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程,现代哲学分裂为科学哲学和人本哲学,也具有深刻的悲剧意义。
一方面,历来被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超越动物之上的主要特点的理性,已堕落为单纯实用和实证的工具,感觉变成了符号,理解变成了操作,科学这个人类最强大的武器也只不过像狮子的爪牙一样,成了谋取生存资料的手段,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另一方面,人的哲学(人本主义)今天日益走向了非理性主义,它诉诸于人的意志冲动、神秘直觉、原始本能,而这些主观体验与硬梆梆的“事实”的世界注定是矛盾的。
黑格尔曾相信:“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现实的”,世界历史的悲剧通过它的主人公的牺牲将达到理性和现实的和解。
但如果现实本质上是非理性的,或者说,人本质上是非理性的,人就永远也无法与现实和解,人在现实中永远是失败者。
这是现代意义上的悲剧,它不再表现为悲壮的美,而是表现为荒诞的幽默。
卡夫卡本人就是一个西绪福斯神话中受罚的形象,他曾经说,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着:“我粉碎了每一个障碍”,我的格言却是“每一个障碍都粉碎了我”。
即使是人的胜利,也是主观的、片面的、悲剧性的,正如海明威的战胜了鲨鱼的老人那样。
人本哲学唯一现实的根据是诗,哲学成了一种体验,以及对体验的诗意的陈述和表达。
诗化哲学归根到底是一种追求自由感的美学和伦理学,这在谢林那里就已经被意识到了。
然而,只要哲学还不过是在西方传统认识论的基础上去和艺术联姻,它就还不是一种真正的伦理学即人生哲学,顶多146只是一种对于人生的认识论。
首先在这个认识论的封闭体系上打开第一个缺口,向世人展示出一个非理性的无限深渊的人,是叔本华。
但他也并没有走出到这个缺口之外,而是逗留在它的边缘上,以为还有某种新的拯救在等待着人的受伤的灵魂。
在他看来,人凭借自己的意志决不可能达到自由和幸福,生命意志不是别的,它就是痛苦、缺乏和难填的欲壑,意志的实现不导致自由感,而是导致更大的不满足。
只有抛开利害,放弃生命意志,纯客观地静观事物,达到一种审美的忘我境界,超升到柏拉图式无纷扰的“理念”世界和佛教“涅槃”的寂灭状态时,才能摆脱痛苦。
这时,一切欲求,也就是一切愿望和忧虑都消除了;就好像是我们已摆脱了自己,已不是那为了自己的不断欲求而在认识着的个体了,已不是和个别事物相对应的东西了。……由于我们这时已摆脱了狠心的意志冲动,好比是已从沉重的烟雾中冒出来了似的,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一切幸福的瞬间中最幸福的一瞬由此我们就可以想象,要是一个人的意志不只是在一些瞬间,如美感的享受,而是永远平静下来了,甚至完全寂灭,只剩下最后一点闪烁的微光维持着这躯壳并且还要和这壳同归于尽,这个人的一生必然是如何的幸福。
在他看来,唯一的意志自由只能是“意志的自我取消”,是清心寡欲,解脱尘缘,否定生命,总而言之,是“无”。
尼采颠倒了叔本华的自由观。
在尼采看来,自由是生命意志即“权力意志”的无限扩张,在这种扩张中,人无疑摆脱不了叔本华所说的生之痛苦,但这并不说明意志的扩张就不是自由。
恰好相反,不快和痛苦是一切自由的一个必要条件“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不但有不快,也有快乐;他由那个意志出发,追求抵抗,他需要某种东西与他对立。……人们并不躲避不快,反而经常需要不快:每一种胜利,每一种快感,每一种事情,都以一种被服了的抵抗为其先决条件”。
真正的自由感并不是超脱和遗弃大自然,而是使大自然与自己的意志融为一体,这就是“醉”境: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正当我们仿佛与原始的生存狂喜合为一体,正当我们在酒神陶醉中期待这种喜悦常驻不变,在同一瞬间,我们会被147痛苦的利刺刺中。
纵使有恐惧和怜悯之情,我们仍是幸运的生者,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众生一体,我们与它的生殖欢乐紧密相连。
这不是一种冷静的理智的“选择”,也不是谨小慎微的“自律”,甚至也不是玩世不恭的轻浮的“任意性”,而是一种激越昂奋的生殖式的冲动,是创造和毁灭,他直接转化为一种精神力,一种高度的宇宙意识和生命力的饱胀充盈。
叔本华只是向人们展示了一个非理性的无底深渊,尼采却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这个巨大而虚无的空间中,占领它,凭意志的灿烂光辉照亮它,使它充满生命的音响。
我们的确可以把尼采的权力意志看作对西方人最找确立的自由意志——任意性——的重新肯定,它取消了苏格拉底的“知识”的前提,回复到原始时代酒神祭仪的放浪形骸、恣肆无忌的狂欢。
然而,这种任意性又不同于人对肉体享受和感性快适的盲目追求。
尼采绝对看不起世俗庸人们行尸走肉的感性生活,他要运用原始肉欲来造就出超凡脱俗、具有严格等级式的“自律”(用他的话说是“主人的道德”)的超人,而不是耽于物质享受本身。
他的目的不是要达到单纯肉体上的快感,而是要达到精神上的自由感。
任意性-自律-自由感,这可说是西方自古希腊直到尼采在自由学说上所经历过的否定之否定。
从此以后,自由感作为前两个环节的辩证统一,就成为了西方关于人的哲学(尤其是生命哲学)的一个新的起点。
如果说,尼采的自由感更强调人在进向超人的过程中那种狂喜和出神状态,那种克服了痛感、或不如说吸收了、承受了痛感的恶毒的破坏性快感,那么,克尔凯郭尔则更强调那清除了一切快感的纯粹痛感——孤独,畏,烦,忧郁和绝望。
这种阴沉的感受,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本身就构成一切自由概念(任意、选择、自律)的最终基础,但它们之所以成为自由感,只是因为它们将人导向对上帝的超验体验。
他责备黑格尔的主要也就是没有给自由感留下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