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质的特点,即“站出来生存”(Ekstase)。
表演艺术是艺术之母,它是最原始、最古老的艺术,也是最显示人的个体性、唯一性和不可重复性的艺术。表演艺术是唯一没有艺术品、只有艺术本身的艺术,是唯一完全摆脱“在者”而只体现“此在”的艺术,也是唯一与艺术家本人直接同一、永远必须从艺术家自身的角度对之加以评价的艺术。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文学家的作品一旦进入传播,就成为脱离作家而独立自存的作品,不一定要按作家的创作意图来阐释,而有了自己“客观”的内容和意义。表演艺术则是最纯粹的艺术、作为艺术的艺术,它渗透于其他一切艺术中,作为所有艺术种类中的真正艺术性因素,使它们放射出迷人的光辉。
艺术是真正的人生,这意味着,艺术是个人最直接体验着的人生。人生总是个人的,没有谁能代替别人生活,正如没有谁能代替别人去死一样。群体的人生是虚假的,正如“集体创作”的作品(“文革”期间许多“作品”就是这样炮制出来的)是虚假的一样。生而为个人,却自以为消灭了个人,“胸怀世界”或简直以为自己就是世界,就是他人;具有独特的个性、气质和才具却相信每一个人都必须以某个别人为范本、向某个人“看齐”,这种人生已把人变成了一些被命运之线牵动着每一个动作的木偶。这些木偶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群体身上,在这种虚假的寄生生活中才感到安然自在。然而,不要以为这些168木偶就真的没有个人的七情六欲了。其实他们也都是“人”,是做木偶状的人。他们外部现出种种滑稽,内心却藏着种种悲哀。为什么我们一辈子都只能准备将来的“幸福生活”,自己却没有权利为自己争得生活的幸福?为什么我们注定只能是人的可能性,而不是现实人生的拥有者?一个自己从来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具体的个人幸福的人,怎么懂得为别人创造何种的幸福生活?每个人的幸福、每个人的生存都得自己亲手去创造,别人赐予的,就不是幸福,不是生存。重要的不是为自己的生活向任何人感恩,也不是自以为对别人、对后代有恩,重要的是,人如何在自己面前给自己的生活赋予意义,如何扮演好自己所设计的角色。不要取悦于你的观众。这就是一个真正艺术家的秘诀,也是一个人生表演者的秘诀。
1988年10月31日初稿完,1994年4月23日改定。
论“自我”的自欺本质
“自我”,在德文中写作dasIch。请注意,作为人称代词的ich只是“我”,而不是“自我”,只有作为名词的dasIch才能译作“自我”。为什么?因为人称代词还没有被名词化,或者说对象化,表象化(vorstellt)。我们说:“今天我要出门。”但我们不说:“今天自我要出门。”当我说:“我要反思一下自我”时,虽然我知道前一个“我”和后一个“自我”其实就是一回事,但它们的位置却决不能颠倒,它们的词性也不能混淆。
前者是进行反思的我,后者是同一个我,但是作为被反思的对象。所以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其实应该严格地表达为:“我思故自我在。”前一个“我”只是语法上的主词,后一个“我(自我)”则是客观的主体(实体)。这也正是康德批评笛卡尔混淆了Subjekt的两层不同含义(主词,或主体)的原因。从“我思”并不能直接断言一个作为思维主体的“自我”的“存在”;而作为一个思维对象的“自我”的“实体”则不是仅凭“我思”就能确定的。然而,在汉语中,“自我”是由两个字构成的:“自”和“我”。那么,什么是“自”?在古汉语中,“自”最初是“鼻子”的意思。许慎《说文解字》曰:“自,鼻也,象鼻形。”段玉裁认为,虽然自与鼻义同声同,但“用自为鼻者绝少也”,都是用的引申义,如“己也,自然也,皆引伸之义”。
“自”和“己”同义,但“自”又不只是“自己”,而且也是“自然”。但自己也好,自然也好,它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最初的东西、开始的东西。所以段玉裁举例说:“今俗以作始生子为鼻子是”,头生子叫做“鼻子”。我们现在还说某件事的最早创始者为“鼻祖”。我猜想,之所以把鼻子视为最先、最早、最开始的东西的代指,是因为人在站立时鼻子是最突出在前的部位,在走路时最先碰到的是鼻子(所谓“碰了一鼻子灰”),而人们在自指时总是指着自己的鼻子,在指别人时也是指着他的鼻子,没有人指别的地方,只有鼻子才具有代表性。因此,在汉语中,“自”就是指开始之处;而就其词源来说,就是指人身上的开始之处(鼻子),在这个意义上它就是指“自我”(或“己”);至于它的引申义则不必专指自我,而且也可以指“自然”。
西文中的情况有所不同。德文(和英文)的Selbst(self)是一个反身代词,代它前面的那个词,所代之词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还可以是任何抽象的东西。所以倪梁康先生主张把Selbstbewusein译作“自身意识”或“自识”,而不是“自我意识”,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不过这种道理只是字面上的道理。因为Selbst固然没有“我”的意思,但中必定包含有“我”的含义,因为它不仅仅是对一个“自”(更不只是对一个“自身”)的意识,而且也是“我”对一个“自”的意识,因而是“我”对“自我”的意识;没有“我”,不但没有被意识到的“自”(或自身),而且也不会有这个意识本身,所以被意识到的这个“自”必定是“自我”。
康德早就说过,一切意识都是“我”的意识(不可能是一个非我的意识),这是一个分析命题。即使上帝的意识也有一个“我”(“我是我所是”,“申冤在我,我必报应”,等等)。胡塞尔的意识也有一个“自我极”。所以,Selbstbewu簍sein完全可以而且必须翻译为“自我意识”,它不是单纯的“自意识”,更不是“自身意识”(“身”字并无来由,且易引起误会)。由此观之,Selbst(自)当它与意识的事情相关时,它就是“自我”;而在仅仅作为反身代词使用时,它指向那个它所代表的词本身,因而也有溯源到开始之意。所以西文的Selbst或self(自)的本来意思与汉语的“自”的引申义是非常贴近的,都是泛指一切事物的“自”;而西文的Selbst(self)的引申义则与汉语的“自”的本来意思相当,都是指“自我”。
可见西文的Selbst(self)和汉语的“自”、“自我”意思大致相当,但词的原义和引申义之间的结构却是相反的:在汉语里是推己及人、及物,而在西语里是由物而返己。倪梁康先生把Selbstbewu簍sein从“自我意识”改译为“自身意识”反映了一种通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