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缺了还满 (〇五)(1 / 1)

小姐有病 再枯荣 4045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02章 缺了还满 (〇五)

  这会码头上益发人声鼎沸, 虽然朔风发紧,太阳照到身上来也是暖融融的。可是不好,妙真身?娇体贵的,哪经得住大清早的寒气。自回到船上来, 就有些不好, 先是咳嗽了几?声,午晌又头疼起来, 连饭也?没吃。

  管事的婆子说:“一定是在码头上给风吹着了, 我就劝奶奶, 这么?冷的天下船做什么?, 奶奶一定不肯听我的。瞧, 病了不是?”说着抬手往妙真额上一摸, “唷, 发起烫了。要不打发小厮京城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妙真裹着被子打了个喷嚏,“懒得?费这个事,就是风寒而已,我在被子里焐焐就好了, 不妨碍的。”

  那婆子便去把窗户拉得死死的, 吩咐小丫头再点两个炭盆,都搁在妙真床前。出去叫熬姜汤,把船上现成的药配了些煎给妙真吃,不敢怠慢。

  不想刚入夜,妙真就开?始说起胡话来了。小丫头忙跑去下舱里告诉管事婆子, “我们三姨奶奶像是烫糊涂了, 不知怎么?的, 非说屋里闹鬼,妈妈快去瞧瞧吧!”

  那婆子忙点上灯笼上去, 进屋见妙真缩在床角,抱个身?子抱住瑟瑟发抖。婆子忙坐在床沿上把胳膊伸得?老长去摸妙真的额头,“哎唷我的老天爷,烫得?这样!”

  妙真给她一摸,脸色大变,惊恐地?打开?她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婆子脸色也?变了变,“我试试奶奶的额头。”

  见她又往床角退,背死死地?贴住床架子,“你是鬼!你是牛头马面!”一面说着,一面把眼睛向床外要瞥不敢瞥地?四处看?几?眼,拿手到处指着,“那里也?有个鬼,那里也?有,还有那里!都是来拿我的,都是阎罗王派的阴差,来索我的命。”末了呆呆地?一笑,“嘿嘿。”

  说得?婆子寒毛倒竖,跟着站起来四面看?,满脸的惶惑。倏地?听见有人推门,原是韵绮端着碗汤药绕屏进来,把婆子和妙真皆看?两眼,和婆子笑道:“妈妈别慌,三姨奶奶自幼就有疯症,大约是今日?这一病,把疯症也?给带出来了。没什么?,我刚煎了碗安神的药,给奶奶吃下去就能好些。”

  众人早听说妙真有个疯症在身?,却从未见她犯过,因此都受惊不小。婆子慢慢才?安定下来,弯着腰在床前小心翼翼地?瞅妙真,“是听说三姨奶奶有这么?个病根在,又没见过,都当她早就好全了呢。该打发人进城去回二爷一声。”

  韵绮笑笑,“这个病可没得?治,哪里能好全呢?从前我和她同住嘉兴,也?见过两回,都是这样子,一会哭一会笑,说不清是为什么?,不过过两天她自己就会醒过神来的。妈妈不要怕,我看?不急着此刻去回二爷,这样大夜里,就是赶到城门也?都关了,等天亮了再打发人去好了。”

  婆子还歪着腰在看?,见妙真嘴里叨叨咕咕的,神色一会一变,又不出声,不知在说什么?,像乡下能请神请佛的那些厉害人。

  默默喃喃一阵,妙真猛地?向前一凑,脸险些没贴到婆子脸上,“你要死了,你要死了……牛头马面告诉我的,连你一起拿到阴司里去!”

  蓦地?把婆子吓得?跌坐在地?上,妙真还伸着胳膊朝地?上捞她,“你陪我,你陪着我到阴司里去,我一个人害怕呀!”

  婆子吓得?面色发白,韵绮暗暗好笑,弯腰把她搀起来,“妈妈瞧,可不是胡言乱语的?”

  婆子未敢冲撞,听见韵绮对这病有些经历,便连连嘱咐,“那可得?把三姨奶奶看?顾好了,别出什么?事,否则二爷二奶奶那头不好开?交。”

  “妈妈只管放心,我这一夜都不睡,和两个小丫头守着,闹不出事情来的。”

  那婆子便答应着自往下舱去睡了。谁知未几?时文溪在屋里听见,也?打着盏灯笼往这头来瞧个稀奇。还在敲门,一副嗓音便兴兴地?透进屋来,愈发尖刻,“听说三姨奶奶病了?快开?门我瞧瞧!”

  小丫头来开?门,文溪跳着脚进来,偎到床前看?妙真。见妙真在枕上安安稳稳地?睡着,她便觉扫兴,“不是说三姨奶奶疯了么??这会又好好的。”

  韵绮立在床前道:“才?刚闹了一场,累了,就睡着了。”说着引她到屏风外头去看?,砸了一地?的碎瓷片在那里,“瞧,非说那个花瓶是谁放在那里的锤子,专门打她的,就给砸了。”

  文溪正遗憾没看?见那场面,不想一回头,就看?见妙真站在背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人。文溪陡地?吓一跳,忙退开?一步连抚着心口,“哎唷我的天!吓死个人!三姨奶奶,你不睡着,又起来做什么??”

  她却没听见似的,还目怔怔地?盯着人。看?得?文溪后背渐渐冒出点冷汗,歪着眼打量她,“三姨奶奶,睡着去吧,啊。三更半夜的,你这么?瞅着人,跟闹鬼似的。”

  妙真听见个“鬼”字,整个人便似回魂,眼睛射出凶光,“你是鬼!你是鬼!我躲不掉了,躲不掉了,我要跟你拼了!索性跟你拼了!”

  说着跳起来要掐文溪的脖子,文溪忙喊一声,“杀人啦!”便掉头向外头跑。妙真也?往外追,韵绮也?领着两个小丫头赶出去。

  这一闹,把歇下的众人都惊动起来,打着灯笼赶到甲板来看?。就看?见文溪在阑干旁和妙真拉扯不下,妙真只管拽着她的腕子发狠嚷,“我要吃了你的肉,啃你的骨头,我要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

  众人正要赶上去拉开?,说时迟那时快,妙真一口咬在文溪胳膊上,痛得?文溪一声大叫,使着吃奶的力气回头猛推她一把。只听“扑通”一声大响,妙真翻出阑干掉了下去。

  顷刻间大家都慌了神,忙跑来扶着阑干朝下看?,七八盏灯笼悬空着照着,照见黑魆魆的水面上翻滚着白花花的涟漪,渐渐趋于了平静。须臾有个管事的男人大声嚷起来:“快!快跳下去捞人!”

  但听“扑通”数声,两艘船上跳下去供六.七人,众人纷纷把脑袋扎到阑干外头去盯着水面,不一时冒出个头脑,把脸一抹喊道:“没有!”

  那管事的便举着灯笼朝那船上招手,“快!凡男丁都跳下去找!”

  水上乱了半夜未果,赶着天将亮时,一位管事的忙往城内去告诉传星。传星听见乱了心神,由亲戚全大人府上又借调了数十?人骑马赶回码头。此刻天色大亮,橘红色的日?头照着水面,到处是一圈一圈杂乱的金色涟漪,仍有人在水里搜寻。

  几?条栈道上都站满了人,所泊船只上也?皆是人头攒动,一时议论?纷纷,“是什么?事?”

  “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是谁啊?”

  “瞧,就是那条船上的人,像是那家官人的一房小妾,听见他们家下人喊‘三姨奶奶’。”

  “看?那船,想必是大户人家,那么?些个下人。人怎么?掉下去的?”

  “听说是两房姨奶奶打架,打到外头来,一个不留神把另一个推下去了。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竟讨得?起三房姨奶奶,想必是家阔人。”

  “我看?不是不留神,就是存心的也?未可知。你们想想看?,这大户人家里头争风吃醋的事多?着呢!我看?是活不成了,一个弱女子,就是没溺死也?冻死了,这么?冷的天。”

  不一时传星走?到栈道上来,早是满头急汗,一面吩咐亲戚家的下人跳下水去找,一面心急如焚地?登船,步子踏得?“咚咚”响,打急鼓似的,叫着管事的回房问话:“找到没有?”

  那管事的男人忙跪下去哭着回禀,“昨晚上刚掉下去就有七.八个人下水去捞,也?没捞着。今儿天刚亮,又叫人下去找,找到这会儿还是没找着。二爷,昨晚上水底下有暗流,人恐怕是给暗潮冲走?了,只摸上来三姨奶奶的一件衣裳。”

  是一件鹅黄短袄,摸上去还是湿漉漉的。传星紧攥在手里,忽觉痛心,转问韵绮,“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

  韵绮早哭得?两眼通红,嗓子也?哑了一半,抽抽搭搭地?把昨日?妙真如何受凉,如何带出疯症,又如何和文溪拉扯等事细细说给传星。传星听后半晌不作声,后来才?沉着嗓子说:“先找人要紧。”

  如此二十?来个男人在河里摸到晌午,冻得?浑身?骨头疼也?没捞上来人。传星攥着阑干盯着河面看?了一上午,脸色给风吹得?铁青,手攥得?麻木,心也?像是吹僵了似的,由最初的慌乱无主?渐渐冷冻了周身?,只管不断吩咐歇过气的人跳下去找。

  适逢如沁坐着马车赶回码头,水面上的乱不必去说他,只登船一看?,甲板上到处瘫软着精疲力尽的几?个小厮,一个个冻得?嘴皮子发白浑身?打抖。有两三个软绵绵地?拖着身?子爬起来,还待要翻出阑干往水里跳,如沁忽然喊住:“别找了!”

  传星扭过头来,如沁见他脸色苍白,人也?有些恍惚,眼睛里聚不起神。她便走?到跟前劝,“别找了,一晚上都没找着,这会难道还能捞起来?你只管她那条命,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看?看?他们,一个个哪还有力气?你再叫他们跳下去,没准就有人爬不起来了。”

  他怔了片刻,转身?往妙真那屋里走?进去,丢下话给管事的,“派人进城去衙门里叫人来找。”

  那管事的看?了如沁一眼,如沁摇了摇手,也?跟到屋里去。

  夫妻二人坐在椅上,半日?没说话。太阳慢慢爬进窗来,又收出窗去。槛窗大开?着,外头乱哄哄的声音似乎一层一层地?在剥减。凛凛的风却是“呼呼”往屋里灌,吹得?人骨头发僵,牙关打颤。传星只顾把脑袋低着,眼里渐渐有泪落出来。

  倒吓着了如沁,她同他成婚几?年,从未见他落过泪。她心里一时五味交杂着启口,脸上不带什么?情绪,“怨只怨她自己命不好,偏有那么?个病。你今日?留住她,来日?也?有这一朝。起先我就劝过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女人娶回家来做什么??你偏不信,还怪我吃醋。”

  传星耳朵也?是麻木的,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更不能听见窗外弱下来的嘈杂。也?许外面的嘈杂根本就归于平静了。

  他只听到他自己脑子里嗡嗡在响,吵来吵去都是妙真的声音。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到此刻也?不能相信妙真是淹死了这事,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个阴谋。

  按韵绮说的,妙真昨夜是因为发了疯,和文溪拉扯间跌进河里的。听起来合情合理,可她早不发病晚不发病,为什么?偏在他不在船上的时候发了病?太巧了,巧得?让人感到一片沮丧。

  他忽然“吭哧”笑了声,人无力地?靠到椅背上,面颊上的泪凝干成了一点痕迹,像落的灰。他把面孔向上仰着道:“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是在骗我。”

  如沁睐目看?他,当目光碰到他凝成了灰的泪,感到点刺痛。不过很快就有一丝痛快从她心里生起来。她的丈夫原来也?是会伤心的,她又为这发现觉得?悲哀。

  “她肯定是私自跑了,不想跟我回京城去。”传星把这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成了判断。但他又为这判断矛盾和难堪。

  

  他也?只敢对自己说的话半信半疑,既怕妙真死了,也?怕她仅仅是不情愿待在他身?边。没能驯服一个女人的爱,这在他是一种?失败。然而她要是真死了,在他又很心痛。他一时定不了想法,思绪不停摇摆。

  隔了半日?,睫毛上粘的泪星终于也?被风吹干了。他又喃喃道:“叫衙门里派人来沿岸去找,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总是找得?到。”

  “还找什么??”如沁淡淡地?瞟他一眼,“这么?些人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尸首早不知给冲了到了哪里。”

  她顿一下,勾着唇笑,从没有觉得?自己对他说的话具有这样沉重的分量,“如果她没死,是自己跳河跑了,那闹到衙门里,也?叫人家看?看?,你历传星多?么?风流倜傥的一个男人,却叫个妇人家给愚弄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情愿冒死跳河,也?不愿意跟着你回家过那荣华富贵的日?子。传回京去,恐怕是风月场上最有意思的笑话了。”

  传星干涩的眼睛朝她看?来,半晌未吭声。想不到最懂得?他的还是她,不枉和她做了这几?年的夫妻。

  沉默一阵后,他没奈何地?笑了笑,一脸萎败的神情,“我晓得?她会跑到哪里去。等回了京,派人到嘉兴去打听。”

  如沁默了会,鼻管子里笑哼了一声,“好啊,她要是活着,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天涯海角都能找得?到。”

  可天涯海角,那太遥远了。她不怕。她知道只要耽搁过这一程子,回到京城,他未必还有此刻这份悲痛的心情记着去找妙真。

  她在心里暗暗算了一遍,此番回去,先是节下,忙着会亲访友。历家在京城有太多?太多?的亲戚朋友,多?半都是官贵人家,应酬少不了。好容易忙过这一节,就该往朝中去述职。他外任这几?年,不就是等着回去顺理成章的升官?一升官,便是人生得?意时,谁还想得?起伤心事?

  何况他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忘情,往往旧的伤怀还没过去,就有新的欢愉淹过来。这是他炉火纯青的一项本领。

  所以她是不怕的,但他一定怕——找回妙真的尸身?或是活人,在他都会是沉痛的打击。可是此刻,因为没有结果,他的伤心还可以自己编造个结果来安慰。随他怎么?安慰自己。

  他慢慢把苍冷的脸偏着望向窗外,船上凌乱的局面渐也?已平复下来了,太阳铺在甲板上,一滩一滩的水迹反着金色的光,一个个湿漉漉的小厮托着疲惫的身?子走?来走?去,大家忙着在收绳子,打冷颤,摆着几?个鎏金铜盆架柴火……仿佛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刚刚才?发生过。乱了,又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