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动员说:“咱们把砖全都扒起,将砖下的地铲平后再铺上吧!”于是说干就干,砖扒起后发现,砖下嫩嫩的密密的,是生长着的麦芽!原来这老房子成为宿舍前,曾是麦种仓库。落在地上的种子,未被清扫便铺上了砖。对于每年收获几十万斤近百万斤麦子的人们,屋地的一层麦粒,谁会格外在惜呢?而正是那一层小小的、不起眼的麦种,不但在砖下发芽生长,而且将我们天天踩在上面的砖一块块顶得高高隆起,比周围的砖高出半尺左右……
第二件事是——有位老职工回原籍探家,请我住到他家替他看家。那是在春季,刚下过几场雨。他家灶间漏雨,雨滴顺墙淌入了一口粗糙的木箱里。我知那木箱里只不过装了满满一箱喂鸡喂猪的麦子,殊不在意。十几天后的深夜,一声闷响,如土**爆炸,将我从梦中惊醒。骇然地奔入灶间,但见那木箱被鼓散了几块板,箱盖也被鼓开,压在箱盖上的腌咸菜用的几块压缸石滚落地上,膨胀并且发出了长芽的麦子泻出箱外,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于是我始信老人们的经验说法——谁如果打算生一缸豆芽,其实只泡半缸豆子足矣。万勿盖了缸盖,并在盖上压石头。谁如果不信这经验,膨胀的豆子鼓裂谁家的缸,是必然的。
我们兵团大面积耕种的经验是——种子入土,三天内须用拖拉机拉着石碾碾一遍,叫“镇压”。未经“镇压”的麦种,长势不旺。
人心也可视为一片土。
因而有词叫“心地”,或“心田”。
在这样那样的情况下,有这样那样的种子,或由我们自己,或由别人们,一粒粒播下在我们的“心地”里了。可能是不经意间播下的,也可能是在我们自己非常清楚非常明白的情况下播下的。那种子可能是爱,也可能是恨;可能是善良的,也可能是憎恨的,甚至可能是邪恶的。比如强烈的贪婪和嫉妒,比如极端的自私和可怕的报复的种子……
播在“心地”里的一切的种子,皆会发芽,生长。它们的生长皆会形成一种力量。那力量必如麦种隆起铺地砖一样,使我们“心地”不平。甚至,会像发芽的麦种鼓破木箱,发芽的豆子鼓裂缸体一样,使人心遭到破坏。当然,这是指那些丑恶的甚至邪恶的种子。对于这样一些种子,“镇压”往往适得其反。因为它们一向比良好的种子在人心里长势更旺。自我“镇压”等于促长。某人表面看去并不恶,突然一日做下很恶的事,使我们闻听了呆若木鸡,往往便是由于自以为“镇压”得法,其实欺人欺己。
唯一行之有效的措施是,时时对于丑恶的邪恶的种子怀有恐惧之心。因为人当明白,丑陋的邪恶的种子一旦入了“心地”,而不及时从“心地”间掘除了,对于人心构成的危险是如癌细胞一样的。
首先是,人自己不要往“心地”里种下坏的种子;其次是,别人如果将一粒坏的种子播在我们心里了,那我们就得赶紧操起我们理性的锄子……
“人之性如水焉,置之圆则圆,置之方则方”——古人在理之言也。
人类测试出了真空的力量。
人类也测试出了蒸汽的动力。
并且,两种力都被人类所利用着。
可是,有谁测试过小小的种子生长的力量么?
什么样的一架显微镜,才能最真实地摄下好的种子或坏的种子在我们“心地”间生长的速度与过程呢?
没有之前,唯靠我们自己理性的显微倍数去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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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猾是一种冒险
从前,在印度,有些穷苦的人为了挣点儿钱,不得不冒险去猎蟒。
那是一种巨大的蟒,一种以潮湿的岩洞为穴的蟒,背有黄褐色的斑纹,腹白色,喜吞尸体,尤喜吞人的尸体。于是被某些部族的印度人视为神明,认定它们是受更高级的神明的派遣,承担着消化掉人的尸体之使命。故人死了,往往抬到有蟒占据的岩洞口去,祈祷尽快被蟒吞掉。为使蟒吞起来更容易,且要在尸体上涂了油膏。油膏散发出特别的香味儿,蟒一闻到,就爬出洞了……
为生活所迫的穷苦人呢,企图猎到这一种巨大的蟒,就佯装成一具尸体,往自己身上遍涂油膏,潜往蟒的洞穴,直挺挺地躺在洞口。当然,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最主要的一点是双脚朝向洞口。蟒就在洞中从人的双脚开始吞。人渐渐被吞入,蟒躯也就渐渐从洞中蜒出了。如果不懂得这一点,头朝向洞口,那么顷刻便没命了,猎蟒的企图也就成了痴心妄想了……
究竟因为蟒尤喜吞人的尸体,才被人迷信地图腾化了,还是因为蟒先被迷信地图腾化了,才养成了“吃白食”的习性,没谁解释得清楚。
我少年时曾读过一篇印度小说,详细地描绘了人猎蟒的过程。那人不是一个大人,而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和他的父亲相依为命。他的父亲患了重病,奄奄待毙,无钱医治。只要有钱医治,医生保证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钱也不多,那少年家里却拿不起。于是那少年萌生了猎蟒的念头。他明白,只要能猎得一条蟒,卖了蟒皮,父亲就不至眼睁睁地死去了……
某天夜里,他就真的用行动去实现他的念头了。他在有蟒出没的山下脱光衣服,往自己身上涂遍了那一种油膏。他涂得非常之仔细。连一个脚趾都没忽略。一个少年如果一心要干成一件非干成不可的大事,那时他的认真态度往往超过了大人们。当年我读到此处,内心里既为那少年的勇敢所震撼,又替他感到极大的恐惧。我觉得世界上顶残酷的事情,莫过于生活逼迫着一个孩子去冒死的危险了。这一种冒险的义务性,绝非“视死如归”四个字所能包含的。“视死如归”,有时只要不怕死就足够了,有时甚至“但求一死”罢了。而猎蟒者的冒险,目的不在于死得无畏,而在于活的侥幸。活是最终目的。与活下来的重要性和难度相比,死倒显得非常简单不足论道了……
那少年手握一柄锋利的尖刀,趁夜仰躺在蟒的洞穴口。天亮之时,蟒发现了他,就从他并拢的双脚开始吞他。他屏住呼吸。不管蟒吞得快还是吞得慢。猎蟒者都必须屏住呼吸。蟒那时是极其敏感的,稍微明显的呼吸,蟒都会察觉到。通常它吞一个涂了油膏的大人,需要二十多分钟。猎蟒者在它将自己吞了一半的时候,也就是吞到自己腰际时,猝不及防地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