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的觉醒问题。当然, 觉醒以后,也许会发现无路可走, 但至少有了去“战斗”的要求和动力; 反之, 一个人格上不独立、未觉醒的人, 即使取得了“经济权”, 也会陷入自我封闭, 给他一条出路他也不会去走的。在1926 年的《伤逝》中鲁迅已经看出, 这种人(如子君) 即使走出一个家, 也会落入另一个家, 永远只能在(父亲的) 家和(丈夫的) 家之间转来转去。中国的女性实际上还谈不到“走后怎样”的问题, 而是根本还没有真正要摆脱“家”(不管是小家还是大家) 的概念而独立的出走要求。
根据一些人对鲁迅的解释和发挥, 妇女的最后解放取决于她们从小家庭的爱情生活中摆脱出来, 投身于“轰轰烈烈的群众革命运动”和“社会改造”。但这里面有一个悖论: 改造者须先有自我改造。“群众革命运动”若由一些骨子里未改造过的人来进行,未尝不可以成为新的对人格的束缚和扼杀。迄今为止,中国的妇女解放都是以“冲破小家顾大家”的名义, 引导妇女在更大范围内符合男性世界的标准; 妇女从旧家庭出来, 无非是为了寻找新家庭或大家庭, 找到了, 同样得为男人作牺牲: 要么继续守妇道, 要么“同男人一样”地去做男人事, 即获得了一个抛弃和牺牲自己性别的“变性”的权利。
不难理解, 中国妇女在数千年深重的男权压迫之下, 几乎从一生下来就希望改变自己的性别, 一旦有了这样一个虚假的“权利”, 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的。近来听到某些不谙世事的女青年发表宣言说:“下一辈子还做女人! ”这不是天真, 就是故意矫情,而且也太单调。一个只愿意成为一种性别的人, 肯定是一个狭隘而无趣的人。但这里讲的“变性”的权利却是另一回事, 这不是一种自由选择, 而是被迫的选择, 甚至无可选择。残酷的战争年代迫使历史主体成为纯粹男性的力量, 实际上还无暇顾及“女权”; 然而在表面上, 在宣传上, 那正是一个妇女争取解放的时代, 人们理解的妇女解放就是“女扮男装”。当时的情况下, 妇女要做人, 不做牛马, 唯一的办法也确实只有女扮男装。到了五、六十年代, 这一理解仍然贯穿下来。女人崇尚穿列宁装、工作服和军装, 满口的革命词句和大道理, 私生活领域被压抑到几乎不存在, 组织代替了家长, 甚至决定人们的婚配。到了“文革”, 女人男性化被鼓吹到极端, 女人做男人事已是天经地义,“弱女子”普遍被瞧不起, 女性特有的文雅、细腻和端庄被当作“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抛弃, 八个“样板戏”使女人(和一般“人”) 成为了刻板的模式。
“文革”最值得妇女们深思的是,它本是鼓吹女性解放、要求女人向男人争权利的(这也与江青的政治野心有关) , 为什么最终却造成了一个“没有女人的时代”?为什么妇女们在抛弃自己的性别时有种痛快感, 甚至带来极大的痛苦(生理、心理上的) 也在所不惜?这只能解释为, 中国人通常理解的妇女解放骨子里是传统的女扮男装式的, 自欺欺人式的, 甚至性倒错式的, 是符合男权社会需要的。中国妇女即使在求“解放”时也渗透了男权思想!
另一点教训是: 当“人的解放”、“个性的解放”还没有真正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时, 妇女解放只不过是一句空话。马克思认为妇女解放是社会解放的标尺, 而社会解放本质上是人的解放, 是每个个人的自由发展。妇女解放不是要和男人“比狠”, 到男性社会里去战胜男人, 或至少打个平手, 而是妇女自己的事, 即用自己的标准和眼光充分认识自己, 发挥自己女性的潜能。
最近电视里播放法国连续剧《女警官朱丽》, 这位女警察局长有两个孩子, 是个温柔细心的母亲; 丈夫离异,但每星期还来聚会一次, 她的宽容使孩子们继续享受到家庭的温馨。但她又是个称职的警官, 办案时以女性特有的细致、敏锐、直觉和冷静见长, 折服了许多男性同事。她是个女人, 也有女人的柔弱, 被歹徒劫持时也毫无反抗能力, 但她在心理上比歹徒健全、坚强, 终能抓住歹徒弱点, 以柔克刚。我们电视里(及港台电视里) 的那些“警花”却不同, 都是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却都有一手过硬的“功夫”, 关键时刻总是以力服人, 简直是神话。问题是中国观众为什么明知虚假, 却爱看这种神话。这与他们心目中完美的女人概念分不开, 即: 既要保持男人眼中的“玩偶”形象, 又要在事业上与男人“比翼齐飞”。但后者往往仍是男人的另一种“玩法”(有些男人就喜欢“泼辣”一点的女孩子)。女观众则是以男人的这种理想标准为自己定位,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们希望自己漂亮, 能吸引男性, 同时在男人面前又能平起平坐,不受欺负。但这两方面都要依赖外在条件: 容貌不是自己改变得了的, 至于“功夫”, 要练到能打得过匪徒的地步,还不早已成了黄脸婆, 而且多半是不现实的。电视里只是几套花拳绣腿的表演, 武侠小说里为了使人相信, 则总是归因于某位名师指点, 或一部什么秘传“真经”, 其实全是一派胡言。
女性的真正自立决不能立足于这种自欺之上。人, 包括女人在任何外部条件下真正能直接把握的是自己的精神独立性, 是致力于建设自己内在的精神世界和人格。这不是天生的, 也不靠外在偶然性, 而只能靠自己自强不息。在这里, 首要的一条是要学习。人类是历史的, 女人也是历史的, 女权意识首先要基于整个人类(不光是女人)的历史自我意识, 吸收一切人类已创造出来的精神文化遗产。这些遗产大部分是由男性创造出来的, 但女性也可以从中了解女人历来的地位、状况和思想的发展, 并用女性的标准去吸收它们。更重要的是, 当一个人不是为了单纯的做男人事(如安邦治国) 或做女人事(如恪守妇道) 而去谈历史, 而是为了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时, 这种学习就具有超越性别之上的人性解放的意义。女人先要成为全面的、独立的人, 才能知道怎么做女人。
其次, 正如一般人与人的关系一样, 女人在与男人的关系中, 即使是在成家以后, 也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包括自己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