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枫溪兰渡(6)
◎下官的心,跳得很厉害。◎
“提督, 可以与大部队汇合了!”
欧拉坐在舷窗前,放下口琴,点点头:“嗯,我们快点回去。”
舰队向主力部队全速前进, 星海在身后扭曲拉长。
欧拉一直开着公频, 孜孜不懈地吹口琴——
陈蕤:“别吹了, 难听死了。”
欧拉以一段更曲里拐弯的调子回赠。
陈蕤:“……”
突然,口琴声戛然而止, 频道里传来一声惊呼:“提督,那边小心——!”
陈蕤浑身一栗:“!艾德里安?”
片刻,欧拉幽幽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有艘跑丢了的敌舰刚刚向我开炮,躲过去了。”
陈蕤:“……吹得跟招魂似的,难怪招来不干不净的东西。你小心,再过一会儿他们可都来了。”
陈的嘴可真损, 欧拉心想。一边想着, 一边继续吹奏。
刚刚的炮击刮掉了旗舰的一小块漆皮, 此刻已凝成小石子状, 在舷窗外迅速打着旋。
通讯突然不大稳定,陈蕤的声音在空气中起起伏伏。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联邦的量子兽操作型星舰,在远星领内经常原因不明地水土不服,通讯流畅度、灵敏度往往都存在一定问题——
这也是裴和卢两任军部长官,都在试图推进联邦军去量子兽化的原因。
欧拉继续吹口琴, 调子越发没边。
总感觉哪里好像不对劲, 是口琴的音准不对吗……
“提督, 通讯还没恢复, 现在彻底断线了!”
欧拉一愣。通讯中断, 革命军失踪前的第一个征兆。
他脑子里不听话地冒出这个念头,胃部有些翻滚:“再连一下试试。”
“是!等等,提、提督?你、你看——”
副官突然面露惊恐,指向窗外。欧拉随之望去——
刚刚还打着旋像方提督一样飞转的漆皮,此刻一动不动地悬在窗外。静止,绝对的静止,就像由现实骤然走入画中一样。
欧拉一愣:“给旗舰加速试一试。”
副官:“……是!”
旗舰加速到最大。
——哪怕仅凭他在小学学习到的物理知识,他也知道,只有两物体速度一致,才能保持相对静止。现在旗舰加速,外面的物体理论上应当后退。
漆皮仍安静地悬浮在窗外,纹丝未动。
副官声音都扭曲了:“我们……我们难道不在移动吗?”
欧拉心脏一缩:“!”
是的,他们不在移动——像一头扎进古木滴落的树脂里的飞虫。
只有一种事物能让星舰变作琥珀里的虫子。
宇宙之壁。
……
瓦尔基里号。
口琴声再次戛然而止。
陈蕤一怔,连番呼唤:“艾德里安?欧拉?欧拉?”对面却一片死寂。
莱昂:“提督,欧拉提督那边的通讯,已经断了。”
陈蕤猛然起立,重心一偏,险些摔倒。
她挣开莱昂的搀扶:“!?信号弹呢?发射!”
……
欧拉透过舷窗,看到天际划过流星般的一道红光。
是陈蕤发射了信号弹。
大部队还在向这个方向移动!
欧拉一身冷汗,登时什么都忘记了。
他们全军已身陷宇宙之壁中,可见此处的宇宙之壁面积相当之大。一旦陈蕤率部赶到,他们也会统统陷进来——
到时候损失的,就是联邦整整两个精锐军团和小吴君的叶仲部。
必须让他们停下——信号弹——
他下意识想,又觉得自己可笑。
信号弹不能用了,它是通过运动摩擦生热发光来传递消息的。
宇宙之壁里……根本发不出信号弹。
欧拉面色铁青,腾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副官腿发软,有些站不住了:“提督,怎么办?我们还有可能出去吗?”
“一定可以的,提督当然有办法的!哈哈,咱们军又从来没做过什么坏、坏事,怎么会这么倒、倒霉呢?”
“都闭嘴!没看见提督在想办法吗?”
欧拉揍桌子的手隐隐作痛,忽然一阵心酸:“……”
突然陷入绝境的人,见谁都想倚仗,看什么都像救命稻草,他也如此。
多亏方提督的通讯也打不通了,否则,肯定要丢大脸和她嚎啕大哭一顿。
……伊莎贝尔女大公曾告诫他,绝望的时候要转移注意力,去做事。
的确,他还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做。
欧拉深吸口气:“开内部通讯,我和大家……说两句话。”
好在,内部通讯不受宇宙之壁的影响。
通讯才一打开,各个星舰便吵吵嚷嚷叫成一片。
有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啦?”
一个中年军官哽咽不已:“提督,我、我说好了带孩子们回家……”
一个少年稚嫩的嗓音:“舰长!提督,我们的舰长刚刚自杀了!为什么?”
欧拉沉声说:“各位。”
频道内一瞬间安静下来,众人惴惴然屏息凝神,仔细观察提督脸上每一个可能证明“不会出事”的细节。
欧拉提督神色平静:“我先来向大家汇报一下情况吧,我军目前进入了宇宙之壁内。”
“啊!!!”众人哗然。
“目前的军事史上,进入宇宙之壁的星舰没有再出来的先例。从技术的角度上说,也没有这种可能。”
“……”哗然变为死寂。
“所以,应当可以这样说——我们已经被宣判了死刑了。”
欧拉尽力显得轻松一点:“别太伤心,大家都是军人,应当有生死有命的觉悟吧。”
有人突然哭出声:
“提督,突然死在敌人的炮弹下,是有觉悟的!血流不止、肠子漏出来,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也是有觉悟的!但现在,现在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呢?”
欧拉:“……”
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呢?
问得好——说实话,他也想知道。
欧拉挤出一个笑容:“……实际一些吧,大家想要长痛还是短痛?”
副官泪眼汪汪地看着提督——
为什么他还嬉皮笑脸得出来?这哪是个公国领的贵族公子?
活脱脱一个古代小说里的水匪,问客人要吃滚刀肉还是馄饨皮。
“长痛呢,我们的物资储备能维持三天,然后就要慢慢饿死。短痛呢,我们现在就引爆星舰,集体自杀。”
欧拉豪气干云地说:
“事到如今,我就不搞独.裁了。大家民主投票吧——对了,有趣的小知识:死于星舰爆炸的人从感到痛苦到意识消失,平均不超过七秒,简直相当于安乐死。仅供参考,没有倾向性。”
“……”
提督的倾向性简直比巴特蒙总长的脑袋还赤裸裸。
数分钟后,副官统计了各星舰的投票结果。
“492:3,提督。”
欧拉笑道:“引爆星舰决议通过,大家就准备一下——对了,既然反正都要引爆星舰,我有一个想法,能把我们最后的声音留给外界。”
在众人茫然注视下,欧拉咬牙说下去:
“我们按一定的顺序引爆,在外界看来,我们就像一盏盏次第亮起的灯,和灯语有同样的效果。怎么样?”
众人默然。
欧拉知道,这是默许。
副官将控制按钮递到他手中。
这个按钮连接着全部四百九十五艘星舰的自爆程序,只需要按下去……
欧拉留恋地用指腹抚摸了一下按钮,毫无犹豫,猛然按下。
第一道刺眼的白光从舷窗映入。
他听到频道内有年轻的哭泣声:“妈妈,妈妈——”
欧拉继续说下去:“顺序会发布到各个星舰的中控系统,不需要人工操作,大家只要静静等待……”
嘭地一声,白光也吞没了他。
“啊——啊啊啊——”
是副官惨烈地尖叫着,浑身都在燃烧。
他应当也是这样的惨状吧。
这种痛苦与安乐死相距甚远,时间也仿佛无穷无极、永无尽头。
他觉得他的声带终于在燃烧中化为尘埃,终于不再忍耐,放声大哭。
风,是风啊,凛冽的、温柔的、残酷的、慈爱的天风——
风托举他,亲吻他,爱抚他。风中有人纵歌竟夜:
“天风忽一至,我逐流星散……流散成灰不可惜,愿乘长风返故园……”
……
陈蕤站在舷窗前。
前方的黑色宙域平静如昨,唯有一个又一个超新星爆发般的雪白光点,令人心惊。
莱昂一面记录,一面快速翻着灯语表。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立刻返航……
前方是宇宙之壁……我们已无法返航……
另……我先前对你未说完的方提督的事……是……
洛林中校和方提督表白了……
陈蕤惨白的脸抽搐一下:“噗。”
从远处遥望,这条寂静黑暗的宇宙走廊两侧,点起盏盏冷白的灯。
——宇宙之壁是宇宙地层的化石,它杀死一切生命,也使一切永存。
此后的千万年里,四百九十五艘星舰将以启明星的姿态将点亮这寂寞的血色航道,成为后来者的路标。
他们的寿命甚至会比联邦和人类文明更长久。
他们将永恒燃烧。
……
半晌,莱昂哭哭啼啼起来:“提督,太、太伤心了!欧拉提督就这么、就这么……”
陈蕤并不难过,她只觉得一团火在胸中横冲直撞,肺腑却依旧冰冷。
她沉声说:“去叫机甲军准备。”
莱昂一愣:“不、不回去向方提督报告吗?不撤退吗?机、机甲军?”
陈蕤望向远方欧拉舰队的点点星光:
“舰队就停在这里。机甲军以此为平台,继续前进。”
莱昂:“!?”
继续前进?
……提督疯了,一定是疯了。
她和欧拉提督关系不错,遭逢打击,神志不清了。
莱昂脱口而出:“欧拉提督不是叫咱们千万别过去吗?”
“星舰体积大,容易掉进去,机甲机动性强得多。何况,欧拉已经为我们标记了大概的危险区。”
陈蕤目光灼灼:“武器化的宇宙之壁——有趣,太有趣了,值得我们为之赴死。”
莱昂苦着脸:“是不是请示方司令?”
“你竟觉得方司令管得住我?有趣。”
“……”
机甲作战署内一片死寂。
虽然这里的人都信奉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但陈提督这样近乎明令众人去送死,还是令现场有些沉闷。
突然,陈蕤大步入内,一言不发,径自解开外套。
金属骨架折出寒光,黑色的机甲作战服旋即覆盖上那瘦削的躯干。
“——我和你们一起去。”陈蕤说。
众人:“!?”
莱昂欲哭无泪:“提督!!欧拉提督牺牲,已经够呛了。提督怎么能这样送死?”
陈蕤冷笑道:“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地接近宇宙之壁,随时向星舰部队汇报看见的一切,如若掉进去了,就自我引爆,标记位点,明白吗?”
她一贯喜欢身先士卒,众人皆知,也都佩服。但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
机甲军不觉悚然:“……是!”
只有莱昂仍锲而不舍地增加背景音:
“您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别人想一想。您这么死了,叫咱们军团怎么办?叫方司令官怎么办?桑谷怎么办?”
陈蕤披衣起身:“出发!”
……
潜林。
莱昂在通讯那头直哭得捯气儿,方彧默然垂眸:
“知道了。你们提督未必是去送死,你先别哭了。”
她豁然明白了先前一直想不通的关节。恒星级杀伤力的武器——
她满脑子都是摧枯拉朽的毁灭,却没想到……也可能是飞虫撞入蛛网般的无声凝固。
愚蠢,你真是愚蠢到家了。
方彧心想。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她应该能想到的,基地一直在做宇宙之壁的研究……
如果她能不这么蠢,脑子稍微灵光一点,欧拉和他的部下或许就不会死掉了。
不,本来是有可能想到的。如果她没有浪费时间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这样的消息是压不住的,欧拉是近年来联邦牺牲的最高级别将官。
桑谷一旦得知此事,那安达……
众人都带着惊惶的神色,去观察司令官的面部微表情。
方彧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砰地拉上指挥室的门,关了灯,四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安全的黑暗。她这才呼出口气,向后一倒——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
方彧不想打开星图,于是干脆合上眼。
银河在她头顶缓缓盘旋着,她将视野拉近,旋转,放大,直到……枫溪兰渡。
她伸手去抚摸那颗美丽的血色恒星。
武器化的宇宙之壁……
欧拉是在敌军被全歼后误入其中的。
当地有敌军徘徊……那么,敌军是怎样分辨宇宙之壁的具体位置,避免落入的?
又或者,这黑色长城真的仅仅是一个等待野兽落网的陷阱吗?
——门开了,一线光倏忽漏入。
方彧不满地眯起眼:“……洛林中校?”
洛林站在门口,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口气:“阁下怎么这样摸黑躺着?下官惶恐,没打扰到阁下吧?”
方彧捂起眼睛:“请把门关上。”
一般来说,提督小姐的敬语用得越多,语气就越不善。
然而洛林耿直地应了一声“遵命”,一个大跨跨入门内,反手拉上门:“阁下还有何吩咐?”
“……”方彧沉默片刻,“抱歉。我是说,你出去,门关上。”
洛林怔了怔。
他不但没从命,反而径直走到方彧身边,单膝落地:“阁下。”
方彧有点恼火,听说人有了权力就可为所欲为——
那她的权力已经不算小,拍拍脑袋就能让一位将军和几十万士兵死于非命。
可为什么她想一个人呆一会、想想办法,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呢?
“说什么?”方彧把怒火吞回肚子里。
洛林看着她的眼睛一会儿,柔声说:
“阁下想冲下官大吼大叫是可以的,想砸东西也是可以的……隔音很好,不会有人听到,下官来打扫。”
“我为什么要冲你大吼大叫?为什么要砸东西?”
提督态度平静:“这对现在的局势有什么帮助吗?”
洛林温和地笑了:“在下官浅薄的认识中,人类往往是通过类似的行为来发泄愤怒和痛苦的。”
方彧低声:“但愤怒、伤心、痛苦……也统统是没用的。”
“下官知道——可阁下是人,这些无用的情绪,不是阁下灵魂里的一部分吗?”
“……是么?”
她的痛苦不会甚于在烈火中燃烧殆尽的痛苦,她的愤怒不会过于因主帅无能而送命的士兵的愤怒。
更可憎的是,同胞的死亡从未在她的灵魂里唤起过什么——如果说有,也是不解、困惑、好奇,和由此而来的胜负心。
她灵魂里嗜血,骨子里热爱杀戮,她本性如此——难道不是吗?
如果能将灵魂的一部分割让出去,换时间回溯——她早就五十一斤给吆喝光了。
方彧定了定神:“洛林中校,我在想,宇宙之壁不会是不可逾越的。”
提督仍然没冲他大吼大叫,语气仍然软绵绵的,质地近乎最柔软的丝绸。
“我有很多想法、很多问题,但掌握的事实太少了,没法做出判断……”
洛林:“那就先不判断。”
方彧闭紧眼:“不判断……是不行的。”
她继续躺在地上,怔怔发呆。洛林只是脱下外套,递给她当枕头,然后安安静静蹲在一边。
不愧是机甲军中精锐中的精锐,这吓人的腿部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方彧有些分心地偷眼去望洛林。
……多长时间了?腿一点也不麻吗?
突然,帕蒂破门而入:“——提督,陈提督回来了!”
方彧和洛林:“!”
帕蒂看着方提督敏捷地飞奔而出,洛林却一动不动静若处子,还诡异地吸了一口气——
略感诧异地挠了挠头发。
……
休息室里,卫澄鼻涕眼泪齐下,哭得稀里哗啦。
陈蕤极力压抑着“不太体面”的兴奋,拍她的肩膀:“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别哭了,小卫姐姐,洗手液都没你能冒泡……”
方彧倒吃了一惊。
陈蕤那种兴奋在她预料之中,卫澄平素八风不动,此时却这么动感情吗?
她没有时间照顾卫澄的情绪:“怎么样?”
陈蕤懒洋洋抬起下颌:“司令官,下官幸未辱命,一不小心竟活着回来了——带回一些很有意思的情报。请您通知各提督,抓紧时间,在消息传回桑谷人家要抓您回去前,开会。”
……
“大家好,我是联邦提督陈蕤。我只说联邦语,量子翻译器又坏了,所以抱歉各位,自备翻译。”
“我驾驶的机甲不久前曾深入到宇宙之壁的另一侧——够了,那个白胡子老大爷,我知道宇宙之壁是不可跨越的——但,那真的是宇宙之壁吗?”
陈蕤站在白板前,画了一个抽象的长方形:
“这,是宇宙之壁。”
她又在长方形上画了几个更抽象的圆圈:
“这,是武器化的宇宙之壁。”
“没错,武器化的宇宙之壁,上面有隧洞。”
众人一愣。
“我不知道是假冒伪劣产品还是怎么——反正,每个隧洞直径很小,大概能过一个机甲。”
陈蕤另起一行,写了一个“二”。
“那么,如何找到这些隧洞?我用机甲直接往上撞,最终侥幸撞过去一个——当然,这种方法不适用于找死以外之目的,实际作战时,我们可以换些东西来撞。”
“三,也就是最有趣的部分。”
“我发现宇宙之壁的承载能力有限。当我军数驾机甲反复穿梭于隧洞时,这面宇宙之壁有瓦解的趋向。”
陈蕤顿了顿:“如果用大量机甲军同时穿过宇宙之壁的隧洞,那么,墙会不会被我们撞坍?”
方彧一怔:“!”
陈蕤望向她:“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可以基于此展开,司令官阁下。”
宇宙之壁可能坍塌——只是可能而已。
如果长墙不曾坍塌,独自跃过墙壁的机甲军没有星舰的后续火力支援,根本不具备与敌舰队作战的能力——更别提穿越狭小的隧洞本身,又会带来多少减员。
这是毋庸置疑的……死亡行动。
“提督,桑谷急电。”帕蒂凑到她跟前,小声说。
方彧接过帕蒂递来光脑,匆匆扫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倒扣在桌上。
帕蒂失声:“提督!”
陈蕤挑了挑眉毛。
众人少见副官小姐失态至此,一时面面相觑。
方彧恍若未见,站起身,沉声道:“安排一下后续作战计划。立刻收缩包围圈,以西西里航道、紫荆花航道为重点突破口,对枫溪兰渡发起总攻。同时,出动全部机甲军作为前锋部队——前进途中如遇宇宙之壁,撞碎它。”
她低下头:“陈提督负责组织此次总攻。我……回桑谷接受审查。”
方彧把每一句都用双语说了一遍,只有最末一句只用了联邦语。
众人不觉色变,齐刷刷扭头看着她。
方彧没注意到,径自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遗漏:“散会。”
卫澄匆匆追了上来:“方司令——什么审查?什么桑谷?”
方彧指了指光脑:“哦,那个,你看看吧。”
是一封口气严厉的责问信。
先质问方彧怎么把仗打成这个样子,话里话外透露出怀疑她和吴洄勾结的意思。
然后命令方彧立刻回桑谷受审,言语间暗示着桑谷“变天了”的意思。
最后,恶狠狠地要求方彧“立刻停止一切手头工作”“等候黎明塔的处分”。
卫澄一怔,抬眉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回去?”
不待方彧回答,她便道:
“您在这里还有重兵在握,所以即使有人想不利于您,也只能写信威胁威胁而已——可您若真抛下大军独自回去了,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您未必还能回来!”
方彧:“哎呀,我不回去,是不是有点像军阀造反呀?”
卫澄:“活的军阀总比死的忠臣好。”
方彧:“……”
她一时不知道卫澄给她扣的两顶大帽子,哪个更令人头痛。
半晌,方彧笑道:“那安达呢?我成了活的军阀,安达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毕竟,黎明塔有那么多想弄死安达的人。
安达没什么“容易犯错”的兴趣爱好,平时遇见蚂蚁都绕路走,如果要找借口起诉他,还真未必找得到。
她的抗命就是安达活生生的罪状。
卫澄一时语塞:“可是……”
“不要紧,”方彧拍拍卫澄的肩膀,“如果前线能赢,我就不会死。”
**
方彧步履沉重地回到办公室,洛林正坐在桌子上点外卖。
见她进来,洛林举起光脑:
“我在某隶属平山集团的大酒楼订了大家的晚饭,大概三十分钟后到。不是下官歧视性发言,潜林的所有食堂全都一塌糊涂——阁下是允许的吧?”
方彧愣了愣,笑说:“当然,我出钱吧……这么多APP,洛林只有点外卖的软件用得最顺手。”
洛林肃然:“我生奄乎,唯美食与爱情不可辜负。”
“……”
他说得怪唯美的,像哪个先哲的名言警句,像诗。
方彧想,明明就是说,断头饭,吃好点。
外卖很快送到,洛林亲自拎着一个保温箱进来。
菜被一个一个取出,众人每开一个盒子,就哗然惊呼一番:
“我去我去,这是什么,我为什么不认得?”
“妈呀,这辈子还能在泰坦号上见到菲力牛排呐,上流!”
“我不吃香菜……”“我帮你吃了?”“喂喂喂,还给我!”
洛林一面分发,一面大声吆喝:
“今天是方司令官请客,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大家还有什么想吃的?趁此机会讹一笔啊!”
爱玛幽幽道:“长官,执掌中馈可没有你这个掌法,也忒不贤惠了——我们方提督才挣几个钱啊,奋斗几十年,还要还桑谷小爱巢的房贷呢。”
“喔!”
看来,欧拉去世前散播的最后一条谣言,传播效力相当强劲,众人一股脑起哄。
洛林看起来惊慌失措,一巴掌拍过去,好像恨不能拍死爱徒的嘴:
“看来你是吃饱了撑的,滚出去做俯卧撑!两百个!”
“嘻嘻,做完了胳膊疼,不小心死了怎么办。”爱玛嬉皮笑脸抱着外卖盒夺路而逃。
然而局势已经失控。有人直接向方彧大声喊:“提督,是真的吗?”
方彧:“……”
人群闹哄哄的,弄得她大脑直短路。
是真的吗?她扪心自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此时此刻的真与假,又有什么区别?
隔着人群,她看到洛林一眨不眨的眼睛。
“假的。”方彧肯定道,两颊有些发烫。
……
方彧避开人群,往僻静的走廊里钻去。
洛林慌忙抽身跟了上来:“阁下,爱玛那兔崽子给点阳光就灿烂,您不要往心里去。”
方彧喃喃说:“我……没有。”
洛林担心她对众人的反应吃心,继续解释:“大家也不是贫嘴滑舌,是心里苦,没地方发泄……”
“——我没有在桑谷贷款买房子,洛林中校。”
方彧突然说,直勾勾看着洛林。
洛林一愣:“没买……房子?”
虽然明知迁都桑谷,却不趁机低价入手一套房产很令人震惊……
但这和他与提督小姐谣言中兵荒马乱的爱情有什么关系?
方彧重复道:“假的。因为有一部分错了。我没在桑谷买房子,不用还贷款。储蓄情况……很健康。”
“!?”洛林心漏跳了一拍。
爱玛说,长官执掌中馈、不够贤惠、还不起爱巢房贷——
已知“有一部分”错了,她没有房贷。那么剩下的“执掌中馈”云云……
他小心翼翼试探道:“阁下说,有一部分是错的,所以,还有一部分是对的么?”
对面沉默了很久:“如果去掉其中性别歧视的冒犯含义,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洛林柔声说,“阁下,您是在向下官表白吗?”
方彧低下头,黑发垂落,遮住面孔,只能看到她发丝中露出的一点发红的耳尖。
她虽然神情表现得活像十八世纪的东方仕女,但她直截了当道:
“是,我向您表白。”
洛林一阵迷糊,随即感到一种苦涩的梦幻。
小阁下啊小阁下,您知不知道,您这种举动会令我贪生怕死、斗志全无?
但他不能贪生怕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他的主帅,是廷巴克图的方提督。
尽管她飞得太高太远,早已不是他能用枪与血保护得了的,此地没有骑士与被囚高塔的公主的戏码。
但此时此刻,他的战斗与她的命运,至少有一线联系……
洛林内心戏太多,反应也太迟钝,方彧已马不停蹄地从场景“表白”切换到场景“表白失败”: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这时候说这种话?这不会增加您阵亡的几率吧?我只是觉得,反正、反正我也可能回不来了,如果遗憾就——呃,您还是忘掉吧,当我没——”
她戛然而止。
洛林突然抓住她的手,放上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
“时至今日,还让阁下来说这种话,是下官太过懦弱之故。”
方彧一愣,继续摇头:
“不不不,表白还是放在私下日常的场合好,否则统统像道德绑架,也像立Flag——万一你开着机甲想起这事,量子兽一哆嗦——”
洛林口气加重:“这不会增加下官阵亡的几率,下官也不想忘掉——您感觉一下。”
方彧:“感觉……什么?”
“心跳。心跳是不会说谎的……下官的心,跳得很厉害。”
“摸不到。你的胸大肌……太发达了。”
洛林失笑:“那要怎么办呢?”
还没等他想清楚如何组织语言,请提督小姐凑上来听听——
方彧麻利地把手伸到他的脖颈处,摸了摸:“我摸到了,的确很快很强。你没有高血压吧?”
洛林:“……没有,只是紧张。”
还有恼火。
提督总是办法很多。但有些时候,她的办法也太多了!
“对,我忘了,”她喃喃道,“如果有高血压,怎么可能选入机甲军?但你长得就很像高血压患者,老了以后要注意啊……”
“阁下!”洛林有些哭笑不得,“您这话留到七十岁再提醒下官吧。”
方彧不敢苟同:“七十岁再控制已经晚了,五十岁就应该定期检查,因为……”
“阁下——我们还是亲吻吧。”
方彧转了转眼珠:“……啊?”
洛林没有那许多顾虑,他正大光明地道德绑架:
“这是下官这一朝不保夕之人一点小小的请求,阁下可以见赐吗?”
方彧:“当、当然。但是……怎么?”
“‘怎么’?”
“就、就是舌头保留在各自口腔内……还是进行一点唾液交流的那种?”
洛林一瞬间神情复杂。下一刻,他的手指覆盖上她嘴唇,柔声说:
“阁下,您别再说话了——只要那样看着下官就好。”
方彧如其言闭了嘴,盯着洛林的眼睛:“……”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味。她不喜欢香水,但洛林身上的气味没什么酒精味,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很安稳、很踏实。
他嘴唇上有干裂的细纹,刮过皮肤的触感却很好,麻酥酥的。
他吻了她的额头——
方彧一怔,忘记了约定,脱口而出:“这也太18-了……为什么不吻嘴唇?”
洛林动作一僵:“抱歉,事发突然,属下还没戒烟。”
“你也没有口臭……唔,那你……什么时候戒烟?”
“现在开始。”
“所以目前只能像小孩和妈妈的晚安吻一样吗?”
“您得到过‘晚安吻’这种东西吗?”
“……没有。”
“那也算得上一种独占鳌头……不算亏。”
洛林说着俯下身,温暖的额头抵在她肩窝里许久,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狗。
方彧隐约觉得,他是在压抑伤心的情绪。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便随手揉了揉他的后颈……
“……卧槽。”
有人!方彧吓了一跳,连忙松手。洛林迅速抬起身,鹰一样的目光射过去。
安达岚川目瞪口呆,后退一步,磕磕巴巴:
“方彧,你你你——他他他——你们还真白、白昼宣淫,搞什么?”
她咳嗽一声:“……安达上校有什么事吗?”
安达岚川怒了:“我有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我哥被黎明塔批捕了,你不想法子,你在这里卿卿我我腻腻歪歪恶心巴拉——我要跟你回桑谷!”
“……你不能回桑谷。”
“为什么?!”
“回去了也不会对局势有所裨益。留在这里,立下战功,倒可能帮他一把。”
方彧顿了顿:“当然,这是建立在你想帮助令兄的基础上。如果你是急着回去另起山头、继承家业……”
安达岚川一愣。
方彧毫无感情:“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最好不要起这个念头。”
安达岚川:“你!你又威胁我?你狗眼看人低,谁稀罕我们家那点破——”
帕蒂抢身上前,没搭理二公子:“提督!星舰已经来了,催提督赶紧过去……我想和提督一起回去。”
“哎呀,你就不要回去啦,前线怎么能少得了帕蒂?”方彧挠挠头。
“下官知道事态凶险,无论如何请让下官在您身边——下官也安心一点。”
“……阿加齐。”
方彧停下脚,柔声说:“我也很担心前线的大家。我不能留下,如果你留在这里……就相当于我在这里。我也会很安心。”
“提督明明就是担心我受连累,说这些干什么!”
“哎呀……”方彧被戳破后略显无可奈何,挠了挠头。
帕蒂悄然红了眼圈:“如果是提督的命令,下官不敢不遵守。”
方彧无奈:“好吧,这是命令——那我可走了?”
帕蒂吸吸鼻子,敬了个礼,目送方彧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