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天地浮萍 (〇一)(1 / 1)

小姐有病 再枯荣 8925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54章 天地浮萍 (〇一)

  那罗亭见良恭不来对答, 便有意将几个指头捻在一处搓几下,咂嘴道?:“我看你?是个木头脑袋,这意思你还不明白?”

  良恭忙提起酒壶替他筛酒,“明白明白, 兄弟要是连这点意思都不明白, 也不敢腆着脸来找罗官爷。”

  罗亭看他一眼道:“不是我朝你伸手,只是大狱里那班兄弟, 人家不能白白违令放你?进去, 这案子判是判了, 可刑部还未核定下来, 放什么人进去, 他要?是翻供谁来承担?要是给上头知道了, 大牢那班兄弟们的差事就?得?丢。”

  “明白明白。”良恭连连点头, 窥他一眼,“嗨,先不说兄弟的事,没什么要?紧。我看罗官爷独坐在?家里吃闷酒, 想必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兄弟虽不能担当, 罗官爷要?是没什么忌讳,不防说出来,叫兄弟也帮着出出主意。”

  那罗亭正有椿烦难事,怕熟人听了笑话,倒对脸生的人能出口?, 便道?:“说来也不怕你?笑话, 我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 私下说定了终身,我们要?好到这个地步, 就?该谈婚论嫁你?说是不是?可她那老娘眼高手低,一门心思想要?寻个白面相公做女婿,说她女儿花容月貌,一定要?配一个能书会写的俊俏郎君,因此倒吓得?我不敢登门了。我扣着良心说话,我这个人虽是个粗人,可为人一向行侠好义,也有份正当差事,虽然相貌丑陋些,可长?得?好又不当饭吃!男人长?得?好有屁用?你?看你?,你?长?得?好,还不是要?求到我头上。”

  良恭一面点头陪笑,一面窥他相貌,果然丑陋。不过三言两语听得?出来,倒是个十分爽快的人。

  因问他:“也许这位未来泰水见过罗兄,与罗兄谈讲几句后?,就?能晓得?罗兄为人十分可靠,也就?放心把女儿嫁给你?了。”

  罗亭忙摆手,“我暂且不能去,我那相好的也劝我不能这样冒冒失失的去,冷不丁吓着她老娘,事情更没了周旋的余地。”

  酒过三巡,良恭想出个李代桃僵之计说给他。这罗亭一听,两只眼转着想一阵,渐渐豪爽地笑起来,“好好好!你?这个主意好!横竖定下了婚契,她老娘就?是想反悔也不成。”

  于是两厢合计一番,良恭借了他一身好衣裳,次日由?罗亭请了个媒人来,良恭冒了罗亭之姓名,领着那媒人往那姑娘家去。

  那姑娘家家底并不怎样,不过开着一间卖豆腐的铺子。可她老娘仗着姑娘有几分颜色,一向是待价而沽,好些上门求亲的凡俗子弟都叫她瞧不上,坚持要?择一位前途无量仪表堂堂的女婿,好给她老人家撑一撑脸面。

  今番听见来人是在?衙门里当差的,心道?职业虽好,待要?看看人品相貌。因请进门来,猛一瞧,是位骨骼清隽的读书相公,身穿绫罗,脚踏云履,一副不同俗流的贵相。

  骤喜得?这老娘笑个不住,忙将人请在?座上,一面端上热茶来,“罗大官人今年多大年纪了?”

  良恭只淡呷一口?,微笑着点头,“二十有四?,实不相瞒,本想着先狠立一番事业后?再成家。可家中父母早逝,衙门公务又繁忙,只此一身,难调几处,弄得?家中诸事无人料理,所以想寻一位贤德小姐主持家务。因闻得?这位周妈妈说贵家小姐贤淑有德,品貌端庄,特?来造访。如若老妈妈嫌弃,不敢多扰,吃过这杯茶罗某就?告辞。”

  这老娘分辨他一番谈吐果然是位读书人。他话里说公务繁忙,想他在?衙门必定很受重?用。家中家务要?人操持,必定是有几分家底。因此哪肯放人走,忙款留不住,“急什么?多坐会,多坐会。我这里还有许多话问你?呢。”

  后?把眼珠子骨碌一转,问人家中田地几何,屋舍几间。良恭皆是半真半假地说来,气?度始终散散淡淡的,好像这事情成与不成,在?他都不大所谓。

  愈是如此,愈把这老娘急得?很,拉着那媒人周妈妈走到卧房里嘀咕半日,才肯放他们走。

  良恭这厢转去告诉罗亭,“事情有八成了,不过待她打?听打?听家中境况后?,大概就?肯定下婚约,届时我再替罗兄跑一趟就?是。”

  那罗亭大喜过望,也是个通达人情的人,就?写下个条字给他,“你?只管拿去找那牢头,我的面子他一定肯给。”

  次日良恭寻到押人那废宅里,还未开口?,便有挎刀的差役来驱赶,“做什么的?这里是县衙门的监房,闲杂人等躲远些!”

  良恭把前日求得?的一位差役的纸条拿给他看,又递上二两银子。那差役接来掂了掂方肯看条子,打?量他好几眼,适才道?:“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班头来和你?说话。”

  不一时班头懒洋洋地走来,打?着哈欠,给太阳晒得?眯着眼,“你?是罗亭的什么人?”

  良恭连连打?拱,“官爷大安,小的是罗老爷他老夫人娘家的远房亲戚,特?地托了罗老爷,想到这里探一位犯人。”

  那班头别过脸去笑道?:“我与罗亭是有几分交情,不过我这里关押的都是些要?紧犯人,轻易不许人探望。我们一向秉公执法,也不能因为交情就?乱了规矩。”

  良恭领会,又摸了五两银子奉上,“哪能叫您坏规矩受罚呢?小的明白,不过就?是探望探望,没什么东西传递,您看看我,连口?吃的都没带来。”

  班头左右张望一眼,接了银子来,“你?想探谁啊?”

  “犯人叫尤泰丰,是由?嘉兴府押上来的。”

  那班头微微变了脸色,看他一会叹道?:“怎么不早来呢?也好,现在?来也省得?叫费事我们跑一趟。他死了,正等上头发话告诉他家人来拉他的尸首呢。你?在?这里多等些时日,令一下来,就?给他拉回乡去埋了吧。”

  猛地惊得?良恭说不出话来,隔会才急着追问:“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就?前头几天的事。”班头想起来也好笑,“怎么死的……哎唷,我们这大狱里什么死法的都有,见过吓死的,病死的,寻短见死的,倒是头回见这么个死法的。那天下晌,这姓尤的一气?吃了三十个白面馍馍,后?头又喝了好几碗水。你?想啊,那白面馍馍给水一发,还了得??天还没黑他就?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滚来滚去的,撞到监房里的一根柱子,柱子一歪,顶上那梁砸下来,正砸中脑门心,当场就?断了气?。”

  良恭听得?呆了,脑子里嗡嗡的,一时塞满千头万绪,半晌想不起来该要?问哪一句。

  那班头又说:“他那女人也死了,第二天撞墙死的。你?是他们家什么人?”

  良恭只觉手心里攥着一把汗,好半日才挤出一句话,“确凿是嘉兴府那尤泰丰夫妇么?”

  “怎么不确凿,几个犯人我还能弄错?不过他就?是现在?不死,年底押上北京也跑不了一死。他这案子,来问的人也不是你?一个了。你?到底是他们家什么人?”

  良恭微微张口?,“他家大小姐的下人。”

  班头不由?得?又细看他几眼,“那正好,现尸首还停放在?我这里,等上头发了话,你?来拉走,去给他女儿报丧。”

  说话领着良恭进去,偌大一个光秃秃的场院,打?开了一间朝南的屋子,果然见两口?黑漆漆的棺材停放在?那里。

  班头掂着钥匙引着他看,“天气?大,只好先买两口?棺材停放,这棺材钱你?还得?给衙门补上啊。没封棺,你?去瞧瞧是不是。”

  

  良恭将其中一口?棺材盖子推开一点,里头睡着的确是尤老爷。身子仍旧是那样肥胖,只是皮肤有些斑驳腐坏了,有蝇蛆在?腐烂的肉上爬行,把活生生的一个人造成了充满养分的土壤。

  这事情的结局来得?太突然,犹如猛地一个停顿,良恭的头脑打?着晃,一时是空白的,魂好似飞出九天,不知该做什么情绪,也不知回去该如何向妙真交代。

  想到这里,他倏而有些怕,把棺材盖子推来阖拢了,看了那班头一眼,“我住在?西大街街头那家旅店里,劳烦官爷上头有话下来,就?派人去告诉我一声,我来将人拉走。”

  走回去时魂魄还未归体似的,脚下有些虚浮无力。街上挂的花灯都点亮了,混在?昏暝的天色里,天空底下游人如蚁,兰灯吐麝,比往日多了许多热闹。

  死了人,死了谁,大概与这世?间是无关的,它自冷漠地去热闹它的去。

  时下哪里都是这副热闹情景,安阆不是头回上京,早见识了京都的繁华,对这番锦绣盛世?十分淡然。他借住在?一位同科家中,因听说那位施大人给请到一位王爷家中讲学去了,便一连等了好些日子。

  这日听见施大人给放回家过节,立时写了贴子登门拜访。

  这位施大人是位好才之人,自己饱读诗书,也十分看重?满腹文?章的年轻人。不过在?为官之道?上略有不通。因此这大学士只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学士”,一向无参政用人之势,不过在?朝廷里卖弄风雅文?章而已。

  听见门下来报榜眼来访,脸上登时笑出来,正要?抬手说请,又遽然想到什么,收回手来捋着五寸长?须,脸色一时变幻芜杂。

  那管家问:“老爷这是怎么了?我记得?老爷很看重?这位榜眼,那时他在?京,还多次请他到府里来吃饭。他回家侯差,您可没少向吏部打?听他的任职。”

  这施大人暗忖片刻,苦恼之色一径由?眼睛里流露出来,又是摇头又是啧个不住,“就?是这点为难。他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他一位姓尤的姨父是个丝绸大户,从前还是苏州织造的织造商。后?头被收押南京了,他想请我帮着疏通疏通。我本来想不过是一般的民商官司,愿意帮他这个忙。谁知走到刑部去问才知道?,事情不简单,这里头牵涉着金大人一党的贪墨之案,早就?核定了罪名。”

  “就?是被革职监,禁在?家的那位内阁重?臣?”

  施大人没奈何地笑了笑,“连你?也知道?了,可见这些党派之争简直把社稷朝纲闹得?乌烟瘴气?。”

  “那小的就?不大明白了,一个丝绸商人,怎么能和这些高官重?臣扯上关系了?”

  “一个商人算得?了什么?不就?是人家手里的一颗棋。他和金大人党内的冯大人要?好嘛,如今正是治死冯大人的关口?,能饶得?了他?”

  那老管家低头想一阵,“那这位安相公,您见还是不见?”

  施大人烦难了片刻,仍是将人请了进来。两厢寒暄几句,安阆便说明来意。见施大人呷着茶,一副欲语还休的为难情状,他扶着椅上的扶头稍微侧身,“老师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施大人踟蹰须臾,把从刑部听来的话一一告诉,又道?:“因此我才一直没给你?回信。你?年轻,犯人又是你?的姨父,听说还与你?有恩,我怕你?冒冒失失闯到南京去得?罪人。依我看,这事情你?还是不要?过问了。”

  安阆不禁把脸色凝重?起来,“我也听说了一些,说是我这位姨父的案子牵扯到朝廷里几位要?紧的大人。可我这位姨父一向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不瞒老师,就?是有些不规矩,在?生意场上也是常见的事,他们这明摆着是欲加之罪。莫说是我的姨父,难道?他日我封了官,见百姓遭此横祸,也放任不管么?”

  说到封官之事,施大人神色更是不好看,“我叫你?不要?管也是为你?好,你?知道?是为什么缘故你?封官的札付迟迟没有下来?我替你?留心了,还不就?为你?这姨父的事。”

  他放下茶碗在?桌上敲敲,“牵连到你?了我的榜眼相公!如今正是路大人一党清算金大人一党的要?紧时候,你?有位亲戚被牵扯在?金大人一党之中,人家能放心用你?么?这时候,你?不忙着撇清,反还要?替人求情?”

  安阆一时头昏脑胀,埋头沉吟片刻,心下一片颓然,“如今朝纲不正,就?是不为官,也没什么。我只是……”

  施大人忙摇手将他打?断,“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也是爱莫能助。这样,我在?刑部认得?一位方大人,我给你?写个帖子,详情你?去问他,能不能有转圜之地,你?自己掂度。”

  说话便走回案上,不一时安阆拿了帖子出来,见天色已晚,暂且回了同科家中。

  他那同科姓王,中了进士,却因家境不好,同在?家中候着吏部的任命,时下正忙着筹措银子打?点门路。

  这王相公倒很羡慕安阆被施大人收在?门下,待他一回来,便忙打?听,“如何?你?的职位有消息了么?我想施大人虽然在?朝廷无甚实权,可他认得?的人多,少不得?能给你?谋个好官职。”

  不想安阆只是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是为封官的事情上京来的。”

  王相公忙把灯挪到桌上来,“不为这个?那为什么?”

  安阆摸出施大人写的帖来看看,鼻管子里叹息一声,“是为我姨父的案子。”

  时下在?京也是孤立无援,便向王相公倾吐一番,最尾自嘲地笑笑,“我封官的事,恐怕暂无指望,因为我这姨父牵扯的是冯大人的案子。路大人一党,如今正要?将金大人的党羽一一扫净,恐怕连我在?他们心里,也算是金大人身上的一根汗毛。”

  这王相公热心肠,替他发起急来,“那明日你?就?更不能去找这方大人了。依我看,虽然你?和这位尤老爷有亲,到底事情与你?不相干。只要?你?不问不闻,过几年,他们见你?跟这事毫无牵连,再有施大人从中调和,也许还会启用你?。”

  安阆转过脸来,烛火的微光不定地跳跃在?他紧蹙的额心。他心内几番犹豫,把帖子翻开来看看。

  未几眼皮一沉,又干脆地阖上道?:“不行,姨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这前程是他老人家给的,我不能过河拆桥。何况你?我读书,初衷是为民请命,难道?我姨父就?不是民?今日我倘或连他也不管,来日为官,恐怕也不能有什么作为。”

  倒把王相公说得?一脸发讪,沉默良久,又是尴尬,又是哀叹,“从前闭门造车,以为只要?熬过寒窗,就?是拨开云雾。如今科举中第,越接近官场,才越明白举步维艰。我不如你?,实在?惭愧呀。”

  安阆费力地笑一笑,“王兄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含沙射影。人各有志,倘或做官要?剥我志,剔我骨,我情愿永为草民。”

  于是次日大早,安阆怀揣那贴,弃前程于不顾,又寻到那位方大人府上。

  那方大人看了帖子,又看他半晌,“你?与那姓尤的是什么关系?”

  “尤泰丰乃晚生姨父。”安阆倒不避讳,直言道?:“小的读书科举,都是靠我这位姨父资助。我晓得?姨父牵扯进的这桩案子的厉害干系,可我受人之恩,不能坐视不理。大人,我也知道?我根本不算什么,不敢多求,只求大人高抬贵手指点迷津,只要?有法子解救,我当在?所不惜。”

  方大人把帖子丢在?案上,两手相扣道?:“施大人的面子,本来应当给。可莫说我没法子,就?是有法子,也没机会了。南京刚有信来禀,你?这位姨父,已经?死在?了大狱里。你?既是他的外甥,他们家又没个儿子,正好,你?到南京去替他收殓了吧。”

  安阆只觉脚下打?晃,似没听清,“大人是说……”

  方大人仍是云淡风轻地打?断他,“我是说,这个尤泰丰已经?死了,还有他那个夫人,都死了。”

  安阆回去这一程走得?迷迷糊糊,走到了哪里都不知道?。举头一望,原来是走到一条繁华大街上来了,随处是宝马香车锦绣罗衣从身边擦行过去,他在?跌跌撞撞中,顿觉一种?蚍蜉般的无能与渺小,连从前一股读书人的信念都给人潮撞得?四?分五裂。

  时下中秋已过,群芳凋零,天气?转冷。但节前节后?的人情往来还在?进行着,不是这家请客就?是那家还席。

  胡夫人心头的大事落定了,这一向串门就?爱带着雀香与妙真。先前因为雀香的流言还有些几分顾忌,谁知试着走一走,人家都倒更肯奉承了。

  都知道?苏州黄家听见了那些闲话非但没有嫌弃,反愈加坚定地择定雀香做媳妇,可见对胡家的看中。做官的都看中,他们做生意的,更要?巴结。

  胡夫人也正要?趁这机会把那些流言澄清,见缝插针就?要?跟人家说:“不过是家里进了两个贼,谁知就?给外头传成这样子?简直不堪入耳!亏得?人家黄大人家都是很明事理的人,非但不信,还说:‘就?是真的又怎么样?姑娘家被人欺负了,不去问罪贼人,难道?还要?怪姑娘家的不是?’你?们听听,到底是做大官的人,很公正严明哩。”

  这班亲戚朋友们不管信不信,都争相道?:“我听见这话也是不信的,这些烂舌头的都该死!好好的小姐,叫他们一张嘴糟蹋成什么样子?”

  因为自己的嘴也并不怎样干净,所以说下这话,心里很讪。便拉着妙真瞻望咨嗟,借此转过谈锋,“唷,这是你?的外甥女吧?这外甥女,怎么生得?像舅妈,跟你?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彼此都知道?不论辩白也好,奉承也罢,不过是假话,但彼此听了都很高兴。倘或雀香的婚事给了胡夫人地位上的体面,那妙真的美丽,则为她增加了一份外貌上的虚荣。

  妙真听得?真是尴尬,明明不是血亲的两个人非要?给人说长?得?像,摆明是哄鬼。偏胡夫人听得?进去,她也不好辩驳,只笑说:“我才比不上舅妈年轻的时候呢。”

  众人便哄然一笑,直赞她会讲话。

  胡夫人也很高兴,但并没有因为这份高兴就?心慈手软放下妙真那份嫁妆不要?。不过现如今连官场那头都打?点妥当了,所以又很安稳地对妙真多了一份愧疚和心疼。

  可转念又想,往后?妙真常住在?家,吃他们穿他们的,就?算尽了舅舅舅妈的本分了。她情愿养她终生也不想她出阁,出阁的花费太大,少不得?又要?牵扯出嫁妆的事。

  于是,那份愧疚与心疼总是在?钱财利益中反复,自己矛盾一番,继而仍是理所当然。

  这日大家说笑一场归家去,又见邱纶亲自来了,打?扮得?风流精神,穿一件玄色道?袍,头插弯月笄,老远在?场院中便引得?雀香两眼一亮,只道?是哪个官贵家的公子登门。

  及至走进房内,才看清是邱纶。他又来行礼,雀香耳廓发烫,人自微微笑着把头稍稍一点。

  邱纶又向妙真行礼后?,恭恭敬敬向胡夫人递上张请客帖子,“中秋前吃了您家的席,我这里张罗着回请呢。这月二十三,我那里叫了班小戏杂耍,摆个三两桌,请太太小姐们一定赏光。”

  一面说着,一面向妙真暗暗使个眼色。妙真看见他挤眉弄眼的便抿着嘴好笑,不好和他说话,且看胡夫人。

  胡夫人很乐意就?答应下来,“你?年纪轻轻的,又是离家在?外,哪里会张罗这些?我叫个人去帮着你?张罗好了,我们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讲虚礼。倒是你?租的那房子我们很应该去看看,也好叫告诉你?娘老子放心。”

  再说几句邱纶就?辞了出去,不一时妙真也要?告辞回房,走到园中,不想邱纶又从哪里跳出来,吓了她一跳。

  她扑着胸口?横他一眼,“你?不是走了么,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想起件事要?找胡老爷,那下人就?放我自往书房里去。其实我哪有事情找他?故意在?这里等你?的。”

  “你?在?别人家也还这样行动??真是好意思。”

  他嘻嘻笑着,并妙真往她院里走,“我要?讲客套胡老爷也不肯让啊,他想我把我那织造坊的生意都给他做,对我实在?是热络得?很。”

  “热络”是客气?话,妙真嗔一眼道?:“你?直说是我舅舅奉承你?好了。”

  邱纶挨过来,“我不是怕你?听了不高兴嚜。”

  一路上零星下人走动?,妙真刻意远他两步,“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丢的又不是我的脸。”

  见他又要?走近,她忙赶他,“你?别跟着我,叫人家看见,要?说是非。”

  近来妙真也听见些闲话,说她和邱纶仗着是同乡,不顾男女之嫌在?走动?。她起先还辩解两句,后?来发现辩解也无用,人家就?是存心要?议论,话愈发难听,说她与安家的婚事不成,因年纪大了心里发急,又紧把从前推过的邱纶扒着不放。

  她听了要?哭,后?一想,越哭越叫这些人得?了意,便收起眼泪,索性赌气?不理会他们,照样与邱纶走动?。

  她本来是赌气?,话不过心地就?打?嘴里溜出来,“我前头才和人家退婚,你?不怕人说你?拾人不要?的?”

  听得?邱纶好不高兴,一下转到她前头倒着走,“什么叫‘拾’?这是天上掉馅饼,刚好砸在?我邱纶头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怕什么?你?怕了?”

  不待妙真回答,他先自顾自点头,“也是,你?也用不着怕。人家要?议论也是议论说,你?尤妙真小姐前头拣了个榜眼相公,后?头又拣个不成才的闲浪子弟,真是眼光一日不如一日。”

  妙真迎头瞪圆眼,“我什么时候说要?拣你?了?”

  因为他惯常说些这列的玩笑,妙真听得?多了,也不觉这些玩笑有什么过分,偶尔倒感念他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有时也要?和他逗趣几句。

  邱纶心里惊涛骇浪般的惊喜,觉得?她肯接这话,就?是有些肯直面他一片真情的意思。先不管它成不成,肯面对就?是一件好事。

  他没皮没脸地笑起来,“你?此刻就?在?说。”

  乐极生悲,踩着块石头,险些仰头栽下去。妙真忙掣了他袖子一下,待他站稳了,她警觉地向四?面一看,就?看见老远的有两个下人在?那里指指搠搠。

  猜也猜得?到他们在?议论什么,她生气?起来,把心一横,反不远着邱纶了,就?并着他走,“你?此刻还不回去么?”

  “我送你?回去,从你?那院里一径从角门上走。”

  妙真撇一下嘴,“这还用得?着你?送?”

  邱纶笑着哎唷一声,“你?怎么一点不懂?我是为送你?么?我是借机和你?多说几句话!”

  妙真一时被他的坦诚弄得?全没主意,理智上知道?不应该,可架不住心里很受用。她低着头,小步地往前快走起来,又止不住好笑。未几,邱纶又大步流星地又赶到她边上,妙真便斜一眼斜一眼地睇他。

  那眼波直淌到邱纶心里去,他也是笑着,一份欢喜胀满了心,倒讲不出话来了。

  如此走到洞门外,邱纶不放心,千般嘱咐,“二十三那日,你?可一定要?来,本来就?是为请你?,怕你?不顾忌着那些闲言碎语不肯来,才捎带着请他们。我给你?预备了好些玩意,那戏班还是我特?地从苏州找来的,你?看了,一定高兴。”

  “是为我?”妙真歪着脸问。

  他狠狠把脑袋点点,“不是为你?我怎么肯费这心?”

  笑了一会她才轻声道?:“那我一定是要?给你?这个面子的。”

  两人告别,邱纶身子一让,妙真就?看见良恭睡的那件屋子。她脸上的笑慢慢平复下来,腔子里被人捧高的心也似缓缓着了地。这地上堆满了枯枝败叶,悲戚已是她垫底的情绪了。

  窗户纸上破了个洞,她趁邱纶没影了,走过去朝屋里窥。里头堆着些木料,乱糟糟的,也静悄悄的,在?那些一束一束的阳光里落满了灰,仿佛从无人居住过。

  良恭去后?,一向没有信来。她觉得?他是凭空消失了,或许从未出现过。

  她不愿去想他在?南京的情形,怕想到的都是不好的局面。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良恭携着那一百两银子跑到天涯海角去了。吓醒来,心里一片凄惶,怨自己不该轻易信人。故此她情愿大脑一片空白地等,情愿相信林妈妈的话,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里进去,又走到西屋去问白池几时回来。林妈妈一贯拿旧话敷衍她,“亲戚还要?留她在?家多住几日。你?只管问她做什么,你?差人伺候了?还是天天来瞧我的病,你?不耐烦了?”

  妙真一下被她岔过去,忙道?:“不是的,我天天来看您,是应当的,哪有什么不耐烦?我只是算着表哥应当要?回来了,该替她张罗婚事了。”

  林妈妈正张口?,猛地又咳嗽一遍,气?虚力弱地笑起来,“她的事不要?紧。”说完匀了好一阵气?。

  按说白池的船没几时就?该到无锡了,就?是告诉妙真听也追不回。可她老人家瞒习惯了,临到跟前,不知该怎么说。怕妙真怨她这个做娘的心狠,连她自己偶然想想也觉心狠,不大有脸说。

  歇会又道?:“眼下中秋已过,想必舅太太也没什么好忙的了。咱们先打?算咱们的事。明日你?与瞿尧一起过去,去问问舅太太你?那笔钱的事。妈妈病得?起不来,只好你?亲自去一趟,话嚜,就?交给尧大哥说,你?就?只管听着。”

  妙真想着还有两份地契也应当过户回来,可又思量,“那两处田庄倘或过户回来,会不会给朝廷抄了去啊?”

  “你?先问问,确切如何,还是要?看良恭那头的信。”

  妙真也是这个意思,两个人又再商量一阵。见天已黄昏,妙真扶着她老人家睡下,“您先歇着吧,我一会自己回房去和尧哥哥打?算。夜里有哪里不好,您可千万喊我。要?不,我叫花信来伺候您?”

  林妈妈瘪了下嘴,“我可使懒得?再招那丫头一些抱怨。你?当妈妈就?不中用了啊?自己起来倒盏茶吃还不成问题的,只管放心。”说着拿手推妙真。

  妙真不放心地回头看她好几回,走到廊下,又将窗户推开,一张脸板着唬人,“我在?窗上留个缝,您有事千万要?叫我啊。不叫我我要?生气?的。”

  林妈妈望着她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当夜妙真并瞿尧商量几句,次日一早便走到胡夫人房里来。话还是都交给瞿尧去说,妙真到底是外甥女,不好直白地张口?讨要?,好像人家长?辈故意霸着不还似的。

  胡夫人果然还是百般推诿,即便再蠢的人也能猜到其中有诈,何况妙真还没蠢到那份上。

  几番下来,妙真暗暗打?定个主意,这日叫来瞿尧一并往西屋去商议——

  “看样子,舅舅舅妈是想私吞下这笔财产,再下去,恐怕少不得?要?撕破脸了。尧哥哥,妈妈这里还有二百两银子,你?到外头寻一所房子,咱们先搬出去。等我私下里请人写份诉状,再去向舅舅舅妈讨要?两回,倘或执意不给,就?将这诉状递到衙门去。只能打?官司,不好再拖了,良恭在?南京想必还等着银子使呢。”

  瞿尧想想也点头,“我从前在?外头管收账,见过赖账之人不计其数,其实早就?瞧出来了,只是碍着亲戚情分不好明说。姑娘如今既拿定主意,那我马上就?去找房子,总不好要?和人家打?官司,还住在?人家家里头。”

  林妈妈恰也是这意思,于是说定,瞿尧悄声在?外头找房子,众人合计着先搬出去。

  到二十三那日,妙真并胡家众人往邱纶那头吃席,暗地里想请邱纶写份诉状。叵奈席上一时热闹非常,彼此都抽不开身。

  用罢午饭,又在?一间敞厅摆几张桌椅,设一则围屏,叫一班鼓乐小戏取乐。邱纶本不擅招待,因要?讨妙真的好,也显得?十分伶俐。

  客座是几张大宽禅椅,两人挨坐一处,椅前皆放着张黑漆小几,摆放着几样鲜果点心。雀香和她娘坐在?一处,留心看看妙真那身前,东西倒是一样多,只是盛东西的器皿与别桌上皆有不同。

  众人身前不过是些寻常碗碟,妙真那里倒很别致,一艘船占满一案,船上摆着各样贝壳海螺,里头装着各色点心瓜果。妙真因心里挂着事,并不怎样吃,只留心邱纶何时离席,好私下里寻他说话。

  邱纶见她胃口?不大好,与胡老爷应酬两句后?,便走到廊下要?寻人撤换掉那些吃食。刚逮着长?寿问厨房里还预备了什么吃的,忽见妙真从旁边出来。他忙迎上前去,“你?怎么不在?里头听戏?”

  妙真拉着他往廊外一处假山后?头走去,“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你?外头走动?的人,想必会写些衙门公文?。我想请你?帮我写份诉状。”

  邱纶攒起眉来,“诉状?你?缠上了什么官司?”

  妙真便将胡家意欲私吞她财产的事道?明。邱纶听得?气?从肝涌,朝厅内远远看一眼,“我还当你?舅舅舅妈只擅奉承人,想不到算计人也很有一套。一会把细则告诉我,我替你?写好了送去给你?。只是你?要?告他们,如何好再借住他们家中?”

  “这个我自然晓得?,叫尧哥哥正在?外头找房子呢。”

  邱纶本想叫她搬到这里来住,又想无名无分,恐怕不合宜,转而道?:“我前些时看过好几处房子,这事情我替你?办,叫长?寿领着瞿尧去瞧,旁的事情不要?你?管,你?只看好了哪一处告诉我。”

  听意思是要?把事情兜揽过去,妙真心下犹豫,本不想承情太多。谁知看见雀香也从那厅上出来,老远看见他们两个,也并不过来搭讪,只是在?廊庑底下提着尖刻的唇角一笑,便往右拐去寻她的丫头去了。

  她们在?廊角嘁嘁地说着话,时不时又往妙真这里望一眼。妙真料想是在?议论她和邱纶不检点,反而没什么顾及,一口?应下邱纶,“那麻烦你?,还省得?尧哥哥走街窜巷地去找房子。只是钱上的事情不牢你?费心,我自己有钱。”

  邱纶也看见雀香和她的丫头在?那里议论,心里倒很乐意这些人推波助澜,笑得?高兴,“这个我可以听你?的,不过租下房子,少不得?还要?租赁些家具,这个你?只管交由?我替你?张罗。”

  妙真想这些琐事也麻烦,索性就?答应下来。待要?回厅上去,又掉回来,“你?和我舅舅正做着生意,请你?写诉状,会不会牵连你?生意上的事?”

  “嗨,这算什么,常州又不止他胡家一家开染坊,多的是人来求我。更何况,生意再大,也没有你?的事情大,我不怕得?罪他。”

  邱纶说着,又很不放心地走近两步,“妙真。”他一喊出这个名字,心里就?郑重?了几分,嗓子放得?分外沉着温柔,“你?的事我自然当做我自己的事情来办。不、应当比我的事还要?紧。”

  妙真心头不由?一热,脸上不禁一红,看他两眼,眼波里摇曳着半汪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