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红狐之恋1 梦里红楼 望个人儿见(1 / 1)

红纸伞 谭易 2 万汉字|111 英文 字 28天前

第三十四章 红狐之恋1 梦里红楼 望个人儿见

商痕站在西安火车站广场的桥栏杆前,冷眼看着这个光陆怪离的庞大建筑物。多年来,或出差,或旅游,无数次进出这里,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细瞧过这个改建扩建后的现代化候车大楼。

商痕是个念旧的人,他更喜欢他在1981年跟着式微妈妈从商州赶到省城时第一眼看见的西安火车站。宽大的广场,零星点缀着白生生的莲花型的街灯,无轨电车似乎是从不可知的角落里窜出来的,逐一在广场中央汇聚,亮相,做着极优美地拐弯和转身的造型,密如蜘蛛网的黑色电线上噼里啪啦闪烁着蓝色的电火花,刺得人眼花缭乱。广场的尽头,是红墙绿瓦的宫殿式的城楼,有黑色的城门洞,模样酷似电影里的北京天安门;城楼两侧,绿色的箭楼一样的东去、西去候车室,就像被城楼一肩而挑的两个货郎担,不远不近地延伸过来。那时的人们,好像都不急着赶路,候车时就在广场中央遗屎屙尿一般排起长队。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小推车,操着拐弯抹角的河南话或者土得掉渣的西安话,在一溜带串的候车队伍中逶迤而行。大人的喊声,孩子的叫声,互相对应。只要听见没死没活的“呜——”地一声长鸣,就知道是蒸汽式火车从东边或者西边开来了,白色的蒸汽在绿色栅栏的缝隙里云雾缭绕一般的扯开,隐隐地从红色城楼的身后徐徐而散,当那声汽笛走过红色城楼背后再次响起时,就可以看见长舌龙阵一样的火车了,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数起火车的车厢:1,2,3,4,5,6,7,8,9……载人的火车是绿色的最短了,一般有十四到十八节;拉牛、拉煤、拉木料的黑色火车稍长些,超过三十多节;拉油的闷罐火车最长了,有六十八节呐!

十五年前的那个暑假,商彤就是在这里,登上火车,去见父亲。

那座红楼,影影绰绰在一片蒸汽里,叠现出一个少年的大惊小怪。

十五年后的今天,梦里的红楼已不复存在,电机车代替了蒸汽火车,昔日的绿栅栏和红楼早已被眼前这座现代化的建筑所代替。

车站广播开始通知:北京开来的42次列车已经抵达本站,接亲友的请在三站台等候,火车就要进站了。

商痕的心极温柔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在昨天他还在一遍遍地翻阅着她的来信呢,反反复复在心中揣摩她的眉眼,弄不清她究竟是烟中芍药一般的倩女呢,还是柔弱无骨的玉人,甚或是相思入骨的佳人。现在就要见面了,他竟有点恍惚,迷情。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商痕想起一句古老的宋词,眼里一热,喃喃地叨出两个字:钟情。

然后买了站台票,从出站口进去。

2.执手相看泪眼无 语 凝 噎

最后一个从火车里走出来的人,才是钟情。

“钟情,是你么?”商痕觉得自己一定是等了生生世世,等了地老天荒,才等着了她:“钟情,真的是你么?”

七月的阳光,透过月台顶上白色塑胶瓦的缝隙,照射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透明的粉和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红晕;鼻尖翘翘的反射着俏皮的亮光;嘴是弧线形的,藏着怪点子和鬼主意;眼睛幽幽的有着小兽的惊悸与好奇。乌溜溜的头发直披在肩头,衬着瘦肩,衬着窄窄的腰身;红裙子是从太阳里提取出的那种最纯正的颜色,料子是很少见的轻柔曼丽,似乎每一根经纱每一条纬线都在飘逸,下坠;长裙曳地,裙摆底下忽隐忽现着一双茸茸网眼的黑色靴子,有着菱角一样的鞋尖和小酒盅一样的后跟,就像真正的红狐狸从第一场雪落里走过,抬腿挪窝的红色皮毛被风吹得瑟缩,稍微不慎就露出了小小的黑黑的蹄脚。还有她的表情,商痕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她是知性的,乖觉的,亲和的,诡异的,她集中了商痕所能想像的全部的忧伤和快慰,所有的粲然和悴心,所有的沧桑和纯真。商痕好喜欢眼前这张干干净净的脸,和这红色小狐的妩媚。

有一些东西在陡然间醒来,又有一些东西在刹那里死去。

他伸出了手去:“钟情,欢迎你!”

钟情接住了这只温热的没有一丝冷汗的男人的手,心里扑簌簌惊掠过一阵慌乱:“是商痕吗?不要告诉我你是商痕的弟弟。”钟情说:“我有点怕,也有点分不清是不是在梦里。你和商彤长得太像了,像得……像得……就是一个人。我不敢看你,就像不敢看那些噬心的回忆……”说话间眼泪成河。

商痕“瓷”在那里,不知道顷刻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眼前这个让他心疼不已的感伤之人。他的心无端地狂跳不停,无端地疼痛不止——假如她真是一只红狐狸,他一定做不了那个猎手,哪怕弓箭在手,也只会射到自己心房里去。他宁愿疼,为她而疼;他宁愿死,为她而死。可是此刻,他傻了,傻得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的女孩逗笑。难道心里有爱的人,就傻到连一句简单而又普通的“人话”都不会讲了吗?商痕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轻松的词语,最后索性自己也眼泪汪汪:“钟情,不哭,不哭好吗?”

钟情止住了眼泪,脸上是梨花带雨,红粉脆痕。

商痕也止住抽泣,心里是讳愁莫奈,晕酥砌玉。

只会说:“不哭,钟情,不哭好吗?钟情!钟情?!”

终于,想起一件高兴的事:“哦,钟情,祝贺你美梦成真,来西安领奖,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人参加了《LOVE》的路遥文学奖的大赛?有多少人加入了小说奖项的角逐?只有你是第一名。”

钟情破涕为笑:“也祝贺你,商痕,你也摘取了散文奖项的第一。我们都是胜利者,为什么还要流眼泪?”

“是啊,我们为什么哭泣?”商痕也在问自己。

答案在最不为人知的地方,藏得越深,越痛苦;藏得越深,越有眼泪。

呵,钟情,你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只为了双泪红垂?

“让眼泪去见鬼吧!”钟情说。

他们走出站台,走出地道,阳光一下子包围了他们。

3.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一)

第一天:我所有的哭泣和眼泪都只为他的弟弟

杂志社的专车就在出站口等着。

醒目的招牌:参加《LOVE》96陕北笔会的朋友,请在此乘车!

我和商痕从出站口出来的时候,面包车里已坐了快一半的人,有和我不约

而同从北京赶来的祝勇,也有武汉的叶倾城,他们都是常年为《LOVE》杂志写稿的铁杆作者,通常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这次算是开了眼界了。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是参加文学大赛的获奖代表。

因为还要等待江苏的一个女读者,所以车并不急于开走。空调很舒服地开着,人人却还觉热,商痕夹杂其中,谁也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LOVE》的记者,他也落得一份清闲,不显露身份。谁知那个负责接待的名叫田晖的女孩偏要为难他:“商痕,你来接谁?”商痕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只有含糊其辞。我看见他脸红了。我知道他可能有一点生我的气,刚才走出地道的时候,他曾问我是坐杂志社的车回宾馆呢,还是先跟他去吃饭,下午他要带我去游书院门的那一条旧街,晚上领我去吃“羊肉泡馍”,随便再去参观一下他的“狗窝”。我当时只觉得有点热,另外还想着刚才见面提起商彤时我哭得挺莫名其妙,他是商彤的哥哥,我不太想一见面就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搞得太黏糊,太近。另外,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正规的笔会,不想给别人留下太散漫的印象,也不太想遭别人烦。我就拒绝了他。我想我可能惹着他了。

那个名叫胡继梅的江苏女孩终于来了。她是几百万《LOVE》迷中的幸运读者,今年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来得及找工作,就先来参加笔会,她似乎很兴奋。

车子在一个名叫军星饭店的地方停下来。

下车的时候我看见商痕很犹豫,不知是该跟我进去呢,还是该离去。

田晖似乎看出些什么,走过来邀请他一块上去,又说她已给我和胡继梅安排到一个大屋子了,等会儿叫上编辑张大江,正好凑齐五个人“逛窑子”。

商痕也是给台阶就上的人,进了宾馆就给张大江打传呼,十几分钟之后,张大江就赶到了。

他们所说的“逛窑子”实际上就是五个人玩双扣的扑克牌的一种打法,说穿了就是“见利忘义”不停叫对家,不停更换对象。

不知为什么,刚玩开扑克,商痕就打起嗝来。要是我都羞死了,但他却不太尴尬。只是脸色苍白,让人担心。我知道他是心里不痛快,哪儿的气不顺。他大概是被我给气的。我知道他的心事。

后来大家都有点累了,胡继梅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我推辞说要洗澡,就收起了扑克。商痕有点沮丧。临走前又问我,明天一大早杂志社全体人员和参加笔会的作者一起去陕北,他问我能不能坐他们记者组的车,我问为什么,他的脸一下子又红了,半天才说打扑克啊。不了——我一口就回绝了他。

我们就这样见面了,和想像中的没什么两样。除了因为他太像商彤,让我一见面就先哭了一场,我想我还是很平静。这世上,只要没有商彤,或者说只要不想商彤,不说商彤,我就一定能保持内心的安宁和平静。我所有的哭泣和眼泪都是因为我想商彤了。商彤啊!呵,商彤,这一刻你在哪儿呢?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二)

第二天:我看见怪模怪样的一个商痕

一早坐车,我特意选定不跟商痕同车。

我认识了常在杂志上写“骂人”文章的伊沙,以前对他印象不佳,觉得他的文风过于犀利,锋芒毕露,见面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心宽体胖的爽快人。

车到皇帝陵,集体下来参观时才看见商痕,他穿了一身黄色的短衣短裤,外罩白色防雨绸的风衣,一幅小巧的墨镜,头上戴着顶灰帽子。这么热的天,亏他想得出来,做这种怪样子,这使他显得太与众不同了——我发现我竟然不讨厌他这种打扮。

上山时我尽量跟伊沙他们一起走,有阵子听见商痕就在后面,跟祝勇讲他正在写的长篇小说《红纸伞》,说是很多地方写得很大胆,简直能气死琼瑶、羞煞三毛、恨死张爱玲、直逼贾平凹、怒视《红楼梦》。虽然没有看见他的小说,但是他的狂妄,自大,骄纵,那种文坛孤行侠的架势却很合我心意。

下午就到了延安,参观枣园革命纪念馆时,大家都争着换上红军的灰布军装在窑洞前留影,我看商痕和大江在一起,却偏偏喊那个并不相熟的大江来给我拍照,他在一边呆着稍微有点尴尬,却也不忘记帮我扶正军帽,拿好皮包。后来大家又在“中央礼堂”门前合影,他拿着一袋子杏子轮流分发,快到我跟前时,我急转身走了。在坡底下大家溜达着又碰面了,他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懂得生气,或者故意装聋做哑,竟一脸认真地问我:“刚才分杏子呢,咋没看见你?”我说:“我看见了,躲开了。”他说:“杂志社的人才不会躲呢,很不会客气的,全抢光了。”他是那么诚心诚意:“你想不想买?我带你去。”我竟然乖乖地跟着他去了,他找到门口他买杏的那个摊子前,一个一个帮我拣,还用陕西话跟人砍价,怕人家宰我。等买完杏,我好像报恩似的跟他说了一句话:“你在《杏树之约》里写到,杏树上没有爱情果,那你说这杏子是从哪儿来的?”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他没想到,我会主动跟他说这些。

其实很多事情他都没有想到:他没想到我们通了那么多的电话写了那么多的信,见了面我却这样冷淡他;他也许还没想到,他是不是对我用错情了呢?

买完杏子车就快开了,急急忙忙地分手,这才看见他已摘掉墨镜,眼帘上下全是一圈一圈的黑,眼球里有红红的血丝,不知是哭过还是昨夜没睡好?另外,我还注意到他的脸色,青青黄黄的,全然不是昨天看见的那个神清气爽、英俊逼人的商痕。

各坐各的车,才发现车上的人个个都买了杏子在吃,那杏子真的很好吃。

夜宿在延安宾馆,吃饭时我竟有点想跟他坐一桌,可又觉得太……哪个。

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他了?为什么我会特别在意他的存在?我不理他,只能说明我内心的脆弱。我给他写了那么多的信,打了那么多的电话,不就是想认识他,了解他吗?我在没见到他之前,根本就不敢想像他会跟商彤长得一模一样,让我动心。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我情不自禁,同时我也竖起了跟他“较真”的旗帜。我为什么要跟他“较真”?除了我心里的魔障,就是我害怕我会爱上他。爱上一个商彤已耗尽我所有的精神,我又怎能轻言再爱一次?商痕和商彤,是这样难于区分,又是这样的各不相同。商彤是从小就认定的钟爱哥哥,看见他我会有来自生命深处的爱意,看见商痕我却只有疑是商彤的错觉,只会想起自己的失败,伤口,创痛。商痕,你知道吗?看见你,比看见商彤,更让我疼。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三)

第三天:我在心里枪毙了商痕

一早起来爬宝塔山,并在延河边对着霞光万道的凤凰山拍照留影。

十点左右,乘车往榆林赶。中午在绥德吃饭时,终于挤兑着跟他坐到一张桌子上——是小县城里花哨俗气的那种包间里的大桌子,他坐我斜对面,同桌的全是女编辑、女作者,不知怎的都喜欢拿他“开涮”。叶倾城说:“商痕我看你也没有像杂志上宣传的那样帅呆了嘛!”别人就跟着起哄说他只是呆。他好像情绪格外好,就跟叶倾城闹,说要改名叫“商倾国”。张大江从邻座探过头来说他指甲太长,他说没人给剪,张大江就找了把指甲刀扳过他的手给他剪指甲,他乐呵呵地笑,笑得很媚,像个小姑娘似的。这顿饭吃得蛮热闹的,他稍微有点“人来疯”,闹的时候竟把墙上的壁灯给撞掉地上,摔得粉碎,饭店老板有点急,他则像个打破了东西到处躲的孩子,一脸的惊悸。

下午赶到榆林,我被分配和女编辑喃喃住一屋。她是个以前不太惹人注意的编辑,从她身上我看到西安女孩都挺爱赶时髦的,喜欢赤脚,在脚趾上涂着极鲜艳的蒄丹,可我心里总认为脚是隐私性的,让我不穿袜子就走出去,我会有没穿衣服似的尴尬。

晚饭时又跟商痕坐一桌,可惜没发生什么趣事,他也有点闷闷不乐。

回房时喃喃又在给脚上涂抹红指甲,跟她闲聊,有意无意扯到商痕身上,她说这个人背景很深,关系很复杂,甚至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他究竟在商州老家有没有老婆孩子都很难说,他喜欢用表面的天真来掩饰内心的苍老。我就问他你知不知道他还有个双胞胎的弟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她说他的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谜,她似乎就喜欢制造神秘。她和他不久前刚吵过架,为一篇稿子的事,商痕极刻薄地骂她又想出名又实在没有才气,欲望太强而又缺乏竞争能力。从说话中间看得出眼前的女孩果真不是一个太聪明或许真没多少才能的人,不觉涌起一阵失望,那失望是对他——我真不知道他会是这样一个人,对这个看起来挺善良也挺老实的女孩,商痕竟忍心赶尽杀绝?

是无意中听到了他的坏话。

虽然我无法想像商痕究竟坏在哪里,但眼前听到的这一切,已足以让我在心里把他枪毙。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四)

第四天:我把心思放在对《LOVE》杂志的敬重

在榆林八一宾馆,笔会正式开始。

看看这本杂志举办笔会的思路,就知道它非同一般的办刊意识。

在七月流火的季节把编辑和作者们召集到陕北高原塞外古城,绝不是为了追逐黄沙万丈之外的那一抹清凉,更非在毛乌素沙漠深处寻幽揽胜。如果你还记得当年毛泽东转战陕北的战略意义,你就理解了今天《LOVE》这支云集各路英雄、囊括四方好汉的浩浩大军挺进黄土高坡的用心良苦。总编是在这里修整他的队伍,锻炼他的将士,培养他的第三梯队的人马。

1996年中国期刊市场很不景气。许多杂志面临倒闭停刊,众多的刊物处在艰难生存之中,但是《LOVE》却在这种困境和逆境之下,显示出自己的英雄本色和卓尔不群,不仅隆重推出《LOVE》第三代,获得更多读者的青睐,稳定和发展了自己的局面和发行量,更在这步步前进的时候居安思危,重整旗鼓。

无论如何这次塞上七月之行,都会成为《LOVE》的里程碑,它明确了新的办刊宗旨,也奠定了这本杂志在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所承担的重任,所扮演的角色。

我喜欢这样有思想有深度、人性化的杂志,她的思想是建立在与读者的沟通、与大众的交流的基础上,她的深度折射并影响着读者的思维与大众的审美,以及我们时代的脉搏与精髓。她就像一位温情、典雅、充满母性的大姐,站在最平易近人的地方,不远不近地看着你,也许给你温情,也许给你呵护,也许给你春天的和风夏天的细雨,秋天的烂漫冬天的晶莹;她会给你和你的精神世界里安上一扇芳菲的窗口,她所吸引的不仅是那些风儿鸟儿蝴蝶蜜蜂——他们看见了总会往里边飞,还会有更多是给你的,是一些惊喜与神奇,是一些像四季一样轮回的鲜活、激动、灵性的东西——时尚、美感、理念、智慧。她有时也会有所疏忽,甚至大意,甚至不足,让你一下子就想找到她,告诉她,面对面地与她争辩;那一刻钟你是幸福的,因为你第一次发现她离你就那么近,近到你一伸手就触摸到她,近到让你立刻就想到《酒干倘卖无》中的句子:从来就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钟你是惊喜的,突然感到她是有生命的、会哭会笑有烦恼的、富有亲和力的、正在成长的,你们是这么合拍,这么相像,这么情意相投,这么难于弃离。当你眼睁睁地感知着她的成熟、长大,感知着她越来越像你,越来越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你会想到这就是你的付出,这就是你的酬劳,是你全情投入、痴心眷恋的最好的回报了。

由于集中精力倾听总编的发言,我甚至忘记了商痕的存在。

今天我做的笔记很有价值,它是这次会议的精髓:

1办刊人的现代意识:文化商品意识,市场竞争意识,第二职能意识。

2做杂志的反传统思维:超前性,创新性,组织性。

3《LOVE》的五大板块:、感悟生

活,陶冶情操;、举办活动,组织

参与;、传递信息,广告创意。

4放权松绑下的专栏责任承包制。

5美术介入。

6文化交叉联谊。

7热线电话。

因为对他的失望,吃饭时我故意避开他,坐在一张离他较远的桌子上。不知怎么还是注意到了他,他竟然给另一个名叫周瑞的女孩留座——天,我记这些干什么?我留意他干什么?

晚饭后的时间总编也不舍得浪费掉,美其名曰:散步讨论下年度《LOVE》的新栏目构想。我们几个却异想天开,讲鬼故事吓唬人。

地点定在名记者杨耀红和童素心的房间,祝勇、叶倾城都是积极分子,我们打算先吓唬伊沙。我穿着红裙子,童素心是一件黑背心,两人全是长发披散,把口红抹到极艳。把室内的灯全关了,电视调出满屏的雪花点点,再盖上一块枕巾,沙沙地有轻微的声音。我躲在窗帘后面,就等着伊沙入网。过了好久终于有人来了,却竟然是商痕,穿了件红色短袖衫,露出破洞的牛仔裤,坐在童素心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那会儿我倒无端兴奋起来,怎么也料不到他会来——我已认定他是傲气的,无礼的,并在心里枪毙了他,已再无招惹他的兴趣,但我又想表现一下我自己,更要以此显示对他漫不经心。我在帘子后面突然笑起来时,周围一下子静了。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只听他变脸失色地问童素心:“是你笑的吗?”可惜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他是否真的被吓着了。

我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时,感到很得意,他们都说效果不错。

过了一会儿,伊沙来了,他们骗他坐在窗帘前的椅子上,我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他后来说,帘子一动他就觉得一阵僵,冷气森森,等到脖子上有了一只手,反而不怕了,知道是人。我们还想继续吓人,说好了对女孩可不能这么干,所以编辑秀子进来时,我只敢躲在窗帘后面轻轻晃动帘子,就这也把她给吓得不敢坐下来。

这开场前的表演算是成功,可惜开场后就被伊沙冗长的故事给冲淡了,他是把长篇小说的素材拿来讲了,商痕丝毫不掩饰他的不满,竟独自起身走了。倒让我有点失望。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五)

第五天:我想知道关于他的……

分组讨论的效果并不好,所以这一天又开大会。

下午开会竟无意中发现他就坐在我的身边,他看我的笔记,看我在本子上记的那些选题和想法,看的很认真,说非常好。

外面不时有隐隐的哭声,他们说是尼姑庵里在做法事。

午休时,大家又想玩“逛窑子”,五缺一,有人提议叫商痕吧。

我没吱声,倒有点盼他来。

他来了,坐我对面,我的手气特别好,也不再不理他。

后来编辑芭子来了,逼着商痕给她的一篇稿子想个标题,他干活倒很认真,想了一个后悄悄告诉芭紫,不肯说出来让我听,让我有点恼。

不知为何,我总想知道他给芭紫想的标题是什么?

晚上,我和芭紫、大江、祝勇还有他一起去散步。

路上跟芭紫闲聊,对她印象非常好,那么洞悉一切的淡漠,很像我小说里的梅龄,不过比梅龄更有心计些。让他们请客,他倒很大方,买了西瓜,还买了李子,拿到他的房间里去吃,竟在他的枕边发现我的信。那是曾经的我,写给曾经的他。现在,他还在看它们。而我却似乎不敢面对。

离去时,我故做轻松、拐弯抹角地问芭紫商痕中午给她想好的标题。

那个标题是:以暴制暴智对色狼。

即将刊登在第十期《LOVE》杂志的“醒世法苑-愚昧与罪恶”栏目。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六)

第六天:我开始注重在他心中的位置

开会最后一天。

中午,总编专门召集我们参加笔会的作者开会。在总编的桌子上发现商痕的一篇采访稿《五月,我们拜访南瓜妈妈》。总编开玩笑道:“多年不改稿、编稿了,这次破例给商痕当责任编辑。”看得出总编很重视这篇稿子。不知咋的,开会时我老走神,总想拿过那篇稿子看看这家伙到底写了些什么,竟然劳得总编大驾,在紧张开会的间隙,亲自改阅。

晚上安排了卡拉ok比赛。

我选了罗大佑写给三毛的那首《追梦人》,这种略带忧伤,惆怅人生味道的歌我很偏爱。他的歌安排在我的前面,是一首极抒情的老电影插曲《送别》,他的声线真不错,是那种通俗味道的民歌嗓子,和他满是破洞的牛仔裤和他抢眼出格的装扮很不相称。歌曲的最后一句很高很有些难度,我挺为他捏一把汗的。轮到我唱时我竟有些担心自己唱砸了会不会惹他笑话——天晓得怎么回事,我竟然越来越在意他,这一路所有人中,我原本只想着要躲他的,到头来我竟开始斤斤计较在他心中的地位,印象。

晚上回去,喃喃已洗完了澡,说想找人打牌,我为了早一步先见到他,竟顾不上洗澡就跟着喃喃上了楼。找到他时他们的牌摊正打得难解难分,他赤着上身坐在那里,问我:“洗澡了吗?”我说没有。他就说:“那你离我远一点。”我立刻就恼了,转身就走。

几分钟后他就打电话跟我解释,说他当时以为我会说洗过澡了,他就会接着说那就坐到我跟前来,没想到我会说没洗,他就跟着把话说反了。

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我真的很生气。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七)

第七天:我看见他为我泪流成河

讲鬼故事那晚,他曾说他会看前生。我就顺势问他,你看看我前生是什么?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我不敢看,因为你不好糊弄。”

因着这样的感觉,也因为其他,我因喃喃的话而引起的对他的失望也在一天天消退。

谁知昨晚他又惹着我了。

今早乘车去镇北台,他又向我道歉,重复着昨晚说过的话,我没有理他。

从镇北台到红石峡,一路上的风景好极了,他又过来赔礼,石崖上他选了个景要给我照相,说风景很不错,我才半推半就依了他,算是和好。

有阵子我俩落在人群后头,过一个很陡很窄的洞穴,他拉了我,竟让我唏嘘了好半天。

在红石峡的下面,有一条净净的流沙河,芭紫、喃喃、大江、祝勇,加上我和他,已经像个小团体了,他穿了件兰色条纹衬衣,还有那条总也舍不得脱掉的破洞牛仔裤。在沙滩上他走模特步让芭紫给他拍照,还乱给别人飞媚眼。不知咋的,我很讨厌他这样,这太容易让我想起在当初看见商彤在大连的歌舞厅里表演艳舞的情景;芭紫说他的前生一定是做小妾的,投水而死,他也不加反驳。倒让我无中生有,在一旁气得七窍生烟。

浅水滩上,几个捣蛋的年轻人在跟总编打水仗,水柱四起,泼得总编落荒而逃。过了一会儿,总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大酒瓶子,注满水,趁机往商痕的破洞裤子里灌水,他也不恼,不动,似乎很意外,很开心。

我又想起总编给他编稿子的事了。

总编如此厚爱,一定是因为他有优秀过人的长处。

晚上吃饭时我是撵着跟他坐一桌的,谁知他竟然拿起大杯子喝起白酒来。

他喝酒的样子让我很担心,脸那么红,不一会就把头埋在胳膊里,我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哭了还是醉了。我怀疑他是哭了,所以去要了几张餐巾纸,不声不响塞在他手里。大家都看出他的不对劲,纷纷来问,他也不说,戴上墨镜就回房间去了。

不知为什么会那么关切。

心越来越疼。

我不好单独去找他,晚饭后就买了西瓜,拽着喃喃一起去看他。

使劲敲门,他都不开,找来服务员拿钥匙打开房门,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用帽子盖着脸,不知睡着没有?喊他起来吃瓜,他说不了,我像哄小孩一样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他倒并不抗拒。

吃瓜的时候他跟喃喃解释那次吵架的事。

我注意到他说话过程中眼睛一直望着我。后来喃喃回去写她的栏目计划了,他就让我看他写的97《LOVE》栏目畅想和承包“那年那月-岁月留痕”做专栏主笔的报告,前者就像一个总编的大手笔,一挥而就阐释了一本杂志的全部思路;后者像一篇隽永的散文,标题很诱人《透明的红玻璃》,大胆提出《LOVE》杂志以往的“那年那月”都是写给年轻读者的父母亲那一辈人看的,而年轻人自己是没有往事悠悠的沧桑经历,他们眼中的“那年那月-岁月留痕”只是一些童年旧事,是隔着透明的红玻璃看到的充满幻像与变形感的世界,他主张现在就把这个栏目还给他们。他甚至连第一期的“主笔栏语”都写好了:

那是一些残留在岁月里的心情。

那是一些负载在年轮里的故事。

那是一些和着青春的美梦和成长的烙印的记忆。

那时候,我们透过红玻璃看世界,红彤彤的年代红彤彤的日子,痛并快乐;也许只是一些碎梦,水月梦花都是依稀;也许只是一些错觉,光影交叠都是朦胧。但只有这些记忆亲近我们,也让我们感动;只有这段日子属于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那年那月。

商痕自认为是《LOVE》读者的代言人。

商痕愿把透过红玻璃所看到的过去岁月,还给失落了红玻璃的孩子们。

商痕愿和《LOVE》的读者一起,在1997年的怀旧栏目里,寻觅亲近。

不知咋的,看到他的这些文字,我自己先忍不住红了眼圈。

我知道他已深深地打动了我。

为了不让他看到我哭,我就起身告辞了。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杂志社负责办公室事务的朱大姐也来看他。

他好像很容易引起年长女性的好感,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像朱大姐、雨薇大姐、丛雪大姐她们,对他都像对小兄弟般关爱。倒是同年龄的人,总计较着他的才气和锋芒毕露。我看出他是个不善于掩饰自己的人,这样的人,如果有点天分,不招人妒恨是不可能的。

回到房间,才想起忘了问他今天为什么哭。打电话过去,他说:“是为了心里那份孤绝的爱。”吓得我赶紧撂下电话。

一切都从今天开始了。

他流泪,却并没让我小瞧他,相反,他让我觉得怜惜。我相信他一定经历过很多别人不曾经历的事,他的心里一定很苦也很孤独,却无从对人说。我今天主动表明了关切,其实就是在招惹他了。我有商彤,我心里的爱已经因为商彤而死,我再也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我为什么还要招惹他?假如我把自己心里的关切强压下去,不动声色又会怎样?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我真的……就这样……就这样……招惹他了。

为什么我对他的兴趣越来越强?感觉越来越好?我分明已没有爱的心绪,我从来就不给自己爱的机会,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充满诱惑、充满吸引力的人,我又实在很不甘心——我不贪心可也不愿错过欣赏他的机会。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八)

第八天:我终于成为他的俘虏

一大早坐车往神木县疾赶。

渐进沙漠,透过车窗往外看,只见一座类似小庙似的建筑孤零零地竖立在沙漠尽头的天际,上面有八卦阴阳图形,一瞬间竟有些震惊,那是真正的海市蜃楼!

中途的娱乐项目是爬沙山。自以为体力不太好呢,累得要命,跟芭紫慢慢上,居然在女子中名列第八。商痕第三——以他的体力我想兴许还能搏得第一呢,我怀疑他一定早就知道得第一是要被拿来寻开心的,狡猾的东西,他一定不喜欢被人当做玩具一样戏耍。果真,获得第一名的沙漠王子和第一名的沙漠公主,在山顶上举行了热闹非凡的婚礼。

那会儿他的情绪很恶劣,一个人避开人群,孤独地坐在背风的一隅,像个忧郁王子。“婚礼”结束后我和芭紫一起去找他,在沙地上拉他一起照相,渐渐地他也有了笑意。他说有一丛“沙打旺”很漂亮,要为我拍照,我好像再也拒绝不了他的提议,竟然很听从他的调遣。与此同时,心里也有了隐隐的幸福感,似乎能和他在一起玩,就那么快乐,就那么不顾一切,就那么心满意足,谁也不想搭理了。

中午抵达神木宾馆,吃了饭,洗了澡,下午去爬二郎山。

那时已知道自己离不开他了,一路都与他并肩同行。

二郎山是一道耸立在黄河岸边的长长的龙型山脊,上面布满形形色色的庙宇,据说签很灵验。在第一个庙前求签,我抽到一支下下签“入山迷路”,他那支也是下下签“渡水无船”,看看那个形容猥琐翻着小本解答的庙祝,我简直没情绪再听下去,商痕自己也是一脸沮丧。再往前走,天竟下起大雨,芭紫、大江他们已在高处的山门底下躲雨,我们也挤了进去。他说他还要求签,芭紫笑他痴呆了,我不置可否。雨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那座规模最大的娘娘庙,我求了一签,还是下下签“风卷扬花”,他跪在那儿摇了半天签筒,里面竟一下子蹦出两支,居然都是上上签,一支是“阴阳道合”,另一支是“鲲化为鹏”,大江在一旁笑说商痕在爱情上要有结果了,我则有些怅惘——心里知道自己是个没有希望的人,在爱情上有过极大的创伤和隐痛——我被商彤伤得有多重,我心里的魔障就有多深多高,我已无法逾越,更不得解脱。不管商痕此刻求得怎样灵验的“阴阳道合”的神签,会有怎样“鲲化为鹏”的爱情因果,都与我无关了——那个幸运的女子不是我。

往回走时小雨还在下,我说我心里不平衡,今天求的全是下下签太不吉利了,他则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你到这山上来是不该求什么神的,你自己已经是神了。”顿了顿,又说:“你是我心里的神,美神!爱神!!天神!!!希望之神!!!!智慧之神!!!!!”天呐,商痕,他疯了,我赶紧夺路而逃。

心里那么慌乱,惊飞了一胸腔的小鸟,扑噜噜飞得老高老远,全是幸福,甜蜜,欢情,欣喜,当然还有沉醉,更有爱!

在山顶的花圃里,有一株灿烂的花树,他告诉我那就是锦葵。

他摘了一朵送给芭紫,又摘了一枝并蒂的送给我。

下了山,走过长长的黄河大桥,芭紫说要把花扔进河里,商痕说你敢扔我就敢往河里跳,结果芭紫还是把花丢进桥下的黄泥水。他看着我:“你也要扔吗?”我赶紧摇头,总害怕说迟一步他就真的会跳下河去。这一瞬间我相信他会这样做的,我自信他只会为我,而决不会为别人。有一些极端的念头在他心里似乎根深蒂固,他这一刻的疯狂举动绝不是装出来的,我不忍就这么伤了他。

说好了晚上去散步。吃完饭出来时他已在大厅里等候多时,周围是叶倾城、胡继梅、周瑞、芭紫,莺莺燕燕的一大群女孩。一帮人热热闹闹往外面走,在大院外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他说红色只有钟情才配穿,那女人是糟蹋了这颜色。一路往前逛,这小地方人大概没有见过我们这阵势,好多人追着我们看,我知道他们其实是在看他那条到处是洞的牛仔裤,看他被五个女孩前呼后拥着,好不威风。

往回走的时候拐上一条岔路,很安静,他突然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一个八岁的女儿,你会相信吗?”

我说:“我相信!”

他开始讲他的故事:“十八岁那年暑假,我曾跟着一个乡村税收员去清理屠宰税,那是商州山地最贫穷的一个地方,名字叫做梨园岔,是商南与丹凤交界之地,税收拖欠很严重。我们跑了二十多天才收回五百多块钱,那时候一个屠宰税才两元钱,全乡也只宰杀了二百多头猪,且分布在方圆一百多里地的沟沟岔岔。收完税我们就在铁峪铺镇的税务所里休整,所里有一个名叫小雅的女孩是刚从西北税校毕业的,比我大五岁,在这里做会计。后来那个税收员因故回县城去了,税务所里的另外两名老税官也回家收秋,诺大的院子就只剩下我和小雅。也许是因为寂寞吧,我俩就走近了,那阵子正流行程琳的歌,我和她就天天在她的办公室里听那个砖头式的录音机里播放的《童年的小摇车》。我们在歌声里越走越近,终于好上了。我那时很丑,满脸的伤疤,无论是在中学还是大学从没有女孩注意我,小雅那么漂亮,只有她说我好,只有她对我好。我们俩的时间只有十天,十天里,她像一个温顺的媳妇姐,给我洗衣做饭,变着法子让我开心。十天后我就回省城继续学业。国庆节后我却收到她的来信,她怀孕了。我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信的结尾却告诉我,要我不要害怕,好好读书,她不会找我麻烦,给我添乱,她决定和他们所上的那个一直追她的男孩结婚,婚期定在双十日。我当时挺难过的,我以为我会永远属于她,我以为她跟我睡觉就是出于爱我,岂料她嫁给了别人。我写小说后开始有稿费收入,我第一篇小说挣的三百元钱就花在她的身上,我给她买了一条当时谁也不敢穿的麻袋片似的长裙。1995年我刚到《LOVE》编辑部的时候,也曾给她寄去一个包裹,里边装着我在‘露比亚’专卖店给她买的时装,和几套我给从未见过面的女儿买的日本童装。一个礼拜之后我就收到了女儿的来信:‘爸爸你好,你给我买的衣服很漂亮,可惜太小了,妈妈说让我再缩回去三岁就能穿上了。明天就是我的生日,妈妈说你一定不记得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认你的女儿呢,妈妈说你是大作家了你一定不愿意认我们了。爸爸,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身体,我今年已经八岁了上小学了,我的学习很好,不用你cao心,你回来时一定要给我买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漂亮的小书包,妈妈说我永远都是你的,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收到女儿来信的当天我又接到小雅的电话,她在电话的那端哭得山崩地裂,她说:‘商痕你知道吗?八年了我终于又穿上了你买的衣服。这些年我总是一身税务制服,夏天最漂亮的裙子还是你大三那年用稿费给买的,当时穿起来像麻袋片人人都说难看,谁知后来是越穿越有人说好,八年之后,竟然成为最流行的款式!和电视里的歌星一样的穿起来很时髦!商痕,只有你有疼女人的心和看得懂女人的眼睛,这些年我从不穿新衣朅是因为没有你,是因为不知道该给谁看。商痕,别恨我,请理解一个女人的苦楚。千万别怪我当初选择了别人,商痕我那么爱你我又怎能耽误你又怎忍心拖累你?我从不后悔跟你一场,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光阴,商痕,快快找个好女孩成家吧,不知道世间哪个女人才有好命…….能做你……做你的妻子……’”

听着商痕的故事,我竟然不生气?我竟然很羡慕很嫉妒那个名叫小雅的女人。我还理解不了小雅选择了商痕又忽然放弃商痕的真正原因,我只想说:小雅,你是幸福的!

夜已经很深,我们在宾馆大楼的外楼梯上坐了下来。

他的话题转向了我:“我很希望在以后能有机会再去一次大连,以前在那里呆了那么久,却不知道有一个钟情。我很想感受一下有爱人存在的那个城市,究竟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我慌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陷进去了,而且把话说得这么干脆利落,所有的虚词和客套全用不上了,我心里乱得要命。

我说:“这不可能的,我心里有爱,我心里有人,商痕你可不要惹我。”

他说:“钟情你知道吗?是你惹了我。是你的电话惹了我,是你写的那些信惹了我,是你千里迢迢从大连赶来惹了我,你把我心里的爱激活了,你怎能激活了他又丢下他?钟情你知道吗?你知道吗?知道吗?”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一直都知道,可我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吭。他转过头,要看我的脸,我不肯抬头;他又说要看我的眼睛,转过来站到比我还低的那层台阶上,捧住我的脸。我把他的手指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却不敢用力,生怕会咬疼了他。我是第一次感觉到,这样和他双手相握、肌肤相亲,一点儿都不尴尬。他说:“我要献媚了。”把身上的马甲脱下来披在我的肩上,夜太深了,我们准备回去。他用手揽着我,让我靠在他的胸前,对我说:“瞧,身高挺般配,是不是?是不是?”

回到房间,电话铃就响了,他的声音仿佛隔山隔水地传来,又仿佛近在眼前:“我爱你,钟情,我爱你,钟情!钟情我爱你!!!”

这声音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听到,最不让人肉麻,也最自然的爱情表白。

他说:“坐下来,找一个舒服的位置,听我说,好吗?”

我像中了邪,连动也不会动了,只是轻轻地听。

我是在做梦吗?为什么梦里的一切都这么真实?

他说:“《廊桥遗梦》尚且有四天呢,我们却只有两天了。”

我说:“来生吧,来生…….”

他说:“今生都没有,来生还能有什么?今生如果不爱,来生就只会有一堆白骨……”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切都变了。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九)

第九天:我和商痕都是小说中的人物

早晨去餐厅,一进门就吓了一跳,两张桌已坐满人,他却一个人坐在一张空着的大桌前,静静朝我望。没再穿那条破洞的牛仔裤,一身蓝色,清清爽爽的样子,我知道这是他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等待我。吃饭的时候他坐我对面,我不吭声只偶而瞥他一眼,他也安静得奇怪,没人注意我们俩的异样,一切都像是依然如昨,只有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今天的目的地是红碱淖,是沙漠深处的一个海子,笔会的最后三天将在那里的渡假村彻底放松。

坐车时我特意上了他们的车,一路上唱歌、“逛窑子”好不热闹。他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关心着我,不让我扭着身子打牌。祝勇和他眉来眼去地逗乐,别人笑他俩都是女性化的做派,说急了,他比别人还急:“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人!”我明白他这是说给我听。在神木煤田参观,只是跟他若即若离地走着,他显得挺寂寞。中午吃饭他挨我坐,新菜上来,转盘从面前转过去,他飞快地夹起一筷子顺手放在我碟子里,惹得叶倾城笑他太会献殷勤。吃完饭他就抱着一个同事的小女孩玩,那小姑娘机灵可爱,跟他很亲热,他那么有耐心地陪着她,抱着她,那种自然流露的耐性、温和,让我禁不住想起,假如他和他女儿在一起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去红碱淖的路上,他睡着了,坐在窗边,因车颠簸得太厉害,他就老是撞着玻璃——我那时为自己的反应吃惊——心疼的抽搐竟然是从小腹产生的,小腹有根神经就那么一扯一扯地痛,让我简直有点害怕,禁不住喊出声来:“商痕,你要把玻璃撞碎了!”

在红硷淖安排好住处,他和大江、祝勇就要去游泳。

坐在银色的沙滩上,看着他们下水,头上顶着他的毛巾,守着他的一堆衣服,心里就有老夫老妻地久天长的感觉。游了一会儿,他上来,说是去给我看看有没有卖游泳衣的。选了一种满是唐老鸭卡通图案的,为我买下,我也不推辞。他可真瘦,可是身材很好,我看着他只穿一件小游泳裤的样子,倒像在欣赏,而不觉难堪——他和商彤一样的漂亮,我喜欢他细腰窄胯双腿修长的样子。

晚上,换好游泳衣,他领我来到湖边,他下去试水温,像个孩子一样大喊大叫:“这水一点都不冷!”可爱极了。

我把红裙子解开,不知怎么那么害羞,我怕自己是不是太胖了,会惹他笑。

他在水里偷偷吻了我,那种爱极了的感觉。

回去后祝勇、大江他们都睡了,和他在那排平房前的石凳上坐下来。我趴在石桌上,他怕我受凉,让我枕在他的手臂上,那么自然地搂着我。我张嘴在他肩上隔着衣服咬下去,真想狠狠咬一口,又有点不舍得。

在他腿上趴了一会儿,他低低地给我讲故事,讲多年以后,他在一间草屋里躺着,身子半湿半干,半边腐烂了只剩白骨,而我就在他的身边…….讲完之后他又告诉我,这是他的小说《红纸伞》里的情节,是钟望尘和秋晓在回望前生,故事里的秋晓是一只在草屋中避雨的小猫。当时我只觉得那些诡异凄凉的想像铺天盖地,像一张网,把我牢牢裹在他的气息之中;或者干脆就是一把旖旎忧伤的红纸伞,从他的故事里,从家族的传说里,无限凄迷地伸了过来,伴随着一句苍老哀怨的凄风苦雨一般的叹息:你见过红纸伞吗?把我紧紧地罩在里面。后来我竟觉得他真是在朗诵他的小说了:“你见过红纸伞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绣满绿色的国画。红纸伞的故事与我们有关,钟情,为什么你也是红纸伞里的女子?”

我说:“我是酒醉后放荡无羁的歌妓,不经意染污了你的伞,你就以为我是你的梦了,可也许我只是犯了个错呢,我只是不该给你打电话,不该给你写信,不该写什么《红狐之恋》的小说,不该参加小说大赛,不该获奖,不该千里迢迢来参加笔会……”

“让小说去见鬼吧!”他突然恶狠狠地说:“为什么你和我都这么像小说中的人物?为什么我们的故事也像小说?”

我说:“也许你活着就是为了写小说吧!”

他又问我:“《红纸伞》只有一部,写完了是否就活出了一生一世?”

可我这会子只想问他:“我是你的《红纸伞》临近终点不期而至的一个人物,你还有以后的小说,以后的主人公。在遇到我之前,你知道你会遇到我吗?”

他有点可怜巴巴:“你知道我的小说为什么写不下去了吗?是我的心乱了,我的心乱预示着一场劫灭……预示着我就要……认识你……以后再也不写小说了……”

我说:“那以后就再也不许生活在小说里,重新回到现实,一切幻觉、情感都各归各位,你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女人,在小说中相守,在现实中分离…….”

他的声音拖出哭腔:“钟情!”他在制止我的思想:“不说分离,不说分离好吗?上帝把人劈为两半,让他们相互寻找,如果有两半已经拼合,你能再扯开他们,让他们从此血淋淋吗?钟情你知道吗?我们互相找到多不容易啊,钟情!”

我觉得这一刻的我就像一个故意跟他调皮捣蛋的坏孩子,我在气他,也在发泄我心里的矛盾:“可你找到了吗?是我吗?你所需要的也许是一个像雪一样纯洁的女孩子,可我不是,我是女巫或者女妖,是一只从山林逃逸而来鬼话连篇的红狐狸。我不缺少智慧,在现实中无比圆滑,却能洞悉精灵们的心事。我是一个心计比你复杂但阅历比你简单的人。我是静观别人痛苦的妖魅,我只是被你感动了;我只是‘入山迷路’走进你世界的旅人;我只是‘风卷扬花’卷入你心扉归途难寻的弱女子——我抛却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只因为你也是‘渡水无船’两手空空的海盗啊,你怎能满载而归,又怎能停泊锚地。而我又偏偏只是你的中转站,不是你的归宿……”

他一下子就陷入绝望:“红狐狸,红裙子,红纸伞,难道这些就是我的隐痛?也许我不该走人世之路,或者我自有其路,不管是什么,都不会让我‘鲲化为鹏’,世间也将再无‘阴阳道合’……”

我一下子就心软了:“我只是不想看你孤独,我只害怕自己不能陪伴你到最永久。答应我商痕,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还有别的女孩爱上你,你一定不要苦了自己。”

静静地,看着他:“呵,商痕,我爱的人!商痕,商痕呀!你的多情,你的忧郁,你的愁伤,你的故事,你的前生后世的那种感觉,都是让我向往太久的梦,而现在我遇到了,却无力去迎接,甚至不敢去拥有。也许我活着并不仅仅在于是不是能跟你在一起,也许是神看你太苦了,安排我来安慰你;也许是神看你的苦还没有受完,派遣我来折磨你。”

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在铺展,使我不敢再害他,不敢对他好,怕他陷得太深无力自拔。问他是不是怨我,他说“就是怨你”,怨我躲着他,怨我不肯为他流泪。可是商痕啊,谁又能比我更清楚我这一刻的疯狂的感觉?我不想流泪,是因为我心里有火在烧!我只想让自己痛,把手腕咬出血,我甚至想咬断你的血管、喉咙!让我的心……痛到最疼,疼到最痛!

天呐,我是真的陷入情网,陷入绝境。

消极接受,理智退缩在角落里,一脸阴沉,愁眉不展。

可是,当他送我到门口时,我竟然舍不得让他走。

可是,在紧紧拥抱的时候,理智又跳出来捣乱,使我不敢在他的怀里倚得太久。情感的渴望和理智的克制交替出现,使我不论怎样做都无法快乐,心里只是一片迷惘。回屋以后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想出去叫他一起再到湖边,却怎么也打不开门,门锁偏偏在这时候坏了,也像是天意般的神秘。几天后我曾想,假如这个晚上我真的打开门出去,一切就可能会在湖边发生。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十)

第十天:那一夜他唱了一曲商州花鼓

这里往西不到一百里地就是著名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拜祭那里的成吉思汗陵。他没去,总编安排他们几个开会研究1997年新栏目新选题。

这次跟芭紫坐在一起,汽车音乐播放出那句“青春年少样样红”的歌时,我竟忍不住哭了。我还从没有为他而哭过呢。

不太欣赏这种人造景观,成吉思汗到底埋在哪里还说不清楚呢,这样硕大的陵墓也许只能用来寄托心愿。很喜欢陵园内的那一座座“敖包”,是由一块块石头垒成的,据说是恋人们约会的地方。芭紫说如果现在恋爱,就可以拿块石头放上,心里有几个人,就放几块石头,我连想都没想,就搁了两块石头,一块是他,一块是他的弟弟商彤。

还在门口卖旅游品的商店里买了一把蒙古小刀,打算送他。

中午饭是在蒙古包里吃的手抓羊肉和奶茶,不知怎么那么想他,竟喝了许多酒。回到红碱淖已是下午三点,那么爱他,又那么怕见他。

起风了,吹起漫天的扬花柳絮——七月了该没有杨花柳絮,反正满天飘忽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总让我想起那天在二郎山上求得的“风卷扬花”的下下签。不觉又是迷惑。

湖边正在举行游泳比赛,很多人都去看热闹。

到他房间给他送刀,他问:“是送给我一人呢,还是我和商彤人人有份?”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面提说商彤,以前他一直回避,现在他知道无可回避。

我说:“短刀赠英雄,只要你是我心里的英雄,你管什么‘人人有份’?”

他笑了:“红粉送佳人,我这厢也略表心意。”

我们俩就像在背诵金庸小说里的台词,他是杨过,我就是小龙女。

他送我的东西很有意思,是他在榆林城里老街上的古玩商店淘来的,是一个小小的镶着银边的景泰蓝的胭脂盒,酷似《胭脂扣》的电影里梅艳芳用过的道具。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个多情公子的馈赠,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个红粉佳人的遗物,何以会流落到这塞外古城?何以会流落到我们的手中?

我一瞬间又唏嘘得不明所以,恍惚得不知所措,似是梦游,似是轮回。

正在这个时候,大江他们回来了,雨下得很大,游泳比赛是在雨中举行的,听说他们在水中围做一团,唱做一团,哭成一团,一直坚持到雨停。很令人感动的一幕,可惜错过去了。

很多人已经看出我们的关系。大江爱闹,要用磅秤测我的体重,还说“趁商痕不在”。晚上在湖边举行篝火晚会,我什么也不顾地就跟商痕坐在一起,写青春美文的周德东想害我,击鼓传花到我时故意停下来,我手快,赶紧把花扔到商痕怀里,他就站起来表演节目,唱了一首商州花鼓:

“妹妹你再莫要过意不去,

苦命人互相助患难相依。

哥是个粗笨的人不识大礼呀,

穷日子让妹妹多受委屈……”

商州花鼓的调子我从小就听奶奶唱过,我没想到他也会唱,而且唱得这么好。可惜明天就要走了,这是我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听他唱商州花鼓。以后,就只能在梦里,或者在来生……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十一)

第十一天:我们的再见与再见

一早就要分手了,他们编辑记者分头行动,秀子、喃喃和艾一去采访常年生活在沙漠深处的植树模范牛玉琴,芭紫和杨耀红去采访榆林城里的女子治沙连,商痕和大江一组,任务是采访战斗在黄土高原的地质采矿工人,还要追踪采访一位乡邮员——那个乡邮员自1988年《LOVE》杂志创刊起,就开始为送一本杂志而赶到一百里路外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子,来回奔波八年之久从不让杂志拖期。商痕和大江就是为了体验那份执着与艰辛。他们为那个订户准备了精美礼物和创刊八周年的《LOVE》精选豪华本,还为任劳任怨的乡邮员准备了一双由编辑记者捐赠的nike牌运动鞋,一件印着《LOVE》刊名和心型标志的“爱心衫”。

突然觉得做《LOVE》的记者真是一件很过瘾的光荣。

她的博爱,她的人文关怀,她的削尖了的触觉和灵敏的新闻感、现场感、追踪感,她的流动的思维、张扬的个性,她的贴近大众亲察民情的忧患意识,她的只为人友不为人师的平民姿态,她的对读者的“反哺”之心、对民众的“跪乳”之情,她那令人荡气回肠的鲜明旗帜和精神昭示……无一不让我为之倾情,为之动心。我想我应该去钻研一下这本杂志的深刻内涵,我或许还可以站在我的角度为这本杂志做些什么。其实,我更应该做的还是丰满自己的羽毛,锻炼自己的翅膀——我也许应该放弃当模特和写小说,我在模特领域的轻松发展和写第一部小说就获奖的成功,并不足以显示我自身的价值,也不完全说明我只局限于这样的天赋。我的潜能、我心智的三维四维空间还是一张净纸,一座富矿,还没有画满,还有待于更深层次的开发和挖掘。我现在最乐于做的一件事就是直接去北京广播学院或者中国人民大学研习新闻,从一名普普通通的新闻系的大学生做起,从最基本的新闻知识和采访技巧学起。我希望我将来所做的那份记者的活儿,就是眼前的《LOVE》杂志的记者所担负的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精神;我希望若干年后我就是《LOVE》的敬一丹,我会轰轰烈烈、风风火火,总在第一时间把我采集的新闻事件传播出去;我主持的专栏会像中央电视台的《焦点时刻》一样权威,甚至由于我的突出贡献和斐然成就,让我成为第一个摘取“普利策”新闻奖的中国记者。

真不容易,我会在这伤心离别的紧要关头,突然冒出做女记者的念头——我的梦境这么难以实现,我的理想高不可攀,我甚至幼稚、狡狂、痴心妄想。

看来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我是什么?我要什么?

我想我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淡化临别的感伤,更不是为了早一点忘记商痕。

相反地,我对商痕的依恋和我此刻的浮躁与狂乱一样,挥不去,丢不开。

我这么矛盾重重——我能看清一切,可就是看不清我自己;我能想通一切,可就是想不通我对商痕,为什么不敢爱?有什么不能爱?我怎么从来就忘不了那个商彤?我能改变商彤吗?我能纠正商彤心里的那份偏执偏狂的对男人的特殊情感,而让他反过来钟情于我痴醉于我?我能吗?我不能!既然不能,我为何还要钟情于他?痴醉于他?我又为何还要回避商痕呢?

商痕他们已经坐上另一辆车,他们的车到了神木以后就要弃我们而去,分道扬镳,兵分三路去采访了,而我们还要赶长长的夜路直奔西安。

时间已经不多了。

几天来从没说过话的人此刻也都忙着交换名片,谁都知道这次都没有交流,以后就更不会有联系了,可还是免不了做作样子。上了车,我坐在窗口,突然间就哭了,不能遏止地哭。喃喃和芭紫都来跟我告别,趴在窗口不愿走去。可我就想再看一眼商痕,那怕就一眼。我甚至想过,哪怕看过这一眼就让我死去,我也要看他一眼,商痕,商痕呀!

喃喃替我去叫他,他不敢过来,他怕自己会当众哭起来。

可我都哭了呀,我这不是当众大哭吗?

谁说我从来不为他流眼泪,我此刻的眼泪又是为谁?

车终于……开了。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开了吗?走了吗?永别了吗?

商痕,商痕!

商痕在哪里?商痕,你在哪里?

隔着车窗我只看见他们的车就像蓝色的闪电,从我的视野里迅疾而过。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了?空……了?

心空了,梦空了,爱空了,一切都空了,哪儿都空了!

商痕,商痕呀,你终于没有让我再看你一眼,你是在用这样绝情的告别来折磨我吗?你怎会如此伤我?

商痕,商痕呀,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

我现在就想答应你,可我到哪儿去找你?

昨夜的那一场大雨,把黄土高原的路冲刷得就像我的心一样混沌,布满泥泞。地上有深深的车轱辘印,那是商痕乘坐的蓝色采访车留下来的,那是我的爱人留下的,那是碾过我心窝子里的泥泞之后的……伤……痕,伤痕,商痕,我的……商痕啊!世上真有卖后悔药的吗?给我!只要我能重新找回你。

快到神木了,快到他说“我爱你”的那个地方了。

小小的神木,别人的神木,此刻却是我心里的圣殿。

我真傻,为什么那一刻我竟没有答应他?

我竟没有答应他?!

我的爱!我用心认得的爱,我竟然痛失了,竟然痛失了?!

眼泪一直在流。又累又倦,我无助地靠着车窗,睡着了?

我看见一片湖水,我看见他穿游泳裤的样子;他在笑,很灿烂地笑,很神秘地笑,很诡异地笑;他在吹口哨,悠扬的口哨,轻快的口哨;他在唱一首歌,好听的歌,感性的歌,从没听过的歌:“雨天里你敲我的窗,说夜晚的虹会更漂亮。”是谁的歌?是谁的口哨?

我终于睁开眼,原来车已停了,原来……是他在对我笑,是他在吹口哨,是他在唱歌:“雨天里你敲我的窗,说夜晚的虹会更漂亮……”商痕,真的是你吗?商痕,真的是商痕!

原来是路断了,车过不去了,全停在这里,堵在这里。

我知道,我知道了,是我的眼泪冲断了这条路,是我心里的声音感动了天公,是我!是我!!是我!!!

终于又再见了,商痕,是我们又再见了吗!

听说离神木还有十三里路呢,我听了好高兴;

又听说修路至少需要三个小时,大家要走回神木,然后……一块儿吃饭,我听了乐得几乎要发疯了。

多好啊,我们有悠悠的十三里路可以结伴而行,我们有长长的三个小时可以谈情说爱。十三和三,都成为我们梦里的吉祥。

终于又再见了,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紧抓着他的手,让眼泪和快乐尽情奔流。

那一段路是陕北高原最平常的一段路,全是泥泞,过往车辆都堵在那里,我们就在泥泞的土路上,在一辆辆堵塞的车辆的间隙,迂回而走。

天空蓝蓝,太阳红红。

手让他攥着,红色裙带的一头也被他攥着,我不想抽出来他也不愿松手。

仿佛这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那柔柔的裙带在我们俩的手指间缠紧了,捏出了惟恐失去的潮湿,捏出了不敢松懈的冷汗,犹恐相逢在梦中啊——失而复得归功于别离,哪怕只有早晨到中午的距离,哪怕迅忽得只有一瞬间,我也是别后的我了,我也学会了紧紧地不丢手。

一阵没来由的感动。

我感动老天有眼,赐我们以重逢;

我感动那梦里的歌声:雨天里你敲我的窗,说夜晚的虹会更漂亮……

我感动他的多情与灵性,在堵车的时候,转回来用口哨和歌声把我从爱断情伤的绝灭中唤醒;

我感动断路后堵车的长龙,它像鹊桥,让我们涉过相思,看爱河汹涌。

我的感动是心里流淌出的清泉;

我的感动是梦里轻曼出的炊烟;

我的感动是眼里滚落出的深海;

我的感动是唇边荡漾着的笑颜;

我的感动是手中紧攥着的心安。

一路上他都在喊“小狐”,一路上我都在说“我爱你”。

短短的三个小时全是甜蜜,长长的十三里路趟满柔情。

只有……前面……是……离愁。

在神木街头的小饭馆匆匆地吃了饭,堵塞三个半小时的车队就赶过来了。

原定计划不变,记者的采访车先走了。

我们这块儿,负责后勤事务的办公室主任小文跟总编吵架哭闹着跑了,因为忙着追她,时间就耽搁了不少,等我们的车开起来时,比前面的采访车已晚了近乎十分钟。那时隐隐想着,我们的车速度快,肯定能追得上他们的车,只要能隔着疾驶的车玻璃,一闪而过看他一眼,然后再分开也是蛮好的,也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他们的车开出去不久就拐到一片西瓜地里去买瓜吃了,我们的车虽然很快就超了上去,但我却一点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很累,很困,很恍惚,也很迷惘。

只因爱的太痴狂,只因相聚太匆忙。

朦胧中听见有人惊叫,睁开眼,前面烟尘一片。我坐在车右侧一直打瞌睡,刚刚在路上发生的事情一点都没看见,只听车里的人喊:“杂志社的车翻了!赶快去救人啊!”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成一团:商痕!商痕!!商痕!!!

我知道是灾难降临了,我的商痕他在前面的车上,在车上呀!

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商痕!!!!!!!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灾难就没有预兆吗?我分明看到的是红红的日头蓝蓝的晴天,我分明还做着爱情的甜梦幸福的软梦,我的心里还漾着他的歌声笑声口哨声甜言蜜语“我爱你”的表白和叮咛。

我失魂落魄往下跑,心里的声音一定能把他喊醒:商痕商痕商痕商痕呀!

坐在身边的张孔明一把抓住了我,这些天在笔会上我们几乎从没说过话,但是这一刻他抓住了我。

“不是他。”他低声说:“是杂志社的另一辆车,他的车还在后头呢。”

确实不是采访车。是一直和我们前后厮跟着的那一辆。它是从左侧翻下那条窄沟的。车没起火,好多人却受伤了,被从挤瘪了的车窗里拽了出来。

惊魂未定,我看着张孔明,他是西安的作家,是比我们年长的老大哥,我们很少交流,但是他却这么懂我。

商痕他们的车赶过来时,伤员已被我们的车给送到离这最近的榆林市医院。我不走,一方面我得帮着看护现场,另一方面,我得等商痕,假若他来了,一模一样的车他认不出来哪个有我,他一定会以为是我出事了,我不敢吓着了他。

正这么想呢,他们的车就赶到了,面对翻在泥浆中的汽车残骸,他竟然一屁股瘫在那里,半天站不起来。好久,才像疯子一样大哭大叫:“钟情!钟情!!钟情!!!钟情!!!!钟情!!!!!钟情!!!!!!”

我赶紧跑了过去:“我在呢,我好着呢。”

他看见了我,放声大哭:“我以为是你呢。”

我也哭了:“我也……以为……是……你…….呢…….”

“代价太大了!”他哽咽着,抽泣着,像个孩子:“代价太大了,钟情!难道只有这样才能再见到你吗?别人为我们流血,无辜的人在付出,血的代价啊,生命的代价啊!钟情,我们承付不起,我们的爱承付不起!”

我知道,我还看见了他们的伤,那是一个我和商痕都喜欢的大姐——商痕总叫她朱姐,我也叫她朱姐;还有一个是总编的小女儿,她还只是个孩子,被人从破车窗里抱出来时紧紧地闭着眼睛,她倒没伤,但是她被吓呆了;还有一个是我们都很敬重的白老师的妻子,我看见她身上的血。还有司机,他都傻了,懵了!他也有伤啊!

我知道,古时候有倾国倾城之典故,张爱玲还专门描写了流苏和范柳原的传奇——香港沦陷成全了他们的爱,那是著名的《倾城之恋》啊!可此刻,成全我们的,是什么呢?是一场血光之灾,是一场“倾车之恋”呀!

他说:“如果我在车上,我就一定不死,钟情,我要等着你,我们一起死。”

所有的人都挤到一个车上往榆林赶,心情那么沉重。

出了车祸,司机们都有点受不了,也不敢急着往西安赶了,记者们的采访也被临时取消,就决定晚上在榆林住一宿,明早再走。

多好呀,又多出了一宿!

像是濒死之人明明感知着死期来临,却又被告知是误诊,以后的分分秒秒肯定都是幸福。我又活过来了。

正准备和他去医院看望伤员,总编又改注意了:“明早走就来不及了,笔会作者火车票都订好了,今晚派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先开车送作者回去。”

又一次要分别了。不敢再贪心。

我显得很平静,似乎已习惯了这样由别人安排的命运。任由他帮我拿着行李重新往车上放。总编点了点车上人数还有几个空座,就喊住了他:“还有空座位呢,商痕你也回去吧,这里的采访推迟到下个月啦。”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一别再别,一见再见。

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十二)

第十二天:商痕是我命里的鬼

昨夜赶了近一半的路,夜宿在延安宾馆。

那时候就听伊沙说张孔明的神机妙算——关于这场车祸,张孔明早就算出来了。只不过他算准的是我们这辆车,一早坐车时他就忐忑不安,想换车换司机终是不成,只好寄希望于他的观音,一路默念《道德经》。不知怎么祸被后边那一辆车给接住了。想想也奇怪,我们这辆车的司机一向开车猛,总爱领头阵,只是翻车的那一瞬间,我们身后那辆车忽地冲在了前面。真邪门!

因为翻车,张孔明声望大振,人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今早在车上,就有心让他给我算算命,可能恋爱中的人都比较宿命吧。把手伸过去,他看了一眼,表情严肃,说要单独给我讲。直到中途休息,他才悄悄说我其实是文曲星转世,但凡文曲星的命都不好;他说我的命里没有婚姻,我会钟情于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煞星。他说我决不能太出名,出名之日就是大难临头之时,化解的办法只有一个:平常、平淡,好自为之;另外,我不能乱拜神佛,除了观音和弥勒之外什么神都不必拜;切忌切记:不能谈鬼!心情不好时不妨读读《金刚经》和《道德经》。

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些话,我只觉得有些神秘,心也乱了——不想这些了!

大江说我和商痕长得很像,特别是我俩在车上睡着时,头靠在一起,一样的苍白,一样的悲苦表情,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芭紫也说我和商痕有夫妻相,特别是眼睛,都那么忧伤;嘴唇的线条都很苦,可能是一对苦命夫妻吧。可是张孔明又怎样说呢?他说我的命里没有婚姻?那么我和商痕,也算是无疾而终了?最怕不了了之的爱情,那是最伤人的。我和商痕会不了了之吗?

商痕和商彤就是我命里的两个男人,哪一个是我的福星?哪一个又是我的煞星呢?

商痕也有点心慌意乱,把手伸过去给张孔明看,张说他身上阴气太重了,让他随手写一个字重算,鬼使神差他竟写了一个“覃”字,张说:“不好,有鬼气,‘覃’字里‘日’字压在‘西’下面,日落西山,鬼魅就开始张狂了。另外,‘覃’是深的意思,鬼气罩在深‘覃’里,挥散不尽,驱逐不出。不吉,不吉!”张说:“你的鬼气伤不了自己,只能伤了爱你的人。”

张不让我说鬼,而我偏偏爱上一只鬼。鬼是煞星吗?

快到西安,天黑下来。商痕在暗影里握紧我的手。我转脸看他时,发觉他一脸清泪。那一瞬间我觉得他那么悲伤,形容憔悴,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知道张孔明说给我的话吗?他究竟是谁的鬼?

回到西安已是午夜时分,又是那个军星宾馆。都登记好房间了,他却要走。

多想让他留在宾馆啊,我们可以多说说话,可是他执意要走。

然后大家一起出来在南稍门夜市吃麻辣烫。一根根竹签子串起各种好吃的东西,在滚烫的汤锅里涮熟了拌料吃,有点像大连人吃的风味火锅。他不让我自己动手,帮我把涮熟的东西拨进碗里,边做边看着我吃。那会儿我真想哭。从没被人这样心疼过,呵护过,这几天他都没好好吃东西,他的心里只有我。

说好了第二天七点种他来接我,带我去逛大雁塔,然后送我上火车。

临走时,他还问我吃饱了吗,可他忘记了自己一口东西都没吃呢。

心里酸酸的,只怨自己无能。我到底有什么好?他可真傻。

我和商痕,肯定有一个人是傻瓜,或者我们两个都是,一对儿傻瓜!

钟情自述:我和梦一起来过这里(十三)钟情自述:

第十三天:梦里红狐变青蚕

早晨睡过头了,睁开眼已七点十分,电话铃在响,他就在楼下大堂里等着。

我注意到他的发型,本来是短短的小男孩的发型,现在打了定型摩丝,整成稳重成熟的样子。拿着大包小包,直接坐着出租车开到青龙小区,跟他上七楼,进了他的“狗窝”。

喜欢他的屋子。没有大床,没有高档家具,床垫铺在地上,地上铺着鲜艳的羊毛地毯。喜欢他的沙发,样子别致的就像一个温情善良的朋友,随时随地任主人摆出舒服的造型。小屋里的装饰挂件可真多,又粗又笨的橡树风铃我见过,在十五年前的秦岭森林里,在商彤的屋子里。家织布的窗帘和小时候在奶奶屋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挂在这里却让我觉得我从来就没有远离旧梦。那条惨白的水袖比我在古装戏里看到的要真切得多,那么清凄,那么拒人千里的冷傲,它的主人或许早已魂飞魄散,红衰翠减,触目寒凉。那盏红灯笼已经很旧了,布满了至少三十年的历史风尘?却依然挂在床头,夜夜照着他的梦。那对儿漂亮的银脚铃是哪个女子戴过的?它隐在红灯笼的光辉里,此刻又寄托着谁的心泣?那把红纸伞一定就是伞郎在大连沿街兜售的那一种吧,它在奶奶的讲述里只是一件陪衬她美丽的唱花鼓戏用的道具,现在看来它的凄艳和多丽比传说中的要缠绵悱恻,它能验证最最举世无双的爱情传奇。还有啊,我终于看见了我自己——那张和红狐的梦想一样美丽的狐狸皮,它就那样依然美丽地衬托着那一整面白墙——小时候我无数次在梦里披上它,卸掉它——卸掉它我就是只会生病的“平平”,披上它我却能变做会讲故事的红狐狸。

一个男人能把小屋弄成这样,简直让人不可思议!惟其如此,他才更像商痕;惟其如此,他才更像我爱的人。心中藏满故事,眼里有前生后世的忧伤;太阳底下像在画里,月亮底下像在梦里。商痕呀,这就是你!

墙角有一个方凳,上面铺着一块金丝绒的红布,供着一尊观世音,香炉里的香烟缭绕,一定是他临出门时熏的香。那香味淡淡的,有千古况味,是从天竺国求得的佛香吗?这屋里的神明呀,愿你保佑我爱的人!

商痕交给我两本线装书,一本《金刚经》,一本《道德经》。

终于明白,昨天在车上,他为什么一脸清泪,脆弱如他,怎解这生死迷津?

终于明白,昨天晚上他为什么要执意回来,他一定是听见张孔明说给我的那些话了,聪明如他,更深谙阴阳玄惑。

他拥抱我的时候我有点头晕。理智依然时时刻刻存在着,与我的意乱情迷相对抗。只是受不了他呼唤我的名字,从钟情到红狐狸到小狐到平平。

我已经在闭着眼睛开始迷失了,那些紧紧相拥的感觉,他的舌尖在我嘴里搅动的感觉……当他准备解开我裙子的时候,我害怕极了。

有一个问题我一定要问他。

我说:“你知道红狐狸卸掉狐狸皮之后是什么吗?”

“我知道。”他说:“是一只青蚕。”

我又问:“青蚕躺在你的面前,你会给她盖上桑叶吗?”

同样的问题我曾经在十五年前问过商彤,商彤真傻,商彤只会目瞪口呆。

这一刻我是在问商彤的哥哥,这一刻我是在问商痕啊!

他就像一头勇猛的豹子,一下子剥开了我:“不,我也要变做另一只青蚕!”

“那……好吧!”我说:“让我们都变做青蚕,吐丝,做茧,化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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