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沉眠日冕(1)
◎不可侵犯,天然正确◎
次日, 军部会议。
“安达先生认为,我们的战略目标应当是——”
“在蓝母星-奥托-波塞冬要塞一带阻击敌军,使之退却,将阵线维持在北海与三女神大区交界一带。”
当晚的军事会议上, 裴行野再次重复了安达的论断——
当然, 鉴于安达的军事水准大概还不敌一位勤恳的p社玩家, 到底是谁在重复谁的论断,还颇可考证。
反正, 裴提督便如此狐假虎威地说:“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我们需要……”
方彧坐在长桌的末席。其他几个座位上,除了次席的兰波,都是以远程投影方式与会的提督们。
卢守蹊、欧拉、德拉萨尔,安达系的将官齐聚一堂。
裴行野比往日更神采飞扬些。他没有笑,但也并未掩饰眉眼中的热烈激情。
方彧想起他时常流露出那种疲惫的、倦怠的,乃至空洞的表情, 一时竟有些惊讶。
似乎唯有不绝的战火, 才能重新点燃他的生命力。
“……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裴行野解释完战役方案, 环顾四周, 恢复了温和的神气。
兰波沉吟片刻:“提督的方案很细致,但有一个部分我没听懂。关于蓝母星一带……”
他伸手拨弄星图:
“那里物质稀疏,天生是好战场,易攻难守,可您分配过去防守的兵力呢?——这种兵力分配, 是不是少了点?”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并不少。至少, 我们还有太阳。”
兰波愕然:“太阳?”
裴行野:“不错, 蓝母星的唯一恒星, 人类最原始语义下的‘太阳’。”
他昂起下颌, 罕见地露出一点凌厉的傲气:
“这次战役的代号,是‘后羿计划’。”
“……”
许久,会议室内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兰波挤眉弄眼,表示不满。德拉萨尔张大了嘴,像是下巴脱臼。
卢守蹊和欧拉警惕地也互视一眼。
半晌,卢守蹊才沉声说:“提督,您是要‘射日’吗?”
裴行野并未回答,而是转头望向方彧:
“方,如果想摧毁一颗恒星,有什么可行的方法?”
方彧:“从理论上说,其实有很多方法。最简单的,只要破坏粒子链,诱导一次超新星爆发就好了。”
“太阳的质量恐怕不够吧?”
欧拉问,他居然认认真真考虑起“摧毁太阳系”这种事情来了。
方彧:“用大当量的裂变核弹,只要保证当量足够,那就……”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可是,蓝母星上还有人。”
兰波懒洋洋附和:“是啊提督,那可是母星——那些家伙把母星的水和土都奉若瑰宝,你这一下子要炸她,舆论会怎样?”
裴行野语气柔和:“蓝母星上目前只有考古所工作人员1902人,偕同家属三千余人。可如果将战线拖延至奥尔特云附近,那边境带上就有六亿人。”
“方,你觉得哪个更好转移一些?”裴行野仍很温和地问。
方彧:“……”
“至于什么母星的水与土,”裴行野淡淡说,“这是政治问题。安达先生并没有异议,我们军人也不必替政治家操心。”
兰波:“……”
卢守蹊沉声说:
“各位,提督说得没错。我们只负责作战,寻求一个对部下损伤最小的战争计划,才是我们的责任。”
兰波讥讽道:“哦?既然卢提督这样大义凛然,那你去‘射日’吧。看看到时候谁遗臭千古。”
卢守蹊说:“不才如果奉命,自然会不恤虚名、义无反顾。”
兰波阴阳怪气:“没有一头牛的人,才会说愿意为人类牺牲一头牛呢。”
见两个人又要呛起来,欧拉忙下场和稀泥:
“要我说,这也未必是什么遗臭千古的事情。这种作战方式前所未有,做好了,可是能开宗立派,在课本上留一大章节的。”
方彧不由沉吟。欧拉所说的,正切中她的心思。
毁灭恒星级天体——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尝试过这种战术方针。
单就目前敌强我弱的局势来看,这也的确是天才般的构想。
不但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而且超新星爆发带来扰动,更为流亡政府提供了一道天然的长城屏障。
日后如有需要,甚至可以在此建立人工要塞,那可就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是,一旦这种战术实践成功,其杀伤力和破坏力,也必然与此前所有的恒星级战役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今后的将领都学会了这一招,一言不合就炸恒星……
人类目前控制的这点宙域,能有几颗恒星可炸,人类还有几天可玩的?
众人果然一片哗然。
德拉萨尔粗声粗气:“裴提督,如果没人愿意干,那我干呗。”
欧拉:“听说蓝母星的风水很独特,是钟灵毓秀的宝地,下官也一直想去看看。”
方彧的目光划过众位提督,看到一张张或压抑、或热切的面庞。
做某种崭新战术方针的第一个执行者——这的确是很大的诱惑。
方彧望向裴行野。
他仍显得那么温和,甚至有点儿甜美——
究竟该用何种词汇描述他?是手捧普罗米修斯火种的开拓者,还是撬开魔盒的潘朵拉?
“大家的心情我懂得,但这个战术方针前所未有,首次执行,恐怕需要很强的应变能力。”
裴行野温声说:“方准将。”
方彧愣了愣,直到兰波在桌底踹了她一脚,才呆呆起身:“……阁下。”
“我任命你为‘后羿计划’的第一执行人。”
方彧:“?!!”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不知怎的,居然抬手敬礼:
“属下遵命。”
**
“小阁下,您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引爆太阳?一颗恒星?”
洛林紧亦步亦趋跟着方彧,语气和体态表现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得很激动,但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却如常云遮雾绕,像冬日雾霾下的天空。
方彧自顾自地若有所思:
“从理论上说,当然是可行的。但是……有一些实际上的数据,可能需要到现场测定啊。”
“什么,准将,您还要到太阳爆炸的现场去?!”
在一旁写文件的帕蒂中尉一蹦三米三,加入了四肢乱舞神情激动的队伍。
“唔……”
方彧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思索,只是身后跟了两个手舞足蹈的尾巴。
“我得去一次蓝母星。”她突然说。
洛林和帕蒂:“?!!”
片刻死寂,洛林肃然说:“那里如今可是政变军控制的区域啊。”
帕蒂:“您是打算单枪匹马到前线去吗?”
“对啊,那里是前线……应该带些军队。”她摇摇头,又否定了自己,“不行,敌人的空天侦查能力很强,大军调度就是打明牌了。”
“……”
方准将面容平静,两眼无神,显得有些呆头呆脑,犹如风永不吹拂过的深水。
一阵诡异的沉默。
洛林咧了咧嘴:“虽然不能带大军,带一两个保镖总没什么问题——下官倒是恰巧对这人类的子宫颇为好奇。”
帕蒂也忙道:“下官也喜欢看《探索蓝母星》,母星有几个大洲,下官都能背下来——很希望有机会实地考察一下。”
方彧笑说:“你们两个的话,我当然……”
“方。”一个懒洋洋的声线响起,胆大妄为地打断了她,“算我顾某人一个呗。”
方彧一愣,转过头。
顾舍予洒脱松弛地笑着,黑发扎高,两手背在身后。
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了。方彧的第一反应是如此。
“你说过,要带我回地球的,不会是哄人的话吧?”
方彧下意识看向洛林:“……”
洛林皱起眉,冲她暗暗摇头。
方彧转过脸,温吞道:“……当然。你应该比谁都了解母星吧,我正好需要一个向导。”
洛林暗暗咬牙:“?!!”
顾舍予得意洋洋瞥了洛林一眼,嬉皮笑脸地一躬身:
“是,她身上的每一个沟壑下官都曾踏足——毕竟,母星可是在下风情万种的初恋呢。”
洛林无声地切齿:“……”
居然胆敢在纯洁不谙世事的小阁下面前,使用这种黄色修辞。
顾舍予又翘着尾巴溜达到帕蒂身边,若无其事地问:“中尉,大洋洲是大洋还是大洲?”
帕蒂:“???”
还有……叫这个名字的大洋或大洲么?
“哎呦哎呦,《探索蓝母星》中尉可是白看了。”
顾舍予沉痛道:“不才恰好是审稿之一,记得片中特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帕蒂和洛林一起咬牙切齿:“?!”
成功犯了众怒,顾公子拍拍屁股,喜滋滋离开。
顾舍予颠颠地来,又颠颠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地鸡毛。
洛林冷冷瞥着他的背影:“阁下,他是顾歌的儿子、顾歌支持量子教、蓝母星又是量子教的老巢——综上考虑,下官认为您不应该带他去。”
方彧笑说:“洛林少校不会是担心他不利于我吧?”
“他妈是怎么死的,您自己也清楚。”洛林生硬地说。
方彧歪着脑袋:
“这样说来,您是裴提督的旧友、裴提督和安达连枝同气、是裴提督力荐您到我身边的——您弃准元帅于不顾,却到一个没前途的女将官麾下,是不是也很可疑的样子?您是裴提督派来盯梢的眼线吗?”
洛林语塞。
半晌,他干巴巴说:“谁说阁下没有前途?”
方彧温和笑笑,抬起手,指尖覆上洛林的手背:
“我相信顾舍予。即使信错了,也没什么——这不是还有你么?”
说完,她拍皮球般,轻轻拍打两下少校粗糙的、布满疤痕的手。
洛林打了个古怪的寒战。
方彧双眸微敛:“何况,他真的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洛林一愣:“您不会是说……量子教吧?”
“不,是马门溪龙。”方彧正色,“你知道马门溪龙的粪便有多大吗?”
洛林:“……”
**
银河联邦大学的临时校舍,位于星舰“拿破仑”号上。
走廊里铺满了学生的铺盖卷,几乎没有落脚的余地。
年轻的学生们挤满了每一个走廊,空气中三步一浮屏,五步一光脑,大都还在关注着奥托的状况。
“肯雅塔大元帅再次严正声明:星链‘海姆达尔’的坠落,纯属技术失误,并非分裂分子所污蔑的‘蓄意撞击’……大元帅对造成的伤亡表示遗憾……”
“第一批无政府人道主义救援队已抵达奥托,奥托现状直击——惨不忍睹!”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哇……”
“您现在看到的这位哭喊着要母亲的女孩,再也无法如愿了——她的母亲在最后关头将孩子推出了倾倒的建筑,自己却被掩埋,失去了生命……”
“……”
叽里呱啦声响成一片。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资格最老、关节炎发作得最厉害的老教授,才能混一张行军床睡一睡。
天体物理学院的许鸣教授,就是在行军床上被唤醒的。
“真是抱歉,打扰您老了!只是,方阁下想见您一面,这个时间安静。”
传话的女尉官笑眯眯的:“请您跟我来吧。”
许教授的脑筋缓慢转动——方阁下?
哦,是那个总在第一排睡觉的小女生方彧。
如今已经是“方阁下”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时也,运也!
他很文学地想着,摸过拐棍,蹒跚地跟着女尉官,走进了一间办公室。
方彧坐在办公桌后,若有所思地望着天。
除了一身将官的蓝色制服、肩头一颗冷银色六芒星肩章,她和当年并无什么不同。
小说里一般会说某人“眉目间沾染了杀伐的气息”,可她没有。
——仍旧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黑而柔软的发丝垂落在耳畔,形成凌乱的弧度。
连倦怠着打哈欠的神色……也一如从前。
“许老师。”方准将站起身,“您坐。”
许教授战战兢兢坐下:“方阁下,您叫我来,不知道有什么事?”
方彧微笑:“是这样的,我希望您能跟我出趟差,测几个太阳内部聚变反应的数据。”
许教授一愣:“太阳?测太阳的数据做什么?那个星系的生命已经走到末程,和我一样。”
方彧笑了笑,用手一推。
一张纸质的保密协议被推到许教授眼前。
纸,居然是纸……如果说母星走到了枯槁的年岁,那纸张的生命就业已垂危——
这是多久以前的老古董了!
据他所知,目前的联邦,只有最高级别的一级保密项目,才会存留纸质的保密协议。
他参与的上一个一级保密项目,还是奥托陨落的星链改造工程——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谢诠当时还在位。
许教授感到一阵战栗。一股奇怪的欲望正驱使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颤巍巍的手,抓住笔杆,在协议上签上古体名字。
方彧看着他签完字,才慢吞吞说:“……老师,我们要引爆太阳。”
许教授用力写完最后一笔,擦了擦头上的汗:
“哦,引爆太……引爆什么?!!”
**
方彧接下来说的话,许教授通通没听进去——
就像当年他在讲台上吟过的诗,方彧也一首都记不起来一样。
引爆太阳!引爆太阳!引爆太阳!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办公室。
帕蒂中尉收回目光:“许教授好像很吃惊。”
方彧打着哈欠:“毕竟是人类的故乡啊。”
帕蒂眉眼间浮上一缕忧色,倒出半杯茶:“我们的兵力到底还是不足吧,准将?”
方彧趴在臂弯上,舒服地呢喃一声,像一只懒猫:“嗯。”
“这次即使能通过这种手段成功,”帕蒂喃喃说,“下次怎么办呢?难不成……要动员预备役吗?”
方彧的脑袋在臂弯里蹭来蹭去,声音发飘,思路却很清晰:
“还没到那个地步——如果这一仗能稳住战线,海拉和北海军官学校都会在咱们的辖区内,应该会先动员两校的学生。”
她顿了顿:“不过,学生数量有限。下一步肯定是继续动员,征召预备役。”
帕蒂:“啊……”
方彧一愣,稍稍抬头,露出一双眼睛:“你怎么了?”
帕蒂苦着脸:“我爸爸也参过军,恐怕在预备役范畴内。”
方彧眨了眨眼。半晌,她低声说:“我弟弟就在海拉军校。”
帕蒂默然:“……”
她知道,她的准将虽然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在乎下属对她用没用敬语尊称、也不介意士兵敬礼的时候中指与大臂的角度,甚至有人当面说她坏话,她也一笑而过,却对另一些事又格外有原则。
她连自己的弟弟都不管吗?
“我们能赢吗?”良久,帕蒂才问。
方彧:“现代战争已经不是考验将领谋略的时代了,战争背后是政治机器的运作。谁能最终获胜,不取决于一场战役的智谋如何百出,而取决于谁能动员更多的力量投入战争。”
帕蒂:“……那么,谁能动员更多的力量?”
方彧伸个懒腰:“这就是政治家的事情了,你得看着安达。”
她沉吟片刻,平静地说:
“唔,人们出于某种心理,往往喜欢追求将星式的人物,觉得战无不胜,全是因为他们的智慧。其实,像安达这些决策者、社会上交税的群体,都和将领一样,处在军事环节之中,甚至远比一个将领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大。”
帕蒂噗嗤一笑:“这又是什么论调?”
方彧挠了挠头:“有什么问题吗?”
帕蒂:“虽然下官说不出什么问题,但您是个将官哎——哪有正经人会鼓吹自己的职业不重要啊?”
“哎呀,哈哈。”方彧笑了两声。
她说着懒洋洋站起来:
“不行了,我得去睡觉,快要困死了——晚安,帕蒂中尉。”
帕蒂:“晚安,准将。”
**
三日后。
科考舰“雅典娜”号辗转太阳系数个位点,终于大体完成了对太阳的数据采集。
因为太阳系目前处于军政府武力控制范围内,星舰的行动十分隐蔽仔细,尽量不显得很怪里怪气。
方彧和许教授又对数据进行了数日的分析评估。
许教授:“按照现在的当量计算,一旦引爆太阳,大概会在八至九秒的时间内波及到蓝母星——一场漂亮的末日烟花。”
方彧垂着头,凝神思索:“应该不会波及到外围星云吧?”
“有柯伊伯带哪,阁下——啊,母星时代人类的星海长城啊!”
方彧默然:“……”
“理论上都没问题了,”许教授揉了揉眼,“只是,如果你打算直接用推进器,像发射行星际导弹一样,把核弹推到太阳里……”
“从能耗的角度来说,太浪费了。”方彧接口。
许教授点点头:“做这一次倒没什么——搞这个的,连死活都不计了,当然也不会考虑成本。”
方彧沉默半晌,突然灵光一现:“如果用量子弹射呢?”
量子弹射目前只应用于小型物体,一般承载的物体就是人——但如果能将其载荷提升到能承受大型武器的程度……
许教授一愣,皱巴巴的脸上现出惧色。
他像看着什么怪物一样瞪着方彧,磕磕巴巴说:
“……量子弹射?你、你,你炸掉母星也就算了,你还想搞什么?你怎么不干脆毁、毁灭宇宙呢?”
方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如果能将恒星级武器与量子弹射结合起来,那这种恒星级新型武器之于目前的人类社会,杀伤力似乎太强了一点。
或者……仅做威慑之用?
不,也不行。所有自以为的威慑,都将通向失败的终局。
一切曾“慑”住人类的图景,终成无比凛冽的真实。
天并不冷,方彧打了个寒战。
她垂下眼睫,用力把这种大毒草掐灭在萌芽中:“……”
**
完成初步测算后,方彧立刻派帕蒂中尉送老教授回去。
这里毕竟是敌军控制范围,一旦老爷子出了三长两短,她可没法跟银联大交代。
许教授临走前,瞧着方彧的脸半日,欲语还休,叹了口气。
“方准将,”他干巴巴说,“你真应该去读个历史、哲学、文学之类的专业。”
“……为什么?”
老教授恳切道:“文科生,到底杀伤力小啊。”
方彧:“……”赤裸裸的学科歧视。
老教授继续摇头,捶胸顿足:
“唉……没有给你多发点奖学金,让你去乱打小黑工,以至今日……是我们学院的过失!是我们的过失!早知如此,我把奥托的房子卖了,也要资助你一路读到博!读到博啊。”
方彧在老教授波浪般的声线中迷失了方向。
好消息:有人要资助她读到博。
坏消息:是为了让她不犯罪。
她觉得老教授操心过头,什么恒星级武器,她也就脑嗨而已,当然是绝对不会付诸实践的……
当然不会。
于是一转过头,方彧就把老教授的言辞恳恳抛诸脑后了。
她暗暗思索,还得去一趟蓝母星。
不但是为了唠唠叨叨的顾舍予,蓝母星还有几千名考古所的工作人员及家属。
必须想办法将他们悄无声息地转移走。
**
蓝母星。
一艘小型星舰缓缓切入大气层,白色尾焰划破母星混沌的空气。
“这就是母星啊!这居然就是母星!”
离母星越近,方彧的状态越接近——用洛林的词汇来形容——狂躁。
她和顾舍予双双不顾堪忧的空气质量,等到高度允许,便直接跑到了甲板上。
“阁下,”洛林从舷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您喜欢沙浴,也不至于在这里享受吧。”
方彧仍很激动:“可这里是母星啊!”
洛林:“母星又怎么样?”
顾舍予一拉方彧的手臂:“方,你看,那个!”
方彧瞬间转移注意力:“啊,是那个!那叫什么来着——南极?”
“……”
洛林扶住额头,吐出一口带着沙土的气,一脸弃疗:
“呼……我呸!”
**
星舰减速,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一片无垠惨淡的雪原上。
雪原上似乎没有生命遗迹,只有大片的白色,让人几乎要雪盲。
唯有不远处的陆地上,躺着一架巨大骸骨。
白骨如山,却并不透出阴森气质,反而只留下无比温和的、平静的历史气息,像一本古旧的书。
方彧不禁屏住呼吸。
顾舍予忽然正色:“方,南极洲有许多巨鲸的遗骸。”
方彧一愣:“那是鲸?”
“蓝鲸。”顾舍予沉声说,“古生物学家认为,鲸类是五千万年前重返海洋的偶蹄目的后代。他们原本不属于海洋,却以霸主的姿态降临到新的生态位。”
方彧不觉凛然,轻声说:“……就像人类这样荏弱的物种,原本也不该属于太空。”
顾舍予目视远方:“蓝母星晚期,十八星舰的人类殖民者,通过强制混血令,在走向太空的途中完成了第一次大融合。从此之后,才有目前语境下的‘人类文明’的存在。”
方彧看向顾舍予——他的嗓音本来清越,只是最近有些沙哑。
“自那以后,人类文明就成了一个神圣的词汇。”顾舍予说,“不可侵犯,天然正确。”
方彧低声说:
“为了人类文明,就像大革命年代‘为了法兰西’一样,总是一句很好用的口号。”
顾舍予:“在母星久了,我有时候会觉得好笑。我们的人一旦提到‘人类文明’,就热泪盈眶、不能自已——人类文明?”
他近乎轻蔑地嗤笑一声。
方彧:“……”
顾舍予肃然说:“我在蓝母星这么多年,见过很多母星晚期的历史现场——如今所谓‘人类文明’本身,就建立在极其残酷的文明扩张之中。”
“一个文明的扩张,代表无数同样文明的灭亡。这些失落文明的孑遗们,就像被新文明驯化的狗。”
“只有汪汪跳跳捡捡球,这些‘无伤大雅’的东西,会被新文明吸纳保留。而他们血脉里侵略性的那一部分,生而有罪。”
顾舍予垂下眼睑:“这些事情,如今没有人再提了,时间是历史的整容刀。”
方彧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顾舍予。
她没想到,他这样大大咧咧好脾气的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犀利、近乎刻毒的话来。
他苦笑一声:
“更可悲的是,如果你亲眼见过人类文明丑恶的一面,还不可救药地爱着她和她生存过的每一片土地,那就……”
哗啦!哗啦!
突然,一阵有节奏的水声响起。方彧回过头。
洛林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拿树杈戳一个白色中空物体的按钮。
顾舍予登时不再深沉悲痛了——他像火烧屁股一样,一蹦三尺高,扑了过去。
“洛林少校,你在干什么?”
洛林抬头,树杈还停在按钮上,口吻十分纯洁:“演奏音乐呀,中校先生。”
顾舍予四肢飞舞:“演奏音乐?那是母星时代的古董,我们考古所的吉祥物——那是智能马桶!马桶!请不要动它!”
话音未落,一声温柔的机械女音:“烘干中,请不要移动。烘干中……”
洛林愣了愣。很快,他无辜地挑起唇角,又露出那副逗猫的神气。
“哦,原来是马桶。有这么多按钮,我还以为是乐器呢——不过水声本就是大自然的音乐,您觉得呢?”
顾舍予:“?!%”
方彧努力憋住笑容:“……”
**
门口的水声引来了考古所的研究员们。
当一群老头老太拿着拖把、扫帚、鱼竿和诸如此类的器械,稀里哗啦走出来时,方彧大为震惊:“?!”
洛林一凛,毫不掩饰拿顾中校当肉盾的企图,一把将她推到顾舍予身后。
有人大声说:
“喂!告诉肯雅塔阁下,你们不能因为我们顾中校在方彧手里,就觉得全考古所都通敌吧。我们才没有——”
为首的唯一一个年轻人大声吵吵——一抬头,看到顾舍予的脸,不由一愣。
他语气登时萎靡下去:“通、通敌……顾中校?!”
顾舍予笑逐颜开:“晚上好啊各位,我回来啦。”
语气像是出去旅游了一圈,回办公室发土特产。
众人:“……”
突然,有个老头的目光落在方彧脸上。
他大惊失色:“那个、那个不是——方准——方!”
顾舍予笑嘻嘻介绍:“啊,没错。这个是方彧,这个是弗朗西斯卡·洛林少校。”
他眼风一扫,惊讶道:“怎么?咱们长年累月不接客,还保存着山顶洞人遗风——时兴拎着大棍迎接客人呐?”
考古所的老头老太们彼此互视一眼,一阵沉默。
半晌,各色武器噼里啪啦落地。
一个白胡子老头越众走出来,白大褂上挂着所长标签:
“顾中校,居然是你,唉,我们还以为是军政府又派人上门骚扰来啦。”
方彧一愣:“军政府经常来人吗?”
白胡子老头咧嘴一笑:“……不好说,嘿嘿,不好说啊。这位小姐和这位先生,既然是顾中校的客人,就先进来吧。”
他说着在门禁前扫描量子兽,液体金属大门缓缓拉开。
方彧一行人走进了考古所——
说是“考古所”,其实也就是整个蓝母星唯一现存的人类据点,一座大型地下城。
一进考古所,方彧就被其中浓厚的母星氛围所包裹。
地下城内有按照母星历史复原的各时代居住区,工作人员及家属想住在哪里,只要换上一身符合时代标准的衣物,就可以住到哪里去。
于是,她一会儿看到披着兽皮的小孩,苦着脸蹲在草地上念“奇变偶不变”。
一会儿又看到两个穿着锁子甲的男人,拿着大剑互砍,愤怒地嚷嚷:
“那是古时候的洗碗机!”
“是鱼缸!”
“洗碗机!”
“鱼缸!”
顾舍予立刻颠颠跑过去,一番评鉴后,立下定论:“是洗碗机。”
鱼缸派的男人大失所望,失魂落魄离去。
顾舍予忙追过去安慰:
“其实用来做鱼缸也未为不可嘛——说不定就有母星人,喜欢用洗碗机装鱼呢。”
只剩下洗碗机派的那位洋洋自得,冲着失败者大喊:
“嘿,顾中校都这么说的,我说吧!”
方彧:“……”
白胡子老头颇为骄傲:“这都是顾的主意。他说,这边生活条件太艰苦,需要营造一种乐子人的氛围,搞得像个大型cosplay现场一样……”
老头就像很多老学究一样,说话时频繁使用“乐子人”一类的古代词汇,显得很高深、很学术、很不好懂。
方彧又不好问,只得呆呆听着。
老头兀自摇头晃脑地感慨:
“唉,你也知道,我们考古所一直是军事民用双体系的机构。我们这些搞学术的,和之前那些军官们,不说水火不容吧,至少也是相看两厌,一直合不来……只有他。”
“自从顾中校作为军方代表进驻后,当年那些麻烦事都没啦——怎么会是‘没了’,是顾这娃娃替考古所扛下来了啊。”
“顾的学问人品,两边都没的说,好人啊,好人。只是……”
老头没有说下去,漫不经心地转过话头:
“这些年,多亏了他,考古所才保得住这样的规模。往大了说,有其民则有其封土,没有人气儿的疆域,只有丢掉一个终局——”
“多亏了他,人类才在守住了母星的土啊!”
老头的脸上放着红光,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
方彧想起自己此来的使命,有点说不出话来。
“……”
“喂,老何塞,”顾舍予丢下痛哭流涕的男人,跑了回来,“你又给方灌输了什么?”
老何塞哈哈笑说:“我夸你呢。”
顾舍予毫无兴趣,切了一声:“夸我有什么意思,你应该给她讲讲网络用语的口语性与非口语性。”
方彧:“唔,我——”
他转向方彧,语速飞快:“方,就拿你的文化区举例吧:‘乐’和‘笑死’,语义十分相近,但前者不常见于口语,后者……”
方彧脑袋嗡嗡作响:“……”
再长的走廊也必有尽头,顾舍予没能把第十七个例子讲完。
三人停住脚,立定在漂浮着“所长办公室”投影的液体门前。
方彧看着老所长何塞:
“其实,我这次来蓝母星,不但是为了送他一路,也是想和您谈一谈。”
老何塞的鼻尖动了动。
老人明亮而深沉的目光一寸寸刮过敌将的肌肤:“嘿嘿,谈一谈么……谈,当然什么都可以谈!”
说着,老人主动推开门:“请吧,准将阁下。”
方彧垂下眼睫,大步走了进去。
门在顾舍予面前砰地合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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