世界一厢情愿的以为,那些以为,终于被粉碎成?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