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锦书难寄西飞翼 1 便纵有千种风情
商痕:
放下电话还觉意犹未尽。
今天我好高兴,也好意外。
不仅因为你喊我红狐狸,还因为这一次我没有在电话里骂你。
我其实是最想骂你的,骂你的《处子之吻》。
我始终认为你很虚伪,你从来不表明自己的爱与不爱,但你写了《梦中独舞》,写了《杏树之约》,还写了《处子之吻》。
你的《处子之吻》,通篇只有胡说八道。
你的所有的意像全都是荒诞不经。
重复出现的杏树、风巢、火车,没完没了的琥珀、化石、甘霖,让人窒息的荔枝、樱桃、玛瑙盘子白玉杯——两匹白马在不同的风景里、不同的情境里缠绵、造爱,背景音乐是《高山流水》和纳兰容若的《金缕曲》。
谁都知道纳兰词中的这首《金缕曲》是写给他的挚友梁汾的:“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是怎样的“君不见月如水”?怎样的“共君此夜须沉醉”?
是怎样的“寻思起从头翻悔”?怎样的“身世悠悠何足问”?
是怎样的“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也不看看知道纳兰容若是何等高贵之人,人言愁,我始欲愁。
他的词性人性纵然有些古今同忌的情结,有些不屑于凡尘的情愫。
也是容若天资超逸,悠然尘外,所独有的尘外之情超逸之性。
但你商痕是何等之人,两匹白马又是在玩味哪种暧昧?
你给了所有人错觉,你也走不出自己的错觉。
你给了另类人希望,你自己却没有希望。
你给了有些人绝望,你自己也只有绝望。
你其实挺可怜的,商痕,你知道吗?
你会让人恨,你也会让人疼。
我骂累了。商痕。
且饶了你。
那就讲讲我自己吧。
讲讲钟情,再讲讲我为什么叫红狐狸。
我的故事你一定爱听!
钟情的名字是父亲赐予。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父亲钟望尘还在庄河县的农村接受改造,我的继父是得势猖狂的权贵。我父亲得了重病才返回大连接受治疗,他回来时除了知道我母亲在别人家生下了我,还知道秋晓也为他生了儿子——这始终是他的错觉。他虽然并不爱我的母亲兰馨,但对于男人来说,有了秋晓母子,也足以了断他的失落和夺妻之恨。后来他赐了我一个钟情的名字,拍拍屁股就去了陕西,呆在秦岭森林里再也没有回来。
名字其实是父母挂在孩子的衣襟上以便与其他孩子区别的符号。
我的生父走了,母亲的心只在他现在的男人身上,继父嗜酒如命,视我为拖油瓶。我只属于我自己,我的名字也就和妇产科医院的婴儿室里贴在每个襁褓上的标签一样,只是表示和别人的不同。
我一直觉得,人应该有权在成年以后为自己另取一个名字,赋予符号以一定的意义——我常常有这样的怪念头,这与我的身世和我对父母的成见有关,我曾经对他们有过怨怼——他们造出了一个女儿,却无法为她的生命负责:我出生后不久,就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心导管畸形加上先天导管未闭,医生说我必须在十八岁之前动手术。
结果是一年后弟弟出生了。
我怀疑他们是准备放弃我了,就在我渐渐懂得了自己的状况以后。
他们已经做好了失去我的准备,为此他们选择了弟弟。
这使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人可以是最宝贵的,也可以是最低贱的,我没有宝贵到让我的生父从千里迢迢的大森林里专程回来拿钱来为我治病,我也没有宝贵到让我的母亲可以放弃她的新家她的新丈夫来攒钱为我看病,而且我还不完全理解当时的几万元钱对我们那样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从两岁起就被寄养在高尔基路我奶奶家,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浓缩在那栋日本小楼里。
楼里住着两个奶奶,一个叫娇蕊,一个叫阳子。
都是白发苍苍的模样。
两个奶奶总是吵架:一个说你不该在年轻的时候抢走我的丈夫,老了老了又教唆我儿子去娶你的女儿;一个说是你把我女儿扔进墓园子里,你棒打鸳鸯强拆了一对好夫妻。
两个奶奶各有爱好:一个喜欢摇着纺车纺线织布,唱两声商州花鼓;一个喜欢拿着花绷子绣花,再弹上一曲胡笳。
商痕你知不知道我奶奶是哪一个?
她就是那个喜欢纺线织布唱花鼓戏的娇蕊。
她可喜欢给我讲故事啦,讲她的商州,讲她曾经是唱红商州一面天的小桃红,讲商州的那座伞店,讲伞店里制作出的红纸伞,还有很多很多她讲了一遍又一遍已被我记得滚瓜烂熟的故事。窗外一尺见方的天空,常常有遥远的鸟的鸣叫,风轻轻吹动窗帘,那是奶奶年轻时织的商州家织布。我常常会生病,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天空灰蒙蒙地,总像是要下雨;风带着呼哨,像谁在赶着一群黑鸽子。爱弹胡笳的那个奶奶总喜欢在楼上叹息,风把她的叹息声吹到很远的地方又吹回到我的耳朵眼里——每当这个时候我奶奶总要骂她怎么还不死呀,占着楼上最好的房间,早死了州河的水就全通喽——商痕,你看多可笑,我奶奶在骂人的时候总说一口地道的商州话,好像这样才解恨呢!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们俩个究竟有些什么恩恩怨怨,只知道她们互相吵架很不友好。
没事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学着编故事,根据两个奶奶的对骂,根据我奶奶一面之词的讲述,我为她们编好了开始和结束——长大后我知道我自己编织的故事其实挺符合她们的——她们死得都很寂寞,无声无息地,身边既没有亲人陪伴,也没有儿女送终,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果真后来她们俩个就照着我故事里设想的样子,一前一后地死去了,现在我觉得我那时不像是在编故事,我可能更有先知先觉的天赋和预测未来的本事。
我独自躺在床上编故事的样子一定挺可怕的,害得奶奶常来试探我的呼吸,怕我是不是悄没声息地就此死掉了。而我自有满把这样的日子不紧不慢地打发,编完了奶奶们的故事我就开始编父亲的,想像他在秦岭森林里的生活,他的身边一定有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的模样一定超过了她的会弹胡笳的母亲;想他们的儿子是不是很捣蛋顽皮,是不是很像我的父亲——我没想到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更没想到后来我见到的商彤,却是漂亮的像女孩子一样唇红齿白的模样——商痕你是他的双胞胎的哥哥,你一定也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时,我说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在我的故事里,父亲永远不会死,他一定会在那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等着我,等着我去看他;假如我真的只能活到十八岁,我一定会赶在临死之前去那片林子里去看他。如果我还能有幸活到比十八岁更长远的寿命,我就一定要结婚,找一个最漂亮的男孩子结婚,在大教堂,有管风琴伴奏,有唱诗班的和鸣,还要有牧师的证婚与祝福,还要穿最华丽的纱裙,还要让父亲背着我,走过红地毯——虽然我并不信教,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信徒才配这样,但私下里我认为只有这样的结婚才配叫结婚。
我还为自己编织故事。
故事里的我是一只火红火红的名叫“平平”的狐狸,是我在一本画书里看来的机灵魅妩的样子,会说话,懂得树和别的动物的语言;我每天清早变成红狐的模样从门洞里逃逸而走,四处游荡,到晚上才溜回家,卸掉狐狸皮,重新躺在床上做人。
奶奶费了好大的劲,才为我争取到了上学的机会。我在学校里只喜欢学语文,数学一团糟,好在没有父母苛求我,奶奶又什么都不懂。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的心脏开始吃力了,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不再要求我参加运动,我就到只对老师开放的阅览室里去看书,那个慈祥的老太太从不拦我。除了阅览室我也实在没处可去。我没朋友,也没别的兴趣,奶奶叮嘱我平时一点都不能激动,不能大笑或者发怒,我只好每天一声不响地独来独往,跟谁都格格不入。后来我的衣袋里开始装小药瓶,奶奶告诉我,胸闷难受得特别厉害时就吃一粒。我想那药可能很贵吧。
我勉勉强强地读完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又读了鲁滨逊漂流记,一本恐龙的故事,一本名叫大侦探小卡莱的儿童侦探小说,然后就开始计划着离家出走。我那时已经知道我的病不能拖过十八岁,我决定在十八岁到来之前把我心里想去的地方都玩遍,比如曾有过那么多英俊王子的丹麦,有着宁静村落和冒险故事的英国乡村。当然第一要去的地方肯定是住着我父亲的秦岭大森林。
另一个促使我下决心离开的原因是我不想让奶奶眼巴巴看着我死。
我想死在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比如海边,比如森林里,像小人鱼一样变成泡沫,或者变做森林里的红狐狸。
可我实际上哪儿也去不了。
我没钱。
奶奶也没有。
母亲更没有。
我相信如果他们有钱,我就用不着这样无聊地一天天向十八岁的死亡线步步捱近。后来我听见坐在我后面的两个男生讨论铁道游击队的故事,终于灵机一动,决定扒火车走。如果只到陕西只到父亲的森林,我一定能找到一列通往西安的火车的。我开始破例跟后座的男生说话,为的是借他那本有火车照片的画册,想弄清该从哪儿爬上车厢去,结果是他满脸惊奇地看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跟他说话。
“我们都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他后来跟我熟了,这样对我说:“你干吗不理人呢?他们说你能进老师的阅览室,所以很骄傲。”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骄傲。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优越,因为自己可以进出老师的阅览室,心里想得得病也不坏嘛。后来我发现那男孩挺聪明也很有主见的,于是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一起上学再一起回家。
我陆陆续续地告诉他我的故事,甚至向他透漏了我的出走计划。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话题就围绕着这个计划进行,他很热心地为我出谋划策,比如路线,该注意的事项,扒火车的诀窍;我甚至从阅览室里偷出来一本有关中国铁路的书,那上面有非常详实的铁路线路图。我们终于弄明白了假若去秦岭大森林,就非得从大连先扒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扒火车到西安,西安离父亲的森林还有好远的一段路,要再扒一次火车到户县余下镇,那里有一个大大的贮木场,停着很多从林子里开来的运送木材的大卡车,这一次我可能扒不了大卡车了,那我就去求人家,说不定那个司机还认识我父亲呢——最后这个细节是我从另一本反映大兴安岭林区的连环画里看到的,虽然我不知道秦岭大森林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反正我手里有一封父亲写给奶奶的信,信皮上有陕西户县溪水坪林业局91基建队的地址,我相信我会胜利到达目的地——那时我就明白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道理了。
我们把这个计划越订越详细,细节包括遇到什么人说什么话,如果被人发现该如何逃脱。
现在想来那简直就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冒险小说了。
我一直很感激那个跟我一起完成它的男孩子。
可惜从小学毕业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不知他考到了哪儿——他报了一所我想都不敢想的重点中学,他说他以后也许会学文科,写小说什么的,他的第一部作品就写我的《红狐狸历险记》;不然就学医,他说完学医就什么都没再说,表情淡淡,可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他为什么装做表情淡淡。
“但愿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对他说:“你不会收我钱吧?”
心里却隐隐地有些不安,不甘,也有些遗憾。
我从小就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可惜他太不漂亮了。
那似乎就是我们最后的留言了。
那是1981年,我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
整个暑假我都在等待录取通知,可惜我哪儿也没考上,正好我妈给我找了个活儿干,让我到离高尔基路最近的一家小酒店去帮忙洗菜择菜。这还是借了我继父的面子才谈成的,那酒店的小老板听说我才十二岁,还非常不情愿呢。
我一直没能改变他对我的坏印象。我是个太心不在焉的小工,总是把白菜叶子摘了一层一层直到只剩菜心,或者把香菜当芹菜每一片叶子都摘得精光。干到第三个星期他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丢给我一百块钱,让我回家。
我终于有钱了。
我终于不用扒火车就可以实施自己的流浪计划。
我回到家里找奶奶,奶奶上街买东西去了。
我就趁机收拾好了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和不忍丢弃的几样东西,装进我最喜欢的红色书包里,对着镜子用大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成短短的小刺猬头——这是那个男孩子为我设计的流浪计划的第一步,他说我该让自己像个男孩而不是女孩,否则我在外面会被人欺负。我的手艺很差,头发剪得参差不齐,不过倒真的像个男孩子了。先天性心脏病使我几乎还没有发育,胸脯平平像搓衣板,也不像班里的其他女生每月有来月经的麻烦,我以前曾经不敢面对她们神经兮兮的嘲笑,并为此而强烈自卑,现在看来这倒是件好事了。
装扮成这样,我还是比同年龄的十二岁男孩看起来要小得多,另外我的这身花花衣服穿在身上真是不伦不类,我干脆就脱了它,直接穿上深兰色校服和白球鞋。我对着镜子里怪模怪样的我自己,忽然笑了。那似乎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笑,笑得像个调皮的男孩子。
我在一张纸上给奶奶留了一句话:我走了。
再没多写。
时间来不及,也怕写详细了奶奶会派人去秦岭大森林我父亲那里把我提溜回去。
我就这样,怀揣着那一叠当时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的一百块钱,开始了我计划已久的出走。我循着几年前去旅顺口春游时老师领着坐火车的记忆来到火车站,跟在一群暑假来大连参加夏令营的北京小学生的队伍后,混进了剪票口。我的一头短发,我的红书包,我的和他们一般高矮的个头帮了我的大忙。
谁知查票的时候乘务员发现了我,她认定我是调皮又捣蛋的孩子,暑假结束了还往外面跑,一定是又想逃学了。我那会儿说话细声细气地像只啾啾的小鸟,一开口肯定就露出女孩儿真相,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的秘密,我就装哑巴,对乘务员的所有问题一概摇头,她可真有耐心,拿来了纸笔,问我会不会写字,让我告诉她家在哪儿。我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在纸上写下了:陕西省户县溪水坪林业局91基建队钟望尘,并标注:钟望尘是我爸爸。
大人真好哄!
他们全相信了我,并且愿意帮我。很快地,他们为我组成护送小组,并设计好了回家的路线:大连——北京——西安——户县余下——贮木场——秦岭森林,竟然和这些年我自己设计的路线一模一样。每一个站点都有专人负责解送——你看我用了“解送”这个词,是不是有点像古时候押解犯妇——天,我又用了“犯妇”的称呼——我成了古装戏里的玉堂春了。
我就这样,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开始了我计划已久的《红狐狸历险记》。
事先设计好的惊险刺激的一幕幕情景,全都省略掉了。
一点都不好玩。
还记得“一休”是怎么说的?
“好啦,就讲到这儿吧!”
商痕,今天我太累了,也不太想讲述我所看到的樱桃谷。
我十二岁时所受到的打击,至今还未缓过劲儿。
钟情
1995年12月15日
2.伤心人别有怀抱
哥哥:
我是商彤。
我在给你写信。
十二岁时的相见,至今已过去整整十四年。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就喊你小哥哥,那时候不知道你是谁,后来知道了,这句小哥哥就只喊在心里了——是你吗?小哥哥?是那个我在板棚小屋里呼唤过的人吗?是那个在秦岭梁顶上的界碑前匆匆从我面前走过的人吗?是那个在沙窝子的便道上相见不敢相认的人吗?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千差万别的不同:我的小哥哥,他是作家了,而我却沦落风尘。
沦落风尘你懂吗?哥哥?
你是作家,你一定比我更懂。
你也一定听钟情讲过我的事,她没有骗你,更不是在吓唬你,她说的都是真的。现在的我,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人鬼之间不周全,人鬼之间我两难。
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了人与鬼的角色互换和演变?
或者说,什么时候我乐于做人,什么时候我又急着做鬼?
每当我想起这个问题,眼前便有一根长长的钢鞭在抽动,它来自我心灵的地狱,熊熊的地火噗扑燃烧着,牛头马面恨无常,阎王小鬼齐猖狂。钢鞭飞舞,飕飕做响,血水轻溅,肉丝飞卷,一起抽向我。我在鞭声中翻滚,在血水中蜷曲,在肉丝飞卷中疼得死去活来,却始终不敢呻吟叫喊,一任心里的火烧死我,一任心里的钢鞭抽死我,一任心里的石头砸死我。
我甚至会想起商州的红纸伞。
哥哥,你可能比我更清楚,在我们家族,一把红纸伞和笼罩在红纸伞下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是“散”——树倒猴狲散,屋空人散,不欢而散,鸟兽散。异兆发悲音,闻词得谶言——像《红楼梦》中元春娘娘差人送给贾府上元佳节的灯谜:“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那么喜庆的一个爆竹,那么华奢的一个贾府,前者一响而散,后者一轰而散。红纸伞是一场幻灭的爱,这种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绝迹了。它过于香艳,像血;又极脆弱,是纸做的爱情。它能遮蔽风雨,却又最容易受伤,保护别人的同时又损伤了自己,还怎么抵挡得了风风雨雨之外的无情和无奈?
想着我们家族里的故事你还敢在雨夜中独自赶路独自打着一把红纸伞吗?
你还敢在细雨轻扬、芳菲落尽的时候寄情于手中的红纸伞吗?
你还敢在云烟含愁的梦魅里把一腔心愿倾注在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吗?
月明风清或者月黑风高的夜里,你是否还有胆量听到耳畔有风一样的喟叹雨一样的呻唤:你见过红纸伞吗?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伞郎和花娘就去不了大连;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阳子就不会跟着伞郎回商州;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就不会有秋晓钟望尘古居;
假若没有那一把伞,就不会有商痕商彤钟情。
人世间再没有任何一段故事哀怨如红纸伞,凄艳如红纸伞,悲惨如红纸伞。
红纸伞里没有我们想要的生活,更没有我们奢望的爱情。
我们的父母、比我们的父母更远的父母,他们的爱、比他们的爱还要远的爱,都是“伞”的殉葬。如今轮到我们,你,我,还有钟情,是否也是“散”的祭品?
哥哥,如今你该知道,究竟是哪儿错了。
你也该看过梁启超的一段话:“当时一位权相明珠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一位阔公子,他父母又很钟爱他;就寻常人眼光看来,他应该没有什么不满足。他不晓为什么总觉得他所处的环境是可怜的。说他无病呻吟,的确不是。他受不过环境的压迫,三十多岁便死了。所以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
你我都知道他说的是纳兰容若。
古今研究纳兰的学者都在反复讨论和印证他的隐痛,却很少有令人心服口服的。但是梁启超的这句话,至少可以让我们看到自己。
就连那样一个出生尊贵、能文善武、玉树临风、诗意盎然的绝代佳公子,都是不快乐的,都可以伤心得另有怀抱,更何况我,更何况我们?
你该知道,和红纸伞有关的每一个人,都是错的祭品。
因为他们都不快乐,因为他们都是伤心人,也因为他们另有怀抱。
而我的错又在哪里?我的不快乐和伤心都是为谁?我的怀抱在哪里?
思索了多少年,我才稍有知觉。
我错在生在红纸伞的阴影里,我的不快乐和伤心都是缘于自己的心病,我的隐痛就是心里的魔障。
我无奈于不能选择自己的生命。
假若可以选择,我一定要出生在傅雷的家里,一本厚厚的《傅雷家书》都是写给我的,让我的生命和精神,让我父母的生命和精神都在这本书里延续。
或者我选择更平凡,父母都是稻田里忙碌的农人,住茅舍或者草房子,家里有很多兄弟姐妹,我是最小的一个,成人之前一直都穿着哥哥姐姐退役的衣服,眼巴巴等着哥哥娶了嫂嫂,再看着姐姐嫁了婆家;我可以是掌上明珠,也可以是父母兄长的出气筒,受气包;我可以是他们的好儿子好兄弟,也可以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
我还会选择生在纳兰的家里,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外戚母亲是不是皇室,我只管去做纳兰容若的弟弟,我出生的使命就是了解我的兄长,他有多高?长得有多帅?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态?他究竟令多少美人倾慕,又会使多少英雄折腰?他的生命他的人生为什么会戛然而止?为什么别人可以转世,而他只能是惟一的,不可复制的——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除了我,除了他的兄弟,对别人来说,他永远都是一个谜。
但我毕竟没有生在那样的家里。无论是傅雷家的严谨、优雅、书香气、大起大落的命运、大喜大悲的结局,都不是我的;还有小茅舍里的光景、父亲的烟锅里的烟草香、母亲灶前的烟火味、哥哥姐姐的吵吵闹闹,小荷初露尖尖角,儿女正当好年华……也不是我的。我哪敢再去奢望去了解纳兰哥哥的人生,什刹海的烟波依旧,紫禁城的红墙依然,纳兰容若骑着他最心仪的花马,正走在三百多年前的时空里。
这就是我了。
怀揣着最不切实际的梦,眼里有无从化解的忧伤,有翔飞的翅膀,却总是飞不出有红纸伞笼罩的苍穹。
这就是我了。
长到十二岁才被告知,从小喊大的父亲其实不是父亲,父亲只是一场被改写的爱情故事中的悲剧人物,而我究竟是谁早已由我的名字来说尽:伤痛,商彤!昭示了我的命。
哥哥,你知道吗?我的属于“商彤”的命,就是从见到你的那一瞬间开始的。
在这之前我叫钟爱。
从小长在林子里,会说陕西话,也会说大连话;
从小跟爸爸妈妈住在林区剧团的一间宿舍里,他们排练时我跟在排练场,他们演出时我跟在后台,除了上学我一直就是他们的影子和尾巴。九岁那一年剧团解散,妈妈去了十八里苗圃,那里离我上学的地方太远,我就跟爸爸住在樱桃谷,住在基建队分给爸爸当做修理铺的板棚小屋。爸爸的工作很枯燥却很自由,每天都有时间做好了饭菜等我放学回来吃。晚上我们会一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想一会儿妈妈,然后枕着他的胳膊睡觉。
我所有的错就是从枕着爸爸的胳膊睡觉开始的。
这得追溯到三岁时我做的那个梦。
哥哥,你一定不会想到,这个梦与你有关。
我梦见一只狼。
哥哥,你应该明白我梦中的狼就是你在商州奶妈家所遭遇的那一只,它在那个冬天袭击了我哥哥,也袭击了我的梦。梦里的情景和你所经历的一模一样,只不过疼在你的身上,也疼在你兄弟的梦里了。在那个冬天的早晨,你在商州受伤,我在梦里哭泣。梦醒后我还哭个不停,爸爸劝我说,咱们这里的老林子里早没有狼了,狼虫虎豹早让猎人和开山修路砍树伐木的声音给吓跑了。可我还是害怕,害怕狼,害怕梦,晚上再也不敢一个人睡觉。只有紧抓着爸爸的手,紧搂着爸爸的脖子,枕着他的胳膊,我才安然入眠。
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十一岁的时候。
有一夜,我突然又做梦了,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把领我到最高最高的山峰上,又把我推了下去,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往外释放气泡,一瞬间我整个的身体就轻得全部化做一个又一个的气泡,往天上飞,往地上飞,往低空里飞。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快,说不出的爽快,说不出的痛快。
醒来后看见爸爸在为我擦下面,说我尿床了,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还尿床,羞不羞?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林区小学没有生理卫生课,我不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遗精,只当是尿床了,觉着有点臊。
第二天爸爸就给我支好一张小床,说:“你已长成大小伙子了,晚上自己睡吧!”
我开始很不习惯,总趁爸爸睡熟后偷偷地钻进他的被窝,但他总是把自己的被子压的紧紧地,卷得牢牢的,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只是自此以后我发现自己的“牛牛”长胡子了,我很害怕,爸爸却不慌不忙,似乎早有准备地,拿来几件新崭崭的小三角内裤,对我说:“你开始发育了,就该是男人了,以后睡觉再也不能光着屁股,要穿上松软的内裤。”
谁知有一个夜里,我又做梦了,还是高高的山峰上,还是变做气泡轻快地飞。我努力地想让自己醒来,好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啦。终于,我醒了,只觉得自己的“牛牛”硬得生疼,爸爸坐在一旁正用手搓它,我说爸爸别使太大劲,我疼,我难受。爸爸听了就放慢速度,手劲轻了许多,结果可想而知,当我眼看着自己精液狂喷时,我才隐隐觉着上一次也是这样,我根本不是在尿床。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我快十二岁了,我发育的速度是见风就长,不仅个头,还有性——我已经偷偷看完了一本在溪水坪镇小书店里买来的有关性知识的书,渐渐懂得人事。十一岁的最后一个晚上,本来妈妈要赶回来过元旦的,无奈天降大雪封住山路,又剩下我和爸爸。晚上吃得有点饱,被子盖得也太厚,睡到半夜我又做梦,又被梦境中的那个面目不清的人领到高高的山峰,又变做气泡轻快得像要随风逝去。这一次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并不急着醒来。直到我终于在高潮的顶峰泄尽所有,我才看见了……爸爸,他正在用嘴裹着我的“牛牛”,一嘴一脸都是精液。我们都很尴尬。
原来,一次次,一次次,领我登上最高山峰的那个人,都是……爸爸?!
我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
我不明所以,不知对错。
但是没有办法,我已经依赖于这种暧昧,这种错。
爸爸也是,在这之前他和妈妈几乎没有性生活,隐约知道他有着这方面的病,谁知现在,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并依赖于和我乱伦。
是的,是乱伦!
我们常常在这种乱伦的性游戏中乐此不疲,弄得那阵子我脸色苍白,精神恍惚,缱绻异常。
十二岁时的那个夏天,妈妈终于从十八里苗圃调到樱桃谷,我和爸爸的畸恋也到此结束。
正在这个时候,你来了,我的哥哥来了。
爸爸的灾难也来了。
哥哥,你知道他上吊自杀的真正原因吗?你绝对想像不到在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段隐情。当我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之后,我是那么惊异,我竟然一门心思地认定他是卑劣的,故意的。他死的前夜,他又来碰我,我咬了他一口,他才真正绝望了。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已永远地,失去了我这个儿子。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可怜的人,他的人性已在他的爱情中扭曲了,变异了。
与此同时,他掠夺了一个男孩子纯洁的童贞,并彻底改变了这个孩子的性取向,让他从此不得完整做人,用另一半生命去做鬼——我恨他!
我决不去参加他的葬礼。我决不轻信任何一个父亲。
这就是当初我为什么不跟你去认亲生父亲的真正原因。
哥哥,你在听吗?你是不是被我的故事给吓着了?
很抱歉,给你讲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看我?怎样看待我的遭遇?你觉得恶心吗?知道这些之后你还愿意相信你有一个名叫商彤的弟弟你还愿意认他吗?这些无从对人去讲起的往事就是我地狱里的火,就是火中溅水的鞭子,就是砸死我的沉重的石头。当我像倒垃圾一样全部倾倒给你,可能会改变你对你的尘叔的好印象,我这样做并非是惹你去恨他。现在,经过时间的冲洗,连我都对他没有了怨恨,你又何必去恨一个真正有病的故人。更何况,你的弟弟商彤,如今也在步他的后尘,也是一个重得不轻的病人。
商彤
1995年12月18日
3.也攒眉千度
商痕:
写这封信时我刚刚看过你的《1974年的核桃》。
是和《处子之吻》同时发表在《LOVE》杂志第十二期的,当时只顾得骂你的《处子之吻》了,竟忽略了这篇。
我想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虽然现在的人大多对1974年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了。
不过我喜欢她总有我自己的理由。
因为它有沧桑感,有厚重的历史感。
商痕,你其实更应该是这样的作家。
言归正传,继续讲我的《红狐狸历险记》。
其实那些过程很简单的,我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那片森林。
在溪水坪小镇子上,我拿出身上的钱打算给父亲买点什么东西,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却看见许许多多的人都往医院里跑,说是一个叫樱桃谷的地方发生森林火灾,大火烧伤了一对男女——商痕你该明白了,这一幕是什么。那时候你刚刚离开,那时候我刚刚来到;你的离开错过了一幕惨剧的发生,我的来到却正好撞进惨剧核心。
站在医院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我的心里无端地慌乱起来。
似乎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出于本能或者因为被惊吓,甚或是预感。
我看到许多人在劝说一个小男孩:“去看看你父母吧,他们也怪可怜的,怪不容易的,他们受伤那么重,说死就死的人了,再不看一眼,以后你娃娃要后悔的,要后悔的!”
我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钟爱你这孩子,咋这么不通人性呐?他们再怎么都是你的父母,你这孩子心肠咋跟石头一样硬?钟爱!钟爱!!”
钟爱?!
我没有听错。
这个名字好奇怪,为什么会让我觉得一定和我有关?
钟情,钟爱,他是父亲家里的那个小哥哥吗?如果是,那么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又是谁?
是谁?!
是我的父亲呀!
我拨开人群,拼命地想往里边钻。可是人山人海的,我怎么钻得进去?
急救室里忙忙碌碌,医护人员在紧张地抢救,氧气瓶推过来了,人们让开一条道;医生护士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都有人自动给让开道路。只有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这会儿我已忘记自己是在装扮小男孩了,我想去看父亲,我只想去看父亲,可是谁也不让我近前。
很多人都在哭:“遭孽呀,罪过呀,可怜呀,怎么会烧成这样,活活的人怎么会烧成这样?”
我呆站在一旁,眼前飞过一片黑蝴蝶,脑子里也扑满黑蝴蝶,心里也往外翻飞黑蝴蝶。黑蝴蝶是我犯病时才有的视觉反映。每当我看到黑蝴蝶,就说明我的心脏不行了。我的脆弱的心脏啊,灵敏地感知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开始猛跳,狂跳,剧烈地乱跳。跳过一阵之后,又骤然停了下来,继而又开始猛跳,狂跳,乱跳。这可能是我长到十二岁心脏病发作最剧烈的一次,我都忘记了口袋里还有没有药了,我只知道自己这次是死定了——天呐,我才十二岁,离十八岁的死亡刑期还有六年,我的流浪计划,我的森林之旅,还都刚刚开始,我千里迢迢来找父亲,他却躺在医院急救室躺在生死未卜的抢救之中,我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我就要死了吗?我就要死了吗?我真的……真的……真的……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吗?钟爱!钟爱!!钟爱!!!
再次醒来我也躺在医院的白被单里,鼻子里全是浓浓的来苏儿水的味道,胳膊上有点滴,吊瓶里是纯洁的泛着小气泡的救命药。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接受这样正规的治疗。我不糊涂,我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是个命好的小姑娘,一定有好人救了我。
医生说:“你这个小姑娘啊,晕过去只喊钟爱,钟爱——是那个名叫钟爱的小男孩把你送到我跟前的。”
我叹了一口气:“钟爱?他……人呢?”
医生说:“去拿钱去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还有一百块钱,赶紧掏了出来。
医生笑了:“不够。”
正在这个时候,他回来了,钟爱回来了。
手里拿着他从猎户老吴头那里借来的五百块钱。
“我想知道你是谁?”这是他给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第二句话也是质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是谁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钟爱?”
我只好说:“我叫钟情,我从大连来找父亲,你是小哥哥吗?你的父亲也是钟望尘吗?”
“真可笑!”小哥哥冷笑了一下:“刚刚走了一个小哥哥,这会子又冒出个小弟弟。够热闹的啊!”
“我不喜欢你的阴阳怪气。”我说:“我来寻找父亲,我的父亲就是钟望尘。”
他被定在那里了,好白天后才吭声:“我真不知道。”
“人家不是正在告诉你了嘛!”我发现我开始向他撒娇了,难道就因为他是长得漂亮的……小哥哥?以前我从不这样。
“带我去见父亲好吗?”我向他请求,还是撒娇的语气:“他被烧得那么惨,你都不去看他,好多人都说你呐,好狠心哟!”
他的声音冷冷地:“你弄错了,他不是你的父亲。”
“那么他是谁呢?”我老老实实地,乖乖地,问道。
他的声音更冷了:“他是一个跟你无关的人。”
“还有哪个……妈妈呢……”我还想问。
他打断了我:“也跟你无关。”
可惜他遇到的是一只擅讲故事的红狐狸,几小时之后,我就向他全盘端出了我的来历、我跟他的关系,讲了我的红狐狸历险记的开篇部分,他开始对我有了一点了解,还有些须的崇拜。当然,我一定不会告诉他我是一个女孩。
我俩的谈话纯属两个小男孩的叽里呱啦,仗义,侠气,喧闹,豪情万丈。
最后,他拍拍我的肩膀,极大度地说:“好好养病吧,等病好了,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我没想到,三天后,他带我去的地方,会是一座坟墓。
父亲死了?
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我实在挤不出眼泪来。
我宁愿相信这是他的玩笑,或者恶作剧。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呢。但眼前的新坟,又是什么?
他说:“你如果早半个月来就好了,也许你来了真能救他的命呐!”
看来父亲是真死了。
那么我所有的等待,我的一路而来又是为了谁呢?
他不太会讲故事,他心里的温度很低,他什么都瞒着我,他对我有设防。
父亲坟前黄土未干,墓草未青,尸骨未寒,也许父亲的灵魂还在低空飘荡,只是他与我之间没有那种灵与肉的感应,我看不见他。我甚至一直没有哭。
但我确实是来寻找父亲的呀。
看来我所在乎的只是寻找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结果是父亲死了。
而我自己,从小清冷惯了,孤独惯了,也不怎么看重亲情和死亡。
我看重的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反叛和由里到外的那种……破坏。
这会儿,我把自己心里那份静如死水的希望给破坏了。
我在心灵的废墟上重新构筑起新的希望来,然后再去破坏它,捣毁它。
“你看我像什么?”我问他。
钟爱回答得很干脆:“小叫花子呗!”
“我打你!”我向他动手,却被他紧紧抓住。我想挣脱,可惜力气太小。
拼命使劲,心脏又吃力了,眼前又飞过一群黑蝴蝶。
赶紧拿药去吃,几分钟之后,就缓过劲儿了,吓得他都煞白了脸。
“说嘛,再说嘛!”我还是逼他:“你看我像什么?像什么嘛?!”
这次他不敢胡说八道了,静静地看着我不吱声。
我想听他说我像一只从最远的地方逃逸而来的红狐狸,此刻驻足的地方就是我的森林,以后就乖乖地呆在这里吧,不回去了。
可惜他没有这种感觉。
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我觉得你挺像女孩子的。”
“那你就娶我啊!”我抓住了他的话:“我跟你生儿育女,一大堆男孩,一大堆女孩。”
“你以为你是母猪下崽子呀,一大堆一大堆的。”他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的样子迷死人了。我突然觉得,我已经不在乎结婚时去不去教堂,有没有唱诗班和牧师,只要有他,只要有钟爱哥哥。
“说呀,娶不娶我?娶不娶我嘛?!”
他脸上的笑凝住了:“别闹了,你又不是女孩子。”
我说:“我是嘛是嘛是嘛是嘛……”
我都准备好了,假如他还不相信,我就证明给他看,怎么证明我还没想好,反正……只要不脱衣服,也许我会让他摸我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但是他告诉我:“我这种人不适合结婚的。”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他说:“我喜欢男孩。”
我只有继续装男孩了,装到什么时候?装到十八岁到来,装到我死。他爬在我的身体上哭啊,哭啊,他给我换衣服,一层一层剥下伪装。我的身体冰清玉洁,瀑布一样的黑发哗地一下就从帽子里倾泻出来了,我像白色的蚕,被置放于明亮的光线下,他只须为我盖上桑叶,一层一层的桑叶。我死了已不会吐丝,既然没有希望,还吐什么情丝?也无须为谁做茧?当然,更不用化蝶了。
可我,真的只能装做男孩,才能……才能拴住他么?
我的女孩儿的样子不好吗?如果我长到十八岁,穿上火红火红的裙子,就像一只真正的妖媚无比的狐狸,躺在他的面前。我的红裙子上有十八颗纽扣,他像弹琴一样弹拨着那十八颗纽扣的韵律,然后逐一解开它——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他会喜欢我如狐的身体和乖巧灵秀的小狐的模样吗?
可是,假若我活不到十八岁,或者就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是此刻这种身量未足、形容尚稚的小男孩的样子死去了,他依然爬在我的身上哭,给我换衣服,突然发现我像一个瘦弱的小毛毛虫,而且是一个女孩,他还会为我盖上一层一层的桑叶、还会喜欢我吗?
那阵子,他天天心事重重。
我不明白,既然躺在医院里的那一对受伤的可怜人才是他的父母,他为什么从来不去医院探望他们。
我们俩住在他们家从前住过的板棚小屋里,白天做小锅饭吃,吃完饭就去林子里瞎逛,或者去河谷地带找一块安静的草地上躺上半天,他不讲话,我也不吱声。不知咋的,他时常会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黯。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嫌害怕,脑子里总有挥之不去的奇思怪想,森林里的风声,小河边的流水声,板棚小屋咯吱咯吱的晃悠声,还有老鼠在屋梁上扑簌簌一溜而过的声响,都让我吓破了胆。
很自然的我们睡在一张小床上,他说:“哥哥靠边睡,弟弟靠墙睡,靠边睡打老虎,靠墙睡做好梦。”每一夜我都靠墙睡,可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好梦。我毕竟是个女孩,身边睡着个半大不小的男生,我怎能不紧张?可我再紧张再害怕也不敢推开他,我怕风,怕黑夜中的一切。直到他终于吻过我了。
是怎么发生的我很迷糊,只记得睡梦中被谁紧紧地堵住了呼吸,一片片黑蝴蝶又从不知名的地方飞了回来,在我眼前窜来窜去的,我想拿药,才发现他正压在我的身上,吓得我赶紧去摸衣服扣子,还好,他没动我那个地方。当我知道是他在吻我时,我真是又喜又惊,又恼又怕,一动不动,我享受着他的吻。这是我的初吻啊,就这么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给了这个莽撞无理的……小哥哥。而他竟然是老到,娴熟,轻车熟路的架势。他的唾液清甜,气喘如牛,激情似火,欲望冲天。当我发觉他的手正一步一步顺着我的前胸、小腹往下伸展时,我推开了他:“我要吃药!”他嘴里嘀咕了一声什么就忽忽忽地倒在一边睡着了。我想他可能是做梦了,迷迷糊糊的,要不他怎么就说睡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问他:“昨晚做梦了吗?”他摇头说:“没有。”我告诉他:“你知道吗?你都吻过我了!”他说:“我知道啊。”我不相信他知道,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嬉皮笑脸地:“因为你好啊!”我又问:“那你喜欢我了?”他点头。“你会一辈子都这样,都这样喜欢我么?”他回答得很果断:“一辈子!”
可是我多想告诉他,我是一个女孩。
终于,等到下一次他又吻我的时候,我问他:“你真的不喜欢女孩吗?”他说是。我又问:“那你看我是男孩还是女孩?”他说:“当然是男孩喽!”我不敢吭气了。那就是吧。那就做一个男孩吧,做一个活在他心里的好男孩。那一瞬间,我又迷糊了,我们又一次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深深地,深深地,吻在一起。我那么冷静,又那么痴迷。我的冷静是因为我知道他这是在吻一个男孩而不是我,我的痴迷是因为纵然知道这一切我也无怨无悔。与此同时,我甚至觉得我快变成一个小妇人了,我用小妇人的眼光去打量他,怎么看都是一个惹人爱恋的男人,他的力量,他的心智,他的冲动的性情,他的温热的怀抱,甚至他的气息、味道,都是我喜欢的。我用手护卫着自己身上最隐秘的部位,还好,他是很老实的,从不乱动。
第二天,我们被一阵吵闹和刺目的光亮弄醒,屋里进来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说他是我母亲的同事,奉母亲之命来接我回去。他说我们小楼里的两个奶奶都死了,一个奶奶是想我想死的,另一个奶奶是被先死的那个奶奶给拽去做伴去了。母亲已卖了那座院子和那栋房子,得了一大笔钱,现在接我回去是给我联系好了医生和医院,要给我做手术。谢天谢地他没有当着钟爱哥哥的面揭穿我女孩的真面目。我只有走了。
钟爱哥哥,我走了!
临走时我只想问他三个问题:
第一个是:红狐离开了森林,还是红狐吗?
第二个是:青蚕摆在你的面前,你会给它盖上桑叶吗?
第三个是:你会可怜一只小毛毛虫吗?
钟爱哥哥睁大眼睛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一行清泪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再见了,钟爱哥哥!
就在转身走开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体内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最隐秘的地方往出溢,往下渗漏,跌落。似乎还带着些微的痛觉,似乎还有淡淡的撕裂,似乎更有一种终于走出来的豁然开朗的……忧伤,但又分明是畅快的,舒坦的,浓烈的,滚烫的,有热意的,淋漓尽致的。
我好像早有预感,好像从来就知道它是什么。
是什么?
是我的血,是伴随我的激情和爱同时抵达的知性的血。
是我再生而活的那一部分热望最先感知的鲜活与亮丽。
还是什么?还是一团谜,一团解答我生命张力与活力的神奇的谜。
不知该感谢上苍还是该抱怨造物主,在这最后的一瞬间,让我变做真正的女孩。
我重回小屋,在最黑的角落里摸索着。
我身子发抖,牙关打颤,紧张得一下就碰触了满手的血。没有人教我这会子该怎样去做,几乎是凭借本能,我稳住了自己的惊恐,一边腾出一只手从衣袋里寻找东西擦干净手指上的血,一边从书包里找出一块干净手帕,叠得方方正正的,垫在自己的身下。
走出小屋。
走出小屋我好骄傲。
走出小屋我神清气爽,似乎换了一个人。
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好地治病,好好地活着。为了钟爱哥哥,也为了我自己:“钟爱哥哥,你一定要到大连来找我啊,你要相信在大连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名叫钟情,只要你用心找,就一定能找到。”
钟情
1995年12月25日
4.融绪还伤
哥哥:
读我的信,请选择晴朗的早晨,或者阳光灿烂的午后。
一定不要在恶梦醒来的时候,它会让你重回噩梦,走不出黑漆漆的绝望;
也不要在电闪雷鸣的时候,他会让你心里的雨季永远停留在最黯淡无光的瞬间,永远潮湿霉变长满青苔;
也不要选择你为理想而打拼,为事业而奋斗的时刻,它会让你感到世间的一切都是虚无,人生的终极其实都是一无所有;它会荡涤你所有的努力,摧毁你所有的精神,让你辛辛苦苦得来的成绩在迅忽疾逝的一瞬间彻底崩溃。
也不要在心里难过的时候,它会让你的难过更加难过;
也不要在渴望爱情的时候,它会让你怀疑爱情的本质,怀疑爱情的定数,怀疑爱情的精髓,怀疑爱情所固有的内涵和魅力
除非你有足够坚强的意志。
除非你有抵御病菌的抗体。
除非你是铁定了心的连死都不惧怕的人。
我的哥哥,你是这样的人吗?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定格在1981年了。
其实,我们所面对的1981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失落的东西跟人家的不一样。
1981年,生命中的许多好东西丢失了,被带走了,永远回不来了。
失去从小依赖的父亲,失去一对双亲的健康,失去哥哥,失去钟情。
失去精神的慰籍,失去灵魂的安宁,失去思想的翅膀,失去生活的希望。
从1981到1993,我所有的成长都是为了钟情。
我一直认为钟情就是上苍派给我的守护神,是我的梦天使。
如果不是来自上帝的身边,他怎么会清楚我的忧伤,他怎么会懂得我的思想。如果不是天使,他又怎能为我疗伤?又怎能抚慰我心里的一片苍凉?
在那间低矮破败的板棚小屋里,我们度过了属于我们的最快乐的日子。他信赖我就像信赖最诚挚的兄长,我娇宠他就像娇宠最年幼的小弟。他爱说他是会耍赖的红狐狸找到我就是找到永远的山林,而我总是牛心左性,认为男孩子是狐狸还不如就是男孩子本身,他是太阳下最灿烂无比的娃娃,狐狸怎么能比?红狐狸又怎么能比?我曾向他起誓要一辈子对他好,他也向我保证一辈子做我的小兄弟。可是他突然间就走了,把他给我的,把我仅存的,一切的一切,全带走了。我那间屋子,在一瞬间全空了;这片森林,在一瞬间全空了;我自己的心,在一瞬间全空了。
我们共同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十二天,但他留给我的思念却延续了十二年。
1993年,已是我所能忍受的最后的极限了。
更不幸的是,在沙窝子的筑路工地上,我撞见了你。
你的不理不睬,你的逃之夭夭,你的不可一世,你的冷酷无情。
哥哥呀,那是我这一生所遭遇的最冷酷的打击,和最无奈的时刻。你让我彻底对自己失望,对人生失望,对亲情失望。对着你远去的背影,我曾暗暗起誓,我一定要超过你!
那一刻钟,我告诉自己,我现在只有钟情了。我想了他十二年,他现在也该和我一样都是大小伙子了,不知他是否会记得年少时我们的海誓山盟?
匆匆地回到樱桃谷,匆匆地回到父亲、爹娘的墓前。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樱桃谷寂寞如初,青冢荒草悲苦依旧。
思想起柳咏的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更不知酒醒何处了。
触目柔肠断啊!
只有逃逸!
匆匆地跟樱桃谷告别,跟新愁旧痛的家园告别,跟这片孕育过欢情和绝望的林子告别。
走出去,再不用牵念!
走出去,再不用回头!
哥哥,你知道么,我就这样,永别山林。
伫立在1993年的西安街头,我沉醉在扑面而来的现代气息和喧嚣纷乱的都市风情之中。我的行李很简单,腰包里装着折家卖产之后的全部的一千二百元钱,我想这些钱够我去大连的了。只是在我到达大连之前,我一定要去西安城里最著名的大上海美发厅剪一个最时兴的中分缝的郭富城式的发型——这是我在刚买的一本《LOVE》杂志上看到的样式,然后去唐城百货大厦买一身漂亮的“威鹏”牛仔衣,完成这一切程序之后我已经能够像一个时髦的都市青年一样,大摇大摆地在东大街迎风而走——正是国庆节前后,城市里确有着与众不同的熏风,傍晚的天上,落霞未尽,霓虹却在各家的店铺前、门面上熠熠闪亮。我突然想起刚才理发时在《LOVE》杂志上看到的署名“商痕”的文章,不知道这个“商痕”是不是我们家里的那个趾高气扬、牛比烘烘的商痕。杂志上就有电话号码,我何不打个电话问一问?这样想着我就来到钟楼邮电局,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钱包时才懵了:我的钱包丢了。
我眼前的这座城市,就以这种霸道的方式,迎接了我,让我的衣着、发式在最短的时间里接近城里人,又倾尽我的所有,把我变成一个穷光蛋。我茫然无措站在邮电局的门口,思谋着几分钟之前我还像模像样蛮像回事,心里有目标,梦里有憧憬,好像大连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的好兄弟钟情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现在,我就像被放了气的氢气球,一下子就蔫了,瘪了;或者,就像被搁浅在沙滩上的一尾小鱼,周围的水越来越少,太阳却越来越毒,炙烤着我,烘晒着我,我没有呼吸,没有吸食的水,纵然衣着光鲜,纵然发型潇洒帅气,这些顶屁用?身无分文的我眼下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我又怎能实现去大连的梦想?
后来我就在钟楼底下邮电局小广场的花墙上坐了下来,手里摇着那本杂志当扇子,也懒得再看那个狗屁哥哥的狗屁文章,坐以待毙吧。
是在最无聊的时候,我被小广场上的一群男孩子吸引。他们清一色的牛仔裤,宽宽松松的毛衣扎在裤腰里,毛衣上有?印着“giordano”的英文字母,有的又绣着“billy”的图案,没有一个穿“威鹏”牛仔的。凭感觉我知道只有他们才领导着这个都市的流行时尚,而我的关于“威鹏”的概念还是缘于我去年在一份旧报纸上的阅读。最先以为他们是有组织的一伙,或者歌舞团的演员,或者某大专院校的大学生,看久了才发现,其实他们也不尽熟悉。他们互相打量,互相猜度,绕着小广场的花墙一圈一圈地转悠,表情一本正经,眼里却有无以打发的焦渴,有急于释放的电火花——哥哥,你该猜到我撞到哪里了。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一半是人,一半是鬼。鬼和鬼的相遇,不仅需要机会,更需要鬼气。人的脸上是没有鬼气的,而鬼的脸上鬼气森森无所不在。哥哥你知道么?我就是在阴阳道合、人鬼交错的一刹那,凭着自己的鬼气认出了他们的鬼气。他们个个都在寻找,热辣辣的目光四处扫射;还有一些人站在阅报栏前好像在看报纸,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的神色都很恍惚,目光游离,谨慎小心,提心吊胆,仿佛惊弓之鸟,又仿佛箭在弦上——毋庸置疑,他们也是心灵寂寞的孤魂野鬼。他们也在等待,在搜寻。如果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互相迸射的火花,就是找到知己,找到另一份遗失的自己了。
正在发呆,耳边传来极优雅的声音:“几点了?”
是问我么?我转过脸来,眼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温柔的嘴唇,认真的表情,说话的声音极婉转,咬字很讲究。是在问我么?
我抬起手腕:“噢,快九点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你是新出来的吧?”
我不明所以。
他又说:“我是这儿的‘姑妈’,专管签到的。你签到了吗?”
“签到?”我翻了一下眼睛,故意用大连话给他说:“我钱包都丢了,够倒了血霉啦,在这儿坐坐散散心,凭什么要给你签到?”
他笑了:“签什么到啊,我跟你开玩笑呢,看来你真是新出来的。”正在这时,有人围拢上来:“哟,‘姑妈’呀,‘钓’上男人了,啧啧,真不错嘛!老牛吃上嫩草啦,艳福不浅嘛!”
被称做“姑妈”的替我打圆场:“别瞎说,人家不是这种人,只是能接受这种‘事’而已。”
那人赶紧说;“不是这种人好啊,给‘王妈’领去嘛,你不又发财了吗。‘王妈’就喜欢白白嫩嫩的小崽子,就喜欢玩不是这种人的大‘阳派’。”
“别瞎说!”“姑妈”打断他:“人家真不是这种人。”
“别假正经了!”那人说:“不是这种人怎么跑到这地方来?感情是你遇见了可心的就舍不得给人了,‘姑妈’你摸摸你的口袋有几个子儿啊,这么好的刚出道的靓崽子,你消受得起吗?”
“姑妈”不吭气了。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我当时身无分文,又处在夜色将深的关口,我又饥又饿,又困又乏,顾不了许多,只要今晚有个去处,有口饭吃。另外我也对这个诡异神秘的群落充满好奇。这个晚上,我被领到了那个被称做“王妈”的人的家里。一帮人,先是喝酒,后是吃饭,算是“王妈”感谢大家给他牵了一根红线。
好在“王妈”是个知书达理的生意人,据说受过高等教育,刚下海时曾获得过西安市的十大公关先生的称号,现在经营着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负责一些大型晚会的策划和电视广告的制作。
一帮人酒足饭饱之后就撤去了,只有那个被称做“姑妈”的似乎面有难色。
“王妈”极豪爽地从钱包里掏出三张100的“老人头”,递在他的手里,但他还不想走。“王妈”有点生气了:“‘姑妈’你咋没个够呢,以前都是给一张‘把’的,今天看你领回个货真价实的小童子,又是如假包换的大‘阳派’,就多给你两张‘把’,你还没个‘够时’……”
“姑妈”捏揣着新崭崭的老人头,口里嚅嚅地,半天才说:“人家真的不是这种人,是我先跟他搭话的,我怕他太老实,我怕你会难为他……”
我舒了一口气。“王妈”也舒了一口气。房门轻轻地关上了。
这一夜,我先把自己灌得烂醉,我想用酒精麻醉自己的思想,我想用烂醉来忘却,想用忘却来面对人鬼交流。
我醉了,酊酩大醉。
醉过之后再去做鬼,可能会少一些后悔,我被我自己选定的生活和梦折磨着,为了实现他们中的一部分,我选择主动走进鬼的世界,先做鬼,再做人。不知道就这样做了鬼之后,还能……做人吗?
第二天醒来,已是黄昏。
“王妈”扔给我一沓钱,脸上全是歉意:“我真不知道,你果真是第一次呢,留了很多血,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如果你真不是这种人,我还是劝你远离这种圈子,这圈儿里的人太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好好找个女孩结婚吧。只有世俗中的婚姻和爱才受法律保护,才是合乎情理,合乎纲常,合乎自然规律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悖于世俗伦理,有悖于大众,有悖于人伦和审美。”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张一张的地数着手里的钱,不多不少,十二张老人头。我觉得我就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丢钱,在梦里又拣到钱,丢了多少又拣回来多少。我损失了什么?损失了自尊,损失了做人的权利,更重要的是我把自己给弄丢了。梦里花落知多少?我在梦里烂醉狂醉酊酩大醉,我丢掉什么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眼睛就以为看不见,捂上耳朵就以为听不着——这就是我了,像一堆稀泥摊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数着钱。其实我是在用我的这个下贱贪婪的行为告诉他:你不值得,不值得给我钱,当我昨天坐在那个小广场上,当我终于跟着那帮人回到这里,我就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鬼了,鬼的世界用的是冥界的纸钱,你给我钱是想让我在人间继续丢人现眼吗?或者是你可怜我同情我想帮我实现遗落在人间的一桩心愿?
是啊,我终于可以实现心愿了。
我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钟情。
呵,钟情啊,你看见了吗?如果你是天上来的你一定看得见,如果你是天使你怎能理解人间竟有如此赤裸裸的交易?可我的心你一定会懂,现在只有我的心是干净的配得上你的,我从没有把它交给谁过,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呵,钟情,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了,今天摊在这里,永远也站不起来。是稀泥就只能用来抹墙了,永远成不了柱子,栋梁,永远摊成稀稀活活的一团,没有立身,没有站姿,没有骨气!
可是钟情啊,假若我没有丢钱,假若我不来西安,假若我还留在那片林子里,我就一定能找到自己吗?我就一定能保全自身吗?我就真的又有了立身,又有了站姿,又有了骨气了吗?
我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滑向错误。
可是谁又能够阻止我一步一步滑向错误?
我只略懂一点人性使然的道理,懂得人更接近于人本质的时候才能获得真正的智慧和平静。我现在其实是在做回我自己。我骨子里的那部分触觉很惬意,很自然,也很美——我是越来越接近我生命的本质了,越来越像我自己了,可是谁又能够赐予我真正的智慧和平静呢?
商彤
1995年12月29日
5.过尽千帆皆不是
商痕:
那一年从樱桃谷回到大连,妈妈对我的态度突然有了180度的大转变。
我想可能是因为凭借我的嫡系孙女的身份,让妈妈如愿以偿得到高尔基路奶奶那栋老房子,而大喜过望的缘故吧。
两个奶奶都死了,我的父亲钟望尘和阳子奶奶的女儿秋晓,一个死了,另一个从来就没有相认过,而且那时她正经受着被火烧伤后的巨大痛苦,没人替她争取这份家业,当仁不让我成为这栋房子的惟一继承人。
老房子被妈妈卖了十三万元的好价钱,她决定先拿出三万元给我做手术。
两年后的冬天我住进大连最好的铁路医院时,却没想到我会突然有了飞飞的消息——商痕你可能都不记得飞飞是谁了?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坐在我后座上、给我提供过火车图片、并协助我一起制订流浪路线和逃跑计划的那个小男生吗?他就是飞飞。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住院的第一天妈妈在病房里邂逅了她的一个旧相识。是小时候报考北国艺校话剧班时认识的,名字叫如霞。当时她和妈妈还有秋晓都是榜上有名的佼佼者,只是由于“文革”,话剧班流产了,她就嫁给了造船厂的一个工人,并生了一个儿子。我们在病房里见面的时候,她的儿子刚刚考上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班。她虽然住院切除子宫,但也总是乐呵呵的,开口闭口都是飞飞、飞飞的。有一天她给妈妈看她儿子的照片,妈妈顺势也把照片拿给我看,你猜是谁?就是那个柯宇飞。
我好像从来都不记得他有“飞飞”这样活泼可爱诗意盎然的小名,但是看到照片,我立马就知道他就是那个聪明过人鬼点子多多的柯宇飞。可我明明记得他曾对我说过以后要学文的,第一部小说就写我的《红狐狸历险记》;还说过或许会学医,我还指望他给我看好病呢。他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而且一眨眼的工夫就是少年大学生了?
他的妈妈看来对他寄予厚望:“唉,我这辈子呀,生不逢时,错过了成为陶玉玲第二的机会,既当不了明星,也做不惯普通人,我的希望就是儿子喽,我要让他读完大学再考博士然后出国。”
后来听妈妈说,这个阿姨年轻时可漂亮了,参加话剧班的考试时表演的那出《霓虹灯下的哨兵》中春妮给丈夫钉扣子的片段,可精彩了。当时好多人都认定她以后肯定是陶玉玲第二,这一刻,她却忙着做着望子成龙的美梦。
我的手术出人意料的成功。
出院后妈妈问我打算干什么?是继续上学呢还是在家歇着。
继续上学是我最不情愿做的,我的同龄人大都上高中了,而我耽搁了这么久,还得从初一开始上起,我不愿成为“留级包”遭人耻笑,我丢不起这个人。当然我也不愿在家呆着,这些年总在家呆着,没事只能看看中外名著或者写写日记自己跟自己聊天,腻死了,烦透了,我不愿再做笼子里的小鸟。
我说:“妈妈你不是在歌舞团有熟人吗,我想去参加他们的舞蹈班。”
妈妈的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学舞蹈,你说你想学舞蹈?身体受得了吗?”
我点头,一副铁定了心的样子,妈妈答应了我。她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从没有她办不成、办不了的事,我终于如远以偿。
商痕你说怪不怪?记忆里的人,曾经遭遇的事,都是有定数的。
命运之神给过你什么样的机会,你自己抓住了什么样的机会,都是有定数的,或许还有过暗示呐。如果你不抓住它,不稀罕它,它就回溜过去,如烟飞走。但是假如你抓住了呢?我这样说你可能觉得有些难于理解。其实我想说的只是,命运从不白白赐给你什么——比如说,赐给我认识柯宇飞的机会,似乎就是为了让他在两年后的病房里成为让他妈妈引以为荣的“飞飞”,更似乎就是为了在将来在更遥远的年代里——比如在十一年后的某一天,在1994年,让我再次撞见他,让他成为我心里最深最深的痛。商痕我这样说你千万不要误解,以为我会爱上他。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是他夺走了我的钟爱——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和商彤同居在傅家庄仲夏花园的商人么,他就是柯宇飞,他不仅完成了他妈妈的心愿,上完大学攻完博士去美国留学深造,而且从美国学回来最时髦的东西:同性恋。他现在在大连可谓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他的生意从美国做到大连,又从大连做到日本和南韩,他自己公司的股票一经上市就在深沪股市上炙手可热,风头不减。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有一点小聪明的单纯的男孩了,戴着眼镜,西装革履,老谋深算,一副标准的儒商的打扮。
好了,不说他了。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对了,舞蹈班。
还是脱不开那个话题:定数。
我到现在才明白,当初我突发奇想去参加什么舞蹈班,似乎并非为着在以后吃一口舞蹈饭,而是为着在多年后的哪一天能撞见我的钟爱哥哥。
你听我慢慢讲给你。
我是1984年开始学跳舞的,四年之后我分到大连歌舞团。你肯定能够想到我这人不会在舞蹈方面有什么成就,跳来跳去也只不过是个跳群舞的角色。进入九十年代后,舞蹈根本就没什么市场,我们那茬跳舞的大都趁着年轻还有点姿色嫁人了,或者改行了。九四年我们参加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时,几乎连个完整的队形都凑不齐全。
1994年的大连,歌舞厅的生意非常火爆,很多专业舞蹈演员都“下海”了,我也无一例外天天在“欣浪”娱乐宫、“大富豪”娱乐宫及其它有名气的夜总会窜场子。那一夜在“大富豪”,我们都化好了妆,换好了演出服,突然节目总监宣布今晚的演出被取消了,说是请到了比我们更重要更精彩的嘉宾演出,是男扮女装的反串表演。临时被“撤单”,大家都很生气,心里不服嘴上又不敢说,只好呆在一旁,边等边看。后来他们出场了,清一色的男孩子,假发、假胸、争奇斗艳的半裸女装,高跟鞋全都超过六寸。他们的表演确有新异之处,载歌载舞、独舞、现代时装、古典艳舞,真是五花八门,眼花缭乱。其中有一个领衔主演名叫“虞姬”的,长相奇美,超凡脱俗,简直一个“能不够”,他唱邓丽君、唱徐小凤、唱孟庭苇、唱彭丽媛、唱关牧村和殷秀梅,通俗、小调、民歌、美声,六首风格各异的歌曲唱完,又是一个完全“三点”的艳舞表演,全场一下子全炸了。立马就有很多男人送来鲜花和用一百朵玫瑰装点出的大号花篮。简直比我们“女模”红火多了。表演完节目他们就在后台卸妆,出于好奇,我就在一边观看,等着那个“虞姬”出来。他的动作很娴熟,几分钟就卸完妆,他甚至能当着许多人的面取下他的假乳房,取下头上戴着的金丝毛的假发,最后他换上一身他自己的“范思哲——versace”牌子的休闲衣裤,蹬上一双“圣罗朗——ysl”的磨砂皮的棕色靴子,素面朝天,走了出来——天呐,我认识他,他是……钟爱?!十多年不见他,他竟然是这样一个百变的、魅惑的、妖冶诡异的反串艳星的做派。看他那张洗尽铅华之后苍白瘦削的脸,清秀无比,英俊异常——他好像比十几年前我在秦岭森林里看到的那个漂亮男孩,还要迷死人。隔着一重重看热闹的人我向他走去,我要跟他打招呼,我终于又看见他了,我一定要……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更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只是隔着一重重的人竭力想挤过去。但是晚了,他被刚才在舞池里为他献花篮的那个男人领走了。人群主动为他们闪开一道缝,他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后台窄窄的甬道,走下楼梯,走出大门,走到门前停着的那辆超豪华型的卡迪莱克前。
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都豁出去了。我扯大嗓门:“钟爱——钟爱——商彤——商彤——”他好像听见了,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终于,又钻进车门。
商痕,你看,这就是我和他的再见。
在这样特殊的地方,以这样与众不同的身份,以这种尴尬万分的方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竟然来到了大连?他竟然从来没有找过我。
我曾托熟人在市公安局的电脑资料里查询过了,整个大连有一百多个叫钟婷、钟青、钟庆的,可是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钟情”!他既然千里迢迢来到大连,他怎么会找不到钟情?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我推掉所有的演出,一心一意寻找他。
他那时可真红,每个晚上都有至少四场演出,他宁愿把自己做成陀螺,也不抽时间给我。跑完了“欣浪”再跑“大富豪”,然后又在“恺撒”和“梦之都”与“申江”之间周旋,那些娱乐宫的老板都给他开了演出的天价,且又有很多捧场的鲜花和花篮,这些都是要给他“抽薪”的。看来他只顾上赚钱了,一次又一次地推掉我的约见。
等我终于和他坐在友好广场的“威廉仕堡”面对面交谈时,已是两月之后。
“为什么不来找我?”我问他。
他说:“我找了,一年前刚来大连时就找了,你是大连的名模,又是广告界的新宠,你的大头像贴满天津街的大小橱窗,就连友好路的绿岛上、斯大林广场的汽车站牌上、还有通往海滨浴场的旅游大巴的车身上,都有你的广告招贴画。我一说找钟情,那个卖冰棍的街道大妈随手一指我就看见你的笑脸了……”
“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还是那句话,还是那个转不过弯的问题。
他笑了:“我怕我们彼此会很失望。”
“你失望了吗?”
“是的。我失望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名叫钟情的小男孩,他再也……再也……不……存……在……了。”
商痕,你知道么,就是在这次会面时他告诉我,他是同性恋,他正和那个给他献花篮的男人在一起,他很爱他,他也很爱他。他能找到这样的归宿已是造化,他已经见好就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告别反串艳星,告别“虞姬”。
当然,后来和商彤交往多了,他才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柯宇飞。
世界就这么小,小得谁也避不过谁;
世界又那么大,大得让心找不到心。
商彤还告诉我他走上反串艳星的经过。
很简单:他在大连花光了仅有的盘缠,他凭着经验和灵气找到大连的“同志角”。有一个名叫“邋遢王”的人看中了他,说他正筹备一个“红粉男孩”的时装艺术团,一定能挣大钱,问他愿不愿去。几个月后,商彤就被培训出师,一举窜红。
钟情
1995年12月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