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的那种安全,失去了以前那种无可非议的所属感,无论在情感还是精神上都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深感孤独与忧虑;另一方面,他可以自由行动,独立地思考,成为自己的主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而不必听命于人。”其实,不光是现代意义上的自由是如此,一切自由可以说都包含着这样的两重性,它们是自由概念本身的内在矛盾性。只不过从前当人们把自由当作一个遥远的目标来追寻的时候,这种矛盾的两重性被人为地割裂开来了:自由本身仿佛只有它积极方面的含义,那消极方面的含义则不过是争取自由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人们发现,为自由而战的斗士总是孤独的,他日夜为忧虑所折磨。可是实际上,自由就正在于种“为自由而战”,孤独与焦虑并不是自由的代价,而正是自由本身。在现代,当人们过去梦寐以求的“自由世界”已实现时,这种被人为割裂开来的矛盾便处在极端尖锐的冲突中了。当“争取自由”说产生的焦虑消失以后,代之而起的却是再没有什么可以争取的焦虑,即对这种“自由”、这种人生、这种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的焦虑。曾有一位争取自由的诗人说:“哪里有不自由,哪里就是我的家乡”,他深知自己的自由、自己的生命意义就在于对不自由的社会进行反抗和斗争,即在于追求自由,这并非悖论。可是,当他所追求的自由社会真的出现时,他就的确失去了自己的家乡,成了无家可归的人,这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弗洛姆在此书的末尾部分提到:“我们相信,总有一种积极的自由状态存在,发展自由的过程并不构成一种恶性循环,人完全可以做到既自由又不孤独,既具有批判的眼光又不怀疑一切既独立又不与世界相脱离。”这种信念只不过是过去时代的“自由梦”在今天的感伤主义的回光返照罢了。深刻如弗洛姆,尚且不能摆脱对于自由的温情脉104脉的幻想,更何况那些没有勇气承担起自己自由的责任的人了。弗洛姆把自由的“积极面”从它的消极面上割裂下来,把这种不带消极面的自由寄托在一个未来理想的天国,继续鼓励喜欢自欺的懦弱的人们去为之奋斗,这固然不失为崇高,却已显得幼稚和虚幻。他不过再次体现了对自由的逃避。
事实上,任何“积极的自由”都不能摆脱它的消极面,否则它就只存在于理念中、彼岸世界中或天堂中。我们人类注定要背负着自由的十字架奔赴自己的目的地,这即是一条绝望之路,又是一条希望之路,即是沉沦,又是拯救。两千年前赫拉克利特曾曰:“人怎能躲得过那永远不息的东西呢?”但这只是因为:人自己就是那永远不息的东西!
第一节任意性、自由意志与选择
我们这一代人如何体验自由——“笑”的哲学本质:任意性——精神性的笑与动物性的快乐之区别——任意性与选择,或情感与理智对自由意志的关系——莱布尼茨:磁石指向北极是否自由的?——人的任意性即使根植于本能,也仍然超出动物之上——就其可能性而言,任意性是属于精神的——任意性是自由意志最起码的含义——任意性对人类道德本质上是一种建设性力量——全部历史可看作人的任意性越来越多地实现的历史——希腊自由意志的善恶问题:苏格拉底与智者派的争论——自由意志与知识的关系:动机与效果的两难——亚里士多德的突破:不用善恶规定自由意志,而用自由意志规定善恶——同样陷入矛盾——基督教使上帝意志成为人的自由意志与善的中介:自由意志归结为信或不信——中世纪人格的分裂:人的意志成了上帝和魔鬼斗争的战场——神学家的争论——托马斯模式使人的意志有了自由表演的余地和舞台——文艺复兴发挥了世俗的自由,宗教改革则纯化了精神的自由——近代自由意志对宗教和上帝的扬弃:意志自律的诞生——中国传统哲学对自由意志不感兴趣,其重点是人的“性”或“心性”——孔子确立的不是行仁义的自由意志,而是行仁义的能力或性能——最高境界是“无意中”行仁义,即“圣人”之行——儒家“志气”说的先验前提不是不可规定的自由意志,而是可规定的“性”与“命”——荀子的自相矛盾:本性的恶劣如何能“人为”105地成为善?——熊掌与鱼的选择:“水性”人格的“选择”即无可选择——道家的无为无欲:以取消自由意志为自由——与儒家共同致力于使人“物化”——道德与伦理的差别:中国伦理的非道德性在于使可能性沉没在必然性之中记得小时候,从大人嘴里听到“自由”这个词,我的直接理解是“不要别人管”,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可是后来我长大一点,有可能认真地来思考这个概念时,我却被人从课堂上和书本里教导说,“自由”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自由主义”应当铲除,它的真正含义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无组织无纪律,捣蛋。天知道,对于“自由”的这种丑陋的印象,我们那一代人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将它摆脱掉啊!当然,摆脱的方式不是理论上或思辨式的,而是情感式的,甚至是恶作剧式的,我们开始学会了笑。笑,也许是人类意识到自由的第一个标志,特别是那种尽情的、毫无顾忌的开怀大笑那种震动板壁、震得篝火迸跳出欢快的火星的奥林匹斯诸神式的狂笑。它使灵魂中阴暗龌龊的鬼魅逃遁,使人心充满了灿烂的光辉。1968年盛夏的一天中午,我的两位知青朋友相互打赌,各自脱得一丝不挂,顶着衣服,在烤人的骄阳下沿空荡荡的公路意气风发地行进了二十华里,沿途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并与过往汽车的司机挥手致意。他们不惜以这种近乎无聊的方式来显示自己具有打破任何常规束缚的自由,来证明自己不是一件被包装整齐可以出售的物品,而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人。在同伴们的一片哄笑声中,他们并不感到丢脸和羞愧,反而感到得意和满足,觉得获得了一次新生。因为从此以后,即算他们仍然穿着得规规矩矩,他们已经知道,一旦有必要,他们可以无所顾忌。纵情大笑鲜明体现了自由的最基本的含义,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