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意性,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自由首先是意志自由,而意志自由本身是无道理可言的、自发的、不能追究的。
人决不是先想好了该不该笑才决定要笑。
苏格拉底生性不易激怒,尽管他通过研究认为愤怒常常也有某种好处,他也不能从这种研究中产生出激怒来。
而一个彻底自由的人哪怕面对屠刀也能放声大笑。
106但我们还必须把人的意志自由这种任意性与动物的随心所欲的本能行为区别开来。
许多高等动物在高兴时都有“笑”的表情,这是人类所特有的那种有意识的笑的原始根苗。
但动物的笑与直接的肉体愉快以及对这种愉快的预期紧紧联系在一起,人所特有的笑则是精神性的,是由于触发了内心生活的机缘而流露出来或爆发出来的。
在日常语言中,由于人类不可避免的移情和拟人化习惯,我们把动物的行为说成是“任意的”、“自由的”,我们羡慕鱼儿的自由自在,飞鸟的无拘无束,这种羡慕也并非毫无道理。
人类由于受到社会规范、礼仪制度的约束,常常连自身最自然的肉体需要都要压抑和禁绝,于是自然就希望带着人类对自由的意识而返回到兽类没有社会束缚的境遇中去。
人在社会的异化状态下,即使从生物学的眼光来看也在逐渐萎缩下去,他变得连动物都不如,他“只是在执行自己的动物机能时,亦即在饮食男女时,至多还在居家打扮等等时,才觉得自己是自由活动的;而在执行自己的人类机能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人不仅失去了人的需要,甚至失去了动物的需要”。
尽管如此,谈到任意性和自由意志,那么仍然应当说,这只可能是人的专利品。
自由人才有自由意志,动物只有欲望:只有意志才是自由的,欲望则服从生物学的必然规律。
生物学规律当然也包含着许多偶然性,否则布里丹的驴子就会在两堆同样大小的草料之间无所适从而真的饿死了,但这种偶然性仍然是服从必然规律的;自由意志的偶然性这是超越必然规律的,它赋予一切必然规律以意义,并且自身成为了一种新型的必然性的内在原则。
自由意志除了在偶然性(自发的任意性)方面与动物行为的偶然性有本质区别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区别就是:它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
一个意志行为从想好目标到发为行动总包含着想、决定、动作这样三个阶段,即使这三个阶段重叠为一,也仍然有心理上的这三个层次在维持着动作的延续性。
意志行为伴随着目的意识和自觉意识,即伴随着自我意识。
自由意志即使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其前提也是要有“想”,就是说,要将各种可干的事以及干一件事可能采取的各种方式都考虑到,然后“任意”选择一件事或一种方式要这样而不那样。
人当然不是先想好该不该笑才放声大笑,可是他在笑的时候至少意识到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笑,这样他才笑得起来,笑得下去,笑得痛快,也才真的出自内心地笑,否则他就会想笑而笑不出,或是笑走了味。
人的行为也有“欠考虑”的时候,甚至可以说他有时107“只考虑了一种可能性”。
但即便此时,他实际上也考虑了两种可能性,这就是做,或是不做。
归根结底,一切任意性都是选择的任意性和选择体现了自由意志的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前者使自由意志与人的情感倾向相关联,后者使自由意志与人的理智考虑相关联,人的知、情、意就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动物与其他存在物的运动都不是选择性的,因而也不是自由的。
莱布尼茨说,磁石要有灵魂的话,它就会觉得自己指向北极是自由的;黑格尔反驳说,要真是那样,它会觉得指向北极是对其自由的一种限制。
莱布尼茨强调自发性,却忘了留下选择的余地,而没有选择余地就谈不上自由。
同样,动物的一切行为都不存在选择意识(虽然在人看来,它们并非没有选择余地),它们活着,就只能活着,除非大自然来中断它们的生命。
人却是自己选择了活着,如哈姆雷特所说的:“活,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
这里应当防止一种误解,就是以为人的自由意志与人的动物性本能完全无关。
其实,在很多情况下,特别是在日常生活中,人的行为与动物的行为从表面效果看并没有什么区别,人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进入青春期就要找对象。
与动物不同的是,人做这些事总带有自由意志的选择,并反映出他所属的文化。
人在非人的条件下,也会和动物一样地吃、喝和性交,但他总也意识到,这在通常情况下本来还要有另外一些条件。
作为人,他自由在享受精神食粮的同时才享受物质生活的食粮;而作为单纯的动物,他甚至谈不上什么享受,顶多只有对本能说带来的生理痛苦的解除。
因此,即使在非人条件下,人把自己贬低为动物,这在人来说仍是一种选择:是忍饥挨饿以保持人的尊严呢,还是不顾一切,先维持自己动物的生命,为以后恢复人的生活而保留一个基础呢?不那么固执的人通常会选择后者,但他仍然是立足于超出动物本能的立场上选择后者的,在其中,他总是为人的表演性留出一席之地,只要有可能,就会将自己的动物行为尽量表演化、人化,如使用餐具、讲究卫生,掩饰自己赤裸裸的情欲并使之升华为爱情和一整套求婚的礼节。
这些附加条件最初也许是出于实用的考虑,但后来却成为一种文明的标志,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一种个体与人类相认同、与野蛮相区别的见证了。
可见,至少就其可能性而言,自由意志的任意性是属于精神的,而决不是动物的本能冲动。
自由意志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是人与动物的分界线。
失去了自由意志,就失去了人。
这种说法首先适合于任意性。
因为毋庸讳言,自由意志108最基本、最首要的含义就是任意。
人们常常拐着弯儿回避这一点,他们把任意理解为“无法无天”、“损人利己”、“人欲横流”,与动物随心所欲的本能冲动混为一谈,却把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