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留下一点他曾经创造过的痕迹。
你可以说他是献身于一个新的上帝,即艺术,但这完全是他个人的上帝,即他那原始的本能冲动,他肉体性欲的创造力和生殖力。“艺术”,这就是他本人,而不是别的。
与西方人的忏悔意识相比,中国人对于忏悔自己的罪过有种完全不同的理解。
要言之,中国人不是把自己的罪过视为自己自由意志的结果,而爱看作与自己的意志和“本心”相违背的结果,并认为人只要按照自己的本心去行动,必然就会有德行。
因此这种忏悔从来不涉及本心。
西方人把“辨善恶”当作一种高不可攀的能力当作人所不及、只有上帝才具有的最高智慧,亚当和夏娃偷吃了辨善恶的果子则是一种非份的僭越本身是最大的犯罪行为;相反,中国人则把善恶之辨视为人的天生本性,这是人区别于禽兽的最起码的特征。
如荀子说的:“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
因此,全部问题就在于排除外来的干扰,防止本性的蒙蔽。
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之思的“君子慎其独”,都是为了排除一切不由自主的邪念,而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或“率性”的境界。“不欺暗室”,其实质还是不欺“本心”。
由此观之,中国古代严格说来并无真正的、彻底的忏悔意识,只有一种立足于已有本心、防患于未然的内省修养功夫。
它从来不是彻底反省自己的整个所作所为并为之承担责任,而总是把罪过推给外来的偶然干扰;如果是个人有什么责任的话,也只是由于“不谨慎”,让外来的尘垢蒙蔽了纯洁本心而已。
因此,中国人的忏悔总是建立在自我标榜之上的,正如历代帝王有时下“罪己诏”那样,总是成为一种对自己仁慈本心和无私品格的炫耀,且越是自责得厉害,炫耀的水平就越高。
27当然,上述这一套内省的说教在理论上只适合于“君子”和“上智”之人,至于平民百姓或“下愚”,则不能由之“率性”,而只能“教”。
可是,当一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即“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包括许多地道的恶棍都自以为是“正人君子”而非下愚时,当人们满心以为一个“满街是圣人”、“六亿神州尽舜尧”的“君子国”即将来临、人人必须洗心革面以取得这一天上人间的居住证时,这种为了标榜的忏悔便几乎是出自本能地蔓延开来,并采取了及其鄙俗和丑陋的形式。
在“文革”和许多次政治运动中,忏悔成了意志薄弱者苟且偷生的护符,成了运动群众者克服个别阻力、如机器般精确地按计划完成运动任务的最锋利的开山斧。
原则虽然“人人皆有一个好本质”(阶级敌人除外),但这并不成为任何人逃避忏悔的借口,反而成了一切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告密、诬陷、揭发隐私、触及灵魂、逼供信等等的合法根据,因为这一切都是在帮助你“洗脸洗澡”,都是“为你好”。
在这种“人人过关”的压力之下,每个人都不能不加入一场自轻自贱、自我诽谤的竞赛,实际上是一场变态的自我标榜竞赛。
这种自我标榜,不能说自己好,只能说自己坏,只有说自己坏,才表明自己的好。
因此有人不惜给自己捏造罪名,以博得领导和群众的喝彩。
每当一个人的忏悔得到人们的认可,他就会有一种解脱感和自我纯洁感,就有了表忠心、“帮助”别人和义正词严地上台批判的资格,也就是“以实际行动”进一步证明自己痛改前非、恢复到纯洁本心。“文革”以后过了多少年,还有人一听到什么风吹草低,马上向领导交一份“自我检查”,对有权者袒露自己的灵魂。
人们把这称之为“心有余悸”,这种说法最好不过地证明,中国人的忏悔大多不是出于道德上的悔罪,而是出于恐惧,出于在无形政治压力面前“预先抵挡一着”的本能。
正如《祝福》中的柳妈劝导祥林嫂所说的:“你不如及早抵挡。
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中国人的忏悔实际上只及于自己的“替身”,这本来不过是一个面具,一场表演,但人们自以为这样少就表明自己“态度好”,显出自己本性的“真诚”。
正因为“态度”的好或真诚是一个人能被接受为人的根本,有了这一条,天大的罪行都有了可以减免的理由,所以中国人缺乏真正的忏悔。
表面的忏悔只是表示自己“态度好”、以便“蒙混过关”的手段。
中国人真正注重的是“三思而后行”,至于行过之后,则除了总结一些技术性经验以便再行之外,并不花心思在诸如个人责任、罪过根源和人性拯救这些问题上,倒更喜欢“不咎既往”、文过饰非。
这种可悲的遗忘症往往28达到全民性的程度。
然而,一个没有忏悔、失去记忆的民族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时间性、没有历史的民族。
过去失误的根源支配着这个民族的未来,永远是一些同样的失误,永远是一些同样的“新的”幻想。
巴金老人在《随想录-合订本新记》中谈到,在“文革”时期的牛棚里住了十年之后,“我才想起自己是一个‘人’,我才明白我也应当像人一样用自己的脑子思考……我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于是我下了决心:不再说假话!然后又是:要说真话!”巴老对自己解放以来所做的种种违心地整人的事件做了深深的忏悔,并指出:“我们不能单怪林彪、四人帮,我们也得责备自己,我们自己‘吃’那一套封建货色”;他大声疾呼,要建立揭露“文革”博物馆,要永远记住“文革”的惨痛教训,并以此来教育子孙后代。
无疑,在当代文化人中,巴老是最具忏悔意识的少数人之一了他那用全部生命的力量呼喊出来的肺腑之言,读之下泪,闻之惊心。
可惜全国各地有无数歌功颂德的博物馆,就是无法建立一个揭露“文革”丑恶的博物馆。
然而,如果我们冷静地将这种忏悔和西方的忏悔精神比较一下,仍然可以看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格调。
西方忏悔精神的前提或结论是:人都有可能犯罪,例如俄狄乌斯的命运就有可能落到任何一个不管他多么真诚的人身上,巴老的忏悔的前提或最后结论确是:一个人只要真诚,只要及时地“下决心”“不说假话”、“不吃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