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1 / 1)

梁晓声自选集 梁晓声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己的报复无可指责,对方来向自己报复也无可指责,他和对方都是在履行什么。这种履行都不是目的,也不能称之为手段,一种行为而已,一种有血性的男人们必然的行动。昨天自己有理,今天对方有理,所以他不忍伤害对方。昨天对方的哥哥表现出甚至可以说是高贵的让步,今天他要向对方表现出同等的让步。

郭立伟一开始并不想动刀。而当他明白自己只靠拳头不可能击倒对方,想动刀的时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上了。对方却没有发现。他又一次向对方扑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滚动了一片,没遭到王志松还击,便绊倒了。他趁机从地上抓起匕首。他嗖地将匕首拔出鞘,像头凶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松刺。

王志松机敏地闪过,顺势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这个返城知青被激怒了。他狠狠一拳朝复仇者当面打去,对方后退数步,还是站立不稳,倒下了。对方刚欲爬起来,他跃到对方跟前,击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他双拳左右开弓,如同一个拳击运动员,将对方的头当成了练拳的沙袋。对方双手撑在雪地上,又做了一次挣扎,站不起来了。对方的头慢慢抬起。王志松吃了一惊。一张鲜血横流的脸!王志松喘息着,面对自己双拳“创造”的“杰作”,像一个孩子面对自己糊涂乱抹成的一幅可怕图画,目瞪口呆,对自己的恐惧超过了对鲜血的恐惧。我怎么这样狠?!……他的双拳依然紧握着,却开始不能控制地发抖了。在那张鲜血横流的脸上,一双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他心间一阵悸颤。“我不能被你杀死!”他望着那张脸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杀死!我死了,我母亲和我妹妹,还有那孩子,他们怎么办?!他们如何生活下去?!你这个混蛋!”那双眼睛仍旧那样地瞪着他。“你不是要复仇吗?你他妈的捅我一刀吧!我可以站着不动,挨你一刀!但你不能杀死我!……”他继续喊叫,并转过了身去,“你这个混蛋!你他妈的捅啊!你复仇吧!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还你!……”他身后一点声息也没有。他想象着对方正悄悄爬起来,紧握那把匕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他一动也未动。

“慢!……”他愤恨地高叫道,“你得让我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那个和你哥哥结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爱了整整四年!我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一名扳道工,三年前被火车轧死了。我父亲的单位,为了照顾我们的家庭生活,替我办理了返城手续。可是我没返城,我让她顶替我的名义返城了。因为她当时得了严重的肝病,我怕她会病死在北大荒。离别的时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仍无返城的希望,她可以与别人结婚。她答应了。我们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内,谁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另一方,将在对方的婚礼上送去一架花圈,表明我们爱情的死亡,也是对背叛爱情的一方的惩罚!我为她留在北大荒!我心中只有她一个姑娘,我拒绝过三个姑娘真诚的求爱,我几乎天天做梦都在想她!别人嘲笑我,说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返城,和她结婚,做一个无比爱自己妻子的丈夫。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竟和你的哥哥结婚了!我们分别才两年多她就变了心!我恨她!……”

他胸膛里一股风暴在呼啸,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他期待着背后挨一刀。

却经久没感觉到什么。

“你他妈的捅吧!”他忍耐不住,猛地转过了身。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还有那把匕首。

一列载着圆木的火车驰过。

他从地上抓起匕首,发泄地朝火车抛去。匕首扎在圆木上,被火车带走了。

车头喷出的雾气,将他笼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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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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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风雪 一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春节后,东北松嫩平原,仍然寒凝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辆从黑河开往嫩江的长途汽车驶入孙吴县境内不久,突然刹住了。一头羊站在公路正中,拦住了汽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它一动也不动,像具石雕。司机只得跳下车去赶它,走近才发现,它用三条腿站立着。这显然是一只被狼伤害过的羊,它失去了整条后腿,胯上血肉模糊。司机不禁骇然倒退一步。羊,却突然僵硬地倒下了。一位乘客也跳下了车,走到司机身旁,踢了死羊一脚,肯定地说:“是兵团的羊。”

司机愕然地看着他。

乘客抬起手,朝远处一指:“都走光了,放羊的小伙子连羊群都没顾上移交。”

司机朝乘客指的方向望去,雪原上,几排泥草房低矮的轮廓,不见炊烟,不见人影,死寂异常,仿佛一处游牧部落的遗址——那里几天前还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连队。

乘客瞧着那只死羊:“奇怪,狼怎么没把它整个吃掉呢?”看了司机一眼,又说:“不捡白不捡,够吃几顿的,羊皮也小不了,我帮你搬到车上!”

“别,别……”司机皱起了眉,他觉得不是好预兆,用手势叫乘客把死羊拖到公路边去……

这辆长途汽车又开动了。

它开出不到一个小时,第二次被拦住。

手提包和行李捆连接在一起,在公路上“筑”起两道“路障”。十几个人站在公路边,从衣着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有男有女。

司机只得将车缓缓停下。

知青们有的搬开了“路障”,有的围住了汽车。

司机打开驾驶室车门,用商量的口气对他们说:“你们人不少,东西又多,先别急着上车,车上已经没有空地方了,等我动员一下乘客,给你们腾出点地方……”

一个男知青感激地说:“那你可真是个好人!”

司机砰地关上驾驶室车门,见“路障”已搬开,便呼地将车开过去了。乘客中有人扭转身,朝后车窗看了一眼,说:“何必呢,大家互相挤一点,就可以让他们都上来了!”“让他们上来,一路准没好事!”司机嘟哝一句,加快了车速。

司机忽然从车镜里看到有人骑马从后面追赶,顿时神色惊慌。骑马的人转眼赶上来,却并没有拦车,超车奔驰而去。司机暗暗吁了口气。

汽车顺公路刚拐过一个山脚,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和司机同时发现,三台拖拉机并列在公路上,四个人站在拖拉机前,三个抱着肩膀,一个牵着马,虎视眈眈地从车前窗瞪着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