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流血的金蔷薇(3)
◎什么锅配什么盖◎
“阁下。”帕蒂副官对方彧说, “首府还没有投降的意思,如果他们坚持要等到援军……”
方彧仰面朝天:“援军至少还要四天才能回来呢,再等等,来得及。”
公国首府的人口相当密集, 哪怕她一炮不发, 直接派出机甲部队强行降落, 恐怕也会死伤惨重。
啊呀啊呀,烦死了。
帕蒂只得说:“是, 阁下。”
方彧看着光脑,突然咯咯地傻笑出声来。
帕蒂:“阁下在看什么呢?”
方彧把屏幕推向帕蒂,努力憋笑:“这只树袋熊从动物园离家出走了!”
帕蒂凑过脸来,看了看树袋熊,又看了看方彧,哑然失笑,只不知是被哪一位逗笑的:
“……的确很可爱, 像是阁下会喜欢的东西呀。”
方彧反倒愣了愣:“哎, 等等, 什么叫‘像是我会喜欢的’?”
帕蒂:“唔……”
总不能和自己的长官说, “您看上去有点傻头傻脑的”吧?
好在她不需要费心编造说辞了,正此时,方彧的光脑亮了亮——
看清来电显示,两人的表情都微微一滞。
方彧摆正上身,沉声说:“安德烈娅殿下。”
安德烈娅大公妃坐在自己的寝殿里, 即使在以失真扭曲著称的立体投影中, 也显得俊美非常。
她用那种独特的、哀而不伤的音调说:“方彧将军, 我……我是来请求您的。”
方彧一愣。
安德烈娅努力保持矜傲:
“我愿意投降, 请不要在首府再动刀兵了。并非我个人道德败坏贪生怕死——我, 我死了也没有什么。只是我们的子民……那些没有量子兽的量子教教徒……他们才是受损失的人。”
公国的道德标准也忒高了。
方彧下意识想,如果贪生怕死就是道德败坏,那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
见方面无表情、毫无反应,安德烈娅大感受辱:“如果您不应允,就算了!有生必有死而已。”
帕蒂忙暗暗推了她一把。
方彧回过神,赶紧说:“啊,如果您愿意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那自然很好。只是……”
安德烈娅:“我明白。您担心我并不是掌握权力的那一个吧。”
方彧:“是啊,如果您足以左右局势,那倒是……”
“我正巧足以左右局势。”
安德烈娅冷冷打断了方彧,高高昂起下颌。
方彧一愣:“……”
说实话,她对此持严重怀疑态度。
她甚至下意识地琢磨,这会不会大公国设下的陷阱?
如果是的话,应该会以什么方式布局设计呢?大公妃殿下的谈话又有何目的呢?
安德烈娅把方彧的沉默当成了叹服。她不喜欢被奉承,却也习惯于被奉承。
她恢复了原来的口吻:“方阁下,您替我传达了那句话吗?”
方彧心里一沉:“哪句话?”
安德烈娅:“……”
“!?”
方彧这才猛地想起,那天在葬礼上,大公妃好像的确和她说过要给裴行野捎句话,什么月光啊脑袋啊什么的。
她当时光顾着怀疑大公妃是不是裴行野发展的间谍,却把更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安德烈娅苦笑一声:“……没关系的,这回想来您一定不会忘的。”
方彧:“我、我这次一定。”
她向来记不住什么袜子啊内衣啊水电费啊的增增减减,但忘记这种事也太不负责任了!
安德烈娅冷彻了脸色:“请您再为我捎句话吧。”
方彧不自然地拨弄头发:“您、您说……”
安德烈娅改说古地球语的一支,说得不很熟练,一字一顿: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方彧:“???”
她当时觉得那句“抬头看月亮”可能代表了某种隐秘的暗语——比如用月亮指代黎明塔里某位大人先生什么的。
但这……是一句诗。
如果她上古代母星语言课时足够认真,这还是一句情诗。
难道用情诗也能传递情报吗?
方彧不了解情报部门的现状。
……挺奇怪,挺新奇的。
**
安德烈娅大公妃挂断通话,忽然哈哈笑起来,越笑越凄冷。
侍女站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
弗朗西斯大公乖巧地蹲在她膝下,玩着手指,像一只驯顺的羔羊。
终于,侍女颤声说:“殿下,您……”
大公妃摇了摇头,感慨道:“我真羡慕她啊,还是个孩子呢。谁也不恨、谁也不爱,连她自己她都既不爱也不恨!这是好福气,很好的福气……”
侍女:“殿下,您太累了,还是去休息一会儿吧。”
安德烈娅瞥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那般森冷的目光令侍女畏惧——明明殿下是经常露出这般目光的。
安德烈娅冷漠道:“事到如今,还怕休息的时间不够多吗?”
侍女:“……”
安德烈娅深吸口气,抓住自己身下的锦褥,指节青白:
“召集大臣们,要全部,就说我改变主意了——记得,要全部!”
侍女不显得意外,屈膝道:“是。”
安德烈娅犹豫了一下,冷声说:“把大公也带走吧,带他到花园里去。没得到命令,不许回宫。”
“是,殿下。”
弗朗西斯不愿意离开“小妈妈”——但安德烈娅不再理会他了,只紧紧绷着脸,一副狠绝的模样。他只好被硬生生架了起来,哭喊着离去。
很快,公国的老臣们拖着拐棍儿、佝偻着腰,一个个地来齐了。
“诸君,”安德烈娅面无表情,“你们说的对,先君的荣光不容乱臣贼子玷污,我们应该尽力支撑到援军回来才是。”
众臣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露出年老发黄的牙齿。
“臣等早就知道,殿下与凡俗之辈不同,是一位见识过人、远见卓识之……”
他们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安德烈娅猛地从身下的锦褥中拉动一个什么东西来——
她的动作太快,几乎无人看清,只见她猛地撸起袖子,将其狠狠一抛。
巨大的声响震彻整个新盖亚宫。
花园里的葳蕤草木也随之枝叶乱颤,剧烈抖动。一股黑烟从宫室的一角溢出,很快弥漫了半个宫野——
大火。
侍女们仓皇乱窜:“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
弗朗西斯大公受了惊吓:“妈妈!妈妈!火!”
他吵嚷着要往宫殿里跑去,早被大公妃忠诚的侍女拦腰抱住。
他急得满头大汗:“妈妈在火里呢,妈妈在火里呢!”
侍女也不由泪盈于睫,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殿下!可怜的弗朗西斯殿下啊……”
**
新盖亚宫失火的消息很快传开去。
与安德烈娅大公妃共同葬身火海的,还有玫瑰公国几乎全部的主战派老臣。
方彧听到消息,大为震撼。虽然她的表情仍是和平常一样寡淡僵硬,但却好半天没说出话。
“这回想来您一定不会忘的。”
……因为是遗言,所以会记得刻骨铭心吗?
方彧深吸口气:“洛林少校。”
洛林:“是?”
方彧合上眼:“请给我拿一块菠萝味的,您自己也随便拿一块吧,谢谢。”
洛林不合时宜地微微笑起来,把水果糖递给方彧,见对方脸色惨白,还颇为贴心地替她撕开了包装。
方彧含住糖,眼前的黑色渐渐褪去,她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又在工作了——
洛林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安德烈娅殿下居然这样有脾气。她是没落贵族出身,这些年吃了许多苦头,想来也不是第一天看那些老头子不顺眼了吧。”
方彧想起什么,转过头:“洛林少校,裴提督和她……”
她犹豫了一下。
八卦虽然是人类的重要本能,但总不能说是一种好品质,何况当事一方又刚刚烧死自己。
而且,洛林也未必知道裴行野在公国有没有内线这种事吧?
洛林却了然道:“私下议论一位公国贵妇似乎不大绅士,但若是只议论长官嘛,倒没什么——何况他的私生活,向来是廷巴克图军官食堂里卖得最火爆的下饭菜。”
洛林说着咧嘴一笑。
方彧:“……”
她知道裴行野换女朋友的速度很频繁。
嘴很严的谢相易都曾憋不住,向她感叹过:“裴提督是怎么做到谈了这么多女友,却没有一任来他办公室寻仇的呢?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裴是一个普通的奥托白领,这种生活方式除了增加被扔臭鸡蛋的风险外,大概无可厚非。
但在保守派大本营的军部高层,他的举动就会显得比较显眼了。
裴的名声很好,只是在这方面一直饱受诟病。
——但裴行野私德如何和她无关,这不是她要了解的部分。
方彧:“啊,裴提督的那些事我也听说过。我想问的是,他和大公妃……”
“哎哟,我纯情的小阁下——您不会还想着,他和大公妃是真心相爱吧?”
洛林皱眉。
方彧一怔:“谁和谁真心相爱?”
……大公妃不是裴行野的内线吗?
“哎呀呀,”洛林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裴提督这个人,哪里懂得什么爱情!”
爱情?……那些东西不是情报密语,是单纯的情话吗?
方彧脸色一沉,没想到出了这样大的错误。她抬起眼,洛林一脸忧色地看着她。
眼看着话题离要询问的内容越来越远,且呈不可挽回之态,方彧低声:
“裴提督……不懂爱情?他不是有很多女朋友吗?”
“女朋友的数量和爱情往往是成反比的啊。”洛林忧愁地说,“阁下,您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大开窍的样子?”
方彧一愣:“啊?”
洛林语重心长说:“裴行野先天不足,虽然心有百窍,但该分给爱情的那一份子,早都堵住锈死了——他只会叫人伤心落泪的。”
方彧:“哦。但是……”
洛林说:“没有什么但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和他在一起的女同胞都知道不会长久,她们图他的脸和钱而已,这种比廷巴克图赈济粥还稀薄的感情……”
方彧沉默片刻:“所以大公妃不是裴行野的内线,只是他的情人?”
“……”
洛林突然愣住,像一尊古希腊的武士雕塑。
半晌,他喃喃道:“您原来是想问这个?”
方彧:“但是情人这种关系,其实也相当于内线,是吧?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要我传话,却不发个邮件呢?”
洛林的表情诡异:“阁下,大公妃的光脑是受到宫内司监控的,说话必须有循规蹈矩,多一个字也不行。她的笔墨根本出不了宫,所以写字条也不成——所以只能找外人带话。”
方彧松了口气:“……哦,这样我就放心了。”
洛林:“?”
方彧按了按眉心,说:“我是担心大公妃要借着传话,搞什么计策。”
“我的将军!”洛林扶住额头,感情复杂地叫了一声,“哎呀。”
**
是日午夜,新盖亚宫。
弗朗西斯大公殿下身披传统礼服,手捧帝国之剑,出现在公国全境的光幕上。他身上全是花边和褶皱,显得很滑稽,像胖乎乎的古董娃娃。
身后伏跪在地的侍女紧紧护恃着他。
他目光呆滞,开口说:“予弗朗西斯四世……非有折冲之能将,实念生民之多艰……不敢有罪于天下……”
方彧站在会议室里,抬头看着屏幕。
“……愿受其戮,无害我子民。”
他磕磕巴巴地在提词声中念完,惶惑四顾:“完了吗?完了吗?妈妈呢?”
屏幕吓得赶紧一黑。
帕蒂查看终端,报告说:“阁下,对面发来了投降……诏书。”
邦尼特:“他们刚刚收回了星链!航运司向我军发出了进驻邀请。”
“唔。”方彧仍然有点疑虑,担心会不会有埋伏。
以烧死不掌实权的女殿下为代价,换一场成功的伏击战……
可能性应该并不大,但还是令她紧张,却又不能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她烦躁地搓了搓发辫的末梢,沉下心:
“进军!保持队形,不要放松警惕。”
方彧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公国是真的投了,还投得四脚朝天。
临时政府不但把公国的防御系统主动解除,甚至还把民政事务的最高裁判权一应移交给了方彧舰队。
尽管方彧窒息地再三拒绝,但对方一边拍马蹄子一边摆烂:
“我等都是戴罪之臣,阁下英明神武……”
公国时间中午十二时许,方彧的舰队正式下沉至玫瑰公国的大气层。大公治下的公民们纷纷推开窗子、仰起头颅,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这是自海拉·杜邦元帅率兵取道玫瑰港后,奥托的军队第一次进入公国境内。
来自奥托的死神舰队啸然从天而降,如黑色大鸟,振翅翱翔。
方彧进驻公国后立即与大公见了面——据公国的官员们说,那叫“会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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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乡随俗,姑且就承认她与大公在新盖亚宫议事厅“会晤”了吧。
但这场会晤的水平绝对堪忧——大公吓得呆若木鸡,全靠礼仪指引官在一旁指手画脚。内政官说一句客套话,他含混地学说一句,说得七零八碎。
方彧看不得他那副受惊小兽般的样子,觉得很尴尬,很没意思。
他刚刚失去母亲,至少让孩子缓口气啊……
方彧这样想着,一摸裤兜,恰好有一块奶糖。
她起身绕过会议长桌,弯下腰,将奶糖塞给了大公。顿了顿,又觉得太生硬了些,于是又拍了拍他的手。
“……姐姐?”大公惶恐地说。
方彧低声安慰:“吃吧,没事的。”
大公剥开糖纸,咬了一口奶糖。
“什么味道?”方彧鼓励地问。
“嗯,甜的。”大公思考了片刻,认真回答。
内政官大惊失色,好像想要阻拦,又忍辱负重地按捺住了。
——看他的神色,方彧严重怀疑自己刚刚说的不是“吃吧”,而是“大郎,该喝药了”。
方彧还是转过头道歉:
“对不起,阁下,可能殿下的饮食都需要……经过手续?我刚刚没留意。”
内政官赶紧低下头:“不敢,不敢……”
方彧:“……”
**
方彧与大公会晤的消息立刻登上了新闻。
视频中,方彧给大公糖果的那一段被反复剪辑——
保守派斥之为“对君权软弱投降”,而进步派则称赞其“不是敌对的君与将,是作为人类的一个母亲与一个孩童”。
方彧对此反应格外激烈:“母亲?孩童?那个小孩都知道叫我姐姐,在他们嘴里怎么就差了辈呢!”
当然,这都是联邦那边的新闻。
公国的新闻口径统一,整齐划一地怀疑方彧要毒死他们弗朗西斯殿下——
“殿下为了我国委曲求全,居然不得不接受一位卑鄙的共和分子的嗟来之食!这是国家的耻辱!”
“赐予食物是臣服的表现,不会以为我们不知道吧?这些信量子神教的垃圾变态赢了战争,还要骑在我们脸上羞辱我们!”
“都是阴险小人出卖了大公!为了他们的一己私利丧权辱国……”
“奥托大帝肯定没想到,英雄的国度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年轻人骑在头上,肉食者都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瑟瑟发抖……”
方彧认认真真阅读了很多网民评论。
石榴裙啊……
她从小到大几乎没穿过裙子,但参军前很喜欢在夏天穿到膝盖上方的长T恤。
因为很凉快,穿脱起来又很方便,而且显瘦——奥托的夏天太热了,哪怕转转脑子都会出汗的。
可惜参军之后就不能这么穿了,她的几件长T恤统统退役做了睡衣。
“约束我军,千万不要出什么抢劫□□偷东摸西之类的事情,”方彧抬起头,“邦尼特少校。”
邦尼特忙说:“啊,是!”
方彧捂住脑袋:“帕蒂中尉,奥托那边有消息了吗?”
“哦!奥托……奥托要派兵追击回援的远征军,请阁下相应策动。”
方彧点点头,不以为意:“行吧。我想也还有一场仗打,军部那些人肯定是不甘心投降的,说不定还会说‘文官挟持大公丧权辱国’——反正看首府这个状态,策动一场骚乱也不是很难……”
洛林抱着胳膊冷笑:“阁下。”
方彧抬起头:“怎么了?”
洛林冷笑:“他们只不过是看您打了胜仗,所以才慌慌张张又兴大军出击了,这是抢功啊。”
方彧扶额:“啊,抢就抢吧。”
洛林神色古怪地瞪着她:“……”
“现在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方彧揉了揉额角,“军管后恢复正常生活、尽量缓和矛盾平息仇恨……唉,在玫瑰港杀了那么多人,想要报仇的人肯定不少。所以大家都要注意安全,不要乱逛。”
帕蒂:“是,属下这就通知下去。”
“唔,大公和那些文官都不要□□,保持监控状态就好了。还有……”
帕蒂说:“唔,其实在大公提交的资产报告里,还有一些问题。”
方彧一愣。
帕蒂谨慎地说:“属下最近查阅了大公提交的资产报告,发现前任大公和联邦政府的一些要员贿……呃,交易的记录。”
方彧猛然想起来:“啊!多亏了你,我居然完全没想到。”
先大公当然和奥托有不少灰色交易——既然和坎特有,难道和陈岂等人就没有吗?
方彧接过光脑,大致扫了一眼。
陈岂,财政部、民事部的长官,大法院的法官……有许多熟悉的名字。
先大公每年都会经由几家非盈利的慈善基金会,给他们送去各色“礼品”——值得庆幸的是,这里面倒暂时没看见未成年少女。
她啪地关掉光脑,飞速思索。
这东西分量太重了,一旦传出去,恐怕又要整个内阁齐刷刷下台。
“阁下啊阁下,小阁下,”洛林微微一笑,“这可是件宝贝呀。”
方彧垂着眼皮,用呢喃的鼻音回应:“嗯?”
洛林:“是烫手山芋,也是防身利器。”
方彧一愣:“防身?有人要害我?”
洛林笑容款款,故作惊讶:“哦?您刚刚领着一堆破铜烂铁打了惊险的一仗,您说有没有人想害您?”
方彧挠挠头:“我的意思,这件事已经完了……”
“‘这件事’不是九十岁的在下得阿尔茨海默症——完了就是完了。除非您主动出击,事情是不会完的,敌人也不会让它完。”
洛林正色说:“在下以为,解决一个将军只需要三步:一,让他领着弱小的军队出征。二,等待他战败被杀。三,如果他战胜了,就说他和敌人早有勾结。”
方彧:“……?!”
她白打了那么多游戏,居然从没考虑过第三步。
是啊,给她塞一堆和公国有联络的属下有什么用呢?仅仅是为了让他们见势不对时更容易跑路叛逃吗?
沉默半晌,她真心实意地说:“洛林少校,您真是让人醍醐灌顶。”
洛林含笑躬身:“我的荣幸,阁下。”
方彧默然许久:“……可是,还是把这些销毁掉吧。”
帕蒂愣了一下。洛林登时冷下脸,旋即露出那种可怕又残忍的笑容。
“哦?”他笑着抱起双臂,“您能不能降尊纡贵地解释一下?”
帕蒂下意识往方彧那边挪了挪。
方彧恍若不觉,语气仍很平和放松:
“推倒旧神龛简单,再塑金身难啊——陈岂虽然一贯雁过拔毛,但好歹还是一个能干的政客,眼下时局混乱,他还能镇得住场子。”
方彧顿了顿,比划道:
“他在上头,大家还有一只秃毛雁。如果眼下再大动荡,只怕连毛都快没有了。”
洛林失笑,不无讽刺道:“是,是,人类大家庭有了呆雁,可您该没毛了——阁下,大公还在宫中养着,首府是不战而降的——他如果要诬陷你沟通敌军呢?您有什么富有智慧的辩解?”
方彧抬起头,干巴巴说:“我辞职。”
洛林:“……”
方彧低下头:“这种时候辞职,相当于末日之战前离开地球,绝对是英明之举。”
洛林投降似的叹了口气。
方彧则早已抽离出来,敲着脑壳,努力思索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她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他——洛林少校,您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洛林坏笑一声:“您好吃好喝奉为上宾,下官倒觉得这种生活方式也很有益于健康嘛。”
方彧无语:“行啦,去把汉密尔顿上校放出来吧。”
帕蒂并没有显得很意外,不由莞尔,抿嘴不语:“……”
洛林注意到了,颇为诧异地转过头:“中尉,您好像不觉得奇怪啊。”
帕蒂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哎呀,我,我其实那天就发觉了。”
她说着抬起手行礼,正色向方彧解释:
“报告阁下,属下的父亲有个小农场。从四岁起,我爸爸杀猪杀鸭,都是属下拿着小盆在一边接着血……说实话,唔,您那个血,闻起来就一股毛血旺的味道。”
方彧失笑:“是吗?”
帕蒂中尉用力点头:“但属下不敢乱说。”
方彧:“真是多谢。”
这时,几个人来对洛林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关于释放汉密尔顿上校的——
洛林的目光飞快掠过方彧。他站起身,沉声说:“我自己去。”
方彧仍在和帕蒂谈论关于奥托出兵的事情。
“……阁下觉得会派哪一位将领啊?”
“裴行野提督!太好了,他长得多帅呀,我喜欢他。诶,阁下不喜欢他吗?”
“唔,倒也没有不喜欢,只是……”
“是因为他花边新闻很多吗?属下倒不大在意这个,啊,我是说,反正我也不会真的和他谈恋爱……所以不用在意这个。”
“……”
洛林干笑了一声,大步来到囚禁汉密尔顿的房间门口。
“上校先生。”
汉密尔顿吓了一跳:“你,你又来干什么?!她不是说可以放我出来了吗?”
洛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方准将年纪很轻,也没什么社会经验,是从象牙塔直接堕入万魔窟的——她或许可以放心信任一位联邦同胞的人品,觉得子弹只会来自前方,后方则是安全的摇摇床——可我不这么认为。”
汉密尔顿挤出一个笑容:“你、你多虑了。”
洛林按住他的肩膀,态度亲切,咧嘴一笑:
“她没有杀了您,是因为她是个清新之风犹存的好青年,把您的权利看得比自己的利益重——您就不一样了,您和大多数人一样,早就是恶魔的同伴了。”
汉密尔顿声音发颤:“……方准将前途无量,我怎么会自找麻烦。”
“——正因为前途无量才需要把她扼杀在黎明前夜!”
洛林凑近他的耳畔,骤然压低嗓音,醇厚悠远:
“注意着点吧。本人看着你呢。”
**
凌晨两点。
方彧总算整理完此战的报告,舒了口气:“真是的,累死了啊。”
虽然帕蒂中尉在文字工作上的细致令她咂舌,但这或许反倒助长了她的拖延症。她又是拖到非做不可的地步,才一鼓作气把材料发给奥托。
——和战报一起发过去的,还有她的辞职信。
她记得在学校时学过,军官提前辞职必须提出无可撼动的条件,比如身体残疾、患有重病或者其他不可抗力因素。
所以,经过认真思考,她在信中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军部阁下们:
鄙人承蒙奥托政府错爱,从事了不该从事的职业,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具体来说,鄙人刚刚发现自己晕血。
鄙人以为,指挥官还是选不晕血的好。因为晕血的指挥官在指挥作战时,看见血就会晕倒了,还怎么指挥作战呢?由此观之,这实在是很严重的不可抗力因素啊!
感谢各位的栽培,再见!
联邦军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上校方彧
克里斯托弗沉默良久:“……”
“怎么样?”方彧殷切地说。
克里斯托弗委婉道:“我不想说‘废话连篇’“荒诞不经”,所以……满篇废话,还显得阴阳怪气,好像全文只有最末两个字是真诚的。”
“最末两个字……方彧?”
克里斯托弗:“再见。”
“……”方彧大惊失色:“啊?至于这么严重吗?那我还是再改一版好了。”
她拿起笔,又放下:“算了,反正是辞职信,还需要讨好谁吗?”
克里斯托弗:“……”
次日一大早,方彧又不得不调和三起军民纠纷。
一个愤愤然的老太太坚称,自己家晒的咸鱼干被联邦军船上的猫叼走了。
“那个地方安全得很,你奶奶我在那里晒了六十年咸鱼了,能不知道吗?啊?六十年没有一条咸鱼被猫叼走,怎么你们一来,我的咸鱼干就没了呢?”
方彧反复解释他们的军舰上不会带猫,可老太太不信。查监控又查不到——
最后,方彧只得让人去买三斤咸鱼弥补老太太的重大损失。
“阁下,这种事其实您也用不着亲自来管的。”
帕蒂中尉见方彧直打哈欠,体贴地说。
方彧哈欠连天:“虽然是小事——但既然肯找到我跟前,就说明在她眼里是了不起的大事——如果交给那群老兵疙瘩,说不定连剩下的鱼也会被抢走——其实就算把她的房子抢走了,对于联邦整体来说也是件小事——但仇恨与嫌隙不也都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的吗?”
帕蒂:“……”
“唔,对不起,”方彧猛地醒了醒神,“我刚刚说了什么?哎呀,这样说教的口气……”
帕蒂抿嘴笑道:“属下并没有觉得,只是听阁下说话很有趣。”
方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虽然老太太与咸鱼颇纠缠不休,但最让她头疼的,还是那位弗朗西斯四世殿下——
这位殿下显然不曾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微妙变化,每天哭闹着要找在火灾中失踪的继母。一个不高兴,就要打骂侍女们。
——因为并未找到大公妃的遗骸,所以暂且只能算作“失踪”。
但心智正常的“成人”们都知道,她肯定是死了,离得那么近,多半早就被炸成飞灰了。
“不知道奥托会怎么处理他啊……”
方彧把双手垫在脑后。
克里斯托弗:“陈总长是不想废黜掉公国的。”
方彧:“是啊,让一个相对独立的加盟国掌握联邦最繁荣的贸易港,他们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好办——所以他们是需要公国的存在的。”
“但是,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大公治下稳定的公国,可不是混乱得像一锅八宝粥一样的地方。”
克里斯托弗默然。
片刻后,方彧笑说:“不说这个了。你知道吗?大公和兰斯生日在一天。”
克里斯托弗当然是知道的——只要和方彧有关,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但他还是遵从了人类的社交法则:“是吗?”
方彧兀自感慨:“兰斯比那个小孩漂亮多了,脾气也好多了……当然也聪明多了。”
“即使不和有严重智力缺陷的弗朗西斯殿下比较,”克里斯托弗重重地咬紧“不”的字眼,“和同龄的正常少年相较,兰斯也的确是很省心的孩子。”
克里斯托弗说:“虽然有点别扭,但人很可靠——当然比您省心得多。”
方彧:“……?!”
**
翌日,奥托总算向方彧发出了自她开拔后的第一条军事命令:
经联邦议会与军部统筹决议,由廷巴克图提督官(暂驻奥托)裴行野将军率军出波塞冬要塞,阻击叛军,请方准将服从其指挥,相为策应。
方彧将光脑关掉:“还好,是裴提督。”
不说裴行野的目的和背景,至少他够聪明——她这个准退休人员可以暂且安心躺板板了。
帕蒂正在倒茶:“真的是裴提督?!”
方彧点点头:“嗯。”
洛林:“联邦军的高级将官里,要挑真正有一线作战经验的,也就那几头蒜了。”
帕蒂:“听说裴提督会九种乐器——他当年还在社交网络上发过弹吉他的视频呢,可惜很快就删掉了。”
洛林笑眯眯看向方彧:“阁下可不要觉得,在裴提督手下工作会很轻松哟,尤其对您这种人来说。”
方彧:“?”
帕蒂:“怎么了,少校?裴提督脾气不是很好吗?”
洛林沉痛地说:“中尉小姐,职场生涯的第一课,上司脾气好可不代表为人宽容。裴行野这个混蛋玩意——”
话音未落,光幕一闪。
裴行野金红色的长发上浮动着一层熠熠金雾,衬得他脸色白皙,眸如琥珀。
帕蒂倒吸一口冷气,极力按捺掏出光脑饭拍的冲动。
洛林撇撇嘴,遗憾地把“混蛋玩意”之后的句子咽回肚子里。
方彧一愣,忙起身敬礼:“裴提督。”
裴行野抬手还礼,笑眯眯说:“方准将。”
方彧想起洛林刚刚的提醒,下意识按住头上的呆毛——很快又觉得动作太大,只讪讪地蹭了蹭,放下手。
“……”
“方,我并非有意此时来追亡逐北,只是奥托的命令,我身为军人,不得不遵守。”
裴行野声音和悦。只叫了一声军衔,就仍改口叫名字,显得很亲切平易。
方彧:“属下明白。”
属下也不在乎。哪怕来个克苏鲁,只要愿意接管这些烂摊子就好。
“好,那么请随时保持联系吧。”裴行野笑眼盈盈,“敌人虽然拙劣,但也要打起精神呀。”
方彧意识到他在看那撮很困倦的乱毛:
“……是。”
她正要断开连接,忽然想起安德烈娅大公妃——
裴行野虽然远在奥托,但也一定早就听说了。可他神色如常,至少没有露出一星半点儿的伤心。
她看了看左右。洛林和帕蒂会意,都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方彧挠了挠头:“裴提督,方便说一句很私人的话吗?”
裴行野笑了笑——不知为何,她觉得对方早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仍故意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哦?愿闻其详。”
方彧:“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裴行野忽然沉默:“……”
方彧有些紧张,下意识抓紧了手腕。
<裴提督沉默了大约有一分三十秒(时间不准确,是我用脉搏数估计的)。
无论如何,这是相当漫长的一分三十秒。>
——方彧后来在一篇只写了一半的回忆文稿里这样描述。
当然,经后人查证,安德烈娅大公妃所引述的那句词原本是“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此时此刻,裴行野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叹了口气:“方呀方,你真是——”
他并没说下去。
方彧:“安德烈娅殿下死了,我很抱歉。”
裴行野:“没什么可抱歉的,又不是你逼她这么做的——即使是你逼迫她的,我们非亲非故,我又哪里有权利为她感到愤怒呢?”
方彧:“……”
裴行野低下头笑道:“好了,再见。”
说完,他的影像迅速地消失在空气中。
方彧挂断通话,沉吟良久:“……克里斯托弗,你觉得裴提督最后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她模仿着垂下眼皮、试图将眼珠向左转去,却不大灵活,脖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转动起来——然后头也跟着晕了。
果然,明眸善睐也是一项技术。
克里斯托弗:“您觉得呢?”
方彧脱口而出:“憋了一个屁?”
克里斯托弗:“我分析认为……不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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