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勾魂玉手(1 / 1)

楚留香传奇 古龙 9966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二回 勾魂玉手

你若看到一朵鲜花在你手里枯萎,心里总难免会觉得很惋惜,甚至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闷。

就算你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你也会不禁为之叹息。

美丽的生命为什么总是那么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只断手,看着这本来很美丽的手突然间干瘪,那么你心里就不仅会觉得惋惜愁闷。

你还会想到许多别的事。

这只手是谁的?是谁砍断了这只手?

楚留香忽然发觉这只手并不是刚才向他摇动的那只手。

这只手的手背上有一块乌青,是被人扭伤的痕迹。

他确信刚才那只手上绝没有这痕迹。

这只手是不是艾青的?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他不能确定。

他一直没有仔细看过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这也许就是刚才还在他身上轻轻爱抚的手。

这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转身冲出去,门外阳光照地。

旭日已东升。

阳光是件很奇妙的东西,它有时能令人发热,有时却能令人冷静。

楚留香一向喜欢阳光,他在初升的阳光下站了很久,尽力使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直等到头脑完全冷静下来,才将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过。

这件事本是由艾青开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艾青,而是张洁洁。

他想着张洁洁的时候,就看到了张洁洁。

她的人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在他面前出现。

张洁洁正从山坡上走下来。

她嘴里轻轻哼着支轻巧而愉快的小调,手里拈着朵小小的黄花,黄花在晨风中摇动,她身上穿着的鹅黄轻衫也在风中飘动。

其他那些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紧些,尽量使自己看来苗条。她却不同。

她衣服穿得宽宽的、松松的,反而使得她看来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颜色也许没有艾青配得那么好,但却更潇洒脱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矫揉做作。

她这人就像是她哼着的那支小调,轻松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这晴朗干燥的三月清晨,在这新鲜温暖的初升阳光下,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着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脸上带着轻盈的浅笑,脚步轻盈得宛如春风。

她走过来,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

楚留香道:“恭喜?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张洁洁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时候,难道从来不说恭喜?”

楚留香没有说话。

因为张洁洁不让他开口,又道:“你看来好像累得要命的样子,是不是刚做过苦工?”

她吃吃的笑着,又道:“我这话问得真傻,新郎倌当然一定会很累的,任何一个新郎倌在洞房花烛夜里,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道:“那并不是做苦工。”

张洁洁道:“当然不是。”

她咬着嘴唇,笑道:“苦的当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遇着这么大胆女孩子,他还能说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又问道:“新娘子呢?难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问你。”

张洁洁道:“问我?问什么?”

楚留香道:“她在哪里?”

张洁洁目中露出吃惊诧异之色,道:“她难道已走了?”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你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楚留香道:“因为你对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这次张洁洁的嘴忽然闭上了。

楚留香盯着她,缓缓道:“你知道她要杀我,知道她戴着一对杀人的耳环。”

张洁洁终于点点头。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洁洁道:“你认为我还知道些什么?”

楚留香道:“譬如说,是谁叫她来杀我的?为什么要杀我?”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楚留香道:“这句话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是否……”

张洁洁打断了他的话,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是跟她一伙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态度通常就等于是默认。

张洁洁道:“我若真的是,为什么要将她的秘密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么会知道她的秘密?”

张洁洁沉默了很久,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去,走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很乱。

艾青拿来砸楚留香的东西,还散在地上,一直没有收拾。

他们没有功夫收拾。

张洁洁又笑了,道:“这地方看来倒真像是个战场,为什么洞房总是……”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突然凝结。

她也看到了那只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立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

张洁洁仿佛连呼吸都已停顿,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不是人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是鬼手?”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鬼有什么可怕的?你几时听说过鬼真的杀死过人?可是这只手……”

她呼吸仿佛又变得很困难,又过了很久,才说出五个字:“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勾魂手?”

张洁洁道:“无论谁只要看到一只勾魂手,迟早总要被它将魂勾走。”

她接着又道:“听说这勾魂手还分好几种,最差劲的一种要勾人的魂,也只不过半个月。”

楚留香道:“这是哪种?”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这是最好的一种。”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来越快?”

张洁洁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笑了。

张洁洁瞪起眼,道:“你认为我是在吓唬你?你认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走时,你就笑不出来了。”

她冷冷接着道:“非但笑不出,简直连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只想知道它是用什么法子将魂勾走的,那种法子一定很有趣。”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却知道。”

张洁洁道:“我只知道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见过?”

张洁洁道:“我只听人说过。”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道:“一个……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张洁洁道:“我告诉你的事,都是听他说的。”

楚留香道:“他现在哪里?”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张洁洁道:“在这么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里?”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铁花,笑道:“他们有时躺在别人的怀里,有时躺在小酒铺里的桌子底下。”

张洁洁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疯子,他们都很正常,正常的人这种时候当然还在家里。”

楚留香道:“好,那么我们就走吧!”

张洁洁道:“走?走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当然是他的家。”

张洁洁瞪着眼,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去!”

楚留香笑笑,道:“因为你若老不肯带我去,我就会很难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会要我难受的。”

张洁洁咬着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带你去,偏要让你难受,最好能气死你。”

她去了。

当一个女孩子说要气死你的时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她很喜欢你。

这道理没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的了。

蓝的天,白的云,阳光刚刚升起,照在红的花,绿的叶子上,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新鲜露珠。

风也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这么样一个早上,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陪着你,走在蓝天白云下,红花绿叶间,这当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却并不觉得十分愉快,他好像总是有个阴影。

一只手的阴影。

这只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张洁洁看来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刚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她年轻而又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不该有烦恼的。

也许她根本没有学会如何去烦恼,如何去忧郁。

一辆骡车从山后转出来,车上载着半车莴苣,碧绿如翡翠。

赶车的老头子抽着旱烟,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烂如银。

张洁洁跳跃着奔过去,笑着招呼道:“老伯是不是要进城去?”

老头子本来眯着眼,看见她,眼睛也亮了,大声道:“是进城去,去卖菜。”

张洁洁道:“我们搭你老人家的车进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说好,就已跳上了车。

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车,从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都绝不会把她赶下来的。

老头子哈哈一笑,道:“车反正还空着,上来吧,你们小两口一起上来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车。

张洁洁看着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说我们是两口子,你怎么不否认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认,我否认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道:“我们俩看来是不是真像小两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微笑道:“我若是结亲结得早,女儿已经跟你差不多大了。”

张洁洁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儿子,老娘还嫌你年轻了些。”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又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她觉得“老娘”这名词实在很新鲜,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么能说得出这种名词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忍不住也开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的,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她无论对你怎么样,你都没法子对她生气。

赶车的老头子正在扭着头看他们,笑道:“看你们笑得这么亲热,一定是新婚的。”

张洁洁眨着眼道:“你老人家怎么知道?”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比如说像我这样,我一看见那黄脸婆,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张洁洁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拧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干瞪眼,只有自认倒霉。

那老头子却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拧他于什么?”

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的。

张洁洁抿嘴笑道:“我以后迟早也要变成黄脸婆的,不趁着现在欺负欺负他,等到那时,就只有让他来欺负我了。”

老头子哈哈大笑,点头道:“有理,说得有理,想当年我那老太婆生得还标致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拿我当受气包吗?”

他将旱烟袋重重的在车辕上一敲,瞧着楚留香笑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想娶个标致的老婆,就得准备先受几年气。”

张洁洁道:“现在呢?现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当受气包?”

老头子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的受气包还是我。”

张洁洁“噗哧”一笑,道:“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做习惯了,也没有什么了。”

老头子眯着眼笑道:“是呀,我现在就已渐渐觉得做受气包也蛮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婆若是三天不给我气受,我反而难过。”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头子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有一样事还是不太明白。”

楚留香道:“哪样事?”

他也开始搭腔了,因为他忽然也觉得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老头子道:“别人都说怕老婆的人会发财,但我到现在还是穷脱了锅底,这又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笑道:“也许怕得还不够厉害。”

老头子道:“要怎么样怕才能发财呢?我倒真想学学。”

楚留香道:“那么你就要从‘三从四德’开始学起了。”

老头子道:“男人也讲究三从四德?”

楚留香道:“现在已经渐渐开始讲究了,将来一定讲究得更厉害。”

老头子道:“你快说给我听。”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从,老婆的道理要盲从,老婆无论到哪儿去,你都要跟从。”

老头子道:“原来这叫三从,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钱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晓得,老婆的气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将来一定是个百万富翁。”

他大笑着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那些百万富翁是怎么来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发财的。”

老头子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种法子。”

老头子道:“哪种?”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这里本就在城外近郊,他们谈谈笑笑好像很快就进了城,一个人只要还能笑,日子总较易打发的。

老头子道:“你们小两口是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呀?”

张洁洁道:“你老人家呢?”

老头子道:“我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菜市!……”

他忽然闭上了嘴,变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就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从菜市里冲出来,手里提着秤杆。

老头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鸡看到老鹰似的,还没开口,老太婆已一把将他从车上揪下来,手里的秤也没头没脑的往他身上打下来,痛骂着道:“你这老不死,你这杀千刀,老娘正在奇怪,你为什么死到现在还不来,原来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头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么能胡说,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变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谁是谁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样子,从头到脚有哪点像是正经女人!”

张洁洁这才明白她骂的是谁了,也不禁被她骂得怔住。

但眼看着那老头子已快被打得满地乱爬,她又有点不忍,悄悄地推了楚留香一把,道:“人家为了我们被揍得这么惨,你也不去劝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打自己的老公,连皇帝老子都劝不住的。”

张洁洁着急道:“你至少也该去替他解释呀,你们男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同情男人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刚叫了一声:“老太太。”还来不及说别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冲了过来,瞪着眼道:“谁是老太太,你妈才是个老太太!”

老头子又急又气,在旁边直跺脚道:“你看这女人多不讲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睛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点点头。

他生平最怕的是,就是遇见个不讲理的女人,若遇有比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见了个不讲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问你,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她问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们抓流莺土娟的时候,总是这样问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张洁洁……”

他正在庆幸,幸好还知道张洁洁的名字。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已跳了起来,大骂道:“好,你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说是老婆,你什么人的小舅子不好做,为什么却偏偏做这老甲鱼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银子?”

她越骂越气,手里的秤又没头没脑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来。

这实在未免太不像话了,老头子也着了急,赶过来拉,大声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凭什么打人家?”

听他的说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这小舅子……”

两人一个急着要拉,一个急着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发了怔,正不知是该劝的好,还是该溜的好。

忽然间,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过来。

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去扶他们一把。

忽然间,老头子从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风,手里的秤在一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没有人能骗了楚香帅。”

这句话看来已应该加以修正了。至少应该在上面加一句:

“除了女人外,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楚留香也忽然发现了一样事:“老太婆也是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样不能信任。”

他早已发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还是忘了这一点。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骡车又出了城。

老头子嘴里抽着旱烟,得意洋洋的在前面赶车。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莴苣上,就像个特大号的莴苣——他一向很少穿绿颜色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苏蓉蓉特地为他做的。

“到人家那里去拜寿,总应该穿得鲜艳些,免得人家看着丧气。”

楚留香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挑红的黄的,偏偏挑了件绿的呢?”

他讨厌莴苣。

他一向认为胡萝卜和莴苣这一类的东西,都是给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在他旁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只要是女人,就会对楚留香感兴趣,从八岁到八十岁的都一样。

张洁洁呢?

张洁洁早已不见了。

老太婆忽然看着他笑道:“这次的事,想必给了你个教训吧?”

楚留香道:“什么教训?”

------------

楚留香传奇小说桃花传奇 第三章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头骡子就是刚才自己从外面跑进来的?”

伙计笑道:“我虽分不出骡子是丑是俊?但一头骡子是好是坏,我总能看得出来的,像这个骡子,我在半里地外都能认得出来。”

楚留香道:“这头骡子很不错?”

伙计道:“非常不错,一千头骡子里,也未必能找得出一头这么好的骡子来,所以……”

“所以”下面忽然没有了,眼睛却在看着楚留香的手。

楚留香的手一向很少令人失望的。

所以这伙计才又接着说了下去,赔笑道:“像这么好的牲口,我们通常只卖给老主顾。”

楚留香的眼睛亮了,立刻问道:“你们这里的老主顾多不多?”

伙计笑道:“这么大的字号,若没有十来个老主顾,怎么撑得住?”

他接着又道:“像万盛、飞龙、镇远这几家大镖局就都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但最大的主顾还得算是‘万福万寿园’金家。”

楚留香道:“金家的牲口也是从这里买的?”

伙计道:“每年我们从关外进牲口来,总是让金家的少爷小姐们来先挑好的……”

楚留香动容道:“这头骡子是不是金家买去的?你能不能确定?”

伙计点点头,道:“别家的牲口上一定都烙着标记,为的是怕牲口走失,但金家财雄势大,莫说根本没有人敢动他们的一草一木,就算真的丢了几头牲口,他们也根本不在乎。”

楚留香道:“所以只有他们家的牲口身上没有烙标记,是不是?”

伙计道:“所以我看这头骡子,八成是他们家丢的了。”

楚留香怔住了。

有些事本是他做梦都不会去想的,但现在却已想到了。

他这次到这边来,岂非只有金家的人才知道他的行动?

这件事一开始岂非就是在金家发生的?

何况除了金家外,附近根本就没有别的人能动用这么大的力量,指挥这么多高手,布下这么多圈套。

至少楚留香还没有听说附近有力量这么大的人物。

但金家为什么要杀楚留香呢?

楚留香非但是金灵芝的朋友,而且还帮过她的忙,救过她的命。

只不过金家的人口实在太多,分子难免复杂,其中也说不定会有楚留香昔日的冤家对头,连金灵芝都不知道。

可是据金灵芝说,她只将楚留香的行踪告诉了金老太太一个人,就连她那些兄弟叔伯们,都不知道楚留香这次来拜寿的事。

难道金灵芝在说谎?

难道这件事的主谋会是金太夫人?

楚留香的心乱极了,越想越乱,过了很久都不能冷静下来。

若是被敌人暗算,他永远都最能保持冷静。

但被朋友暗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伙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

他像是在自己感慨,又像是说给楚留香听的。

这里根本没有别的人,楚留香不得不问一句:“什么事?”

伙计道:“绑架。”

楚留香紧皱眉头道:“绑架?什么人绑架?绑谁的架?”

伙计叹道:“几条彪形大汉绑一个小姑娘的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把人家从对面那酒楼里绑出来,架上了马车,街上这么多人,竟连一个敢伸手管闲事的都没有。”

楚留香动容道:“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

伙计道:“一个很标致的小姑娘,穿的好像是一身红衣裳……”

他还想往下再说,只可惜说话的对象又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已冲了过去。

他行动虽快,却还是慢了一步,既没有看见那些彪形大汉,也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只看见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在满地捡枇杷,嘴里骂不绝口,还有个小孩望着地上被打碎的油瓶和鸡蛋嚎啕大哭。

远处尘头扬起,隐隐还可以听到车辆马嘶声。

枇杷和鸡蛋想必都是被那辆马车撞翻的。

对面有个人,正牵着匹马往骡马号里走过来,楚留香顺手摸出锭金子,冲过去塞在这人手里,人已跳上了马背。

这人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已打马绝尘而去。

他做事一向最讲究效率,从不说废话,从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所以他若真的想要一样东西,你除了给他之外,简直没别的法子。

江湖中人大都懂得如何去选择马,因为大家都知道一匹好马不但平时能做你很好的伴侣,而且往往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你的命。

马若也能选择骑马的人,一定就会选楚留香。

楚留香的骑术并不能算是最高的,他骑马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他的身子很轻,轻得几乎可以让马感觉不出背上骑着人。

而且他很少用鞭子。

无论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他都不愿用暴力。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所以这虽然并不是匹很好的马,但现在还是跑得很快。

楚留香轻飘飘的贴在马背上,本身似已成为这匹马的一部分。

是以这匹马奔跑的时候,简直就跟没有骑它的时候速度一样。

按理说,以这种速度应当很快就能追上前面的马车了。

一匹马拉着辆车子,车上还有好几个人,无论多快的马,速度都会比平时慢很多的。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太讲理。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

日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树,最大的一棵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卖酒的人比买酒的还多。

因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老板手里牵着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丈夫已有四十五岁,太太年纪却还很年轻。

所以丈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却只是在一旁坐着。

楚留香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碗酒,上好的竹叶青。”

她笑得仿佛很甜,长得仿佛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丈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没有看别人太太的习惯。

第二,交了两天桃花运,他已几乎送了命,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一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么样?牛肉还是早上才卤的。”

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板娘道:“半斤?还是一斤?”

楚留香道:“随便。”

他有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计较争辩,于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叶青,但看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卤了三天。

楚留香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他本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看那老板;道:“刚才有辆马车走过,你们看见了吗?”

老板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轻、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他也知道说话的越多,小账越多。

老板娘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什么样子?”

这下子倒把楚留香问住了,他根本连那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才倒是有辆马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没有停下来喝一杯。”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对,就是那辆,却不知往哪条路上去了?”

老板娘沉吟着,道:“那好像是辆两匹马拉的黑漆马车,好像是往左边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为什么不先坐下来喝酒,等我再好好的想想。”

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惜这次却不太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楚留香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了一小块银子下来。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么?”

黄昏,黄昏后。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难走,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他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惟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牛肉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凉飕飕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但最倒霉的人当然还不是他,艾虹就比他还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只手,又被人绑架,也不知是谁绑走了她,更不知被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许更悲惨。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个“祸水”,对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声在风中听来,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们的哀泣声。

楚留香轻抚着马鬃,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楚留香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那么动人。

低低的竹篱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黄的窗纸里还有灯光透出来。

屋顶上炊烟婀娜,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葱花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声音。

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个肥诺,赔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

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开了。

这小老头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头发都没有了。

他叫卜担夫,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兔子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却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儿炒蛋加莱。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楚留香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卜担夫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女儿。”

楚留香开始有点笑不出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卜担夫脸已发白,大声道:“鹃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就传来带着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吃的么?”

卜担夫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撕着吃。”

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鹃,什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

楚留香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答腔?

一个布衣粗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撅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楚留香虽然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担夫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这样子的。

她既不敢见人,当然也就见不到阳光。

楚留香转过头,才发现卜担夫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笑问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爱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担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话。

卜担夫大笑,道:“看来你倒是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卜担夫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嗖嗖的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枯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的玉镯戴在腕上。”

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风还在吹,树叶还在嗖嗖的响。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户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嗖嗖的。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他,否则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风更大,吹得门“吱吱”发响。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鹃姑娘的脸。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的梳着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这阿鹃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梳着。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发软了。他想往后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影窜了出来。

一条黑狗。这条狗竟窜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人头竟已被狗衔走。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卜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