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漓蝶,是蝴蝶在梦中告诉她的名字,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道人带走了漓蝶,随后便有人过来清理了几个乞丐的尸体。
破庙被付之一炬,婢女则被安置在附近山中一座庵堂里。
本以为这么多年自己的身体底子早就被掏空了,恐怕活不了太久,索性现在小小姐已经有了新的倚靠,婢女觉得她去便去了。
山中不知岁月长,没想到她居然还能活到这么大年岁。
就在婢女打算在庵堂终老之时,却有个被人称作大管事的男子带这一队人去了庵堂,将婢女接了出来,又重新带回了沙洲城中。
那时她的视力已经很微弱了,在一片朦胧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宅。
宅子似乎进行过修缮,之前丛生的杂草都被移除了,脚下的路面也重新铺过,碎石被铺成了等宽的条状,即便无人牵领,婢女也能行走自如。
一看便是特地为她修的。
一路走到石屋前,她才真正有了实感,那间充满了噩梦的地下石屋并没有被铲掉,婢女隐隐看到底下有个人影在爬动。
她看不真切,但听觉却异常敏锐,石屋中的人似乎被人卸掉了下巴,只能呜呜啊啊发出些不知是咒骂还是求饶的动静。
那声音分明是皇子的,曾经反复的在她的噩梦中回荡,咒骂她与小小姐,现下听到这声音如此凄惨,她的噩梦终于消散了。
婢女沙哑粗嘎的大笑声,像乌鸦的啼鸣,关在石屋中的人被这刺耳的声响吓得一缩,接着便从屋中飘出一股腥臊的气味。
那个曾经心比天高,认为自己一定能重新站上权利巅峰,为此不惜出卖自己亲生女儿的人,如今也只配在地下室中当一滩连自己便溺都不能控制的烂泥。
为了照顾几乎眼盲的老婢女,大管事又给宅子中配置了好几个定时来洒扫的下人,还给婢女配了个贴身伺候的小丫鬟。
一生颠沛流离,到了将死之时,竟然也能过上被人伺候的日子,婢女虽然满足,但她心中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再见自己的小小姐一面。
眼下皇子的势力已经被除掉了,小小姐为何还是不来见见她呢?
婢女等了许久还让贴身丫鬟找大管事去问过几次,却始终等不来她的小小姐。
那只蝴蝶,飞走了便不愿意再回头。
大管事后来带走了关在石屋中的皇子,只说让婢女再帮小小姐做最后一件事。
若是有人上门来问,一定要将过往的事情和盘托出,不能有任何隐瞒和篡改。
如此便有了今日之事。
说到最后,老妪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等她粗粝的声音消失,堂屋中也是一片安静,久久没有人接话。
众人心中的情绪一时很难理清,又愤怒,又心酸,人说虎毒尚不食子,没想到前朝那个根本没可能复国的皇子,为了自己不可能触及的权利和永远无法实现的欲望,竟将年幼的女儿反复送给不同的男人糟践。
沙洲刺史也有两个女儿,此时眼眶早已通红,拳头攥的死劲,恨不得都砸在那前朝余孽身上。
有了这样的前情,那泥潭中的绿瓢是从何而来也就水落石出了。
“老婆婆,你可知晓沙洲城中最近发生的事情?”徐灵鹿试探着问的更深入了些。
老妪的脸皮抽动了几下,似乎是想冲着他笑一下,但因为皮肤的大面积烧伤反倒显得狰狞,“老太婆我只知道,做人千万不能贪心,比起我们那时现在的年景已经好了数倍了,尤其是沙洲这富庶地方,莫说是饿肚子,不少农家人甚至顿顿都能吃的上细粮……”
说到此处,老婢女顿了顿,“可为着贪一口鲜,他们却依然要赶尽杀绝。”
她如此说辞,必是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刺史的面色变了变,厉声追问,“你是否参与了此事,知不知道那幕后之人的下落?”
“若是老身真有如此能耐,倒是愿意去做,只是这残破的身子除了尚能喘气,吃喝却也很难再做些什么了,今天与诸位贵客言语了一会,此时就已是疲惫至极了。”
“说起来除了诸位,老身好久没见过外人了,每日身边只有这一个小丫鬟,也是身世可怜之人,大人却要为难她不成?”
她话音落,徐灵鹿的百宝囊口一个雪白纸人正奋力的将自己缩回去。
在老妪开口之前徐灵鹿特地放它出来,为了就是鉴别谎言,如今纸人没有变黑一点,说明这个老太太确实一句假话都没说。
见再问不出什么,众人拿这个一生坎坷,现下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的老人也没有什么办法。
只好先回去梳理一下情况再做打算。
回到刺史府后,所有人的心情都越来越沉重,听老妪的话,这个漓蝶和大管事的手段简直太神鬼莫测了,他们怕是已经布局了很多年,现在正在一点一点收网。
而漓蝶背后还有个修道的师父,听起来相当厉害的样子,说不定这人才是操控整个大局背后的那只手。
迷雾似乎在魏镜澄一行人眼前拨开了一层,但只前进了一步,就又走入了更浓的迷雾中。
不过他们好歹知晓了那群人的大致情况,首脑应当是大管事和二管事,还有便是漓蝶和她的师父。
本来此次出门是要查明当年那被青蛾卫带走的前朝皇子和青蛾卫的下落,但绿瓢的出现已经昭示了前朝皇子的下场。
那么当日在皇宫地下密室中发现的那座邪神像,有很大可能就是老婢女口中那位嗜血的青蛾卫。
在纸人的幻境中几人曾看到的他被人挖眼,割舌,断足,活生生做成了怪物,而那个手足皆佩戴银镯的行刑之人应该就是成年后的漓蝶。
根据秋博赡在古籍上查到的方法,只要点出绿瓢所做的恶事,让千万人唾骂,就能彻底将这个怪物除掉。
众人都觉得既然漓蝶也不是什么善人,手段如此狠辣,干脆直接将这事原原本本的写下来,贴在城门上告知百姓。
“疑罪从无。”徐灵鹿却坚决不同意,“我们不可如此草率的就做决定。”
一想到要将这些事情以官方的身份全都公布于众,他就有些踟蹰。
听老婢女的讲述,当年那个被关在地下室的小姑娘如今应该已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了。
若她已经嫁作人妇还有了自己的孩儿,那如此作为,无疑是撕开了陈年的疮疤还撒上了一把盐。
万一被有心人挖出旧事,影响了现在的生活,那他们的作为和那狼心狗肺的绿瓢又有何异?
虽然这整件事有八成都是那位漓蝶公主在背后搞的事情,可也不过是他们的推断罢了,在没有十足证据的情况下,怎能如此随意就牺牲掉她。
疑罪从无这词众人从未听过,但细想一下也能想出其中的道理,唯有进门送茶水的王蝶儿没听懂。
她一直跟在徐灵鹿等人身边,现在已经是越来越大方了,听不明白的地方就直接开口,“公子,你说的那个疑罪从无是什么意思?”
“若是我们找不到笃定的证据,便不能将罪责强加在嫌疑最大的人身上,虽然此人看上去最有嫌疑,但也可能是因为被人欺骗或者受人胁迫才会做下恶事。”
王蝶儿听的一知半解,小声嘟囔,“可是那个什么蝶,听起来挺坏的呀,为何还要保护她?”
“而且不将这事说出去,那绿瓢就解决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是呀!这可如何是好?”门口的人显然有些气愤,是刚刚载着黎玄辞从笔架山回来的敖玄。
绿瓢一日不解决,就会源源不断的产出新的怨病,他也就一日不能休息,最近每日都要飞笔架山好几次去烧那些怨病。
好好的一条龙,现在像个橐龠1,除了吹火还是吹火。
就很影响他在阿辞心目中的形象!
敖玄的抱怨徐灵鹿一个字都没听见,他嘴里反复小声念着,“什么蝶……什么蝶……”
“我们可以用化名。”他忽然抬起头,看向刺史,“我们去寻几个话本书生,将这事编成故事,再找些说书人在城中,乡镇的茶馆,茶摊,街头讲出去,一来避免有心之人再次伤害受害人,二来还可以增强故事散播的范围,你们觉得这样如何?”
“甚好!”刺史立刻起身去吩咐手下办理。
沙洲富庶多年,文化生活很是发达,有几个相当出名的话本书生,一听能吃上公粮,立刻扔下手头的事情投入进来。
故事本身也足够曲折,话本中隐去了前朝皇子的身份,只说是个落魄小官,把重点放在了他欺骗风尘女子感情和逼迫亲生女儿卖……春的情节上。
如此猎奇的故事一经说书人的讲述,立刻就在沙洲城中和周边的区域散播开了。
不仅骗了人家去生孩子还骗人家的钱财,有了孩子也不好好养,居然逼着亲生女儿去做腌臜的皮肉生意,简直是个十足的渣男,大婶大娘们听了第一天就恨的牙痒痒,故事中说这烂了根男人被人做成了怪物丢在笔架山的泥潭中,她们觉得大快人心,有几个好管闲事的还真的结伴上了笔架山。
按着说书先生的话一路找过去,不得了了,泥潭中真的有个怪物。
怪物虽然形貌可怖,但说书人讲了,它可是不能动的。
其中一个大娘壮着胆子过去将那怪物骂了一通,话音落,怪物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大娘们吓得后退几步,却见那怪物身上掉下一块腐败流脓的烂肉,跟泥潭融为一体之后,它便又安生了下来,继续往口中填着烂泥,可那掉肉的地方这次却没有再长出来。
见它是真的不能动也没有危险,那大娘又试探着骂了几句,这次怪物却没了动静。
另外几个也见到了这神奇的一幕,都来了胆量,轮流上前去骂,大娘们发现每人只有第一次去骂时能伤到怪物,再重复便不管用了。
几人下山后,周围的邻里就很快都知晓了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沙洲城中的婆婆婶婶们就都知道了。
有空闲的大娘大婶们会三三两两的约着上山,去辱骂那怪物。
此次城中疫病的起源也被书生们用春秋笔法按在了绿瓢身上,因为这事沙洲城中的男人们近段时间都没法下江去捕鱼,被影响了生计自然也是相当不爽,反正官府发了告示,说是在准备一场盛大的祭典,仪式过后才能重新开江捕鱼,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如此干脆去唾骂怪物,散一散心中的怨气也好。
一时间笔架山上山的道路竟然排起了长队,比附近最灵验的山寺人气还要旺。
在最后一句骂声止歇,最后一团腐肉消散之时,那个一生都在妄想自己能登上万人敬仰之位的前朝皇子,终是在经过万人唾骂之后,彻底化作了一滩烂泥。
绿瓢之害已除,它藏身的泥潭本就不大,刺史亲自带人去将潭中的污泥全都铲了出来,运到山下的官道上铺了路,以后还要日日被行人车马踩踏碾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