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离歌别宴 (〇三)(1 / 1)

小姐有病 再枯荣 659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9章 离歌别宴 (〇三)

  雪如玉碎的粉屑, 飘飘摇摇地落着?,兜转迂回的风萦绕在兜转迂回的石径上。

  两个人走着?,此刻谁都想不到,这曲折的路程从这刻起就往前延伸去?, 竟伸出去?许多个年头。猛一回首, 过尽千帆,周遭的人早凋零如叶, 照旧只剩下他们两个在走。

  眼?下红颜未沧桑, 妙真还带着一张没有哀愁的脸走进曾太太屋里。鹿瑛也在榻上坐着, 见她?进了屏门?, 便起身让她?, “姐, 你来坐。”

  她?刚拉了鹿瑛一齐坐下, 曾太太就问:“外头下雪了,你怎的还穿这样单薄?谁跟着?来的?”

  妙真朝窗户上坡一下嘴,“良恭跟来的,他打着?伞, 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雪, 半道上才下的。您叫我来有事情说?”

  曾太太隔着?炕桌望她?姊妹二人,不觉一脸慈爱的笑意?,“你舅母和?安表哥都预备回常州去?过年,你妹子与妹夫倒还能留在这里过完年,只是不等元夕也要赶回湖州去?。你妹子来同我商量, 想带着?你一道去?湖州住些日子, 来日你出阁到常州, 山高水远的,怕姊妹间难重逢一回。”

  听见要出远门?, 妙真喜得直拍手,“好好好,我巴不得出去?走走呢!长这么?大,就只在嘉兴府这地方打转,我闷也要闷死了。”

  没?曾想曾太太一头凉水泼下来,“你别急着?高兴,还没?同你爹商议呢。”

  妙真立时耷拉下脑袋,悻悻喁喁,“爹恨不得将我关死在家里,他能许我去??娘,您行行好,一定要把他老人家说通,我这年能不能过得好,就全看您了。”

  

  曾太太乜她?一眼?,端起腰笑,“可不是,你近日可得巴结好我,哄得我高兴了,我就费心?在你爹跟前好好说和?说和?。”

  妙真索性坐到那头去?,挽住她?的胳膊,“就是我不会讲什么?好听话,娘也是最疼我的,难道会不帮我?”

  说话间,眼?在她?面上细细瞅,“唷,眼?瞧又?要过一年了,您怎的倒瞧着?小了一岁似的?这可不成,知道的说您是我母亲,不知道的当咱们是姊妹,那不就乱了辈分了?”

  一时哄得曾太太扯着?她?连拍带打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扯也扯不平,“这丫头,就会讲这些歪话!”

  鹿瑛也在那头笑着?,无声的。窗外簌簌飘雪,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得她?骨头渐冻,心?底有一片和?软的冷冰。

  这场面看了许多年,总是干看着?,想插话又?奈何嘴巴不如妙真讨巧,性情也不像妙真那样爽快。妙真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她?的高兴与不高兴都是婉约地低头,脸上永远是一片婉约的笑意?。

  少有人知道她?心?底里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她?一贯没?有相悖的意?见。好在嫁了寇立,他那个人什么?都要问个透彻,常把个脑袋凑到眼?皮子底下问:“我这主意?到底怎么?样?你到底是喜不喜欢?”

  天长日久,他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也成了她?的喉舌,代她?发言。好时常能逗得人前仰后合地笑,坏时也能怄得人痛快淋漓地哭。她?觉得是嫁了他,她?才有了一份自己的情绪。

  是了,她?是有了夫家的人,凡事要替丈夫打算。

  她?端起茶来双手捂着?,向炕桌对面竭力?劝说:“爹娘总把姐看得死死的,瞧,都把她?闷坏了,叫她?趁出阁前出去?走一趟也好。我来时婆婆还念叨,说好些年不见妙真,不知她?长成了什么?模样。都想瞧瞧姐是不是出落成咱们家先太太的模样了。”

  曾太太不由将妙真的脸端详了片刻,笑道:“照她?亲娘是要丰腴一点,她?母亲是个瓜子脸。她?这脸盘子,是随老爷了。老爷年轻时候就是个鹅蛋脸,如今吃肥了,不中看。”

  说曹操曹操便道,尤老爷正好打帘子进来,还是乐乐呵呵的面孔,“说谁不中看呢?你在两个闺女面前贬低我,叫我做爹的威严往哪里放?”

  曾太太只白他一眼?,吩咐丫头端了热茶来。鹿瑛起身让座,坐到了榻跟前那梅花凳上头,一家人团团围着?个熏笼。

  尤老爷顺势看了鹿瑛一会,揪着?眉“啧”了声,“鹿瑛怎的回家来这样久还是这样瘦?多吃点,多吃点,不要跟猫儿吃食似的。你老子就是穷死,一日的饭也是供得起你。”

  说话间摸了对红宝石珥珰出来,托在掌心?里递去?,“外头得的,前头得了个蓝宝石的给了你姐姐,这个给你。”

  鹿瑛心?尖倏颤了下,小心?去?接了来,捧在手里,像捧着?一汪泪水无处存放。

  她?才依了寇立的主意?要将妙真带往湖州,离了爹娘,好使些手段诓哄妙真嫁妆里那两处田庄。心?里一直是用父母不公的理由来说服着?自己心?安理得。可眼?下得了这对珥珰,那理由又?似乎有些不足够了。

  心?下正是犹豫忐忑,又?听尤老爷问:“姑爷呢?”

  “他到外与朋友会局去?了。”

  尤老爷嗤笑着?靠在榻上,“他的朋友真是遍布天下,自小到如今,才往嘉兴走动过几趟,就结交了那么?些朋友。”

  鹿瑛忙辩解,“都是些常往湖州去?的人家,在买卖上常有来往的。我公公说本来就嫌他成日不做正经事,他这才与他们走动得多些,要学着?做生意?。”

  尤老爷瞧一眼?曾太太,“姑娘嫁出去?果然?就是别人家的了,你看,我还没?说姑爷什么?不是,女儿就先替他辨起来了。我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他年轻,太好耍,到底不是好事,还是要有些拼劲,贪图享乐仔细迷了性情。年轻男人,还是当如安阆,或是……”

  恰在窗纱上瞥见廊下良恭,继而乐道:“或是像良恭这样的,能吃苦耐劳。家里虽有金山银山,也总有挥霍成空的一天嘛。”

  听得妙真心?花怒放,好像是夸了她?一般,把腰杆得意?地挺起来。嘴角却是不屑地一撇,“良恭有什么?好,不过是个下人。”

  尤老爷鼻稍一吹,“哼,妙丫头,你可不要门?缝里看人,就是皇帝老爷往上数一数,祖上也是穷苦出身。”

  妙真心?里越美?,越是翻着?眼?皮不认同。那眼?皮翻转到窗纱上,心?里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快乐。她?的眼?睛冒在曾太太肩上,向尤老爷贼兮兮地扇动,“那您说,到底是安表哥好,还是良恭好?”

  尤老爷哈哈一笑,“各有各好。”

  妙真不觉又?问:“那您倘或再?有一个女儿,情不情愿许给良恭?”

  谁知尤老爷将笑一收,瘪起嘴,“那不成,把女儿嫁给他,岂不是跟着?他吃苦?我舍不得。看他好归看他好,要做女婿,那是两码事。”

  妙真立时有些不高兴,冒出个脑袋,“可见您真是个地道的生意?人,才说人家好,这会又?不认!”

  尤老爷刚要张嘴辩,曾太太便来搭腔,“好了好了,还要为这子虚乌有的事争起来不成?有你们两个就够操心?的了,再?有一个,我只怕是活不成了。”

  话锋转过,又?说起年后叫妙真跟着?鹿瑛两口往湖州去?的事情。果然?尤老爷是不答应的,连连摇撼着?手,“不成不成,妙丫头从未出过远门?,山高水长的,出了事怎好?”

  曾太太嗤道:“能出什么?事?那是鹿瑛的婆婆家,又?是亲姑妈,你自己的亲妹子你还不放心??”

  “我不是说去?寇家不放心?,我是说路上远,万一遇到个什么?贼寇……”

  还未说完,妙真已强争起来,“尧哥哥走南闯北的这么?多回,也没?听见他说遇见过什么?贼寇。鹿瑛和?寇立从湖州回来还不是好好的,怎的我就倒霉,好容易出一趟门?,偏叫我遇上贼寇?您就是不想让我去?,也罢,我不去?了,往后也不到常州去?,就守在您身边,做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鹿瑛这会骑虎难下,本就没?主意?,只好帮着?劝一阵。几方劝说下,尤老爷只得说再?议。

  这一议,先赶上送胡舅母与安阆回常州,后又?是各家年礼往来,就暂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寇立因为此事不定,心?里也不安定,常催促鹿瑛,“年关就到了,早定下来,咱们好先打发人回去?报信啊,母亲在家也好将大姐姐的住处收拾出来。跟着?去?的还有若干下人,也要找地方安顿他们,都是费时日的事。”

  鹿瑛正坐在妆台看镜子里自己的脸,脸畔坠着?的尤老爷送的那两只红宝石正熠熠生辉,红得窝心?,返照出她?眼?底有点自私无情的目光。

  她?自己看着?自己的脸,渐渐生出羞愧,隔定好半晌才扭头照他一眼?,“你心?里光是惦记钱。有了钱也是大手大脚的花,还不如没?有。”

  “怎么?说这话?”

  寇立听出她?这必定又?是动摇了。他这妻哪里都好,温柔和?顺,贤惠持家,就是过于没?主意?。好在他就是她?的主心?骨,也是她?不能出口的许多主意?。

  他重提耐性走过来哄,“难道我前些时说的都白说了?咱们是替大姐姐存放,又?不花她?的。再?说我寇家还没?穷到短我的吃喝,犯得着?使她?的钱?”

  见她?不作声,他一屁股坐在案上,抱起胳膊叹气,“有件事我还没?对你说,出门?时老爷对我讲,过两年分一间铺子给我做。我想,一间铺子算什么??大哥管着?同杭州府的那几笔丝绸生意?,那是多少进项?怎么?到我就只一间零散铺子?还是厚此薄彼。我非要做出个样子给他老人家瞧,也好叫他老人家看看,我寇立不是那没?本事的人。可我要单做生意?,总要本钱。咱们若能替大姐姐存放那两处田庄的地契,我暂借一份出来换些做生意?的本钱,将来她?要用时,我连本带利都还她?,既是为她?好,也是方便了咱们,岂不是两全?”

  鹿瑛只盯着?他那张一开一合的嘴,看得久了,只觉她?这丈夫能说会道,哪是不学无术的人?

  又?将那份犹豫抛开,反劝他,“我知道你是个有打算的人,只是外头人看你爱玩,都只当你没?甚出息。可我是信你的。我爹你也晓得,就是不放心?大姐姐走这样远。你别急,大姐姐自己也想跟我们去?玩,你让她?去?磨,爹拿她?没?法子。”

  不料妙真一连软磨硬泡了几日,尤老爷仍是犹豫不决,唯恐妙真路上出什么?岔子。妙真这日起个主意?,想着?尤老爷一向看良恭可靠,便推良恭去?说。

  一路上嘱咐道:“你千万要说你拿性命担保,不叫我出一点岔子。老爷放心?下来,就许我去?了。”

  良恭散漫走在雪里,满是个不情愿,“你叫我去?说也是可笑,难道我能做得了小姐的主?老爷也未必肯听我的。”

  “你说你拿性命担保嚜,老爷信得过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踩得雪沙沙作响,半晌没?听良恭发声。妙真回头瞟他一眼?,“你是不肯帮我说和?,还是不肯拿性命保我的安危?”

  良恭好笑起来,“这怎么?又?扯到性命上头了?”

  “怎么?扯不上?老爷怕的就是路上遇见个什么?贼啊盗啊的。真遇上了,你是先跑,还是先护着?主子?”

  他眯起笑眼?远远向天外望去?,“咱们江南一带还算太平,少有贼寇。”

  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妙真却忽地较了真,立在雪里挑着?眼?,“少有也是有,偏就叫我碰上了呢?你是丢下我自己跑,还是想法子护我要紧?”

  良恭也只得立在那里,看她?的神色,是一定要个答案的才肯罢休。

  原是随便点点头就能哄过她?去?的事,这会却叫他难以启齿,好像真应下来,就等同于真是把性命押给了她?。

  这哪里值当呢?他把眼?别开,余光却被她?那双高傲的眼?睛挽绊住。又?变得有些犹豫了。

  即便良恭真拿这话说给尤老爷听,尤老爷仍是在案后摇手。其中还有个缘故,尤老爷想着?妙真再?过一二年即要出阁,这会再?往湖州去?一趟,只怕父女相聚的时日无多。

  妙真带着?好大的气地回屋,沿途雨雪,她?兀自往前走。良恭追上来给她?撑伞她?也不要,将伞抢来摔在地上,折断了散架。

  回房小丫头看她?湿了鞋袜,忙奉茶上来,请她?换衣裳。她?却将胳膊一扫,将茶碗“咣当”扫了下去?。

  吓得小丫头忙冒着?大雪去?外头寻人来劝,不想里外寻了一圈,林妈妈白池等人皆不在家,忙着?筹备过年的事情去?了。

  只得又?到院门?外头敲良恭的门?,“良哥哥,你去?劝劝姑娘,她?在屋里发火呢。”

  良恭正在铺上睡着?,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咕哝道:“随她?去?发,横竖她?火气大,浑身的脾气不发出来她?也不痛快。”

  

  那丫头在门?外一怔,又?再?试着?敲了敲,“我们可劝不住,白池姐和?花信姐都不在家。她?一会该哭了。”

  不一时就见良恭满脸不耐烦地将门?拉开,认命地拖着?步子走到正屋里。

  妙真果然?正伏在炕桌上哭,听见动静把两眼?浮在臂弯上头看一下,又?埋回去?接着?哭。起先还是细细的啜泣,久没?听见良恭作声,那哭腔便渐渐大起来。两个肩一挫一挫地把窗户上白森森的雪光晃动着?,终于晃笑了良恭。

  他走到榻脚板上坐,就挨在妙真裙边,手放在炭盆上烤着?,“哭肿了眼?,可就做不了嘉兴府第一美?人了啊。得落个名次,做第二。老.二老.二,不中听。”

  妙真探出挂泪的眼?睛,“我做了第二,那谁能做第一?”

  “白池啊。”

  正戳中妙真的心?肺,想着?安阆也看中白池,如今连良恭也赞她?生得好,自己岂不满盘都落了下风?

  她?怒从中来,提起脚踢他的背,“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都是你不会说话,才劝不动老爷!”

  良恭往前趔趄一下,又?端坐回来,扭头看她?,目光有些发凶。妙真愈发作对,偏又?踢脚踹向他的肩。反应不及,脚腕给他一把抓住,她?挣了两下挣不开,反倒感到皮肤与皮肤的摩擦,像是两块打火的石头,擦出了温热的火花,从脚底往她?心?上窜。

  她?又?放弃了挣扎,假意?是挣不开认了栽,把带泪的恨眼?挪开,心?内却是在绵绵地微笑着?。

  窗外已是个玉碾乾坤的世界了,扑簌簌的雪花羽毛似的扫在心?尖上,使人发痒,使人颤栗。

  他却把她?的脚放下了,调侃道:“你是指望把自己作弄病了给老爷看,老爷一个心?软就答应了么??”

  妙真适才发觉鞋袜还湿着?,连头发肩上都有些湿润,又?怪到他头上,“午晌老爷书?房回来,你怎的不想着?点给我打伞?哪有你这样的下人,半点不醒目。”

  良恭拍拍肩,“你恼得跟烧了屁股的野鸡一般满雪地里乱窜,我好容易追上,你还把伞折了。这会又?来怪我?”

  妙真发狠又?踹了他一脚,“你才是野鸡!你是野狗!”

  他失口骂人在先,也就丧事了争吵的底气,什么?也不说,瞟着?身边那两只柔软的脚。

  脚上套着?浅口的厚底白绸鞋,鞋面上绣着?一湾淡水。那水似乎被屋里的暖气熏得有了温度,使人冻硬的骨头有了软化?的趋势。

  她?又?说:“你赔我的伞!”

  良恭低下头不作答,心?里冒出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回付她?,就听见白池并花信进了院。他忙起身,自觉站去?了罩屏外头。

  二人手上皆捧着?些过年的装饰,进门?看见他也在,白池上下扫了他一眼?,皱起眉递给他几张窗花纸,“恰好你在,高处丫头们贴不到,你来贴。”

  良恭一向与她?淡淡的,随手接过脱了鞋踩到榻上去?。妙真还在榻上坐着?,也不让,忙把眼?泪揩干。这一些举动仿佛是两个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些遮遮掩掩。

  她?自己心?里这样认为,心?虚的同时,又?有一份窃喜。够着?脑袋朝罩屏外望,“你们哪里去?了?我回来也不见个人。”

  花信在小饭厅里理对联,不认得字,眉头扣得紧,“瞿爷爷叫去?取这些张贴的东西,还有些烟花爆竹。”

  “年年都是这些玩意?,也没?什么?意?思。”妙真仰起脑袋看良恭贴窗花。在底下看,他像一座山峦擎在她?头顶,格外巍峨。

  看得正痴迷,白池却来拉她?,“都是灰,到卧房里头坐。”

  白池放下卧房的竹箔,将她?摁在榻上。她?透着?竹箔细细的罅隙看,只能看见个影,便不情愿的作罢了,收回了眼?抱怨,“爹还是不答应我跟着?到湖州去?。”

  “你总是顾着?玩,都是要做人家太太的人了,还是玩不够。”

  安阆这一去?,年后就要上京赴试,阖家对他皆抱有莫大的信心?,料他明年就能高中,不必再?等三年。人人都带着?好事将近的兴奋,白池也是如此,不过是怀着?自己好事将近的心?情。

  那日送别,安阆又?在避着?人给她?许诺,说是一定想个两全的法子出来,既能给尤家一个交代,也能叫他二人作对名正言顺的夫妻。

  她?即便再?不信,也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承诺毕竟具有太大的迷惑性。

  然?而冷静下来又?觉得是天方夜谭,她?在箱笼里翻妙真的罗袜,回首瞟一眼?,觉得妙真像根鱼刺一样扎在那里,要挑出来也不知从何下手。

  妙真还在抱怨,“我不是只想着?玩,一来,鹿瑛在寇家的日子,都是凭她?一张嘴说‘好’。可她?那人你也晓得,什么?都是个‘好’。我想亲自去?瞧瞧到底如何;二来,也是你说的这话,等我往常州去?了,往后我们姊妹间真是难见上一面,还不趁着?眼?下我还没?出阁,多与她?聚首些日子。”

  “难得,你这也算懂事了,有了份做姐姐的心?。”

  “要说做姐姐,你才像个姐姐。”

  妙真随口一说,却说得白池心?里振荡一下。她?握着?罗袜回身,看妙真瘪着?下巴坐在那里,愁也愁得乖顺可爱,衬得自己才是真没?良心?。她?受了人家的敬爱厚待这些年,怎么?为一份男女私情,就把人看作眼?中钉肉中刺?

  她?走过来,把妙真的脸怜爱地抚一下,“为这点事又?哭?真没?出息。快把袜子换了,我再?给你找双鞋。”

  “我就是故意?哭给老爷听见的,看他答不答应。”

  白池侧着?在橱柜里找鞋子,半身给柜门?挡住,手在黑魆魆的柜里一下一下翻着?,把一片思绪颠来覆去?。所?思无果,真希望妙真这个人心?肠歹毒一点,待人苛刻一些,哪怕是就坏那么?一点点,也好叫人能顺理成章地憎恶她?。

  然?而这么?多年了,妙真哪里都好,就有一点不好的地方,也没?有露给她?。柜子里藏着?灰,翻到她?鼻腔里,使她?有种软弱无力?的酸楚。

  “白池,你眼?睛怎么?红了?”

  妙真一行弯着?腰换鞋子,一行仰起眼?睇她?。以为她?是因为安阆走了的缘故,便又?装作没?问过,笑起来,“你叫小丫头们散布消息给老爷听,就说我在屋里天天哭,板着?脸不高兴。”

  白池给她?惹笑了,“你呀,就是吃准了这些人拿你没?办法。”

  果然?年前两日尤老爷就答应下来,却不是因为妙真不高兴。是因去?往京中探听消息的小厮归家,带回来一个风云巨变的消息,尤老爷也只得念随时转。

  那时午晌,尤老爷正在房内与曾太太商议过年的事。听见人回来,便叫瞿管家忙带那小厮往书?房回话。

  小厮丢下马,片刻不敢歇地并瞿管家跑到书?房禀道:“小的到京,先去?了冯大人府上,谁知到了那里一瞧,冯家府宅被贴了封条。小的忙四处打听才知道,冯大人府上今年夏天就被抄,他早给下了大狱,朝廷定了他个结党营私,中饱私囊之罪。”

  尤老爷登时从椅上立起来,肥胖的身子挤得椅案“叽里呱啦”响了一片。他自己怔忪好一阵,又?缓缓落回座,“我就知道朝廷忽然?调冯大人回京,一定是有事,一定是有事……我早料到有此一遭。”

  渐渐说得脸色泛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白,两眼?一转,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快!打点车马,我要到李大人府上去?一趟。”

  瞿管家满面焦灼地上前,“可老爷您求见了李大人多少回,他都是借故不见,这时去?,只怕还是不肯见呐。”

  “顾不上许多了,好歹去?试一试要紧。”

  谁知暨至李大人府上,这位李大人又?在家了,特地遣管家将尤老爷请到书?房里相见。

  这李大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干瘦的身量,尖下巴上的胡须长得稀疏卷曲,笑起来眼?一眯,有种老鼠般的小心?与精明。

  尤老爷顾不得打量他的面孔,笑在案前作了个揖,“一向要到府上来拜见大人的,谁知跑了三五回,大人都不得空。眼?下要过年了,想着?来给大人送年礼。也是我的运气,不想大人今日竟在家。”

  李大人抬抬手请他落座,欹在椅背上眯着?笑眼?打量了他一番,“今年才接任了嘉兴府府台之职,忙得不可开交,连此地的一些旧友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这不,要过年了,才得闲请你们这些乡绅名仕进来坐一坐。外头不晓得只怕背地里议论我架子摆得大哩。”

  尤老爷按住心?头那份焦灼,只管平和?有礼地笑着?,“冯大人走得匆忙,一定有许多杂事搁置为办。大人来了,自然?少不得要忙一阵。得空见我们这些人一面,是我们的福分,不得空,谁还敢怪罪不成?”

  “早听说尤老爷会讲话,今日初回,果然?如是。”李大人笑着?将他指一指,旋即收成拳轻巧落在案上,“尤老爷与冯大人一向要好?”

  尤老爷心?弦一绷,立时摇手,“哪里哪里,不敢高攀,不过偶有来往而已。都是为苏州织造那头的事。公事,公事。”

  “噢……是了,你们尤家在苏州的织造坊接着?织造局的差事。”

  “也是为朝廷尽点绵薄之力?而已。”

  下人款待热茶,李大人抬手请着?,继而叹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刚听见朝廷的消息,冯大人被定了罪了。说他在嘉兴这些年为官不正,勾结商户以公谋私……”

  说着?,将狭长的笑眼?一勾,勾出了满脸的褶子,“你也是其中一位吧?”

  吓得尤老爷险些跌了茶碗,本想来走个门?路探听消息的,没?想到竟撞到了枪头上。他忙把茶碗搁在几上起身打拱,“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人明察,大人千万明察!”

  “玩笑,玩笑而已。”李大人将手悬在案上按两下,示意?他坐,“就是真有此事,大约也不归我查,我是新官到任,许多本职的事情暂且还未理顺。自然?是派别的官来查办。”

  此话非但不能将尤老爷的心?宽慰下去?,反是“咯噔”一下,彻底慌得没?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