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诸人的自由意志:悟不是神的启示,也不是本性的必然发展和推演,而是一念之间即成正果。
但实际上,这种一念之间的转化既不是任意性,也不是自由选择,而是纯粹的偶然性。
顿悟并不是有规律可寻的,也不是立意要得到即可得到的;顿悟除要有“悟性”、“慧根”外,还要有“缘分”,即机缘。
禅宗由追求顿悟而追求这种外部机缘,发展到后来,出现了所谓“话头禅”,专事“打机锋”、“参话头”,于极平常也极偶然的言语之间,触发出参禅的体验,以至于甚至不用语言,而靠动作、“棒喝”、拳打脚踢来参悟和传授禅机。
这都说明顿悟本质上是一种对纯粹抽象偶然性的体验。
抽象偶然性不同于具体的偶然性,后者自有它的“充足理由”(如莱布尼茨的“偶然真理”),它是必然性的一种表现方式。
抽象偶然性则无理由可言,它“不落言筌,不涉理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能通过逻辑、语言来把握,只有通过比喻、暗示和内心证悟来体验。
然而,以这种抽象偶然性来取代自由意志,这不但预示着宗教本身世俗化的开始,而且意味着宗教从根基上已开始崩溃,而向一种诗化的人生哲学转化了。
宗教的崩溃表现在信仰的崩溃上。
宗教而无信仰,就不成其为宗教。
但禅宗发展到后期,却真的把攻击的矛头对准了信仰本身。
这件事,首先还是从宗教的世俗化开始的。
禅宗追求偶然性,追求机缘,否认一切修炼之方,成佛之道,把“悟”唯一地建于内心一念之感受上这就使他们把一切有形之物不论高低贵贱统统看作自身佛性的可能见证。“(智闲)一日芟除草木,偶抛瓦砾,击竹作声,忽然省悟”。“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
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在这里,问题完全不在做什么,而在怎样做,在于“忽然省悟”的超脱心境。
因此,人对于世俗生活不必去改变一丝一毫却可以一念成佛;同样,成佛之后,人仍可以照常人那样去生活,“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这种“无心”的自由,与道家无意志的自由正相契合,与儒家压抑“人心”(“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以维持礼教的世俗要求也绝无冲突。
由于禅宗比道家展示出人在无法超然世外的条件下如何使自己的精神摆脱世俗束缚的更为简便易行的之法,更加“想得开”,于是它就逐渐取代道家(并融合道163家)而成为宋明新儒学的互补、甚至互渗因素,造成了理学以来“三教九流”的局面。
在这一过程中,禅宗的非信仰化终于消除了最后一层障碍,使自身完全成了中国文化土壤上的本土文化了。
中国文化的天人合一模式不允许有真正的宗教精神生长,而佛教中国化的根本转折点也正是宗教精神的丧失。
只有在这一基础上,典型中国式的自由感才蓬勃发展起来,“化禅为诗”和“以禅喻诗”则成为中国封建社会后期自由感的主要表现形式了。“不学诗,无以言”,孔子这一颇为苛刻的训导,竟在禅宗中得到了最纯粹的体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不论是以玉为象征的温静平和的儒家,以气为象征的虚静恬淡的道家,还是以灯为象征的寂静澄明的佛家,都反映了中国传统自由感的一个共同特点:静。
静则得自由、得解脱,躁动则受束缚、受拘执。
当然,这静又不是静止于一点,而是随遇而安,顺乎自然,最重要的是在任何情况下以无所谓的态度来保持内心平静,“心静自然凉”。
显然,这种平静无忧只有在完全消解了个人意志的情况下才能做到,这时,自由与必然就达到了完全的等同。
然而,我们前面说过,没有意志的自由感只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欺和虚幻的自由感。
儒家的怡然自得,道家的悠然自在,禅宗的忽然自了,都没有给一个民族真正的自由精神带来实质性的启迪,而是一步比一更深地陷入到麻木和奴性中去。
鲁迅指出:“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
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
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堕落着,但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只能感受到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到如酒,令人微醺。……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
鲁迅曾把中国社会比作一个漆黑的大铁屋子,可以使人在里面睡死、闷死;又比作大冰窖,连火焰都要冻死在里面,成为玲珑剔透的玩物和摆设。
正是在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时刻,鲁迅看出了这种令人欲醉、欲眠的“自由感”的虚伪和险恶,并将树立自由意志、张扬个性人格作为拯救国民性的第一步:“其首要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
在《摩罗诗力说》中,他针对中国弊习,大力提倡“不为顺世和乐之音”的“摩罗诗力”。
鲁迅的反抗精神,体现了中国的先知先觉者对另一种自由感,即真正的个性自由的追求。
我们在其中不难看出尼采的影子,但它没有尼采的贵族气,却有同样悲壮的酒神气概;它更像是朔方纷飞164的雪,如粉,如沙,决不粘连: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把自己从群体中区别开来,哪怕孤独而死;坦然欣然地生存,哪怕将遭践踏和删刈;在生命的临界点上喷涌奔突,为同归于尽的毁灭而大笑歌唱:这是数千年中国传统中从未有过的自由感,这是自由意志的个性在中国大地上的首次诞生。
中国传统自由感对于这样一种具有自由意志的个性的人来说,必然成为一种束缚人的精神、扼杀人的个性的不自由感。
所谓“披枷带锁皆是自由人”,不过是人放弃自己的自由意志而使自身与枷锁达到“认同”。
一当人们意识到最起码的自由是意志自由,儒家的礼、道家自然和佛家的寂灭就都成了最不堪忍受的桎梏,必欲击碎之而后快。
中国传统寻求的是人生的归宿,真正的自由则首先要求建立作人的起点。
没有人,哪有自由?没有人的自由是磁石指向北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