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迹中走来,走出冠玉挟剑的风彩。他只觉得古杉那声音有如实体,在空中说不出颜色的混污不堪的布面上摊出斫冰击雪的字来。四野村庄一时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声中小得宁静下来。
古杉的声音把“千棺之鼓”都压乱了,可阿芙蓉的女声却低柔嘶哑,并不曾为他所压制。她的声音,有一种魅软,像瘴气,像这世上放烂的果酒,像富贵已绝后穿朽的绫罗,像蛀软了的藻绘梁木,也像一场艳祸下、僵直前那一刻莫名稀软的女性的尸首……
那声音贯彻人肺腑的縻烂着。
古杉却沉声一喝,像是给那声音做评注与总结:
“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没错,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惊觉,她的声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响中响起,是一片空洞中縻烂的引诱,是绝望中的惑陷,是大地的脏肺那腐软的拥抱。
古杉振声道:“弘文馆这次请出了你们,可谓不惜本钱了。”
那女子笑应道:“他们居然说,我最多只能伤你到七分,而他们要的恰恰也是七分。”
“我却不服,嘻嘻,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们的意思做……”
——千棺乱陈中,空气中忽浮现出了一支手。
——幽幽白素的手,只有一支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后面凭空地消逝了躯体。
“……你看,我已给你准备了这么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选择,嘻嘻,你躺进去后,我情愿挪一挪地儿,跟你躺在同一口里……”
忽然,她的语意断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还会收你不得?过千庭算什么东西,他敢小觑我地藏之府!”
然后她忽然唱了起来:
角枕……呀……粲兮……
锦衾……呀……烂兮……
百年其后……哎……
……归于……其居!
然后,一场酣战就此开演。
阿芙蓉缠上了古杉,古杉却想先压服那千棺之响。
可阿芙蓉的零肢碎体大法却当真为江湖仅见。它们零零落落的闪现,配合着那千棺之鼓对古杉发动起绝命之击。
阿芙蓉可仗的尽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过一剑!
然后,田笑对这一晚的记忆就彻底混乱了:他只记得千棺之战就此发动;绝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响;田笑想助手,却无从助起;那千棺之伏简直就是一个大阵,它们旋转搁置,耸乱排放,就是要召引出地藏中的力量来;那藏于地肺的黑暗却有一丝亲密的狎弄,像在告诉你人生种种,终必成空,万物生长,终归浑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间还夹杂着阿芙蓉那美丽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时不时突现一脚,一腕,一眼,一臂……它们皓白着、幽素着、灵动着……单独地抛弃躯体的呈现,各有其惊心动魄的瑰丽,如一地尸水中猛然开出的万古空莲……
……但它又骤然消解于腐烂,腐烂的过程在空中宛如清晰可见;这是一场图谋已久的湮埋与沉陷,图谋了几千几万年……
田笑只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广袖,那冠子像从他脑子中生长出来,而斑阑之意却脱逸出他的锈剑陈铗。
可他毕竟只有一人。
田笑这么自许锐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场中战况。这么鏖战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见古杉的剑上幻出一片锈迹沉沉的斑阑来。却听阿芙蓉也一声低呼,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笑闹似的声音,可声音里已有震撼之感:“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络绎剑,怪不得闻老头绝对容不得你!”
她忽然开始吟唱,“零肢碎体”大法催发至极处,只见下面一众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只见一片片棺盖忽向空中飞起,阿芙蓉的零肢碎体零零碎碎的在这空中频现。忽听她笑叫了一声:“认命吧,络绎剑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惊,却见古杉一个翻飞,人极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飞而过,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洒出了一片血雨,那却是他的口朝下,咯出的一口口血。
田笑不由急了,古杉已伤。他只有自己,可阿芙蓉却有着千棺之助,怎么助他,自己该怎么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个个齐齐打开了棺盖,好像就情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终于坠落中其中哪一个,然后棺盖一合,这夜的静默重新封口,封住地藏门终于得手的古杉。
田笑再顾不得什么“五遁”了,他情急现身,就向古杉坠落处疾赶。虽明名自己跑下去也不过多一个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为了那一夜的酒,为了这几日的相知,已情愿陪葬。
隐隐的,他看到了古杉空中的一顿。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明白那身影猛地忽在树杪上蓄势后反击的一弹,已听阿芙蓉色变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何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然后,只听空中一连串儿的轻响,放烟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脚、发、身……零肢碎体,竟再也没那么全的在空中疾现,它们飞聚而来,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这临危一剑。
田笑却再什么都没看清了,没看清那一道孤锐勇决的弧线,没看清那一条轻利绝世的痕迹,还有它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也没看清那一剑之后阿芙蓉那暂得一聚,终于全身呈现的一刻后是如何又零肢碎体地飞散……没明白她飞散后那一声怒极也微弱已极地吩咐:
“快退!”
因为他的脑中轰然一响:
共倒金荷家万里……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万里!
------------
第十章夺擂
初日照芳林,
流光正徘徊。
摔碑店小镇尽头的打谷场上,突地竖起了一座擂台。
弘文馆从京中匠作监带来的匠人手艺果非寻常,这擂台搭得可大有趣味——随便立个牌枋门楼什么的,因为有成例可循,倒还简单;可这擂台、却须全靠那匠人别出心裁了。
它看着即像彩楼、又像元宵节扎的灯山看棚、更像南北各热闹处流行的戏台……文彩荟萃,民间的花巧与宫样的精致糁合在一起,虽不见得经久耐看,但摆上那么个三五天倒也大是讨喜可爱。
偏这天的太阳也做脸儿,整整送出个好风丽日,打眼四顾,端端艳景。
咸阳城地界的田野风貌本甚荒凉,可摔碑店这一带却草木滋荣。这儿虽无那些通衢大驿的闹热,可赶上这么个艳阳天儿,清早起来打眼一望,照读书人说法,倒真真有点儿汉魏乐府诗里描述过的风采。
擂台两侧还悬着一副对联,那联语还是咸阳城有名的才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