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好梦难成
日光朦胧,月色苍白。
狗已窜入黑暗中,人头犹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头的人也还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凄厉的呼声此起彼落。
风在呼号,伴着鬼哭。
无论谁看到这景象,听到这声音,纵然不吓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楚留香没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窜了出去,去追那条狗。
“无论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饥饿时给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时给我地方睡觉,我就不能看着你的头被狗衔走。”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他一向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没入黑暗中。
“但无论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认为楚香帅的轻功,本就是从地狱中学来的。
掠过竹篱时,他顺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个起落后,那条衔着人头的狗距离他已不及两丈。
他手中短竹已飞出,箭—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惨嚎一声,嘴里的人头就掉了下来。
楚留香已掠过去拾起了人头。
冰冷的人头,又冷又湿,仿佛在流着冷汗。
楚留香忽然觉得不对了。
“波”的一声人头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浓腥烟从人头里射了出来,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无论谁嗅到这股恶臭,都一定会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湿。
楚留香倒在地上。
远处隐隐有凄厉的呼声随风传来,也不知是犬吠?还是鬼哭?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飘飘荡荡的走了过来。
一条没有人头的人影。
没有头的人居然也会笑,站在楚留香面前“格格”的笑。
突然间,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这“无头人”的衣襟。
“嘶”的,衣襟被扯开,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卜担夫!
原来他有头,只不过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来当然就不会如此逼真。
那颗被狗衔去的头呢?
头是蜡做的,里面藏着些火药和引线,引线已燃着,只要能算准时间,就能算准引线的长短。
他时间算得很准。
所以人头恰巧在楚留香手里炸开,将迷药炸得四射飞散。
------------
楚留香传奇小说桃花传奇 第四章
眼看卜阿鹃的指甲已将抓到她脸上,她身子才忽然随着树干滑了上去,就像是—只狸猫,眨眼间就滑到树梢。
卜阿鹃脚尖点地,也跟着窜了上去。
张洁洁娇笑着道:“这个女人好凶呀,香哥哥,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忙。”
她故意把“香哥哥”三个字叫得又甜蜜,又肉麻。
楚留香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卜阿鹃更听得火冒三丈高,冷笑道:“这个女人好不要脸,也不怕别人听了作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攻出七招。
张洁洁一面躲避,一面还是在笑着道:“不要脸的人是我?还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香哥哥非礼你?”
卜阿鹃连话都气得说不出了,只是铁青着脸,出奇的招式更毒辣。
张洁洁道:“其实你本来也该学学我的,你若也叫他香哥哥,他也许就会非礼你了。”
卜阿鹃怒道:“放你的屁。”
张洁洁笑道:“好臭。”
她一直在不停的闪避,似已连招架之力都没有,突然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嘴里还在大叫道:“这女人的爪子好厉害,若真抓破了我的脸,将来叫我怎么嫁得出去?”
她在前面跑,卜阿鹃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的轻功都不弱,尤其是张洁洁。
楚留香几乎从未看过轻功比她更高的女人——连男人都很少。
他本来像是要追过去劝架,但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
两个女人打架的时候,男人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里不动,假如能忽然变得又聋又瞎,那更是明智之举。
风吹着树叶,连她们的声音都已听不到。
难道她们两个人全都溜了?
突然间,黑暗中有个人在低低的唱。
“两个女人打架去,只有一个能回来……你猜回来的是谁?”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张洁洁。”
果然是张洁洁,她身子一闪,已到了楚留香面前,媚笑道:“乖弟弟,你又叫姐姐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还是这句老话,你怎么也说不腻?”
张洁洁笑道:“我非但说不腻,也听不腻,你就算一天叫我八百声姐姐,我还是一样开心。”
她眨了眨眼,忽又问道:“你开心不开心?”
楚留香道:“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张洁洁道:“两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你打架,你难道还不开心?”
楚留香眨了眨眼,道:“打死了没有?”
张洁洁道:“你放心,像那么一个标标致致的小姑娘,我也舍不得打死她的。”
楚留香道:“既然没有打死,到哪里去了?”
张洁洁忽然扳起脸,道:“你问这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想她?想非礼她?”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真是那样的人?”
张洁洁冷笑道:“你难道还是个好人不成?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们两个一个非礼来,一个非礼去,现场只怕早已非礼得一塌糊涂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佩服你,这些话真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张洁洁道:“一个女人吃醋的时候,再难听的话也一样说得出来。”
楚留香道:“你吃醋?”
张洁洁瞪眼道:“吃醋又怎么样?……吃醋难道犯法?”
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道:“其实你就算一定想非礼,也用不着去找她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还能找谁?”
张洁洁眼波流动,悠悠道:“你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找。”
楚留香道:“这人在哪里?”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楚留香看来就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眼睛也发了直,东张西望的找了半天,才皱着眉喃喃道:“奇怪我怎么看不到……”
张洁洁恨恨的瞪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她出手实在快,快得令人躲不了。
但这次她却失手了,她的手已被楚留香捉住。
楚留香道:“你若真的想打我,出手就应该再快一点。”
张洁洁似笑非笑用眼角瞟着他,淡淡道:“你以为我真打不到你?你以为你真能抓我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是你的手?”
张洁洁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呆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我故意让你抓住的?”
楚留香道:“故意?为什么?”
张洁洁垂下了头,轻轻道:“因为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
她的声音又温柔,又甜蜜,在这静静的晚上,从她这么样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是世上最美丽的歌曲。
楚留香的心也开始溶化了,就像是春风中的冰雪。
就在这时,张洁洁的手突然一翻,扣住了楚留香的腕子,另一只手立刻随着闪电般挥出,重重的向楚留香右脸上掴了过去。
她娇笑着道:“这下子你……你总躲不掉了吧……”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楚留香的心已溶化,但手却没有溶化,也不知道怎么样一来,张洁洁挥出来的手又被他捉住,本已扣住他腕子的手也被捉住。
张洁洁只觉得他一双手好像连半根骨头都没有。
楚留香微笑着,淡淡说道:“这下子你还是没有打着。”
张洁洁恶狠狠的瞪着他,瞪了半天,目中渐渐有了笑意,终于咧嘴一笑,嫣然道:“其实我根本就舍不得打你,你又何必紧张呢?”
这又证明一件事。
老实的女人不一定可爱,可爱的女人不一定老实。
只要你觉得她可爱,无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你都应该相信的。
否则你就不是个聪明的男人,也不是个活得快乐的男人。
楚留香现在并不快乐。
因为他虽然很想相信张洁洁,却又实在很难相信。
张洁洁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看来你好像并不太信任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能信任你么?”
张洁洁道:“我害过你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我对你好不好?”
楚留香道:“很好。”
张洁洁道:“我没有害过你,又对你很好,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楚留香回答不出所问,所以他只有回答道:“我不知道。”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我不知道。
你就算说出一万种道理来,他还是不知道,你对他还有什么法子?
张洁洁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也是个不讲理的人。”
楚留香笑道:“天下不讲理的人,本就很多,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得很巧?”
楚留香道:“的确很巧。”
张洁洁道:“你想不出我怎么会找到你的?”
楚留香道:“的确想不出。”
张洁洁道:“好,我就告诉你,这只因我本就一直在暗中盯着你。”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我当然也并不知道你往哪条路走,幸好有个人告诉了我。”
楚留香道:“谁?”
张洁洁道:“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又白又胖的小老板娘。”
她又在用眼角瞟楚留香,似笑非笑的,冷冷道:“你一定又在奇怪她怎么还记得你?那只因她对你也很有意思,说你又英俊,又可爱,又有男子气,惟一的缺点就是出手不太大方,只给了人家两钱银子。”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现在已经对我这么有意思了,我若再给得多些,那怎么受得了?”
张洁洁冷笑道:“为什么受不了?人家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而且,又会做生意,又会生儿子,你说她有哪点不好?”
楚留香正色道:“其实她还有点最大的好处,你还不知道。”
张洁洁道:“哦?”
楚留香道:“她只卖酒,不卖醋。”
张洁洁道:“这也能算她的好处?”
楚留香道:“她若卖醋,醋坛子岂非早已被你打翻,连老本都要蚀光了?”
星更稀,夜已将尽。
张洁洁不知从哪里摘了朵小花,忽而衔在嘴里,忽而戴在耳朵上,忽而又拿在手里玩,好像忙极了。
她这人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不但手要动,嘴也要动,整个人不停的在动,没有事的时候也能找出件事来做做。
若要她闭上嘴,安安分分的坐一会儿,那简直要她的命。
楚留香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有时她看来还像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有时却又像是比最老的老狐狸还要机灵。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了,可是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别人都能来找你,我为什么不能?”
楚留香道:“别人来找我,那是想来要我的命,你呢?”
张洁洁道:“我不想要你的命,我还想留着你跟我斗嘴哩。”
楚留香苦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要来跟我斗嘴的?”
张洁洁嫣然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毛病。”
她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正色道:“我来找你,只为了要告诉你两件非常重要的消息。”
楚留香道:“什么消息?”
张洁洁道:“我已经打听出那老头子夫妻俩是什么人了。”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你还记不记得那老太婆手里总是提着样什么东西?”
“一杆秤。”
那老太婆就是用秤打她老公的。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动容道:“我想起来了,衰公肥婆,秤不离砣。”
张洁洁笑道:“不错,那老头子就是‘秤’,老太婆就是‘秤砣’,两人倒真是名副其实,你简直再找不出一个人比那老太婆更像秤砣的了。”
楚留香并没有笑。
因为他知道这夫妻两人名字虽可笑,长得也可笑,其实却是很可怕的人。
张洁洁道:“据说这夫妻两人,本是岭南黑道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手下还有股很庞大的恶势力,只不过十几年前忽然洗手不干,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消息,却不知道这次怎么会忽然出现的?”
楚留香道:“想必是有人特地请他们出来杀我。”
张洁洁说道:“你想是谁请他们出来的呢?能请得动这种洗手已久的黑道高手,这种人的面子倒真不小。”
她眼珠子转动着,忽又接着道:“那匹骡子的主人是谁,我也查出来了。”
楚留香道:“是谁?”
张洁洁道:“金四爷。”
楚留香皱眉道:“金四爷又是何许人也?”
张洁洁道:“金四爷就是金灵芝的四叔,也就是“万福万寿园”中最有权威的一个人,你既然去那里拜过寿,想必总见过这个人的。”
楚留香点点头,他不但见过这个人,而且印象还很深。
金四爷本就是个很容易让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他身材并不十分高大,但却极健壮,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无论谁都休想能将他扳倒。
楚留香甚至还记得他的相貌——双很浓的眉,双目灼灼有光,留着很整齐的胡子,就是笑的时候,看来还是很有威严。
你随便怎么看,他都是个很正派的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夫妻两人就是他请出来的?要杀我的人也是他?”
张洁洁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说那匹骡子是他的。”
楚留香道:“你怎么知道?”
张洁洁笑了笑,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张洁洁眨着眼,道:“那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张洁洁道:“因为我不高兴。”
天终于亮了。
他们终于已走出了山区地界,那匹马居然还在后面跟着。
有人说,狗和马都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其实它们只不过都已养成了对人的依赖性而已,宁可做人的奴隶,也不敢去独立生存。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着,忽然笑道:“我辛辛苦苦赶来告诉你这些事,你该怎么谢我呢?”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他发现只有用这句话来对付张洁洁最好。
张洁洁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知道什么?”
张洁洁道:“我知道你是个小气鬼,真要你谢我,杀了你也不肯的,但我若要你请我喝杯酒,你总不该拒绝了吧。”
楚留香也笑了,道:“那也得看情形,看你喝得多不多,还得看那地方的酒贵不贵。”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幸好我知道有个地方,非但酒不贵,而且还有个又白又胖的老板娘,而且这老板娘还在一心想着你,看来你就算不给钱都没关系。”
楚留香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你真要到那地方去?”
张洁洁道:“非去不可,我已去定了。”
还早得很,三岔路口上那个小酒摊却居然已摆了起来。
早上赶路的人本就比较多。
那愁眉苦脸的老板正在起火生炉子,弄得一身一脸都是煤烟。
那又白又胖的老板娘正铁青着脸在旁边监督着他,好像满肚子都是“下床气”,吓得她手里抱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哭。
一看到楚留香,她的心花就开了,脸上也堆出了笑容,旁边牵着她衣角的孩子本已为了要吃卤蛋挨了顿揍,现在她已先将卤蛋塞到孩子嘴里,表示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很慈祥的母亲。
张洁洁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吃吃的笑。
楚留香只有装作看不见。
等老板娘去切菜倒酒的时候,张洁洁忽然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实在冤枉了她,她虽然很白,却一点也不胖。”
楚留香还是听不到。
张洁洁又道:“你看她的皮肤,嫩得就好像要沁出水来似的,我若是男人,不论她有没有丈夫都要想法子把她弄到手的。”她越说越得意好像还要说下去。
幸好酒菜已端上来了,老板娘甜甜的笑着道:“今天的牛肉可真是刚卤好的,相公你尝尝就知道。”
张洁洁忽然道:“你只请相公尝,姑娘我呢?”
老板娘瞪了她一眼,勉强笑道:“相公先尝过了,姑娘再尝也不迟。”这句话还未说完,她已扭过了头,头还没有完全扭过去,脸已扳了起来。
张洁洁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悄悄笑道:“原来她看我不顺眼,看来我还是走了的好,也免得惹人讨厌。”
她拿起杯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要走?”
张洁洁道:“我说过只喝你一杯酒的,喝多了岂非又要叫你心疼?”
她的人已窜上了楚留香的马,打马就走,又吃吃的笑道:“这匹马先借给我,下次见面时再还给你,你总不至于小气得连一匹马都不愿借给别人吧!”
这句话说完人和马都已去远。
楚留香本来要追的,却又停了下来。
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去追人家的理由。
“我既没有害过你,又没有欠你的,你凭什么要来追我?”
他就算追上去,人家一句话也能把他挡回来。所以楚留香只有看着她去远,只有在那里发怔,苦笑。
只听那老板娘道:“那位姑娘是不是有点毛病?怎么说起话来总是疯疯癫癫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她没有什么毛病,有毛病的是我。”
老板娘手里摇着孩子,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容,眼睛瞟着楚留香,轻轻的咬着嘴唇,悄悄道:“那么你遇见我可真是运气,我专会治你这种男人的毛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站起来。
他已对自己发过誓,只要看见女人对他笑,他就立刻走得远远的。
老板娘好像很吃惊,瞪大了眼睛,道:“相公你连口酒都没喝,就要去了吗?”
楚留香扳着脸,道:“这酒是酸的。”
他正想转身,忽听老板娘大声道:“等一等,我还有样东西给你。”喝声中,她忽然将怀里的孩子朝楚留香抛了过来。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楚留香不由自主,已伸手将孩子接住。
就在这时,一旁蹲在地上起火的老板已箭一般窜了过来。老板娘身子也已掠起。
她实在一点也不胖,身子轻盈如飞鸟。
楚留香手里抱着人家的孩子,下面又有张椅子挡住了他的脚。孩子哭得好伤心,他怎么能将一个正在哭着的婴儿甩开来?
楚留香当然不是那种人。所以他就倒了霉。
楚留香躺在那里,看来好像舒服得很。
这张床很软,枕头不高也不低,何况旁边还坐着个笑容如春花般的女人,正在喂他吃东西。
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羡慕极了。
只有他自己一点也不羡慕自己,除了嘴还能动,鼻子还能呼吸外,他全身都已僵得像块死木头似的,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老板娘手里拿着杯酒,慢慢的倒入他嘴里,媚笑着道:“这酒酸不酸?”
楚留香道:“不酸。”
老板娘又挟了块牛肉道:“这牛肉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道:“好吃。”
老板娘眼波流动,笑得更甜,道:“我长得漂亮不漂亮?”
楚留香道:“漂亮极了。”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有多漂亮?”
楚留香道:“比天仙还漂亮。”
老板娘道:“比起那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呢?”
楚留香道:“至少比她漂亮三万八千六百五十七倍多。”
老板娘道:“有这么好的酒和牛肉吃,又有这么漂亮的女人陪着你,你还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害怕,怕你那愁眉苦脸的老板回来,把我卤在牛肉锅里。”
老板娘嫣然道:“你放心,他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老板娘道:“因为我那老板本是借来用用的,现在已用过了,所以就还给了人家。”
楚留香道:“难道连孩子也是借来的?”
老板娘道:“当然也是借来的。”
她忽然拉开了衣襟,露出坚挺饱满的胸膛,道:“你看我像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吗?”
楚留香想闭起眼睛都不行,所以只有笑道:“一点也不像。”
老板娘微笑道:“你真有眼光,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
她轻轻抚着楚留香瘦削的脸,柔声道:“你什么都好,就只是太瘦了一点,若跟着我,我一定把你养得胖胖的。”
楚留香看着她的胸膛,实在不敢想她要用什么来养他。
老板娘眼波流动,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要对你怎么样?”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媚眼如丝,咬着嘴唇,道:“我要将你当做我的儿子。”
楚留香笑了——你可以说他是在笑,也可以说他是在哭。
有种笑本来就和哭差不多。
他的手若还能动,一定又忍不住要摸鼻子了。
老板娘看着他的脸上的表情,笑得更开心,道:“你知道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做人家的儿子。”
楚留香道:“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样说的。”
------------
楚留香传奇小说桃花传奇 第五章
“我也不能算你的客人。”
“但你却是来找我的。”
“也许是。”
“也许?”
楚留香笑得也很冷淡:“现在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的是谁?”
“有个人好像一定要我死。”
“所以你也想要他死?”
楚留香又淡淡的笑了笑:“自己不想死的人,通常也不想要别人死。”
这句话的另一方面也同样正确。
“你若想杀人,就得准备着被杀!”
她还在看着楚留香,美丽而冷淡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她忽然站起来,走向窗下,推开窗子,让晚风吹乱她的发丝。
过了很久之后,她好像才下了决心。
忽然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窗外夜色凄清,窗下的人白衣如雪。
她背着楚留香,并没有回过头,腰肢在轻衣中不胜一握。
这么样一个人,居然会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楚留香不能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凶手,除非他真的是凶手,而且已到了不能不承认的时候。
楚留香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要问:“真的是你要杀我?”
“嗯。”
“那些人都是你找来杀我的?”
“是。”
“你认得我?”
“不认得。”
“不认得为什么要杀我?”
没有答复。
“艾青呢?她们姐妹是不是被你绑走的?她们的人在哪里?”
还是没有答复。
楚留香叹了口气,冷冷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逼你,你才肯开口?”
她忽然转过身,盯着楚留香。
她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好像在看着楚留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又过了很久,她才一字字慢慢的说道:“你要问的话,我都可以说出来。”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说?”
她的声音更低,道:“在这里我不能说。”
楚留香道:“要在什么地方你才能说?”
她的声音已低如耳语,只说了两个字:“床上。”
屋角里有扇门。
轻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张床。
床前低垂着珍珠罗帐。
她已走进去,走入罗帐里。
她的人如在雾里。
“床上,你若想睡,就跟我上床。”
楚留香做梦也想不到会从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嘴里,听到这种话。
这实在不能算是句很优雅的话。当然更不高贵。
无论是一个什么样女孩子,在你面前说出这种话,你就算很愉快,也同样会觉得这女人很低贱。
可是她,却不同。
她在楚留香面前说这句话的时候,楚留香既没有觉得很愉快,并没有觉得她是个很低贱的女人。
因为她对你这么样,并没有表示出她喜欢你,也没有表示出她要你。
她只不过要你这么样做。
因为她对这种事根本看得很淡,根本不在乎。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这样,但无论如何,她的确已使楚留香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通常都会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雪白的衣服已褪下,她的胴体却更白,白而晶莹。
那已不是凡俗的美,已美得圣洁,美得接近神。
你也许日日夜夜都在幻想着这么一个女人,但我可以保证,你就算在幻想中,也绝不会真的奢望能得到这么样一个女人。
因为那本不是凡人所能接近,所能得到的。
你可以去幻想她,去崇拜她,但你却绝不敢去冒渎她。
假如现在偏偏就有这么样一个女人在等着你,你也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她。
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你心里会怎么想?
楚留香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在这种时候,一两动作比一吨思想都有用。
他慢慢的走过去,掀起了罗帐。
屋里也有灯。
屋内的灯光忽然满洒在她身上。
她身上如缎子般的发着光,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可是她并没有看楚留香。
她目光仿佛还停在某一处非常遥远的地方。
楚留香却在看着她,似已不能不看她。
她当然知道他在看她,却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还是不在乎。
她要你这么做,可是她自己却不在乎——她既没挑逗你,更没有引诱你,只不过要你这样做。
她简直冷得可怕。
但最冷的冰也正如火焰一样,你去摸它时,也同时会有种被火焰灼烧的感觉。
楚留香心里也似已有股火焰燃起。
若是别的男人,现在一定用力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在自己怀里,让她知道你是个男人。
让她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强者。但楚留香却只不过轻轻拉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纤秀美丽,十指尖尖,手心柔软得如同婴儿的脸。
婴儿的脸总是苹果色的,她手心也正是这种颜色。
甚至连楚留香都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手。
因为他看过的女人,手里就算没有握过刀剑,也一定发过暗器。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练过武功之后,手上都难免留下些瑕疵。这双手却是完美无瑕的。
楚留香低下头,目光沿着她柔和的曲线滑下去,停留在她足踝上。
她的足踝也同样纤秀而美丽。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练过武之后,足踝也难免会变得粗些。她显然绝不是个练过武的女人。
楚留香轻轻吐出口气,慢慢的抬起头。忽然发现她已在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有种冷淡讥讽的笑意,淡淡道:“你好像很懂得看女人。”
他的确懂得。
有经验的男人看女人,通常都先从手脚看起。但这绝不是君子的看法。
她又笑了笑,淡淡道:“现在你是否已满意?”
就算是最会挑剔的男人,也绝不会对她不满意的。所以楚留香根本用不着回答。
她还在淡淡的笑着,目光却似又回到远方,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抱我到床上去。”
楚留香抱起了她。床并不太大,却很柔软。雪白的床单好像刚换过,连一点皱纹都没有。
无论对哪种男人来说,这张床也绝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理想的女人,理想的床。
在这种情况下,男人还能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楚留香抱起了她,轻轻放在床上。
她已在等着,已准备接受。
楚留香只要去得到就行,完全没有什么值得烦恼担心的。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勉强。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她绝不会武功,床上也绝没有陷阱。
只要他得到她,就可以知道他最想知道的秘密。
这种好事到哪里找去?他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他还站在那里不动,看起来反而比刚才更冷静?
难道他又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
她等了很久,才转过脸,看着他,淡淡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事?”
楚留香道:“我想。”
她又问:“你不想要我?”
楚留香道:“我想。”
她目中终于露出了笑意,道:“既然你想,为什么还不来?”
楚留香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是谁要你这么做的,你为什么要……”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当”的一声,就好像有面铜锣被人自高处重重的摔在地上。
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呼声。
“捉贼,快来捉贼!这里有个采花贼。”
只叫了两声就停止。然后四面又是一片寂静,叫声好像没有人听见。
楚留香并没有往外冲,甚至连一点这种意思他都没有。他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她脸上也完全没有丝毫的惊异的表情,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有。
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事。过了很久,她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她看着楚留香,忽然问道:“你是个君子?不是个聪明人?”
楚留香道:“两样都不是。”
她又问:“你是什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我只不过是个傻子。”
她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个人。”
直到这时,她目中才真的有了笑意。但那也是种很缥缈,很难捉摸的笑意,就连笑的时候,她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幽怨和辛酸。楚留香看着她,忽然也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失望的?”
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的点了点头,幽幽道:“我知道,就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一定会很失望的。”
楚留香道:“但现在你好像并不觉得失望。”
她想了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真的那么样的盼望过。”
楚留香道:“你盼望过什么?”
她又笑了笑,一字字道:“什么都没有,现在我已经很满足。”
她真的已很满足?
楚留香似乎还想再问,但看到她那双充满了寂寞和幽怨的眸子,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他不忍再问,就悄悄的转过身,悄悄的走了出去。可是他本来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又有什么令人不能问,不忍问的秘密和隐痛?楚留香认为她盼望的是什么?失望的又是什么?
她究竟是不是这件事的主谋?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
楚留香悄悄的走了,她在看着。外面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熄灭。
她看着楚留香的身影慢慢的消失——然后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片黑暗!
绝望的黑暗。她目中忽然涌出一串珍珠般的泪珠。珠泪沾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