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奶妈家,我所看到的痛 1.红灯笼
式微妈妈抱着我,在漆黑的夜里四处寻找红灯笼。
在我的故乡商州有一个古老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孩子的奶水多得吃不完,而那个母亲又非常愿意把自己多余的奶水让给别人家的孩子吃,谁家的门楣上就会挂上一盏红灯笼。
方圆十几里地只要有人瞅见红灯笼,就晓得这家里有心甘情愿做奶妈的人;
谁家孩子缺奶吃,就尽管找这红灯高悬的人家。
抱来孩子敲响门,把那饿得嗷嗷直哭的欠吃的小冤家送到奶妈的怀里,只看见奶妈先用手揉了揉憋得肿胀的乳房,轻轻一挤,那些攒七攒八、隔日隔夜的陈奶汁就像射箭似的,射了孩子一脸一身,射了脚底下的地面湿得就像洒了半桶水。那些饿极了的孩子闻见了奶味就像猫闻见了鱼腥、狗嗅着肉香,死劲吸鼻子,张大了豁亮亮的嘴巴,一口就逮准了奶头,做奶妈的往往在这时会猛地抽出奶头,轻嗔道:“看把我娃饿的些,看把我娃馋的,我娃不吃这拉肚子的陈奶,我娃等一会儿,我娃再等一会儿!我娃等着吃香喷喷的新奶奶!香喷喷的新奶奶嗷!”似乎只有半袋烟的工夫,她就失急慌忙连声叫喊:“新奶奶下来喽!新奶奶下来喽!”这时候的奶水,肯定是新鲜、活泛、香喷喷的,奶妈像按上敞口的开水瓶盖一样,把她那热腾腾的紫红桑葚一样的奶头嘣儿地一下,塞到馋宝宝的嘴里。
奶妈找到了乳儿。
奶妈找到了乳儿就该把门楣上的红灯笼摘掉了。
从此挂在屋子里,挂得不高不低,挂在她的小乳儿一抬眼就能瞅见的头顶。
有奶就是娘,从此她的乳儿就开始认灯,也开始认奶妈。
金水容易奶水难,这种记忆会一直到老,到永远。
而式微妈妈为我寻找奶妈却是费老神了。
先是到处都找不见红灯笼。从茶房往商镇一路望去,除了天上的繁星,就是夜游的车灯,似乎1969年的那个冬天所有的奶妈都找到了喂奶的宝宝,或者那个奇怪的冬季,根本就没有什么奶妈。
式微妈妈那时并不知道,原来找奶妈的习俗在此前早已被当作“四旧”给破除了。
式微妈妈只知道抱着我在黑漆漆的夜里找啊,找啊,爬过两岭又翻过四方岭,折回头沿着巩家湾的坡道走了两三个来回,又走过堡子村走进商镇又走过金盆村,最后又折回头来,来到位于州河边上的一个村子。
那个村子名叫彭家屋场。
想当年式微妈妈的母亲粉云在商山寺里削发修行,为这方圆十几里地的大小村落做尽了善事善举,无论是寺里的善男信女还是村里的平头老百姓,都惯常像招呼自家女儿一般喊她“云姑”。她那时候还常常充当着给附近村子里的姑娘们开脸的重任。无论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还是小家小户的小姐,出嫁的前夜都要请了她去,一块薄薄亮亮的景德镇的细瓷片,一根柔柔韧韧紧紧绷绷的绣花丝线,轻捏慢捻地动作着,胆大心细地又剔又刮又揪又揉,一张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俊媳妇的俏脸就给调弄出来了。又听说这云姑还有着一手涂脂抹粉梳头做秀的绝活,素洁的袈裟内总是揣着一把梳子一瓶桂花油一盒南洋产的珍珠粉,每当她云游乡间接受布施四方化缘的时候,面对着慈眉善目的缩在门扉里的老婆婆,以及闺阁绣架前乖巧稚气的大姑娘小媳妇,她就忍不住施展自己的看家本领,帮着她们把那些毛茸茸或者绾结得别别扭扭的辫髻收拾得油光水亮。女人的美在头上,谙知此道的她就专门琢磨出了许多梳辫子盘头的窍道,什么三股辫六股辫鸳鸯蝴蝶辫,还有什么龙头髻凤尾髻蜻蜓点水髻,把四乡八村的女儿们装扮得心花怒放,与此同时她的化缘的袋子总能满载而归,装了乡民的布施,也装了千恩万谢的满意。
云姑最后一次来彭家屋场化缘时,还专门为村西头河沿上的人家出嫁姑娘做了精心的梳妆和耐人寻味的打扮。脸是女孩儿于前日夜里洋油灯下求美心切自做主张开了的,额头上浓重的汗毛还未剔净,眉骨处却被细瓷片划出一道道血拉拉的印子,摸黑瞎整的眉毛一边高一边低,眼睛由于哭过肿成烂桃子。一筹不展之时就来了云姑,先是热敷又是冷敷,消除了一张泪脸上的红肿,紧接着就操起锦囊内的薄薄亮亮柔柔韧韧,脱颖而出一张清清爽爽的俊脸来。云姑为新嫁娘设计的发型那才叫绝呢!后面是高高挑挑一溜小辫围拢而成的富贵髻,塞了假发做弄得虚虚实实一个大墨菊的样子,前面是厚厚重重蓬蓬松松的头发帘,既弥补了张家姑娘那一边高一边低的扁扁的头形,又遮住了额前的大奔儿和眉骨处的血印疤痕。那对绿如意的碧玉簪是斜斜地嵌在耳后的,衬托着一张修整俊了的脸又多了几分矫娇之态。
云姑就是在那一天的回程之中,遭到那个小货郎的调戏。
云姑就是在那一天蒙受羞辱,并且坏了名节,被逐出商山寺。
但是云姑自有和彭家屋场难以割舍的缘份,她跳河被救是在这里,后来和染房里的救命恩人成亲又阴差阳错成了北山里的山大王和压寨夫人,也是起于这里始于这里,最后又回归这里。自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是不知,那个晚上式微妈妈抱着我急急忙忙来到娘家门前,风风火火敲响门,又能造就我与彭家屋场与她的母亲云姑怎样的缘份呢
2.一片光辉
尘心是云姑的法号。
弄不清当初商山寺的大师太为她剃度时所赐的这个名字,究竟是要她断绝尘缘、皈依佛心呢?还是要她恤悯民俗、永结尘心?
从云姑在商山寺、在善男信女们心目中的声望和她后来的造化来看,似乎后者更贴切一些。
那个晚上,当她战战兢兢隔着门缝递出一声:“谁呀?”当她听出是自己女儿的声音,端着煤油灯打开屋门,惊诧异常,神情恍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和抱在女儿怀中的我,她的表情和神态已经全无昔日的云姑或者当初的尘心师父的风采。她那么憔悴,似乎大病初愈,又似乎正在病中,头上绷着一条素巾,身上穿着同样素色的夹袄和紫黑色的棉裤,脚上的鞋子是随便趿拉上的,是手工衲就的那种棉窝窝的样子,鞋后帮被踩在脚后跟上。式微妈妈看着她的母亲,没死没活地喊了一句:“妈呀,救救我的孩子,娃快要被饿死了!”然后就瘫倒在母亲的怀里。
她的母亲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接过了她手里的孩子,又腾出一只手一边搀扶着她从门里走向屋里,一边欠过身子拨亮了灯柱上的灯捻子。
一片光辉。
我就这样突然就沐浴在一片光辉里。
我就这样在一片光辉里和式微妈妈的母亲——和那个又叫粉云又叫云姑又叫尘心师父的——我生命里的奶妈见面了!
那一瞬间,最为惊愕的还是式微妈妈。
她发现她的母亲额头上勒着一条带子,她想母亲一定是病了,母亲只有病得不轻的时候,才会这副打扮。又看见母亲衣衫不整,形容憔悴,她想母亲不仅病了而且一定遭遇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或者不测,依着母亲素来行为做派的细祥和待人待己的那份严谨和要强,如果不是太无力或者太难自持,她是决不会残败成这种霜打的南瓜叶子的模样。
“噢,妈妈你怎么啦你病了吗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吓死我了妈妈你吓死我了妈妈”式微妈妈连声迭地叫喊着:“妈妈妈妈妈妈你吓死我了妈妈”
她的母亲还是不说话。
式微妈妈突然发现母亲的目光一直盯着抱在怀里的孩子口里喃喃:“是我的孩子回来了吗?是我的孩子没有死吗?!我的孩子回来了!我的孩子回来了!!我的孩子回来了!!!”
看来她真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能受什么刺激呢?
式微妈妈走过去抢过母亲手里的我:“噢,妈妈,小心别吓着了孩子,这孩子可怜呀,没有奶吃,饿了好几天了,喂面水子他不喝,蒸鸡蛋羹他又不会吃,到村子里养奶牛的人家去打些牛奶,他吃了又上吐下泻闹拉肚子,折腾了好几天我都在给他找奶妈,可这方圆十几里地竟找不见一个挂红灯笼的人家。”
红灯笼?红灯笼?!”母亲抢过了她的话:“咱家就有红灯笼,咱家就有奶妈,我就是奶妈!我就是奶妈!!我就是奶妈!!!”她就这样,自说自话,一把又从女儿怀里把我夺了过去:“他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他的奶妈,我的孩子回来了,我又能当妈妈啦!”
式微妈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突然间变得疯疯癫癫,言语痴狂,举止荒唐。她竟然解开了衣襟,露出一对肥嘟嘟鼓涌涌胀膨膨的乳房,只见她用手轻轻一挤,白生生的乳汁就喷射而出。最不争气的是我,我一口就逮住了那只白扑鸽一样的乳房,咬住那颗红樱桃,丝丝的甘甜,就只有在嗓子眼里直打转转。
呆住了,完全呆住了。
式微妈妈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母亲,她的孀居多年的母亲啊!
竟然!
竟然!!
竟然!!!
身为女人,又刚侍侯过秋晓坐完月子,式微妈妈不可能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噢,妈妈,你吓着女儿了,你真的吓着女儿了,你告诉女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女儿替你做主,女儿替妈妈做主!”
她的母亲这才笑了,由一片发蔫的南瓜叶子笑成一朵冷冬寒天里败落的菊花:“乖女子,快告诉妈,你从哪儿?从哪儿找回了我的儿子?”
3.豁亮
我敢保证,式微妈妈在送我回娘家的那个晚上所目瞪口呆的那一切,她永
远都不会找到答案。
当然啦,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揭短,也不是为了炫耀我已找到了答案。
虽然大千世界也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奶妈的秘密。
这对于奶妈来说,真有点把狗子喂成狼或者说引狼入室的人生况味。
只是式微妈妈从不这样认为。
我上一节文字的标题“一片光辉”就是出自式微妈妈之口。
微妈妈说:“宝宝你知道吗?当我母亲拨亮了灯捻,当一片光辉照射而来,我看见母亲眼里的一种神奇和惊喜,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着你看,一下就像个神智不清的糊里糊涂的有病的人,什么都掩饰不住了,整个人全乱了方寸好像她就是因你而存在的,好像你就是奔着她而来的,你就是她的希望,是她生命里的礼物,一片光辉。”
其实式微妈妈最不敢面对的,还是她母亲的病。
式微妈妈也从不在我跟前打听有关她母亲的隐私,但她后来又在无意间承认了母亲曾经病过的事实。那是一次聊天,忘情之处,不由得她感慨万端:“宝宝你知道吗?是你救了我母亲,是你治好了你奶妈的病啊!”我不在乎也不嫌弃奶妈在那样的时候得过什么样的病,也并不认为那些就是奶妈的污点和短处。但凡说起奶妈,我最想说的话只有一句:是奶妈用乳汁养活了我,奶妈才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生命里的一片光辉。但是这句话我始终没有对式微妈妈也没有对奶妈说起过。在式微妈妈是因为,只要我敢这样说,她一定又要感慨万端:“宝宝你也救了我呀!你也是我活着的希望,也是我的一片光辉呀!”至于没有对奶妈说,那是因为当我真正懂得这些的时候,我已永远地失去了机会。
式微妈妈后来总爱说:“唉,宝宝呀,你说你的命咋这么好呢!眼看着就要饿死了,偏偏又逢着个好奶妈。”其实式微妈妈也一点都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她曾经多么替自己的母亲担心,又曾经多么替她的宝宝担心,眼看着母亲疯疯癫癫神智异常,心里又暗生狐疑悬想猜忌,好多事情都不容想个明白:“你就不知道我有多难畅,这边呢丢舍不下你,那边呢又放心不了母亲,第二天一早我还要去给公社里的扫盲班讲课,当天夜里就得赶回学校里去。”
在我稍大些的时候,我曾听到奶妈讲述那天晚上的情景:“乳儿啊,你可是个狼心狗肺的乳儿呢!你的式微妈妈抱来了你,你啊,你一嗅见奶味你就不认得她是谁了,她走之前想要抱过你亲一亲看两看,可你呢,使劲咬着我的奶头子,再也不松口了,她啊,只好抹着眼泪,走喽!然后呢——”我抢白了奶妈:“然后你就去挂红灯笼了,挂在床头,夜夜让红灯照着。”我模仿着奶妈的腔调,抢白她讲述了一遍又一遍,讲得连她自己都忘了重复过多少次的陈年烂芝麻的老话。奶妈在这种时候总是笑模笑样的,一脸柔慈宽厚的神色:“再然后呢,我就又活过来喽!我为乳儿活过来喽!我为我的走了又转回来的孩子活过来喽!”
在我的记忆里,奶妈曾经给我讲过好多好多让我听不明白的话。
我那时太小了,我不知道奶妈在遇到我之前刚刚生下了她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个小小子儿,生下来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娘亲,就死了;我不知道她整天向我唠叨的,其实就是她心里的苦和愁;我更不知道她的苦和愁究竟源于怎样的情和梦,带给她怎样的伤心和绝望。
奶妈那时候总爱喊我“亮亮”。
还总爱说:“亮亮这名字好哇,亮亮堂堂的,是照在夜里的一盏明灯,是心里头的一个指望,是个好念想呢!”我想这大约是因为乳儿是寻找红灯笼而寻找到了她,而她又是挂上了红灯笼才又找回了梦里归来的小娇儿,是这些填补了她的失意,安抚了她的伤心;或者是因为我那时候总被她的红灯笼照着,总爱咧着没牙的小嘴豁亮豁亮地对着她笑,活脱脱一个“亮亮”!
有苗不愁长啊!
当我吃饱喝足了就只知道睡,几天的工夫就由皮包骨头的小可怜,变得又白又胖,乐得奶妈常常屋里屋外笑不拢嘴:“你看我的乳儿,多像年画上跳下来的娃娃呀!”乐得奶妈常常会为自己有这么充足的奶水,为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喂养了一个年画娃娃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瞧我的亮亮,吃得多香多美,我一定要让他吃到5岁!”
春天锄麦子的时候,她用小摇车推着我到田垅里,鲜活的风在我们的头顶上飞啊飞啊,油菜花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开成招蜂引蝶的黄灿灿的一大片,我们隔着返青的新绿,隔着春风笑靥里揪扯不断的挂掂,久久地凝望着,我的世界里只有她,她的世界里却没有她自己。
我在两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向奶妈许愿:“长大了我给你买一顶帽子,长大了我给你做灯草绒的新衣裳,长大了我要买一头大大的大肥猪,赶啊赶啊赶到奶妈的家里去。”
童言稚语总是能打动人,可怜的奶妈,常常就被我惹出一脸的泪水来:“娃呀,我的好娃呀,我的好亮亮娃呀,奶妈总算没有白白疼你嗷!”
4.水碾磨房
我好像一直没有提起铃铃姐姐。
讲奶妈家的故事我怎能跳过铃铃姐姐呢?
就在式微妈妈抱着我去见奶妈的那个夜里,无论是式微妈妈还是奶妈还是我自己好像都冷落和忽视了铃铃姐姐的存在。
她那时真是一个小可怜。
她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验证一段屈辱,一个让人唾弃的事实。
都是关于奶妈的。
后来好多人都说其实奶妈所有的错误与不幸都缘于水碾磨房。
不仅仅是彭家屋场的水碾磨房。
其中的故事很远,很远,远到说起它时就要先说三棵柏,说完三棵柏还得说祠堂。当然,再久远的故事肯定也与奶妈有关,假若你仅仅只是因为惧怕久远而没有耐心倾听那些与奶妈有关的故事,你也就弄不懂以后那些和奶妈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情节。
先说三棵柏。
三棵柏是彭家屋场的族长早年在这村子里定居时随手栽的。没修祠堂之前它们只是三棵孤零零要死不活的弯弯树,头顶依稀着疏松枯黄的树冠,树杆上鼓突着许多拳头般大小的疥痂,无风时也摇摇欲倒,起风时整个树身贴近地面,风过三日也直不起腰身。修祠堂选定这三棵柏的穴地,完全是一个手执罗盘走游四方的风水先生的功劳,他半睁半闭着眼睛走过村口的牛道,花白的胡子在唇前颌下飘忽着,由于是跛子,赶路时总是聊以自慰地嘟咙着“转铺脚底路不平——路不平!”,可他从来没跌过跤,再难走的路再不平的坡走得再快也不会跌跤。谁知他偏偏走过了彭家屋场走过这个村口的牛道,偏偏走在这里就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睁开眼睛爬起来,来不及拣起掉在地上的罗盘,风水先生一眼先看见了这三棵柏:这是一块宝地哇!
再说祠堂。
修祠堂当然是得了跛脚神人的指点。所请的工匠画师也都从长安城里来,都是些修补过钟楼描绘过长安盛景的,本是技高一筹见多识广的,来到商州修这彭家屋场的祠堂却让他们大开了眼界。异事发生在破土动工的这一天。彭家屋场的族长那时已对风水先生的话深信不移,修祠堂照例要用八台大轿请了去观了天象再看了阴阳的,日子就定在三月初九午时三刻,工匠们在用清酒喷洒过的“正穴”上挥锨舞镢实施“奠基”,三下两下之后,只听见“砰”地一声,刨出了一个大号的土瓷大瓮,打开来一看,你猜是什么,是一瓮白花花的银子。足足三千两,也是装在资峪产的大瓮里,也在瓮底衬着画了道符的黄表纸,共有六层,每一层铺银五百两,每一层都用黄表纸隔开,最上层也是用白蜡密封着,滴水不漏,打开时六层铺垫的黄表纸也全然干干爽爽。三千两白银重见天日,灼灼地反着闪光,黯淡了那一天的太阳。
太多的人目睹了那一天的盛景。
说起来这件事本也不算得特别出奇。特别是熟知《红纸伞》的故事和看过商痕写的小说的读者,更是对于在地里刨出什么金银财宝稀罕物事见怪不怪。更何况商州的富豪乡绅们也确实真爱在地底下埋藏宝物,时值乱世之年,又处在秦头楚尾的匪夷之地,宝物藏在地底下自然最为妥当。商州人藏宝是有讲究的,因为他们相信金银财宝会在地下顺着好风水好地气走游迷失,更有一种传言是冥界中还有一种神鬼,专门盯着阳世的财路去向。所以,无论是家有万贯的富豪还是略有积蓄的小财主甚或是一夜暴富的不义之徒,要埋藏宝物时绝不会随便掘洞挖坑自以为人不知鬼不晓万无一失,而须得求神拜佛祭鬼敬仙,打点各路神灵,稍有失礼,稍有不周,不是惹怒了大仙,就是得罪了小鬼,轻则折财消灾,重则宝藏全无。这当然只是传说,银子埋在地底下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传说不可全信也不足为凭。只是彭家屋场的先祖们在修建祠堂的奠基仪式上挖到一瓮银子的事却是证据确凿有目共睹的。那时谁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的倒霉鬼白白当了一回过路财神,硬将这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埋在地里却断绝或模糊了享用它的念想,被这彭家屋场的工匠们三镢头两铁锨就挖了出来。
彭家屋场的族长原本是长安城里的世家子,仕徒坦荡,官运亨通。之所以折家卖产山高水低地翻越蓝田和秦岭,把宅第修筑在这商山脚底下州河之畔的村子,只因为厌倦了声色犬马的官宦生涯,又向往着商山四皓避世隐居的神仙日子。兴土木建宗祠自然也循了避世退隐的心思定局,自然也无意私吞这一大笔无主的财宝,索性赏给工匠们平均分了。工匠们平白得了意外之财,修祠堂更是用尽了浑身解数,最后峻工时的祠堂的模样竟也像极了长安城书院门和碑林附近的豪宅,青堂瓦舍三进三出的院落,白粉墙高处绘着扇形菱形六角形的淡墨山水,松竹梅兰,闲云野鹤,琴胆剑心,雅致脱俗又渺远恬静,古朴庄重之中自有另一番我行我素的潇洒与倜傥,另一种难以解读的书香气韵,般配族长的心性,一点也不像穷乡僻壤的山地的无名宗祠。
紧接着就有黑道白道的各路英雄好汉冲着这新修的祠堂的吉屋财运,昼夜不停地前来巡探:想来那三下两下就刨出三千两银子的地方,若掘地三尺岂不是能挖出一座金山来?!不怕贼偷就怕被贼惦记着,彭家宗祠从此不得安宁。白墙玄瓦的院落里,常常被人无端地挖个大坑掘个深洞,千疮百孔。好在当初挖出银子赏给匠人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族长本人不贪不沾心性淡泊与世无争,好名望有口皆碑,常常是对着各路英杰的明探暗访不管不问,夜里干脆敞开祠堂大门任由出入,倒让那些觊觎已久发财心切的匪人无从非礼难以轻狂。怕的只是那个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名叫“李常有”的,臭名远扬无恶不作,常常是见了男人打一枪,见了女人摸裤裆的,有一天偏偏也来造访。所幸彭家宗祠自有吉星高照,村子里几十户人家不仅躲过一劫,还留下一段轶事:说是那日贼匪蜂拥而至,彭家屋场的男女老少于匆忙间全都躲到了南山的大峪沟,只留下族长一个人躲到祠堂里的小阁楼上的麦秸草后面。土匪们在厅前厅后前堂后厢遍寻一遍,不得要领,思谋着这一村子人一定是携了钱财闻风逃脱了,就想点一把火烧了村子再烧了祠堂,却又想起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道理,寻思着等到下次再来包抄定能一网打尽满载而归,于是鸣金收兵打道回府。都快走出村子了,才忽地想起那小阁楼似是漏网,不定里边还藏着些什么。派了年龄最小的小匪崽去看,只为了结一桩心愿,不存其它幻想的。那小匪崽举着一把松油火把在阁楼前虚晃了几晃,壮大胆子朝里边喊:“楼上有人没有?”族长那时正在里边吓得尿湿裤子,竟也糊里糊涂地对答上了:“没,没有!”小匪崽也给糊住了,遂又问道:“人到哪里去了?”屋里继续糊涂应答:“往北山,往磨丈沟里躲去了。”回答完才猛地惊醒: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不打自招么。小匪崽却还在混沌之中,听了阁楼上的应答竟然如获至宝,赶紧跑回去汇报:“楼上没有人,人……人……人……都往北山里跑了,去磨丈沟躲去了。”人困马乏,那“李常有”也是急于收兵回营,不及细想其中蹊跷,就让族长凭空拣回一条小命,自此,千恩万谢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好运道也都归功于彭家宗祠的庇护——真是吉屋啊!
那年冬季里的另一桩怪事更说明吉屋福运的道理。
族长的大儿媳妇不足月而难产,熬煎了三天三夜,求神念经烧香拜佛,产婆神婆巫婆道婆请来了一屋子,到底奈何不了产妇腹内横生的那一疙瘩肉。第四天的时候那妇人已是人事不省,一家人都准备着料理后事了,却有人灵机一动:那祠堂不是一座吉屋嘛,抬过去试它一试,不定就能沾点喜气吉运呢。于是血流成河的产妇呻呻唤唤地被抬了过去,说来也怪啊,一进了那黑漆大门就听不见喊叫呻唤了,绕了门前的照壁进了两进的厅院还未放下担架,孩子就生出来了,眉清目秀的一个带把把的,嗓门洪亮,哭声震天。
世事本无常,福祸难预料。
吉屋变凶宅也似乎只是一夜间的事。
首先是彭家屋场男女老少都患上了一种可怕的瘟疫,上吐下泻,无药可医,一年内相继有一半人撒手西去。而彭家宗祠内外常年散发出一股骚臭气味,直到变做无人近前的空宅之后依然经久不散。有外村的人在夜半路过这里时听见院落里群魔乱舞闹成一团,有胆大的前去偷看,说是看见成群结队的女鬼打着绿灯笼绕着白粉墙唱“舞趟趟,舞趟趟,舞趟趟”,热闹非凡,像是要急着去赶冥界里的市集。更有邪乎的说法是当初彭家修建祠堂时挖到的那一瓮银子是阴曹地府里走失的库银,现在阎王爷大发雷霆兴师问罪来了,活该彭姓之人得了这不义之财遭了报应,只连累得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也真的是鸡犬不宁呢——村子里的鸡接二连三地失踪,到夜里一声不响就踪迹全无尸骨不见,谁也弄不清其中的端倪,只说是彭家宗祠里的阴鬼喜欢夜里出来喝活物的血,以便修炼成精。直到数月后一股龙卷风把彭家祠堂的屋顶揭起,飞扬起漫天翻卷的鸡毛,各家才知道了自己失踪的鸡们的下落。有好事者拿着杆子火把结伴进了废弃已久的祠堂,只见黄烟四起,绿雾弥漫,扑朔迷离之中骚臭气味令人作呕,更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眼前掠过,晃得眼睛发花。那是一群黄鼠狼。大大小小共有一百多只,竟然是四四方方罗列成阵的一个队伍,只差擂鼓助阵摇旗呐喊了。
在商州的传说中,黄鼠狼是被奉为黄大仙的,虽然谁都知道它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是谁也不会更不敢去惊动它们,只好任凭这群孽畜霸占了一座好宅子,无有办法。一晃就是好多年过去,那黄鼠狼子子孙孙地繁衍生息,早成了千军万马的一路大军,将彭家宗祠变做一座鬼哭狼嚎的活地狱。直到解放,直到解放军的医疗队驻扎到村子里来,用冲锋枪和手榴弹打死灭绝了这群恣意猖獗侵人害事的被当作“四害”的“黄大仙”,斩草除根之后尸体拉了满满一卡车,运到县里去展览。医疗队还用科学道理讲明了当初村子里发生瘟疫的原因,那也与这“黄大仙”有关,它携带着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菌,害死了大半个村子的人。
又一个风水先生走过彭家屋场是1953年的事。
这回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后生,除了没有花白胡须和跛脚的腿,他的神态酷似当年走过三棵柏的那个神人。正午的阳光静静地照着,蝉鸣聒噪,心中正焦灼地像旺着一团火,却在不经意地一瞥间看见了已出落得修身修面蓬勃俊秀青碧欲流的三棵柏:好树哇!他赞叹着,未及再看第二眼,竟歪身倒在浓密的树荫下,沉沉睡去,再没有醒来。
风水先生被三棵柏害死的事惊动了整个彭家屋场的人。
有人说那年轻后生造诣尚浅修行不够,抵不住三棵柏的神力;
也有人说这三棵柏虽有灵性却是沾了邪气的——都怪村子里的人得罪了黄大仙,活该让树神也变成坑人害人的瘟神了。
不管哪一种说法,总之这三棵柏是保不住了,砍掉它们的意见得到了全村人的赞同,而用三棵柏的木料来做水碾也顺应了大家的心愿。
在这之前彭家屋场一直是用石磨的。劳力多的人家用人力推石磨,吱咛咛地转悠着,磨米磨面磨豆腐,麻烦的是太折损体力,一升包谷一个时辰,一担麦子磨一整天,推磨子推得人腰酸腿疼头晕眼花;殷实人家用牛曳磨子,一根木杠牵绊着,牛被蒙了眼睛一圈一圈地在磨道上转圈圈。畜牲也通人性的,自以为走了很远的路,取下遮掩罩才发觉还在原地不动,不由得口吐白沫浑身哆嗦发起怪症来,被愚弄的感觉郁积在心,若到春耕大忙或者秋种犁地时还不能痊愈,可就贻误了农家的大事了。家境贫寒的小户人家也用人曳磨子,往往是媳妇推磨子转圈圈,婆婆紧跟其后小脚腾腾地清扫磨盘,几根筷子插在磨眼里,簌落有致地不让包谷或者麦粒儿漏得太急太快,而糁子和面粉却是不管不顾地扑簌簌往下落,需要腾出另一只手去折挪;磨房一角置放着一个大蒲篮,一只铜网细箩搁在横木档上,箩米箩面箩麦麸子箩稻糠,是媳妇和婆婆互相换工时的歇息。这样一套繁复的劳作下来,活人也有了畜牲般的怨气,哀声叹息直喊受罪,还不敢告诉家里的男人,她们的男人都是种地干活扛长工打短工的苦命人,顾不了家里的磨盘,顾不了磨道里抹眼泪的女人。
修水碾的发起者是族长的孙子,当年在祠堂里难产而生的那个带把把的牛牛娃,名叫福生的。等到他能在人面前说起话来的时候,彭家屋场已经经历过土改、互助组和人民公社,变做生产队,他自然是生产队的队长。
二十岁的福生看上了州河对岸淡寨村的一个女子,三聘六媒踩断了人家门槛也不得如愿,原因是那女子嫌这边村子里没有水碾磨房。其实嫁给这年轻的队长为妻,家里从前的丫头老妈子一应俱在,都是被新社会被从前的东家养着的,哪里用得上她这新过门的媳妇推米磨面,只是那淡寨村的女子牛心左性的就认个死理:没有水碾!
都以为就是这个理由呐,其实不然。
另一种说法是冲着我的奶妈粉云的。
说是福生在十六岁的时候曾去过一个名叫水碾河的山寨,那山寨主在二十年前的一次打家劫舍的恶斗中被人砍了头,留下年轻貌美的压寨夫人,在村子里看守着水碾磨房。福生见到奶妈的时候,奶妈正倚在磨房的门上为她的女儿做一双葱花尼料子的布鞋,她的女儿式微那时已是和福生差不多大的年纪,都上了外面的中学了。其时奶妈正是三十六、七的半老徐娘,却穿着一件葱绿色的卡腰掐胸的对襟短褂,乍看见一个半大不大的黑小子在水碾磨房前的空地上盯着她死看,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之处,就问他:“臭小子你在看什么?”被称做臭小子的放大胆子:“看你,看云姑!你真的是云姑吗?”她笑了:“亏你还知道云姑,我问你云姑脸上有花吗?”他说:“有花,云姑就是花!”她又笑:“这话留着拿回去对你娘讲吧,看你娘不揭了你小混蛋这身黑皮!”他也不恼:“我不给娘讲,我只给云姑讲,我好让你揭,让云姑揭了我这身黑皮,她就看见我的心,就知道那里边藏着啥东西。”“啥?啥东西啊?”她故意逗他。他却回答得很干脆:“云姑!”
开玩笑。
只当是开玩笑呢。
只当是一个挺皮的挺讨人喜欢的黑小子而已。
却不知道她的葱绿色的影子已是细雨婆娑的透湿和沁润,水灿灿地铺展在他心里最疼最痒的地方;更不知自己的眉眼和笑模笑样的小女儿神态已全然被他看在了眼里。
一点防备都没有,照例倚在门前做针线,绣好了葱花尼的鞋面上一溜儿一溜儿的水纹儿,就自顾自地闪身进了磨房,连门都没有关上,就在里屋的小床上打起了盹。
别怪奶妈的不设防和粗心大意。
常年经管着水碾磨房,夏天磨麦磨面,秋天磨谷磨稻,冬天磨黄豆杂粮,甚至干红薯片子和野荞麦粉。四季水轮飞转,只有现在这个荒春时节,磨房里的营生才稍显清静了些,妩媚的阳光隔了窗棂照射进来,女人家不免也春困倦慵,做完了针线就歇息一番,谁知道竟碰上了一个恼人的小混蛋。
那小混蛋进来的时候她正梦到从前的一个情景,是那样日软风轻的消魂时刻,是那样情浓欲浓的一双手,就那样温热地在胸前婆娑,紧揪着两个鼓荡荡的乳头,不紧不慢,好像真能把酥胸里的一颗狂跳不止的热火心也给揪了出来,让人禁不住死了几百次,又活了几千回。后来又腾出一只手,顺着小肚子往下摸,停了一会儿就摸到了那湿流流的地方,厚实温软的少年人的手掌,没有一丝儿沉重,没有一丝儿劳作的茧子,和着年轻的奔放的扑簌簌的心律,渐入佳境——真愿化做无形无影的轻雾,化做春天的枝头最后一抹残雪,让他的这双手掌给捂出晓露,渗出清泉,汨汨地流过百尺悬崖又跌进芳草碧潭——一个手指头伸进去了,两个手指头进去了,三个四个五个手指头都进去了,整个拳头都进去了——这会儿又只愿坠落成一座深邃幽怨的仙境里的洞窟了,四季的风从云天外斜卷而来,太阳也只在特定的瞬间划过苍穹,也划过洞窟里轻弥的水汽、舒曼的沉烟,又见彩虹——而这一刻,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把什么粗粗硬硬的东西塞进去了。她醒了,是小混蛋!但已经推不开他了,那真是一个性急而又勇猛的小混蛋啊,他把他处子的精液弄得她身前身后都是河一样的交流。
就这一次,奶妈怀孕了。
就这一次,让她以后的日子都成了白日梦。
怀孕以后的奶妈已无法在水碾河在这小小磨房里呆下去了,趁着还未显怀她重又回到以前她居住的彭家屋场,呆在以前的老屋里终日不敢出门。直到她生下了孩子,直到有一天有人通知她去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开会,直到她看清楚了讲台上奶声奶气正在讲话的新任队长的脸,她才知道那是他,原来转了一圈竟转成个冤家路窄。
只当是命。
心里却从未怨过他。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她,他的云姑。
于是在新任队长的就职演说里就凭白多了一项内容:修建水碾磨房。
5.怨情无痕
这一刻我已经意识到,我这样煞费苦心极尽饶舌地讲述三棵柏和彭家宗祠还有水碾磨房的故事,是不是又在故技重犯地给奶妈设计一个能把她的故事装载起来的套子,我发现我其实一直有这样的毛病或者倾向。当我发现这些的时候,我知道我很难或者再也不会心平气和地照着这样的办法和模式写下去了,我是不是又陷进一个写作的误区或者死胡同?!
在我的故事里,我的主人公总是活在一个浓得难以化开的特殊氛围里,心那么累,所受的牵制那么多,他们的命运总是和某一个物事紧紧连在一起且又彼此对应,彼此都有独立的生命、精神和灵性。
其实我想说的仍然只有一句话,我太受限于故事本身的真实性,也就是说我之所以常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觉,之所以常常会怀疑自己陷进写作误区或者死胡同,其实只能怪罪于我所选择的总想一吐为快的故事。无法摆脱原生态的那份真实就永远会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我对奶妈,我总觉得既然在她此前此后的生命里曾经发生过三棵柏和祠堂和水碾磨房的故事,假若我不讲述它们,我就无法讲述清楚那些触及她生命里那许多必然和因果——那是她痛苦或者幸福的渊薮。
话题重又回到水碾磨房。
彭家屋场终于有了水碾。
福生嬉皮笑脸地告诉奶妈:“水碾磨房就是为云姑修的,是我送云姑的一份厚礼,彭家屋场没有谁有福气有能耐看守磨房,只有云姑了,每天有十个工分,顶一个全劳力呢!”
福生那时已经知道云姑生下的就是她和他的女儿,他在自己的女儿的额头亲了一口,心里觉得怪怪的,有一点点不真实,又有一点点兴奋和稀奇,他继续告诉她:“你知道吗,磨房的屋顶板壁都是新盖的,青石磨盘是请了铁峪铺的石匠新凿现打的,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水轮足足就有三间房子那么大,用尽了三棵柏的好木料;光是引水的碾渠就有十几里长,跨山修建的渡槽连接了好几条官道,好不威风!你喜欢吗?云姑你喜欢吗?”
受不了他情深义重,更受不了她自己对他的喜欢。
不知为何,偏偏很喜欢他。
不在其中难解其味,不解其味难言相知。
只有水碾。
日子怎的就难捱起来,眼看碾渠的水流淙淙,一边引来州河的水,一边引来他的夜夜寻欢,却也引来了她的心中忧烦。水车轮绣满绿色的苔藓,轰隆隆磨折着无数个黑夜和白天,珠飞玉溅,落花流水,冲撞着凹凸啮咬的磨盘和玲珑剔透的愁绪:她和他,究竟是谁和谁?他和她,到底是哪一出戏?
只是女儿竟长大了。好像就是为水碾磨房而生的,三个月大时就会在磨道上自玩自耍,半岁时在娘背上绑着也能左手抓一把头茬面右手抓一把末茬面;一岁时懂得爬高上低伸一只手从炒得半生不熟的黄豆颗里找出几颗焦黄脆硬的塞进嘴里。三岁时就已经坐在高高的磨盘上用小手去拨拉磨眼上粗长细短的筷子,小笤帚是专门给她配置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挥扫着,却也做得恰倒好处。四岁的时候就会开磨启盘、合闸上水,水轮滚滚,辗转着母女俩的苦乐年华。
谁料这边磨盘呼啦啦忧烦地转着,那边却传来了福生迎娶淡家女子的消息。
奶妈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竟然平静得连一丝儿眼泪花子都流不出。
原来他和她终究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只是福生娶亲的当夜,她的女儿却得病了,一夜高烧不退,第二天早上送到镇医院时,她已成了小瞎子。
福生那么喜欢她,福生说过永远守着云姑,他和云姑,永远的不娶不嫁。
福生现在娶了新人了。
那么年轻的福生他娶了同样年轻的淡家女子。
那么年轻的福生怎么不会娶同样年轻的淡家女子?!
那么年轻的福生怎么会永远地守着她这个被人遗忘的云姑呢?
一遍遍地照着镜子,她才知道那个云姑究竟有多老。
她奇怪福生竟然…竟然……真的……爱过……她?
她更奇怪女儿怎么就偏偏病了,病成个……小瞎子?!
再也无心去水碾磨房。
她有点相信这水碾磨房其实是福生给那个淡家寨的女子修的。
果真,她搬出了之后,福生的新媳妇就搬进去了。
6.妒云恨雨
几个月后发生的另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奶妈对福生的看法。
那是关于福生媳妇的。
说是福生媳妇在水碾磨房里和人私通被人发现了,那男人是邻村的一个老光棍,被人逮着后那男人的阴茎还痉挛地紧锁在这女人的阴户里拔不出取不下,村子里的人都跑去朝他们吐唾沫,骂他们丢人现眼猪狗六畜,他们浑身上下都被人吐满了唾沫但是他们一点儿都不后悔也不害怕,那男人精赤着身子但还是把胸口拍得啪啪响,一遍一遍唱着给她听的曲子口口声声他将来一定要娶她,这媳妇也是撕破了脸皮豁出亡命地要嫁给他,她告诉所有在场看热闹的人,她跟福生结婚好几年可她还是处女身子,福生在外头有别的女人,她也没必要更不愿意为他守一辈子活寡了。但最后的结果是,那男人把阴茎被折断在女人的身体里,活活地疼死了。
奶妈听了这些之后有点害怕,但也着实感动,既为了那两个敢爱敢恨的有情人,也为福生。
不管怎么说,福生并没有骗她。
只是那泼皮拔辣的淡寨的女子真能放过她吗?
奶妈的担心很快就得到证实,那是在村子里组织秧歌队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发现,孀居的云姑腰身粗粗笨笨的,在秧歌队的一帮身手轻捷的人马中尤显突出。福生是秧歌队的队长,手拿花杆子,在队伍前面领舞,不知怎么就看见她快要晕倒了,一个箭步就直冲过去,奶妈正好倒在他的怀里。
明人不做暗事,那福生果真是个痛快的人。
他拍着胸口大包大揽:“云姑肚里的孩子是我的,就是我的!”
所有的故事都只证明了一点,奶妈一直没有和福生断绝来往。
也许福生真的爱她。
也许是奶妈自己离不开福生。
总之,奶妈这次又怀孕了。
我一直弄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式微妈妈在把我交给她母亲的时候,究竟知不知道她母亲和福生的事情。如果不知,太不可能,她母亲遇见福生的时候,她已经上了中学,母亲搬回彭家屋场就凭空而降有了小妹妹,她应该对此心知肚明。如果知道,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得有多少心理承受能力,才能做到不忧不惧?!
奶妈后来的故事就发生在我来了之后。
就在式微妈妈把我交给她母亲又匆匆离去的那个夜里,福生又来敲奶妈的门:“云姑!云姑!!云姑!!!”
奶妈紧把着门関:“你不要再来了,你已经害惨了我,我不想再见你。”
那福生在门外哭得声泪俱下:“我想你,夜里想得毬梆梆硬,就是睡不着觉。”
心有点软,嘴却依然很硬:“睡不着觉你找你媳妇,我又是你什么人?”
“你才是我媳妇,是我每天每夜都想日的人。”他在大喊大叫,那么委屈,又那么固执,可爱。
“那她是什么?”
他说:“她什么都不是,她是家里给娶的,是聋子的耳朵是用来做摆设给人看的。”
“好一阵子都不来看我,是把我忘了呢还是又和你媳妇重归旧好了?”
福生在门外急得直发毒誓,信誓旦旦的样子让她好开心。
“你说你和她好了没有?”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和她好过。”
又问:“你是不是见了媳妇就忘了云姑。”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忘了云姑。”
再问:“那你最近又跟她睡过没有?!”
“没有!”
“一次都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给他开了门,他就像是个疯子,一把就抱住了她:“想死我了,想死我了,唉吆想死我了!”说着就伸手在她的怀里摸,一把就掏出了他那热乎乎硬梆梆的东西。她推开了他:“别再碰我,我已经收了乳儿做了奶妈,你碰了我就该又怀上身子了,就把奶水给顶回去了,你要饿死我的乳儿啊?”那个心急火燎的家伙再不吱声了,半天才说:“要是我们的儿子能保住,现在也该有这么大了吧?”她就说:“对呀,也该有乳儿这么大了,都怪你,明明知道我快要生了还要强逼着干那事儿,硬是活活地把一个儿子给日死了,多可惜的一个儿子啊,亲嘟嘟胖嘟嘟的一个儿子,生下来连一丝气都没有,都不知道他那混帐爹长什么模样,也看不见他娘有多苦吆!”福生就说:“明明是你扭秧歌不小心,动了胎气。”奶妈就说:“在扭秧歌之前的那个夜里,你在我身上做什么啦?说呀?你对我做什么啦?”福生说不出话来,半天只憋出一句:“你说我做什么啦?啊,你说我做什么啦?我现在还要做,我要我要我要!!!”
这一夜,福生和奶妈被公社组织的民兵小分队给堵在了屋里。
告密的人就是福生媳妇。
7.痴心由之
后来我一直在想,幸好我对奶妈和福生被抓起来揪斗这段经历没什么印象。
那着实是一些不堪和痛伤。
奶妈后来总是反反复复告戒我是铃铃姐姐救了我的命。
现在当我提笔写这段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晃动着那个大我五岁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姐姐的影子,她就像个纸剪的小人儿,在我生命的枝头悬挂着,晃悠着,惊掠起纷纷扬扬的记忆碎片和满身满心的思念追往。我的耳畔也时常会响起那一串叮叮铃铃的声音,那是她的银脚铃。铃铃姐姐是一个小瞎子,绑在她脚髁上的这对儿银脚铃就是她瞎子的眼睛,她依着它的声响去寻路探路,当她走远了别人也会循着它的声响知道她走了多远有没有走丢,当奶妈喊她:“铃铃——哎——铃铃——回来吃饭吆!”她也会回答一声:“回来喽——回来喽——铃铃回来喽!”只听见叮叮铃铃的声音由远及近,也传过她的银铃一样清脆的声音:“妈妈,我回来喽!”
在奶妈被民兵小分队带走之前,奶妈叫醒了在另一间小屋睡觉的铃铃:“快起来,照顾好你弟弟,给他喂面水水,给他在锅里蒸鸡蛋羹,他要哭了就抱起来摇摇拍拍,他要病了就找邻家大妈给抱到医院里去打针吃药……”奶妈交代了七蒲篮八簸箕,而铃铃姐姐只问了一句话:“是死去的小弟弟又活过来了吗?”奶妈只好说:“是小弟弟,是小弟弟又活过来了,给他喂面水水,给他在锅里蒸鸡蛋羹,他要哭了…摇摇拍拍…他要病了……打针吃药……”
所以说,在我初来奶妈家里的那段日子,实际上是铃铃姐姐在照顾我;
所以说,是铃铃姐姐救了我,奶妈说的这话一点儿不假。
一个礼拜之后奶妈回来了,她看见乳儿没有瘦下去,而她的女儿睁眼瞎着的眼睛又凹进去一个深坑。
福生没有回来。
福生被抓进县里的大狱。
那阵子奶妈的心愁成冬季里的一团雪。
却只有女儿来安慰她:“妈妈,我知道你,妈妈我也想他。”
奶妈吓了一跳:“傻孩子,别胡说。”
女儿却镇定自若:“妈妈,我一直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听见村子里人说,我也听见你对他说,我还常常做梦,在梦里他让我叫他大大,我就叫他大大,他领着我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我们还去了商山寺,他说我们一起去寻找云姑吧铃铃你知道吗云姑就是你妈妈……”
惊呆了,完全惊呆了。
原来一切竟瞒不过一个小孩子,原来铃铃什么都知道。
奶妈有点儿无所适从。
铃铃又说:“今天我又梦到他了,梦到他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到一个山里,他一直在哭,喊云姑还喊铃铃,后来他就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到处是人,怎么也跑不出去,他又哭了又喊云姑喊铃铃,又是拼命地跑……”
奶妈听了这些不禁冒起冷汗,果然当天夜里就听见福生在门外连声迭地喊:“云姑!云姑!!”
赶紧去开门:“死鬼,怎么是你?!他们放你回来了?怎么身上全是水,手上怎么啦——呀,血,哪儿来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血……”
福生把牙关咬得嘣嘣响:“我逃出来了,我想我的云姑我就逃出来了,豁出去了,只想再见你一次就再去死呀!”他抱紧了她:“云姑,我的好人,我想你我只想你日里夜里都想你,我趁着他们吃饭趁着他们谁也不注意,我就往山上跑,身后边竟没有人紧跟着,山上面也没人看守,铁丝网被山上的大石头撞开蒲篮大一个黑洞,边上有一人深的一个窟窿,我一侧身就钻了过去,从山上踢腾出一块谁也搬不动的大石头堵严了窟窿,憋了一口长气就往远处跑,先在一片包谷地里藏了半晌,心想他们这会儿都在公路上把守,那我就往东往州河边跑呀,跑到东龙山底下看见一片竹园子,藏在里边歇了口气拉了跑屎砍了十几根竹竿偷偷搛着就往州河边跑,那会儿正好天黑,我就扎了一副竹筏子顺水漂流一夜就到了咱家门口。”说完这些他就瘫在一边。
终于明白这一身的水,也明白这手上的伤,这丝丝流淌滴滴落落的血,这一份相思铭骨的心意,但心里更清楚,这慌张冒失的死鬼,这让人又爱又恨的死鬼连心连念的死鬼,他这是闯下大祸了。
她哭了:“天呐,都怪我呀,都怪我害了你,你才二十几岁,而我四十多了还这样害你,害你走途无路,害你越狱逃跑,害你把自己弄一身的伤,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
他紧紧地搂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哽哽咽咽:“我都想好了,大不了再加刑,或改判无期,我不管,哪怕判死罪哪,我也不管了我只想见你一面,云姑我想见你!”
终于无言,终于心甘,原来爱的回报如此高昂,原来一次相见需要视死如归义无返顾的勇气,原来从前的一切都是要以生别离和死无奈为代价,而相爱的人纵然感天动地苍穹落泪也逃不过被放逐被离弃的命运。
鸡叫一遍,难舍难分;
鸡叫二遍,抵死痴缠;
鸡叫三遍,魂飞魄散。
太阳破窗而入,守侯在屋外的一路人马手持铁铐镣铗也破门而入。
奶妈晕了过去。
几天后就得了口信,福生由商州城里的劳改厂押解到渭南柳枝,刑期由五年追加到十年。
8.听我哭泣
以后的日子就只有奶妈和我和铃铃姐姐相依为命。
夏日午后或者冬天的暖日头底下,奶妈给我们讲述从前在商山寺里的光景,讲述水碾河,讲述那些属于她的凄凄惨惨。
而更多的时候,是属于我和铃铃姐姐的,虽然现在想起来,也实在是一些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记忆碎片。但是关于童年,关于奶妈家的回忆,有很多是来自铃铃姐姐的。
似乎从一开始,从我初来奶妈家,就已……开始了。
虽然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我两岁或者一岁或者更小时的记忆,总之,我听见一个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在朝我喊:“醒来喽醒来喽醒来喽小弟弟醒来喽小弟弟醒来喽!”然后我就看见一个鼻子翘翘的小姐姐,她趴在摇篮的扶手上朝我挤眉弄眼——我那时并不知道她之所以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实在是因为她是一个瞎子她什么也看不见,我更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小瞎子假若她要引起我对她的注意她只能如此这般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当然她肯定戴着她的银脚铃并且两脚欢快地蹦跳,晃荡得满地滚动着叮叮铃铃的声音;额前一缕缕黄黄柔柔的头发像烧焦了的玉米胡子,小辫子一定是她自己学着扎成的,歪歪扭扭,七拧八拧,晃悠在她那圆圆的脑袋边,像小牛的两只犄角——她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两只胳膊,手掌一拍:“姐姐抱姐姐抱姐姐抱!”她是那样想抱我起来,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害怕,她也有点害怕,但还是极努力地抱起了我,并且没轻没重地弄疼了我,我哭了,哭得莫名其妙,哭得没边没际,奶妈打了她,她也哭了,哭得委曲可怜,哭得不明所以。
这就是我对铃铃姐姐最初的记忆。
我一直怀疑关于铃铃姐姐关于这段回忆是我杜撰的,因为那实在发生在我的摇篮岁月,我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挤眉弄眼知道烧焦了的玉米胡子是什么而小牛的犄角又是什么样的。
但我一直坚持自己的记忆,尽管那个时候我确实……或者……也许真的什么都不懂甚至是迷迷糊糊,但我确信她一定……真的……趴在我的摇篮边挤眉弄眼地看过我,摇篮比她低一些,她站在那里,正好露出挺囫囵的一个脑袋,额前有玉米胡子一样往上飘飞的发,小辫子是小牛的犄角。
她喜欢冲着我跺脚,极欢快地跺脚,让我听那跌落一地的银铃声,从一开
始就这样,后来竟成了习惯。
再后来我大一些了她就可以对我说:“姐姐背你去小学校,姐姐领你去当小学生,去小学校喽当小学生喽!”
小学校就在原来的彭家祠堂里,后边是牛圈前边是场院,站在场院边边上就能听见读书声,铃铃姐姐背着我,站在场院里的太阳坡里晒暖暖,渐渐地,我也能直着嗓子喊:“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慢慢地,我也会摇头晃脑红脖子涨脸地念叨:“爸爸是工人妈妈是农民哥哥是解放军我是红小兵”念叨:“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大桥望北京望到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
我三岁的那个冬季,雪大得堵住了我们的家门。
奶妈一早去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剥蓖麻籽,就剩我和铃铃姐姐在屋里,炉子里冒着烟,炕洞里煨着火,被卧里的热乎气儿让人烙了背面再烙正面,惬意的要得。可我偏偏听见院子里有小学生放学的喧闹声,偏偏要闹腾着去院子里找小哥哥小姐姐们玩,铃铃姐姐给我穿好了棉衣棉裤,刚打开一条门缝缝,我就钻了出去。冷不丁地看见院子里蹲着一只大灰狗,长长的尾巴在扑打着地面上的雪,不紧不慢,神态自在安闲,我那时是很喜欢狗的,喜颠颠地就跑了去,谁想它竟嗖地扑了过来,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一只狼。
一只在门外雪地上徘徊了很久装做孩童笑闹声诱人上当的凶恶的狼。
我被饿狼叼着在雪地上狂奔。
我的惨叫声惊动了从保管室里刚刚回转的奶妈和一行人。
奶妈拼死拼活地在后边追。
村人邻居们也拼死拼活地在后边追。
我被狼叼到村子后边碾渠畔的柿子树下,奶妈和一帮众人已操着铁锨锄头棍棒紧追而来。
那狼也许是饿虚了饿过劲儿了,前脚一瘫,后脚一软,就趔趄在雪地上。
夺路而逃。
夺路而逃也不忘了伸出尖利的爪子在我的脸上猛抓了一把。
皮开肉绽。
血肉模糊。
我的那张细皮嫩肉的脸蛋毁于一旦。
从此我变做人人耻笑的“狼挖脸”。
从此我再不知道自己原本长什么样子,也再也没有欢乐和童年。
那个冬天,奶妈天天以泪洗面:“可怜的儿,我咋敢叫伢哪妈知道呀,要是伢哪连心的妈知道了看不把心给疼烂,看不把心给疼烂?!”奶妈就这样自说自话,常常哭着哭着就责怪自己,责怪铃铃没有看好弟弟,还有些庆幸:“看危险的怕怕,危险的怕怕,要是人晚来一步,要是那恶物柿树底下歇了气又换了口,换了口就没我的儿了,就没我儿的命了……”
那个冬天,不知是啥原因,式微妈妈一直没回娘家看我,自认为做了错事羞愧难当奶妈总有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慌恐,夜夜不安:“这咋办呀,这可咋办呀,我给谁也没法交代,给谁也没法交代呀…….”
而铃铃姐姐,竟然吓得不会说话了。
本身就是瞎子再又变做哑巴。
后来式微妈妈来了,搂着我哭搂着铃铃姐姐哭又搂着奶妈哭,哭完了就要带我走,说是春天就要来了娃也三岁了也该上学前班去上学了。
奶妈就哭了:“我说过要让娃吃奶吃到五岁的,我的奶水还多着呢,我要让娃吃到五岁!吃到五岁!!”
我不走,我离不开奶妈;
我不走,我舍不得铃铃姐姐。
式微妈妈执意要带走我,坚定不移。
奶妈只好让步:“那……就……让我娃走……吧,去念书我娃才会有出息,我娃……奶妈等……等着你的大肥猪……新帽子和灯草绒的……新衣裳……”
奶妈摘下那盏红灯笼,噗噗地吹着上面的细灰,仔细拂去浮尘,交给我:“我娃走了……也把它……也带走吧,日后啊,想奶妈了……就看看它,夜里害怕了……就点亮它……壮壮胆子提提神……心也明了眼也亮了……别忘了常常让它照着……啊……让它照着…….照着我儿……照着我儿……好走路……”
铃铃姐姐也一直在哭,哭湿了一双瞎子的眼,憋红了一张无助的脸,却苦于说不出一句话,直到要分手了,她才恍然想起她的银脚铃,她终于摸索着取下了脚髁上的银脚铃,并把它戴在我的脚髁上,叮叮铃铃,梦里梦外的恍惚,一阵紧似一阵的响动。
奶妈没有了乳儿。
铃铃没有了弟弟。
只有思念了。
村子里最懂得心疼奶妈的老姐妹曾经劝她:“你该晓得做奶妈的就是这苦情的命,前世就欠人家一口奶,不要想不开,奶水里喂大的那可是人家的娃娃,迟早都要随了人家去的,人常说奶妈门前的狗吃饱了奶水顺门走的,疼别人的娃不如生一个自己的娃,反正再过两年你那男人就回来了,到时候再生一个吧!”
话虽这么说,奶妈的奶水却像一口旺盛的泉眼,常常在思儿心切的时候,暴涨着,胀痛着,接满了一碗又接满一碗,不忍倒掉:“我的乳儿,他一定在饿肚子,他吃了我三年的奶可他还没学会吃饭呐,他不定又瘦成了小可怜……”可怜的奶妈,她不知道,那一刻,她的乳儿也正在式微妈妈的尼姑庵里,茶饭不思地刻惦着她。日日相思,奶妈病了,乳房结起硬硬的肿块,流血,留脓,烂成黑洞,而那一刻,她的乳儿正被顽皮的孩子们讥笑着被人当作“狼挖脸”,像可笑的小把戏又像关在笼子里任人玩弄的小可怜,式微妈妈虽是小学校里的老师但也难以保证她的孩子不被人欺负,而我自己从此再也习惯不了新环境新茶饭新生活,脚上戴着的银脚铃让我时时刻刻想起铃铃姐姐,照亮生命的红灯笼又让我日里夜里忘不了奶妈。
谁能比我更无助?!
谁能听见我的哭泣?!
春天就这么……到来了。
9.风冷尘心
那一年的春天不同于每一年的春天。
那一年的春天冷过于每一年的春天。
式微妈妈的尼姑庵里,桃花儿在一夜间红了,杏花儿又一夜间开了,小学生们都脱去棉衣棉裤穿上夹袄单衫,却忽地一场倒春寒,又飘起雪来。
当然,奶妈家也不例外。
雪融之后,开在枝头上的报春花全被冻死了。
好多人都还记得那个奇怪的春天,消雪的时候天上有风火轮一样旋转的日头,还有虹。
福生就是在天上有虹的那一天回来的,说是立功了减刑了。
三年多的劳役,福生老了许多,都有白头发和白胡子了,只是身板还硬朗,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像条硬汉子。给他的女人带来一件杏子黄的确良衫子,给他的女儿带来一盒十二色的蜡笔,一进门就先关门,关上门就往奶妈的怀里钻,奶妈一把推开了他,示意有女儿在跟前,那福生就说:“去,铃铃,到自留地里给爹摘几朵南瓜花,拔几根葱,再掐几根蒜苗,爹饿了,让你妈给咱摊煎饼拌然面吃呀!”
铃铃姐姐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听到村子里有人喊:“狼把娃背走了,狼把娃背走了!”
再后来又听见有人在门外把门环儿敲得嗵嗵响,福生这才从奶妈的身上下来。
还是那只狼。
被狼叼走的是铃铃姐姐。
奶妈和福生一起往外跑。
人找到了,在商山的坡跟底下,只有一只胳膊,手里紧攥着一盒蜡笔。
本身就是瞎子,用不着画画也用不着蜡笔,死了就更用不着了。
奶妈又一次晕倒。
醒来时已不见了福生,福生满嘴的谎话,他根本不是立功减刑,又一次越狱潜逃。
福生被抓走之前曾留下三句话:“云姑,我该死,是我害死了铃铃。”
福生的另一句话说得肝肠俱焚:“云姑,我回来看过你了,我也心甘了,死也值了。”
福生的第三句话却说得简短而痛快:“云姑,下辈子我还找你!”
只是奶妈没有听见。
福生送给她的那件的确良衫子,奶妈再也没有机会去穿了。
奶妈怀孕了。
整个春天她都在呕吐,吐得面黄肌瘦;
夏天是穿的确良的季节,奶妈却挺起了大肚子;
秋天到来的时候,奶妈早产了,跟前什么人都没有。
只有攥在手里的那件的确良的衣裳。
单衫杏子黄。
单衫杏子黄。
单衫杏子黄。
突然想起这是《西洲曲》里的句子。
轻轻地念叨着,竭力地回忆着其它的句子,渐渐地,她全想起来了:“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黄,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守望飞鸿。飞鸿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也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活在心里的句子续续相生连跗接萼,竟然能吟诵而出;
想在梦里的诗情摇曳无穷趣味愈出,竟然能攒簇而成。
奶妈差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有过超凡脱俗的梦呢。
唱起了南朝民歌,所梦所想该是另一种景致吧。
为何这一刻,尘埃落定。
她是突然间醒悟,这一生,她并没有与众不同。
孩子胎死腹中,她死在自己的痛苦里。
西洲在何处?
西洲在何处??
西洲在何处???
我知道,我其实是在寻找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答案。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我最想念的人。
这个世界上,福生是我最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