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缺了还满 (〇四)
花信到底还是嫁了那戚大成, 不嫁也没法子,她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妙真是绝不肯替她去向传星说情。如?沁又是历家内院里的当家人?,谁肯驳她的话?何况如?沁是安了?心要糟践她, 用一种温和的方式。
她此刻觉得这世界根本就是把温柔的剃刀, 一片一片地,在一种轻微的钝痛中悄然把人?削得变了形。好在这个戚大成也是个管事的, 在厨房里做了?这几年的采办, 也挣下了?些副家业, 好歹是不穷的。她万般无奈之下, 只?好去赌一赌。
那日她借故到厨房里去看那戚大成, 刚巧碰上?他在院内指挥着人?卸菜, 趾高气?扬地从人?家担子里拾起一棵菜挑剔着, “你看看,你这几日送的这芥菜都有些发黄,想是敷衍我啊?”
那挑菜的老头子忙放下挑子,由怀里摸出把钱来塞他手里, “谁敢敷衍戚大爷?敢是小的不想活了?不成?”
他掂着钱, 笑呵呵揣进怀里,把手朝旁边挥一挥,示意人?往屋里担进去。花信在院门外头看了?一阵,略微放下心。好歹他是会赚钱的,这是千万不好里唯一的好处。不过?当戚大成也朝她望过?来, 用一双垂涎三尺的眼睛, 又令她浑身一凛, 周身血液都冻住了?似的。
好在她厌嫌旁人?的情绪是长日持久的,自小就?厌嫌白池, 厌嫌她舅舅,后来又厌嫌严癞头,再后来又厌嫌上?了?良恭……她对?生活整个都感到厌嫌,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份寻常登对?的婚姻上?。而今真有了?这么一段匹配的婚姻,也还?是觉得讨厌。她原以为自己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连做梦也做得极普通。现?在才有些了?解了?自己,根本?她是不敢奢想,但对?力所能及的一切,又都不满足。
妙真赶在启程上?京前打发她出阁,也拿出五十两?银子替她预备了?份嫁妆。送她出阁那日,戚大成到这屋里来迎新娘子,把妙真当做娘家人?,特地拜了?拜她。
她也趁此几会细瞅了?那戚大成的相貌,先前寥寥几分的印象已?不大清楚了?,如?今一看,真是吓一跳。那一口黄牙已?有发黑的趋势,蜡黄的脸上?泛着亮锃锃的油光。妙真不由得想到严癞头,那日同良恭道别,听他说严癞头已?在昆山摔死了?,为了?拦阻花信私自带她到湖州来,在路上?与花信拉扯时?发生了?意外。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堪的男人?,心里忽然觉得像是替谁抱了?仇,有一股畅快。同时?登船启程那日,又感到些凄清。她坐了?这么些年的船,从这地方到那地方,跟前的人?终于?一个个都没有了?,只?剩下甲板上?那来往丛脞搬抬东西的历家人?,都是与她无关的。
这一行人?太多,东西也多,传星特地包了?两?艘船,几位主子并伺候的丫头仆妇都在大船上?,余下的都打发去了?后头那条船上?。送行的人?真是多,寇家的人?也挤在岸上?。传星走到这面甲板上?来,眺望一眼人?堆里的寇家人?,又收回眼看看妙真,体贴地揽住了?她的背,“不舍得姑妈和妹妹?不妨事,过?两?年请她们到京城去玩。”
妙真脸上?被风吹成了?一片木然的苍白,懒得和他说什么,只?略微点了?点头,就?回身向屋里走。
传星手里蓦地搂了?个空,心里也感到一阵空惘惘的,跟着她走进舱屋里。这间屋子和如?沁那间一样宽敞,进门是一道六折屏风,绕过?进去,则放着一张吃饭的大圆桌子,一侧靠窗户摆着一套桌椅。最里放着一张雕花架子床,也是用台屏隔着。
传星见她坐在窗下椅上?,也去一旁坐下,“咱们在路上?只?好委屈委屈,等回到家,自然有奢华敞亮的屋子给你住。到了?南京,我就?先派禄喜快马加鞭回去,盯着下人?把你住的屋子先收拾出来。我晓得你不喜欢和她们挨得太近,特地写信告诉了?太太,叫把我们家花园子西南面的几间屋子拨给你住。那屋子外头种着几棵梅花,这时?回去,开得正好。”
因为那年在无锡的印象,他以为妙真最喜欢梅花。他对?她的了?解是冰山一角,却觉得万千个性的女人?,终究是殊途同归。
妙真呷着热茶睇他一眼,又是略略点头,“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住陌生的屋子睡陌生的床,犯不上?太费心。”
“就?是因为你住管了?那些陌生的屋子,如?今就?要到家了?,自然该挑几间好屋子让你长长远远地住下去。”
她听到“长长远远”这个词就?觉得恐怖,看见他脸上?从容自信的表情,那恐怖又添上?了?一层。对?于?到京后的一切打算,实在都是她想出来的不是法子的法子。去讨好历老太太倒容易,可果然就?能叫她老人?家轻易放了?她么?时?下行到路上?来,她才开始想到方方面面的困难来。
背后的槛窗透进来一丝冷风,袭得她心里发冷。她“噢”了?声,埋头“呼呼”地吹着滚烫的茶。
传星睇着她孩子气?的动作?,话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那年见你你是这样,现?如?今你还?是这样,好像永远不会老似的。”
妙真倏地偏来眼,“你从前就?见过?我?”
问得传星脸色微怔,后来一想,反正她是他的人?了?,他们马上?就?要回到家去。没什么要紧,索性就?告诉她,“那时?候我还?没做官,有一年到嘉兴去游玩,在街上?碰见过?你。”
“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你当然不记得,就?是在街上?偶然撞见的。惊鸿一面,过?目难忘。”后来的事他隐去了?没说,反正那于?三早不知死在哪里去了?。
妙真单是听见这些,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这个人?早就?见过?她,一直没忘,却绝口不提。连在无锡的事情倘或不是她问起,他也不见得会说穿。真成了?他说的,兜来转去,她落到了?他身边,未必不是落进了?他织好的网里。以他的势力,这网只?有越收越紧的,绝不可能有松开的一天。她居然还?在这里做梦能从他家里人?那处得到逃脱!实在有异想天开的嫌疑。
传星还?待要和她聊些什么,又来了?个丫头,说是如?沁叫他过?去有事商议。他且住口不说了?,不耐烦地立起来和丫头过?去。
妙真两?个肩头一松,搁下茶碗,直到它放冷了?,也没再去吃它。她走到铺上?去卧着,韵绮见传星出去,就?进来了?,把熏笼搬到床前,跟她一起焐在被窝里说话。
说着说着,妙真把身子翻正了?,向着帐顶叹气?,“我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指望能从历老太太手上?逃出生天。他们到底是一家人?,手里有只?阿猫阿狗,可以放了?,也可以因为她孙子喜欢,天长地久地养着。”
韵绮偏着脸不屑地瞅她一眼,“你才想明白呀!我早就?说了?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还?自作?聪明。你从小就?是这样子,总是觉得自己厉害得很呢。”
“那我该怎么办?”
韵绮嗤笑了?声,“我要是知道,我早就?不在历家了?。”
“你不怕,你将来还?有嫁人?这条路可走。”
说得韵绮苦笑起来,“你从前就?说的,我嫁不出去。我这身段相貌,做小姐的时?候人?家还?可以看看家境,如?今就?是个丫头,人?家还?能挑我什么?就?是嫁了?人?,也无非是给我配个小厮,还?是在历家,在二奶奶手底下讨生活。”
提到如?沁,妙真也叹,“二奶奶那个人?,待历传星也真是够贤良的,我看别说他娶了?两?房姨奶奶在这里,将来就?是弄七个八个女人?在身边,她也不会说他一句。”
韵绮讥笑道:“这才叫大家风范呢。”
妙真默了?一会,窸窸窣窣地侧过?身来,“你说,历传星会不会再弄几个女人?到身边来?”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人?家有钱有权又有人?才,哪里弄不到女人??”韵绮说着就?看她,发现?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就?笑,“你指望他有了?别的女人?就?放过?你呀?你趁早别做这梦!你看他厌烦了?三姨奶奶,可放三姨奶奶回家去了??”
“那是三姨奶奶自己不肯回去。三姨奶奶要是开这个口,他未必不会答应。”
韵绮冷笑道:“你试试看开这个口,看他会不会答应你。”
此刻当然不会,妙真自己也很清楚。可“日后”又太久,她等不起,良恭也等不起。她满脸愁相,忽然冒出个更不切实际的念头来,“不如?我在这路上?就?趁机逃了?,你说呢?”
韵绮益发好笑,“你逃到哪里去?难道你逃掉了?,和你那情哥哥一辈子东躲西藏?再说你此刻逃了?,你一个女人?家,往哪里走?还?不是立马就?把你找回来。”
这法子也行不通,妙真撇嘴不说了?,在苦思冥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白天睡得多,入夜就?睡不着,躺在床上?却是昏昏沉沉的,是脚下有水在晃荡的缘故,把人?脑浆子都要晃散了?。妙真索性爬起来,看见韵绮在一旁罗汉榻上?翻箱子,找她明天穿的衣裳。
她翻出一条暗花云锦的披帛,搁在一边。她这个人?做丫头几年也不大会归置东西,不论春夏秋冬,把妙真的衣裳都一股脑地塞在箱笼里。
罗汉床的炕桌上?点着蜡烛,黄油油地在那片云锦上?反着光。妙真看见上?头有一小片血迹,想起还?是那年和韵绮打架,给良恭搽血用的。后来不知怎么样,她既没叫人?洗,也没舍得扔,一直放着。
她坐起来,叫韵绮把云锦披帛拿来给她,指给韵绮看,“你看这块血,还?是你做的孽。”
韵绮不明就?里坐在床沿上?,“关我什么事?”
“那年你和我打架,把良恭抓伤了?,这还?是他的血。”
韵绮两?眼一翻,“是你自己要讨打的嚜。”
妙真就?笑,把那片云锦在手里摸了?摸。忽然听见传星在外头叩门,韵绮只?得让到下舱去和众多仆妇们挤着睡。
传星一进来就?把狐皮斗篷脱下来丢在罗汉榻上?,看见上?头乱堆着衣裳,扭头问妙真:“你在找东西?”
“不是,韵绮在给我翻明天穿的衣裳。”
传星便笑,“这个丫头事情也不会做,翻衣裳翻得一个箱子全乱,就?是我来了?,也不该丢在这里不管。”
妙真一见他解下斗篷,怕他此刻就?要睡,忙起来在四处点了?好些蜡烛,点得屋里亮堂堂的。一面点一面说,“韵绮从前也是做小姐,要人?伺候的。做事情做得不仔细,也情有可原嚜。”
“我又不是怪她。”
这个妙真倒晓得,当初就?是看不惯韵绮在如?沁手底下过?得不好,才把她抽调来伺候了?她。
他在里头说他白天没说完的话,说他们历家的人?口,“父亲和大哥公务繁忙,常不在家,就?是见到他们也不必怕,他们从不多问一句家里的琐事。大嫂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人?,帮着母亲管着一家子的人?情往来。三妹妹你大约会喜欢和她玩,四弟还?是个孩子……”
妙真听着犹如?有轰隆隆的个世界朝她跑过?来,她放下最后支蜡烛,回头在台屏上?瞅了?眼他的影。他在床上?坐着,一面侃侃而谈,一面随手把那片云锦丢到了?床尾。妙真就?在外头站了?站,肩畔的一排槛窗外,是摸不到底的黑暗。然而也有一轮湫窄的月亮散着幽幽的银光。
她忽然觉得,传星就?是这个世界。一切人?该有本?性他都有,善,恶,嗔,痴,贪……但一切本?性都不突出,他管这叫中庸之道。当然,就?连他的执着也未见得就?很执着。
她款步踅绕到台屏旁边,把肩膀依依地倚着漆黑油光的屏风架,“你白天的时?候说,你从前在嘉兴就?碰见过?我。你还?记得么?”
问得传星发了?下懵,稍候也误会了?意思,笑着说:“一直就?没能忘了?你。”
妙真笑了?下,“怎么这些年来,也没听见你打探我的消息?”
他一时?不能吱声,不能告诉给她听,打是打探过?,不过?托了?人?,自己倒忘了?。这些年他太忙了?,忙着婚姻嫁娶,成家立业。最初那惊鸿照影的一面,的确是刻在他记忆里,但那也仅仅是片记忆而已?。他从来不是靠着记忆过?活的人?,所以这些年和她几次碰头,其实都是偶然,并不是他的预谋。
妙真从他的哑然里明白了?,他对?自己也并没有那么执着,只?不过?是一次次偶然掀腾了?他的记忆。其实她在他,根本?上?和文溪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之处,文溪是王大人?送给他的,而她是天意送给他的。他都是“顺手接来”。
她该感到失望的,因为他再一次验证了?她的美?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它远没有传说中那样价值连城,甚至换不回一份从头到尾坚持的真心。这些男人?只?是爱她这份美?丽的结果,他们爱她的片面。她的确是轻易就?能招人?爱,也的确,因为轻易,爱她都爱得随便。
但她没能失望,反而有种侥幸,她决定借这侥幸赌一把。
传星横着胳膊拉她坐到床上?来,笑着哄她,“从前的事情还?问它做什么?咱们只?看往后。”
妙真睇住他微笑,什么也没再说。第二天起来,就?在心里筹算着要在路上?趁机逃跑。这法子说起来困难重?重?,其实那些困难不过?是一种自负的表现?。她此刻无比相信传星一时?找她找不到,往后也不会再费心找了?,他不是个长情的人?。
可要让他一时?找不到,也是件难事。这一路上?妙真都在筹划这事,不觉到了?十二月上?旬,船行到南京来。
恰值南京一场雪刚化,天气?清丽,传星叫靠着码头驻船两?日,一来船上?的吃喝需要采办,二来在南京有门亲戚,需得往城内去访见。
原要携妙真同去,妙真却不肯,推说:“你和二奶奶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你们去访会亲友就?罢了?,又带上?小妾做什么?二奶奶脸上?不好看,你也不见脸上?有光。”
传星晓得她是懒得动弹,情愿在船上?睡着,因此也没狠劝,只?带了?七.八个下人?雇了?车马与如?沁进城,余下众人?仍侯在码头上?。
他们走得早,无故把妙真吵醒,起来推开窗向码头上?望,天色虽还?暗,却已?热闹起来了?。沿岸泊着许多大小船只?,或是本?地船,或是同他们一样,途中驻船休息的商户。码头上?一溜烟摆了?许多买卖,多半是吃喝勾当。
这景象妙真再熟悉不过?了?,在那些腾起的炊烟里,仿佛又是从前和良恭漂泊在水上?的日子。他们有一回在个小码头边驻船,也是很冷的时?节,她上?岸去吃了?碗热腾腾的卤肉抻面,觉得浑身冻僵的血液都流通起来了?。
想着便要下船去逛逛,梳洗完毕后就?把银狐斗篷系上?,带着韵绮出去。偏被个管事的婆子拦住道:“二爷二奶奶都不在,码头上?鱼龙混杂的,三姨奶奶可不要乱跑。”
妙真两?手拢着斗篷道:“我不乱跑,就?是下去买完热汤面吃。”
偏文溪走向旁来嬉了?句,“真不知是什么命,放着船上?好吃好喝的不要吃,要去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妙真只?向她笑一下,仍旧央告那婆子,“不妨事的妈妈,我走水路都走惯了?,常在码头上?逛。”
那婆子放眼一望,把码头尽收眼底,也不怕出什么岔子。便叫个小厮跟着下去。三人?沿着栈道走上?岸来,恰值日出,上?下船的人?多起来,一溜摊子茶棚里都是金灿灿的热火朝天的情景。
有个卖炖羊肉汤的摊子,正有张八仙桌空着,妙真便走去坐下,要了?碗炖得耙烂的羊肉叫韵绮和那小厮吃。小厮不敢愈矩,妙真叫他自己去买些吃的,他答应着自往旁边摊上?去坐着要吃的。
这里妙真与韵绮正吃着,见有位罗衣锦衫的官人?搀着位妇人?问:“打搅姑娘,没坐了?,我们夫妇能否同姑娘一张桌子坐会?”
妙真听见他的乡音感到几分亲切,他夫人?也是笑容可亲,便把另两?面长条凳让给他们。那官人?自去摊上?要吃的,眼见他夫人?扶着桌子往下坐,妙真以为她是哪里不好,便搭了?把手扶她一下子。
这妇人?便笑着点头致谢,坐下来说:“想不到在这样乱哄哄的地方还?能见识到姑娘这样的人?物。”
妙真笑道:“我还?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见同乡呢。”
妇人?骇然,“姑娘也是嘉兴府人?氏?”
“你难道就?没听出来我的口音?”妙真又问:“看你像是哪里有些不好,怎么不在家休养,却跑到南京来了??”
“并不是哪里不好,十月间才出了?月子,在船上?吹了?些风,觉得腰腹有点发软。偏我这个人?就?是坐不住,就?爱下来逛逛。”
“刚生产完,更应当在家好生将养了?嚜。”
妇人?笑道:“嗨,没那么娇气?,单是坐月子就?快要把我闷死了?。正好我们家在京城有些买卖,快过?年了?嚜,要往京城去收账,我就?跟着出来了?。”她朝那摊子前的官人?递了?下下颏,“我夫家姓谢,我叫易清,姑娘你呢?”
妙真那片给日头映的红彤彤的脸笑着笑着忽然僵住,“你是易清!”
易清迟疑了?下,“姑娘认得我?”
妙真睁圆了?眼睛摇摇头,问她:“你认不认得一个叫良恭的?”
说出良恭的名字,易清不由得细细端详她。她两?片腮给斗篷帽子上?那圈银狐毛给蒙住了?,一双眼睛直往人?心里钻。易清神思一跳,试着问:“你是不是姓尤?”
妙真连忙点了?两?下头,一时?兴奋得说不出话来。易清倒乍惊乍喜地笑出声,“你是尤家的大姑娘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