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话。请求?他感到这个词对他带有一种侮辱性,尽管他相信对方是恳切的。难道不用这样的词,他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吗?那他还算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吗?不,连一个北大荒人都算不上了。至于能否扭转这种局面,怎样扭转,他并无把握,更缺少自信。不错,在知识青年当中,他深知自己有着比团长马崇汉牢固的根基。十年来,他的足迹遍布全团二十几个连队。他熟悉他们,爱护他们,关心他们,甚至,还很有些同情他们。他骂过他们,也挨过他们的骂。他的耳膜曾被他们的牢骚怪话几度磨起茧子,他也时时将自己胸中的郁闷烦愁借机朝他们发泄过。这种正常而又畸形的沟通,在他和他们之间架起了理解和谅解的桥梁。可是今夜……
他犹豫片刻,稳步走出了会议室,目光深沉地望着知青们,良久,终于开口说出三个字:“孩子们……”他是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没有用“知识青年们”,没有用“同志们”或“兵团战士们”这样的称谓,而对他们说“孩子们……”,使他们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们极安静地望着老政委。“孩子们,”老政委说,“你们,在北大荒度过了整整十年,你们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北大荒人。我,以一个老北大荒人的资格对你们说,我感谢你们!因为,你们将青春贡献给了北大荒!”停了一刻,他接着说:“如果来得及,我要为你们开隆重的欢送会,欢送你们……离开北大荒……你们相信我的话吗?”
经久的鸦雀无声之后,有人大声说:“政委,我们相信你,但我们不相信团党委!”“对,我们不相信!”“我们相信你又有什么用?!”……
老政委被震撼了!相信一个共产党员,但不相信党的一级组织!
这是多么可悲的现实,这是怎样的错误啊!他略加思索,转身走入会议室内,对团长马崇汉和各连的连长指导员们说:“我要求给我代表团党委的权力!”连长指导员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马崇汉身上。马崇汉的腮帮子抽动了一下,用记录速度的缓慢语调说:“一切都听政委的……”
老政委第二次走出会议室,对知青们大声说:“现在,我代表团党委宣布,为了尽快办理每一个人的返城手续,各连队选派两名代表,组成一个临时小组,我任组长……”
这时,暴风雪开始从荒原上向团部区域猛烈袭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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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风雪 五
像台风在海洋上掀起狂涛巨浪一般,荒原上的暴风雪的来势是惊心动魄的。人们最先只能听到它可怕的喘息,从荒原黑暗的遥远处传来。那不是吼声,是尖厉的呼啸,类似疯女人发出的嘶喊。在惨淡的月光下,潮头般的雪的高墙,从荒原上疾速地推移过来,碾压过来。狂风像一双无形的巨手,将厚厚的雪被粗暴地从荒原上掀了起来,搓成雪粉,扬撒到空中。仿佛有千万把扫帚,在天地间狂挥乱舞。大地上的树木,在暴风雪迫近之前,就都预先妥协地尽量弯下了腰。不甘妥协的,便被暴风雪的无形巨手折断。暴风雪无情地嘲弄着人们对大地母亲的崇拜,而大地,则在暴风雪的淫威之下,变得那么乖驯,那么怯懦……
八百余名知识青年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震慑住了。许多人从连队匆匆出发,穿戴得并不暖和。一路上,差不多已经冻透了。而现在,暴风雪的无形的触手只从他们身上一抚而过,就带走了他们身体内的最后一丁点热量。火把,顿时熄灭了半数。
人群骚乱起来。
“别让火把都灭了啊!”
“快将没灭的火把扔到一起!”
“点火堆!”
……
几条具有号召力的粗犷嗓门疾呼大喊。
火把,一支,两支,三支……纷纷投聚到一起。
篝火,一堆,两堆,三堆……熊熊燃烧起来了。
有人不知从哪儿拎来一桶柴油,浇在火堆上。光焰升腾着,蹿跃着,在暴风雪中“垂死”挣扎着。
人群分散开,围向十几堆篝火旁。
一阵折裂声,一棵大树“扑通”倒下。又一棵,又一棵……有人在锯团部大道两旁的杨树——也许就是他们当年亲手栽下的杨树。
劈砍声。砰……砰……砰……听声音,不像是用的利斧,而像是用的大锤。也许根本不是大锤,而是别的什么铁器。一节节树杈连带枝丫被拖向火堆。
篝火旺烈起来。小瓦匠见大家围在火堆旁,一个个也还是寒冷得瑟瑟发抖,忽然说:“跳舞吧!”“跳舞?哪有这份闲情逸致!”“大家跳吧!跳什么舞都行,比如,‘忠字舞’……”小瓦匠在火堆旁跳起了“忠字舞”,跳得极其认真,像是在台上“献忠心”。
也许是受到他的蛊惑,也许是由于抵抗不住寒冷了,大家先后跟着小瓦匠跳起舞来。起先跳的还算是‘忠字舞’,后来跳的便什么舞都谈不上了。
围在其他火堆旁的人们,也跳起来。所有火堆旁的人们,都跳起来。在这个暴风雪夜,在严寒和篝火的环形夹缝之间,动作古怪地跳动着八百余名被冻得半僵的躯体。生产建设兵团团部笼罩着一种中世纪非洲土人部落的野蛮、原始而神秘的气氛。“他妈的!这些代表们,怎么还没研究出个结果来?”有人开始咒骂。
“关系到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命运的大事,总得给他们点时间啊!跳吧!不要停下来……”小瓦匠像一个消防队员,谁刚刚冒出点怒火,他就立刻说一句息事宁人的话。
哐……哗啦!是玻璃破碎的脆响。接着,是一阵门窗的木框被劈砍的声音。“听!”小瓦匠停止了“跳舞”。大家都伫立住了。又是一阵玻璃破碎的脆响。“有人在砸机关食堂的门框和窗框。”一个男知青判断地说。“准是为了往火堆里烧!”一个女青年说,“这也太过分了!”
“我们去看看!”小瓦匠朝机关食堂跑去。
“这是什么时候,还管闲事!”一个小伙子嘟哝了一句,却第一个跟在小瓦匠身后,也朝机关食堂跑去。“他俩别吃亏啊!”到底是一个连队的,有人担心了。“男的都去,女的留下,继续跳你们的舞吧!”于是工程连的男知青们,都离开火堆,朝机关食堂跑去。
机关食堂的门被撬开了。知青们在食堂里翻找吃的东西。有人掀开蒸笼,叫起来:“包子!”大家同时围了上去。几十双手在黑暗中抢夺着。“生的!”“呸!呸!呸!……”“点火!蒸熟它!”“别费那事,连蒸笼一块儿抬到火堆去,吃烤包子!”“好主意,抬!”几个人将蒸笼抬出了食堂。“咸菜要不要?”“要!凡是能吃的,都要!”于是有人捧起咸菜坛子往外走,被门槛绊倒,坛子掉在地上,碎了,咸菜疙瘩滚了一地。后来的几个人,什么吃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