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64】
【64】?
场面再度陷入一片混乱。
这个时候合该有个主?心骨, 出来掌控局面。
明婳下意识地看向?倒在地上被暗卫们围住的裴琏,他已是面如金纸,双眸紧阖, 昏迷不醒。
她心尖微颤, 惶恐地将?手藏在了身后, 而后茫然地扫过在场的一张张面孔——
天玑、暗卫们、侯夫人张氏、其?他不知?名的官员及女眷……
那些人同样慌张无措,却出奇一致地,齐刷刷看向?她。
看她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想害他晕倒的……
明婳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着?, 她想辩解,叫他们别看她了。
但她很快意识到, 他们投来的目光并非质疑, 而是在等她下命令。
就像被狼群攻击后的混乱羊圈, 需要一个新的执鞭人。
除了裴琏,她便是席上身份最?贵重之人。
毫无疑问的, 新执鞭人。
可她, 能行吗?
这种情况,该做什么?该如何安排?
明婳一头茫然,下意识想逃避, 又隐隐期盼着?另一个位高权重者能站出来,替她拿主?意。
就像过去?的十六年里, 她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在父亲母亲、兄长姐姐的庇佑下, 高枕无忧, 安心享乐……
他们自会替她安排好一切。
可眼下的情况, 她无处可躲, 身前也再无人替她遮风挡雨。
看着?裴琏身侧围着?的那些暗卫,明婳颤抖着?开了口, “你、你们……”
嗓子因极度紧张而绷着?,哪怕她竭力控制着?,发?出的嗓音仍是艰涩嘶哑:“你们去?寻一间上房,将?他扶过去?,再来个人,速速去?总兵府将?戴太医寻来……”
暗卫们对视一眼,而后颔首:“是。”
话落,两人合力将?裴琏扶起,朝外而去?,另有两人疾步往廊外飞去?,矫健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明婳视线随着?裴琏挪了一段,忽的想到什么一般,看向?天玑:“你跟去?,跟在他旁边,好生照顾。”
她身边无可用之人,唯一算得上熟悉可信的,也只剩个天玑。
天玑对上明婳的眼睛,欲言又止,只神?色复杂地拱手:“是。”
待他们一干人离去?,明婳一颗心仍紧绷着?。
裴琏那边暂且安排好了,可眼前这乱糟糟的场面和这一堆陌生的人,她又该从何下手呢?
双眼迷惘地环顾着?四周,当?看到阿什兰和侯勇那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她肩颈仿若掠过一阵阴恻恻的凉意。
要冷静,冷静。
她深深吸着?气,却能感受到心肝儿还?在发?颤。
只能死死掐着?掌心,试图让自己从那巨大的恐惧麻木中清醒过来,也尽量不去?看,不去?想自己背间、脖颈、手上那些黏腻腥膻的血气,克制着?两条发?软的腿不能再颤,更不能跪下,或倒下。
直到视线不期然触及下首的李主?事,霎那间,她想起去?年一个寻常夜晚,裴琏与她说过的话。
「知?人善用,方为王道?。」
「不必多么聪颖有才,只需擅长驭人之术。」
「同理,以你太子妃的身份,许多事不必亲力亲为,交给可用之人便是。」
可用之人,可用之人……
既然她在幽都县能用王主?事筹办积善堂,现下自然能用李主?事来收拾眼下的烂摊子。
对,裴琏能用他们,她自然也能用。
“李主?事。”明婳唤道?。
下座的李昶安久等太子妃不出声?,都准备上前委婉地请太子妃下去?休息,忽然听得这唤声?,还?有些错愕。
待看到那浑身沾满鲜血,却还?强撑着?镇定的娇弱女郎,他连忙躬身:“微臣在。”
明婳长睫抖了抖,问:“郑统领现下何在?”
开宴时她都没注意到郑禹不在,也是这会儿才发?现。
李昶安迟疑道?:“殿下吩咐郑统领带兵包围侯府,这会儿应当?已在复命的路上。”
话落,便见原本伏爬在侯勇尸体上的张氏惊愕抬眼,满脸彷徨。
许是才从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最?初的恐慌过后,明婳的大脑也变得格外敏感与精神?,自然也从李昶安的话中明白,今夜的一切都是个局——
侯勇做局,裴琏也在做局。
原以为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裴琏千算万算,唯独漏算她被刺客挟持,成了这局面失控的一环——
不,也不算失控。
倘若他放任她去死,倘若他没有冲上来,这局还?是成功的。
不过是,死了个谢氏罢了。
明婳一时也不知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想哭,又想笑,更觉可悲、可恶、可恨。
只现下不是情绪用事的时候,她死死地、死死地掐着?掌心。
直到一根指甲生生断在掌心肉里,那细微而尖利的刺痛让她平静下来,再度仰起脸,她环扫屋内一干人等,又看向?那个奴婢打扮的暗卫:“现下阁内外有多少可用人手?”
那女暗卫道?:“夫人稍候。”
她起身走?到廊外,拿起脖间一小片铁片,吹了两声?哨。
不过几息,夜色里就回?了一声?变调的哨音。
女暗卫折身,答道?:“还?余二十七人。”
明婳扫过屋内诸人,点点头:“够用了。”
李昶安虽不知?她是如何打算,但见她要用人,眉心微动,面露踌躇。
明婳见状,皱了皱眉,而后像是明白什么,道?:“李主?事,借一步说话。”
又吩咐那女暗卫:“将?门守好,在我吩咐之前,阁中诸人谁敢妄动擅离,一律……”
“诛杀”二字到嘴边,怎么就那么难出口呢?
明明小公主?说砍脑袋,都那样的简单轻松。
难道?这是皇室中人自带的天赋?
明婳闭了闭眼,再看地上阿什兰的尸体,终是咬紧牙关?,开了口——
“一律……就地诛杀!”
她听到她用一种平静而麻木的声?音说着?。
那语气仿佛不是她的。
更像是,裴琏。
女暗卫拔出剑,恭敬道?:“是。”
夜色如墨,二月的春风料峭寒冷。
明婳本就惊魂未定,一走?出廊外,看到倒在外头横七竖八的尸体,更是心跳飙升,险些尖叫出声?。
李昶安见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下意识抬手:“太子妃当?心。”
明婳及时扶着?栏杆站稳了,只再看那些尸体,呼吸仍有些紊乱:“到底…到底死了多少人?”
她捂着?胸口,黛眉紧拧地看向?李昶安:“你们到底是个什么安排?”
事已至此,李昶安也知?无法再瞒,便将?他所知?的都说了。
末了,他面色郑重道?:“当?务之急,还?是殿下的伤势。只要殿下平安无恙,一切都好说,若是殿下……”
想到裴琏倒下时的那一眼,明婳心下一阵沉闷。
她看向?李昶安:“他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她的眼睛被蒙着?,压根就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昶安道?:“殿下担心太子妃的安危,贸然上前放出袖箭,给了那刺客可趁之机,胸口中了一镖。”
那一刹那发?生得太快,哪怕李昶安亲眼目睹,也难以分清,是太子的袖箭更快,还?是那刺客的飞镖。
总之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成了现下这情况。
回?想那一幕,李昶安看向?明婳的神?色有些微妙复杂,有心说些什么,又怕逾矩,终是压回?喉咙,只与明婳说着?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李昶安与王玮一样,皆是做事缜密,条理清晰的俊才。
明婳听罢他的论述,一颗悬在腔子里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此时也当?真领悟到“人才”的可贵之处,有个贤臣在旁辅佐,实在是叫人安心。
难怪刘备能屈尊降贵、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这李昶安没有诸葛亮之才,明婳都觉得他是个指路明灯,帮了大忙。
若真有个像诸葛亮那样的稀世贤良在野,她若想称王称帝,干一番事业,莫说三顾茅庐,跪着?捧着?也将?人请回?来,哪怕只是像祖宗一样供在家里,瞧着?都觉得踏实。
感慨间,郑禹也带兵前来复命。
得知?太子受伤,郑禹也是大惊失色,急着?要去?看太子情况。
明婳只吩咐郑禹先将?阁中一干人等皆押送至总兵府,一并软禁看管。另将?整座醉仙阁封锁,侯勇和阿什兰的尸体暂时移至侧间,待到明日再请仵作?前来勘验。
其?余琐碎杂事,自有李昶安在旁补充。
待到暗卫将?戴太医请来,明婳也离开席上,前往楼上雅间。
郑禹抬头,望着?那道?匆匆离开的纤细身影,凝眉喃喃:“太子妃……好似不大一样了。”
李昶安道?:“刚从鬼门关?上逃过一遭,自是刺激不小。”
郑禹动了动嘴唇,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却也不好过多妄议太子妃,只难以置信感叹起另一事:“真没看出来,殿下竟如此在乎太子妃。”
李昶安毕竟跟在太子身边的时日少,不太了解东宫俩口子的相处,但想到太子放出袖箭的那一刹,的确是失了平日的稳重,关?心则乱了。
“行了。”
郑禹拍拍他的肩,扫过阁内一干人等:“先把这些处理了。”
-
整个三楼已被暗卫清场,四周又有重兵把守,铁桶一般围得滴水不漏。
明婳到达客房时,戴御医正在给内室给裴琏治疗。
鎏金兽形香炉里燃着?淡淡的安神?香,却也掩不住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
天玑抱剑守在屏风旁,见着?明婳,目光闪躲地低头行礼:“夫人。”
明婳自也感受到她与天玑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
毕竟阿什兰拔剑的那刻,天玑若是继续守着?明婳这个太子妃,而非第一时间冲上前保护裴琏,明婳便不会落单,更不会被阿什兰劫持。
说实话,那把长剑架在脖子的刹那,明婳心底有那么一瞬是怨怪天玑的。
可她也知?道?,她没办法怪天玑。
毕竟无论天玑,还?是天璇,她们俩真正的主?子,从始至终都是裴琏。
而她,只是主?子的夫人,生死关?头,自然要排在主?子的安危之后。
若今日守在她身边的是采月采雁,她俩定是寸步不离地护着?自己,而非去?护裴琏。
天玑是忠仆,只她忠的不是谢明婳。
压下心底那点难以言喻的情绪,明婳语气如常,问:“他情况如何?”
天玑垂眼道?:“血已经止住了,御医已以银针护住主?子心脉,只暗器深陷血肉里,还?需费些功夫取出。”
稍顿,又沉沉补了一句:“镖上浸了毒,主?子才会昏迷不醒。”
明婳闻言,疲惫的脑子一时有些发?怔。
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脑中也浮现一些血肉模糊的画面,心口一阵发?沉,她嗓音发?涩道?:“知?道?了。”
说着?,便转过身。
天玑错愕,忍不住出声?:“夫人不进来看看?”
明婳脚步一顿。
看他吗?
可有什么好看的呢。
看到他躺在床上鲜血淋漓的痛苦模样,除了叫她心里更难受,还?有什么旁的作?用?
何况这会儿,她的心里乱的很。
外头诸般事宜有郑统领和李主?事处理,可她今夜遭受的冲击和濒临崩溃而变得一团糟乱的情绪,无人能帮,只能由她自己来捋。
“我不进去?了。”
明婳微微侧过脸,道?:“就坐在外间等吧。”
天玑看着?眼前身形娇小的太子妃,那张一贯笑意盈盈、天真无邪的脸庞,此刻却是一片苍 白淡漠。
而她身上那条鹅黄底子绣迎春花儿的襦裙,白日换上时,还?笑吟吟与她道?:“这颜色鲜嫩明丽,最?是应这盎然春日。”
她眼底也浮现笑意:“是,夫人肤色白,这颜色衬你。”
可现下,这条新裁的鹅黄襦裙,自颈间到后背是一片大红血迹,就连太子妃瓷白细腻的肌肤上也沾上血色……
宛如白壁染瑕。
天玑杀人无数,却是头一次觉着?鲜血这般刺眼。
太子妃这样的小娘子,该是天穹之上不染尘埃的皎洁明月,如何能沾上腥膻的血污?
都怪她。
“夫人,奴婢……”
“你不必说了。”
明婳看着?天玑颤动的眸光,道?:“我知?你职责所在,怪不得你。”
霎那间,天玑只觉心头被狠狠击了一拳。
她咬牙,单膝跪下:“是奴婢对不住夫人。”
“没什么对不住的。”
明婳垂下眼帘,掩住那份黯色:“你本就是临时派来照顾我的。”
倘若今日是采雁采月背主?,她定不会轻饶。
但天玑……
本就不是她的人,自也没有背主?一说。
“你起来吧。”明婳朝她笑了笑:“我实在有些累,没力气扶你了。”
天玑触及明婳眉眼间的倦意,再看她脖间那道?血痕,抿唇起身:“夫人先坐,奴婢给您打水清洗。”
明婳没拒绝,自顾自走?到外间,待撑着?桌子坐下时,喉中不觉发?出一声?犹如六十老?妪般的沉沉叹息。
累,真的很累。
身心俱疲。
若非还?等着?内室的情况,她只想洗去?一身血污,躺回?床上蒙住脑袋,踏踏实实先睡上一觉再说。
可她到底放不下内室之人。
哪怕他从始至终将?她蒙在鼓里,只将?她当?做一枚可以任意蒙蔽算计的棋子,她也没法对他完全置之不理。
再怨再恨,再怒再悲,一切也都等他转危为安再说。
不知?是这夜色太过静谧的缘故,还?是取暗器的确是个很艰难的过程,明婳都去?隔壁屋换了身衣服,洗去?血污回?来,暗器还?未取出。
戴御医两手是血,额上也满是汗水,道?:“太深了,又靠近心脉,只要再偏一寸,老?夫也不必回?长安……”
直接找棵树吊死好了。
明婳闻言,一颗心也揪紧。
有愧疚,有难过,更担心她就这样变寡妇。
若真的成了寡妇,和离什么的别想了,回?北庭更是天方夜谭,大抵要抱着?他的牌位过一辈子了。
“好在那镖上的毒并非罕见奇毒,老?夫随身备着?的丹药里正好有药可解,不然就更棘手了。”
明婳恍神?,再看戴太医,抬袖行了个礼:“戴太医,请您务必尽力,护他平安。”
“不必太子妃说,微臣也会尽力。”
戴御医回?礼,又看向?明婳脖间缠绕的纱布:“您这是?”
明婳道?:“皮肉伤,已让天玑给我处理了,不碍事。”
其?实很疼,她从小到大膝盖摔破一点儿油皮,都有一堆仆妇奴婢哄着?护着?,又是祛疤药又是玉肌膏。
遑论脖子上的剑伤那样深,天玑给她上药粉时,她疼得想掉眼泪。
但内室里的男人伤得比她更重,她不敢哭,怕显得矫情,只得憋着?,装作?没事。
戴御医见她面容平静,便也没再多问,折身回?内室,继续忙活。
夜愈发?深了,阒静间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看着?那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明婳坐在榻边,心下愈沉。
浓重的困意与疲惫笼罩着?她,她想睡,却又不能睡,只能强撑着?精神?,像桌边那盏油灯似的一点点苦熬。
天玑道?:“夫人,不然您先睡会儿?”
明婳摇头:“不了,我再等等。”
天玑看她一眼,见她眉眼间的凝着?的担忧,心下感慨的同时,又暗暗松口气。
太子妃还?是记挂着?殿下的。
开始在席上,见太子妃那泪落不止的心碎模样,她在旁看着?也委实心酸,生怕太子妃因此与殿下生出嫌隙。
还?好,还?好。
明婳并不知?天玑所想,她只单手支着?脑袋,阖眼苦熬着?。
又过了许久,内室终于传来一道?欣喜响动:“殿下,您醒了!”
明婳的瞌睡也散了三分,陡然站起身,一时眼晕,身子也晃了晃。
好在天玑眼疾手快扶住:“夫人当?心。”
明婳撑着?晕乎乎的额心,不动声?色地将?胳膊从天玑手中抽出,“我没事。”
再看那灯火明亮的内室,她道?:“我方才好像听到戴御医说,他醒了?”
天玑:“是。夫人进去?看看吗?”
明婳垂了垂眼睫,道?:“你进去?替我看看吧。”
天玑微怔,再看明婳憔悴苍白的面色,只当?她累了,应下:“是。”
她转身入内。
不一会儿,天玑便回?来了,眉眼间也有喜色:“暗器已取出,殿下也有了意识,戴御医说已无性命之忧,接下来只需小心休养着?,三日之内不可挪动下地。”
明婳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天玑小心觑着?她的神?色:“御医正在给殿下包扎,过会儿应当?就好了。”
言下之意,包扎好了,不再血腥可怖了。
明婳却仿若没听懂一般,朝她扯唇笑了笑:“好,接下来就有劳你们看顾他了,我先去?侧间歇息。”
天玑愕然,眼见着?太子妃走?到了门边,到底没忍住:“夫人不看一眼么,殿下醒着?呢。”
明婳脚步稍停。
静了两息,她推门而出:“若他问起,便说我歇下了,让他也好生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