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叫《你到底要什么》,讲的是苏联“解冻”后的60年代青年寻欢作乐之余的怅然若失心态。记得当时我还在农村当知青,几乎所有同龄人考虑的都是“我将会成为什么”,却极少有人考虑“我到底要什么”。是啊,我将会成为什么自然会成为什么,可是我到底要什么呢?这个问题不搞清,我将成为的那个“什么”很可能是我根本不想“要”的,到那时如果我再明白自己真正要什么,那就晚了。
当时眼前的确是一片漆黑。这不仅是指对我这种“出身不好”的青年来说,招工和“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绝无希望,只能打算一辈子务农;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给我指一条精神上的出路。现行的一切理论、宣传、口号和指示都成了明显的骗局,我渴望找到一位老师、兄长或父辈,能够再做人和思想方面给我立一个榜样,或提出一些有意的忠告。但我最终是绝望了。我终于明白了,除了靠自己,谁也不能帮我。那时,未来在我心中完全是一个未知数,整个国家的命运同样如此。我在迷惘中奋起,在迷惘中读书学习,在迷惘中探寻人生的意义和国家的前途。经常会有一种空虚感和底气不足的迷惘向我袭来,其中交织着朦胧的战栗、神秘的预感、暗暗的焦虑和莫明其妙的恐慌。但它并没有将我击倒,而是迫使我带着深深的忧郁和伤感,游向知识的海洋。今天想来,我要感谢青春的迷惘,虽然当时感到自己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我怀念自己的青春时代,主要就是怀念这种迷惘的心情。
的确,正是在40岁上(“不惑”之年或“该杀”之年),我开始不再迷惘了,而代之以一种紧迫感。经历了考研、读研、留校任教的一连串“时来运转”之后,那一年我突然发现,人生若短,我这一生要做的事恐怕是永远也做不完了,所以要赶紧做,现在就做。我放下了一切爱好,一切交游的机会,除了讲课之外就是埋头于书斋,抓紧一切时间,拼命追赶着某颗遥远的命运之星,经常梦见自己误了火车。我终于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了,我要搞清一切真相,历史的真相,社会的真相,人类的真相,人性的真相,最终是自己的真相。人生中充满了欺骗、自欺和虚伪,我不愿意度过一个虚假的人生。当然,完全搞清真相是不可能的,否则人就成上帝了。但我认定人的生命之不同于动物,就在于他有这一点灵明,或者说神性,他类似于上帝。最近十多年来,我的生活过得平静而无纷忧,与我青年时代的动荡不安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从自己的时间感觉上来说,这十几年过得简直就像只有三个月,但我感到自豪的是,我没有虚度光阴,我把我的一生都凝聚在我青年时代所选定的一点上了,为此我要再次感谢当年的青春的迷惘。
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不同的,他的选择自然也和别人不同,这一点在今天这个多元化的时代更是如此。但很可能世世代代的奋发有为的年轻人对自己的青春会有共同的或类似的感受,他们所体验到的青春的迷惘并不是特殊的风景,而是人性结构中的一个必要的层次,他带给人生以痛苦,但同时也为人生极聚着力量。
世纪末文学的灵魂
自从耶稣基督诞生在马槽中以来,第二个一千年即将过去了。当二十世纪天空最后一道晚霞就要消失之际,整个世界似乎都蔓延着一种“世纪末”的恐慌,好像那支撑了人类世世代代生活意志的坚强信念,类似于"太阳每天照样升起”的信念,在这个垂危的时代突
然间垮掉了。理想坍塌了,禁忌废除了,信仰被嘲弄,教条被搁置,上帝已死,神变成了凡人。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但正因此,每个人都再难有所作为。人类在几十个世纪中造就的那些巨人、伟人,像冰川期之前的恐龙化石一般在那里孤独地屹立着,而现在就到来了一
个普通平庸的时代,以前某个历史人物所发出的照彻多少代人的巨大光辉,当今需要耗尽一个庞大集团数十年心血,以某个政治联盟、学术思潮、艺术流派等等的名义,才能勉强与之相陪衬。人类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精明、更聪慧、更懂得生活、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然而,人类日益堕落了,或者说,人类在当代如日中天的发达是以每个人的沉沦和迷惘为代价的。
这是一种愉快的沉沦。人们忽然发现,先辈们多少个世纪前赴后继为之奋斗的,不就是今天的“幸福生活”吗?有福不享,不是辜负了他们的奉献和牺牲吗?个人的生活在今天只是沿着“吃饱穿暖——顿顿白米饭——餐餐有肉——天天像过年”直到追求现代文明给予的一切舒适享受这一“幸福”阶梯不断攀升。当然,他也随时有可能在中途停下来,不论是回想这个阶梯的出发点还是前瞻到这个阶梯的顶点,都将陷入一种自讨苦吃的沉思,不知道人类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种动物般的现世享乐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目标。我们今天看到的恰好是一幅道德滑坡或人文精神失落的无可奈何的景象.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人心不古”的悲叹和“拯救人性”的呼吁,在当代扮演一种无人理睬的预言家的可悲角色。更多的人则遵循着现实生活的惯性,扛着一个浅薄的头脑及时行乐,游戏人生。尤其是在我们这个素来没有宗教信仰传统的国度里,人们通常忧心忡忡的并不是自己无形的灵魂的拯救,而是此生此世有什么该享受的没有享受到。时代给了每一个中国人最大的机会。一个平民,只要他有毅力、有机心和耐心,他就有可能一朝暴发,享尽帝王的荣华富贵,揽尽天下美色佳丽,吃尽世上山珍海味,这时他的自我感觉绝对地好。
然而,人和人是不同的,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人类中总是会有些不满足于现状的怪人,起来对他们所面对的现实生活发出强烈的抗议,对他们自己的生存状态加以深刻的审视。这是人类的幸运,而这些个人却是不幸的。他们既然代表了一个世纪的人类灵魂,也就必然肩负着这个世纪的精神苦闷、内心矛盾、生存困惑和绝望挣扎。同样是柔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