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假的。但你不可以认为是假的。”
小芟说:“从上帝的眼睛看,那木头雕的耶稣是真的,而我们这些人都是假的,所以他不过把我们当成他的羊群。”
他们还鼓励我看耶稣降生的油画。我却再也不敢爬上窗台了。他们便嘲笑我胆小。他们替我用唾沫将划破掀开的颜料膜贴好,也蹦下了窗台。小苇问我,如果让我成为耶稣,我是否愿意。
我连连摇头说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并且坦率地承认我经受不了钉子钉穿手脚挂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我想,我的母亲肯定也绝不愿意当耶稣的母亲。见我遭受那样悲惨的折磨,她准会疯的。
他说他愿意。他说他才不在乎钉子钉穿手脚挂在十字架上那点儿痛苦哪。他说他要是能成为耶稣,他要让出卖他爸爸的人永远跪在他面前忏悔,并且永不宽恕。
他的想法令我十分吃惊。
我正要问谁出卖了他们的爸爸,他们的爸爸现在怎样。小芟瞪着小苇厉声说:“你乱讲些什么!今后再听你乱讲这些话,我非告诉姥爷、妈妈、姑姑和姐姐不可!”
小苇自知失言,缄默不语了。
我回家前,“姐”交给我一块头巾,说是她的母亲送给我母亲的。“姐”还剪了一大束各种各样的花儿给我,让我回家后插在瓶子里。经过葡萄架前,我不由站住了。犹豫一阵,我轻轻踏上两级木阶,走了进去。葡萄架内铺着木板,木板还吸着水渍。我仿佛又听到“姐”在葡萄架内的濯洗之声,仿佛又听到“姐”搓痒我时,我自己爆发的大笑和“姐”的悦耳的笑声。我觉得这童话般的绿色的小房子,从此我是不会忘记它了。我抚摸着老葡萄盘枝错节的藤蔓,在心里说:葡萄架,你作个证吧!从今往后,我有“姐”了!而这对我很重要!也许以前不,但现在是。我发现她那白色的发卡掉在地上。我捡起了它。那一枚月牙形的发卡,它一端的尖角断了,却还能用,只是不美观了。它很轻。可能是塑料的,或是有机玻璃的。我因它的断损而惋惜。我想“姐”肯定不是由于它断损了便丢弃了。我想她一定是在洗澡时遗失了它。我本打算马上转回去还给她,但我最终又改变了主意。我相信我能将它的尖角重新磨出来,相信我能使它美观如初。
母亲知道我已经接受了别人送的一套新衣服,大为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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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磨房 1
恩泽倘若嬗变为债务,也是一种腐败的现象,一种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的双向腐败——而恩泽又往往容易嬗变为债务。
在中国,在许许多多紫薇村,以及类似紫薇村的地方,到处可见所谓“仁义道德”粉饰之下的丑陋和丑恶,到处可见卓哥式的人物。
所以中国自古有句话是——“一好遮百丑”。中国人被这句话的虚假的逻辑性,实在是蛊惑得太久了!……
南方的乡村,确乎比北方的乡村出落得秀气。
普遍的南方的乡村,是多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女性,联想到与男人的命运休戚相关的女性呵!
这一种联想是非常自然的。
遗风氤氲年轮化醇的南方的乡村,常会使我们联想到祖母辈的女人。而另外一些南方的乡村,则常会使我们联想到我们的母亲或亲爱我们的婶姨。它们的成熟风韵和那一种任岁月流逝从容自若的祥静,使人觉得在它们面前永远也长不大似的。至于那些始终被绿水柔塘滋润得姿色绰约的南方乡村,却常会使我们缅怀起我们曾孜孜地暗恋过的某个清丽的少女了……
如果一个男人离开了它十几年乃至二十几年后,带着下巴上刮不尽的胡楂儿和额头上抚不平的皱纹,带着妻子和儿女又出现在它面前了,他会因村口某一株老树的枯死而暗自忧伤;他会因小河不再像记忆中那么波纹涟涟那么明澈洁净而叹息;他会因某几户人家的篱笆上不再开着记忆中的花儿而备感失落……尽管可能正有别种样的花儿开得姹紫嫣红。他甚至会因他最为熟悉的磨盘早已废弃不转,磨眼儿里钻出了野草,磨槽间生出了厚厚的青苔和长出了奇形怪状的蘑菇而心绪酸楚潸潸泪下……
这个南方的乡村的紫薇村。它起这个好听的名字,乃因村中曾遍开一丛丛一片片的紫薇花儿。当年远远望来,这村子仿佛隐在紫晖晖的云霞里。它就曾是一个被绿水柔塘滋润姿色绰约的南方的乡村。
现在,一个离开了它整整三十年的男人回来了。的确,他带着下巴上刮不尽的胡楂儿和额头上抚不平的皱纹,他眼中凝聚着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生活无打算的迷惘和命运无着落的惆怅。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大丘红色的墟土旁,仿佛他的一切希望都在那一大丘红色的墟土里埋过,但却不知是否被别人全盗走了。他没能带着妻子和儿女一块儿回来。不,不是没能,而是——还没有……
不,也不是还没有。此时是一九九六年八月的一个傍晚。这男人叫“卓哥”。三十年前人们都习惯于这么叫他,都将他的本姓本名忘却了似的。那一大丘红色的墟土,乃是倒塌了的红磨房。三十年前,他被牵连进一桩惨死四人的血案。不,实际上是惨死五人。以后的三十年,他是在监狱壁垒森严的高墙内熬过的。他原本被判死刑。当年省法院的一位法官,觉得案情疑点多多,来到县里,亲自审了他一次,代表省法院将死刑改为“无期”。否则,他早已是地下雄鬼了。他因在狱中表现良好而提前获释。他尚未遇见一个本村人。他听到身后有喘息之声,缓缓转身,见一条矮脚狗正瞪着自己。
一看就知道是一条老狗。尽管是一条老狗,对他而言是一条陌生的狗。三十年前他被囚车从村里载走时,它肯定还没出生。他曾很喜欢狗,三十年前,他熟悉村里的每一条狗。有一条别人家养的小黑狗和他关系最亲。有些个晚上,他坐在红磨房门槛儿上吹自制的长箫解闷儿时,那小黑狗就会从村里主人家跑来,卧在他跟前,望着他竖耳倾听。
那时狗眼就显得特别温柔,甚至可以说显得特别多情。对他表达着一种感动似的。村里的长辈人们呢,听到箫声,就互相议论:“有名堂啊,听出几分意味儿了吗?”“听出来了听出来了。是啊,该给他娶个媳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真的该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