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隔着一世看你(1 / 1)

红纸伞 谭易 3 万汉字|12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二十八章 隔着一世看你

我在商彤留下的那本红色的、印有李铁梅“红灯高举闪闪亮”图画的笔记本

上,郑重其事地写下这么几个字:隔着一世看你。

此刻正是1999年12月30日11点57分。

20世纪的最后3分钟。

喜迎新世纪的狂潮巨浪已呈白热化,高涨着、充斥着这个世界和我所在的古城西安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个蓄积了千年势能的极限时刻,狂欢激情与奔流的热望一并锁定在瞬时瞬秒,几乎家家户户的电视频道都在收看中央电视台的迎新晚会,和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化装巡游。

倒计时。

3

2

1

邻家的孩子放起了鞭炮。

沉默已久的钟鼓楼也在这个百年幸遇的时刻,为新世纪的到来而钟鼓齐鸣。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新世纪到了!

新年到了!

我被这隆重的声音和热闹的气氛吓了一跳。

继而又陷入深深地空虚和沉沉的绝望。

这就是我吗?

停笔一年半之后,我终于选择这样的时候独自关上门扉,拉紧窗帘,扭亮台灯,继续这个忧伤的《红纸伞》故事的叙述。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的。

除了,除了孤独的人;

除了,除了心中装满太多忧伤故事的人;

除了,除了……我。

我这样说好像应验了那个著名的摇滚歌手的名言:孤独的人是无耻的。

真是至理名言!

就像此刻,我会选择这样举国欢庆、举世瞩目的时刻,轻轻地揭开自己的伤疤,濯洗那每一道伤口的血脓,再把丝丝绺绺的痛觉,淋漓尽致写在纸上。

我真是一个乐于揭自己的伤疤成心恶心别人的人吗?

这样的疑虑在心里刚刚打上问号,我就看见摇滚张楚劈头盖脸再次冲我喊叫:孤独的人是无耻的!无耻的!!无耻的!!!

我在这种情形下总是很容易就妥协了。

我低下头去,默认自己的无耻,却看见一颗饱满的、硕大无朋的眼泪从我模糊的视线里滚落下来,在笔下第一行字的“商彤”两个字上晕染开,凄迷无限,似是梦影。我的眼泪告诉我,除了无耻,我还是一个善良的易感易伤的脆弱的人。我就这样悄然跨进这个历史性的零点,不管不顾在新世纪如约而来的瞬间,心里曾经蕴积着的千年情愫——我就这样……就这样……怅惘地注视着一个千年的淡出,怅惘地迎候另一个千年的进驻。

我不知道怎样的表达才能使我更像一个新世纪的新人,只是我心里早已认定那些满世界飘摇的恍惚、焦虑、恐惧、反思的世纪末情绪,和兴奋、激动、憧憬新纪元的主旋律,也一定是正本清源和寻找痛失的结果。世纪狂欢是每一个人心海里的巨澜,是人人都乐于痛饮的佳酿,新世纪甚至更摒弃个人主义与无病呻吟,而我脆弱的天性和那些诚挚深远的旖旎忧伤,实在难以使我在别人的欢乐里举杯同乐,更使我在整个世界都快乐无比的时候陷入死海深渊一样的绝望。

忘记不快乐吧!

真的已经是2000年了!

虽然难以预料未来社会的自然界与人类科技进步之间,还会不会有矛盾和鸿沟,却知道新纪元纵然有新气象,狂热眩目之后一切也终将归于淡定,仍然会有很多人追求平和、中庸和古旧。人类就是这样,一方面忙于挖掘和制造新资源、新景致,另一方面却忍不住往回看,重新敬畏自然、拙朴和怀念,或者更热衷于挖掘和制造曾经一度被忘却的、终将被遗弃的、正在消失的、永不再回来的东西,那些老资源、老故事……

也许我此刻只是在尽一个作家的职责,我所做的努力正和这些压迫我的责任有关。

此前此后我都在叙述。

我的故事你一定爱听!

——我的熟悉的或陌生的朋友,今夜我请你光顾我的小屋。

你看,这刚刚打开、刚刚开始记录着我讲给你的故事的笔记本是我的弟弟商彤留下的,它有细细密密的暗格和花花绿绿的插图-从第一张《红灯记》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开始,依次有《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智斗”,《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巡堤”,《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深山问苦”以及《杜鹃山》里的“党代表回来了”等等,共计18张样板戏插图。我会在10张插图180个页吗的空白里,写满我送给他的故事。我坚信自己所记载的正是新世纪到来之前人类最容易摒弃最不该失去的记忆,这些故事一如我在著名的《LOVE》杂志做《往事悠悠》的主笔专栏的精彩文字一样,让你读着读着忍不住就哭了,却不知道最能惹你哭的这个早在1981年就送我空白笔记本的彤儿,在这一刻,在我终于决定动笔写这些忧伤故事的时候,早已是另一世的魂魄。

你看到我屋檐下那串又粗又笨的风铃了吗?它在有风无风的时候都不会响动,初见的人都嫌它笨拙,既不空灵,又不巧致;太木呐了些,太暗哑了些。可是,当你想念亲人的时候,当你因为想念亲人而想痛了心的时候,它就会叮咚作响,隐隐的,像古寺里柔肠百转的钟声,像静夜里呻吟和叹息着的梦寐,惊为天籁。它是我父亲在我九岁的时候送我的生日礼物,是用一整块桦树皮和真正取材于秦岭大森林的一些会发声会流泪的木头做成的,粗糙的外壳,灵敏的内心——写到这里我仿佛听到那粗糙的桦树杆又发出了痛苦思念的呻吟,可是我的父亲却再也不会循着这样的呻吟声到我的桌案上来了——他走得太远了,天与地一般的远,今生与来世一样的远。

21世纪的第一个黎明在我的窗外悄悄露脸,随着第一绺贴着窗缝迂回而至的晨风,你看到风卷帘拢的景致了吗?我选择这间楼高七层的小屋做我的风巢,就是为了这一年四季都能来来往往、东游西荡的满楼的风。你一定注意到我的窗户上悬挂着的那条梦一般轻曼、舞一般轻柔、歌一般轻盈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它其实是两条完整的水袖呢!有雪的早晨看它,它会比雪还惨白;有月亮的夜里看它,它会随着倾泻不尽的月光飘飞到琼楼玉宇的月宫里去;而在无风无雨安静从容的日子里,它常常内敛成淡定的朴素的颜色,自然褶皱与搭配在上面的蓝印花布那抽丝挖孔悬垂而下的流苏效果,俨然绝尘搭配,疑是前世之物。这两条水袖,一条是我母亲送给我的,另一条就是式微妈妈留给我的作念。想知道式微妈妈的故事你就去翻看诗经吧,在《国风》之《邶》第十一首《式微》里,有这样的句子:“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你可以遥想那个几千年前的古代女子在相思入骨的梦里悬想容辉、苦不自己、无复聊赖的情景,当你听见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远走天涯的丈夫“天黑了,天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呢?”,你一定比我更能理解,我的式微妈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令人沉恨细思、生发思古幽情的名字。想当年式微妈妈坐在她的尼姑庵濒临花墙的方格窗下,轻轻抚弄它们的时候,一定有着无从打发的寥落或者芳思交加的心醉。她一定料想不到它会在几十年后会成为她儿子风巢中的旗帜。我常常在有风的夜晚打开窗户,关上灯盏,让这面浪漫迷情的旗帜在我的巢中飘啊,飘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式微妈妈在用她特有的方式来抚慰她的儿郎,但我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式微妈妈……她……后来终于皈依佛门并在青灯黄卷的清凄中死去。当我想她时我只有去看这风卷帘栊的旗,当她想我时也只好化作无身无形的轻风,在我的思念中穿来窜去。

还有呢,还有那盏红灯笼呢!它就挂在我的床头,用那曾经照耀过我的光辉依旧照耀我,只是赐我红灯笼的奶妈,早在20年前就躺在故乡的青山绿水和浩淼烟波里了。你看见红灯笼旁边的那对银脚铃了吗?那是我最后一次回故乡时,瞎眼的铃铃姐姐送给我的——她是奶妈的小女儿,自小就靠着这对儿绑在脚脖子上的银脚铃寻路探路,当她走完没有色彩没有光明的生命里程而终于无需再寻路探路的时候,她就把这对儿银脚铃送给了我——那是她的瞎子的眼睛啊,她把她的瞎子的光明……送给了……我。

对了,还有那只红纸伞——你看见我小屋的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只红纸伞了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上面绣满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红纸伞的存在就是一段梦的存在,一段浪漫的轻雾一般的情事的存在,一出挥洒不尽旋转不停舞姿婆娑的家族的悲欢离合的传奇的存在。那个一直被我喊作“秋晓”的人,其实就是我的母亲。她的名字隐在这《蝶恋花》的断句中。母亲是我生命中最亲的人,她给了我生命和活在这个世界受苦受难的权利,我却只能在她化作鬼魅世界的亡灵之后,借助这个忧伤故事写一阕欲哭无泪的文字,祭奠她的在天之灵。

还有,还有呐!你看见我置放在书案边上的这张狐狸皮了吗?当我随着《LOVE》杂志记者万里行的采访队伍在西部中国采访时,在昔日胡人居住的集市上我一眼就看见了它,火红的皮毛,柔顺的哀怜的神情——它是死于哪一年哪一月的佳人呀,哪一年哪一月它死了,变作这张悬挂在集市上的狐狸皮了,竟还如此惹我神伤——那一刻,它在我的心中迅速活过来了,它变作她,当我携她归来时,我就在陕北的红湖之畔得到了那个等我一生的名叫钟情的女子。相信很多人在我的《LOVE》杂志的主笔专栏里看见一篇《红狐狸》的文章和文章下她的署名“红狐”,她是我用生命去爱着的人,是我这一生和下一世都愿意携手同行的女子。我是那么不顾一切地追逐她,我们克服那么多人间折磨和艰难险阻终于走到一起——多么幸福啊,谁知生活又以另一种残忍另一种结局,改写了我们的命运,让我永远地失去了她。我终于又回到无波的从前和无趣的空虚的旧日子里去了。如今我已捕捉不到关于红狐存在的更有力的证据,除了她写给我的信,除了她发表在我的专栏里的那些五彩缤纷的诗文,我竟然连她的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我只剩下桌案边这张灵魂出窍的狐狸皮了,我们互相凝望着,互相思念着,互相悲伤着,互相感知着生无所恋的不甘和永失所爱的遗憾。

我的熟悉的、或陌生的朋友,你一直在听、在看吗?

你看我,多惨哪,我竟然是守着一屋子的寂寞和物事。

这些……难道就是刚刚走远的20世纪的我的生活?是那种生活给我的全部的馈赠吗?!

那些活在我记忆和全部生命里的可忆不可追的人们哪!

那些我深爱过的、深爱我的人们哪!!

他们给了我这样或那样的馈赠就走了,一个也没有回来……

1.胎气

我的眼睛穿过长长的30余年的时空和重重叠叠的1万零950多个寂寞的日子,静静地注视着1969年的商州,那个有着沙尘、闪电和飓风的雷声轰传的傍晚。

我看见一辆由省城西安开来的公共汽车逶逶迤迤地开来,在那个名叫“茶房”的小站上停下,卸下一堆杂物和几个稀稀拉拉的山地人,最后下来的是一个身着草绿军装的年轻女子,她携着极简单的行李,一个绣着红绒线五角星和仿毛体“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军用挎包,一个军用水壶和装在尼龙网兜里的红塑皮合订本“毛选”四卷。站在30年后的今天并以当今审时度势的眼光来看,她的这身装扮和俏模俏样的长相,活脱脱一个装备齐整的文工团战士,或者某工宣队管辖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训练有素的红色宣传员。但在当时,只有等到一阵大风刮落了她的帽子,一头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长发和她宽大的绿军装也遮掩不住的身怀六甲的妇人身子,才暴露了她显山露水的身份:这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

她在寻找。她在寻找的同时嘴里不住的嘀咕——风声那么大,没有人听见她在嘀咕什么,像任何一个初次来到“茶房”小镇的外来客一样,她在寂寞的街道上寻找一间类似茶房饭庄的客栈,或者喝一杯热茶暖腹,或者只想寻踪探路。1969年正是红海洋高潮迭起的时代,潮汐过处留给这座古色古香的山地小镇的,除了清一色的刷成血腥的红颜色,便是血红的店铺门面上东张西贴的大字报和标语的残骸。远处有一家店铺大门敞开着,好像是专为贫下中农服务的供销合作社还在营业,她便走上前去问路:“请问,到茶房小学怎么走?”柜台里坐着的是三个操着省城口音的年轻女子,清一色的绿军装和短发辫,她们本是有一着没一着一边织着毛线活一边拉着闲言碎语的,看见有人进来且又用陌生的外省口音问路,便放下了手中的棒针和毛线,围拢而来。

“哎,你是从哪儿来的?你找茶房小学干什么啊?”

“哇,你的绿军装真……漂亮,是正宗的‘军工’制作的吧?”

“听说全国都在闹‘武斗’哩,西安城里的‘易俗社’也不唱古装戏了,全改跳‘忠字舞’了,哎,你一定会跳吧,你教教我们吧!”

看得出她们几个全都是从省城插队而来的知青,又从农业社招工到供销合作社当售货员的;

也看得出她们是很久都没有回过省城了,也很久都没遇到过从省城方向来的人。

隔着高高的柜台她们看不到她笨重的身子和妊娠的妇人一脸的憔悴,她们的眼睛在关注了她的正宗的军工制作的绿军装后又开始关注她背肩上手工刺绣的英姿飒爽的女儿红,还有她披散在肩上的黑乌乌直溜溜的秀发——莫非外省已不时兴那种齐刷刷的短辫和垂吊在耳后的折叠成粽子似的六股辫了?

她不说话,一阵突起的搅碎了五脏六腑的疼痛,使她意识到她可能动了胎气了,再这样耽搁下去,她也许真会把孩子生在这合作社的水泥地上了。

“求求你们……帮我找到茶房小学吧……”这句话她说得好艰难,哽噎难咽。她想说;“救救我吧,我要生了!”可是她被腹腔内揪扭着撕裂着的疼痛折磨着,蹲下身去,冷汗淋漓。柜台内的姑娘们慌了神了,从柜台那边的木档板后钻了出来;“喂喂喂,你怎么了病了么要不要送医院?”

“不了……”她摆手,摇头,艰难地:“你们……送我……到……茶房小学吧……”

姑娘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小学校正在停课闹革命呢,教师们都被抽去修苗沟水库去了,只有一个名叫式微的女教师常年得病,一个人看守着小学校。”

“我就找她!”她像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我找……式……式微……老师,请你们一定帮我,我不是省城的,我从大连来,是她家亲戚,哎哟不行了不行了我……我……我……要……生……了!”

姑娘们哪儿见过这种人生人吓死人的场面,又瞅见她草绿的军裤已经被血浸透了,面色蜡黄,脸孔扭曲,样子颇为害怕,便关了门,兵分两路,一人去近处的卫生院去请女医生姚小岩接生,另外两个人搀扶着呻唤喊叫的临产之人,向着小学校的方向疾走。

长长的乡村古道上,风声浩荡,血色浩荡,哭声浩荡。

2.临盆

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把孩子生在茶房镇那座尼姑庵改造成的小学校里,这是30多年前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做出的最伟大的一件事。

在我知道这件事的最初的几年里,我总是喜欢在有风有雨的时候,反反复复在这条由合作社到小学校的乡村古道上走来走去——我那时总弄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秋晓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山一程水一程地赶到这偏远的山地小镇,赶到这残破荒凉的尼姑庵里生下她的骨肉?后来长大一些,我又发现秋晓和那几个少不经世的女知青们在那个人生人的一瞬间都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其实那卫生院就建在合作社的隔壁,她们更应该先去那里看医生才合乎情理。

当然在30年后的今天,我是熟知秋晓的良苦用心——她本想生下孩子后就此送给式微老师的,谁知竟一胎生了两个胖小子,都送出去竟有些不舍了,这小小的不舍竟酿成了日后命里的奇巧,自是后话了。

这一刻我是透过30年的时空的睽隔,亲眼细瞧着那一时的风雨。

我看见秋晓的血流成河的模样。

血流成河的秋晓经过那座卫生院的时候,那个上海来的女医生姚小岩已经背着红十字的药箱在路边等着,她是主张把产妇送到医院的产床上去分娩的,只是秋晓的态度很坚决:“我要去小学校……我要找……式微……”

女医生姚小岩也是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产妇,只好紧跟其后往小学校赶。

结果固执之人倒有好运和好命,刚刚敲开了庵堂的山门,那场打雷闪电折腾了大半天的暴雨就降下来了,风大雨急之时只听产妇喊了一声我不行了,一个胖小子就从裤裆里蹦出来了,等到掏净了嘴里的秽物,在小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吱哩哇啦惊天动地的叫喊便又引来了脐带另一头的又一个胖小子,嘿,一对双胞胎!

聪明的读者读到这里可能就会猜出一些什么来,比如:我是不是那一对儿双胞胎中的一个?其实我前面的赘述和大量铺陈,并非只是阐释一种诞生,而是要在这个沉甸甸响当当的证明里感叹生的无奈与庆幸:那就是我!

我无奈于那一种诞生,让我从此成为一个孤独的绝望的生命,让我永生永世都是一个忧伤的悲观失望的人;

我庆幸于那一种诞生,让我大一瞬间也是彤儿的兄长,让彤儿小一秒钟也是至亲兄弟。

我无奈于那一刻钟,让我不能选择生的权利,更无从把握生的命运;

我庆幸于那一刻钟,让我一睁眼就看到了式微妈妈,让她一出现就成为呵护我的神灵。

请相信我在这一刻一定能够非常准确地描绘出我第一眼看见式微妈妈的情景,虽然那只是我在30多年后施展了所有的想象和比想象还要丰富离奇千倍万倍的……一种冥想。

长大后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进入到那种悠忽悠哉的冥想状态。

我在这种冥想状态里死去一千次又活过一万回,我在一次死去和没一次活过来的过程中,让生命进入到有着无尽的可能性的亢奋与鲜活中去,重回曾经走过的地方,并且铭记着所有的体验和感念;我非常在乎生命的初起和任何一

次有着建设性或突破性的阶段里,我的个体的意识和其它的非个体的非意识的生命状态。

比如式微妈妈,她在我此时此刻的冥想里一定比她那时的生命状态更具真实性。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在30年前的风声雨声敲门声里的心跳加剧。

那一刻她正呆坐在屋里想心事。每到有风有雨的日子她都会这样管不住自己的心。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那心跳加剧的瞬间用怎样抖颤的手,急急抓过挂在床边的那件紫衣裳,慌忙失乱地穿在身上——情急之下有半条胳膊总是插不到袖口里去,紫衣裳的前襟也是一长一短弄不顺实,但她还是忙里偷闲地照了照墙上的小镜子,并且腾出一只手捏了捏眉毛,又挑了挑头发帘。

式微妈妈终于没有把一长一短的紫衣裳的前襟弄周正就去开门了。

那是骤雨正急的时候,她走过长长的庵堂的天井和窄窄的屋檐吊线的甬道,隔着老远就听到山门外有婴儿的哭号,而敲门的声音更比风雨还急,容不得她有半点迟疑。

一种恐惧和强烈等待之后的巨大的失落。

式微妈妈被这天外飞来的雨和自天而降的婴儿的哭号浇湿了。

打开山门。

3.初乳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式微妈妈。

后来当我真的成为她的孩子,成为作家,能用准确形象的文学语言细致描绘人与物事的时候,我曾对她讲述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情景:“你那时梳着齐耳的短发,头发帘细细密密的,头顶上的一部分头发被披成圆弧型的发畔,用一根墨绿色的钢针发夹固定在一旁;你的脸色那么苍白,惊慌失措地,有点意外又有点恍惚,因为你不相信那紧锣密鼓的敲门声里会有着送子娘娘一般的运气和命。但你就是在那一刻看见了血流成河的场面,风雨迢遥的山门廊檐窄条,遮挡不住天漏和湿雨,你看见廊檐下站着那么多人——受难的母亲,呱呱坠地的婴儿,满手是血的妇产医生以及那几个围拢在一起、以身体和顶在头顶上的衣服为产妇和婴儿遮风挡雨的合作社的姑娘们,她们全都在雨里淋着——快进来吧!快!!快进来!!!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话,我看见你把她们一一招呼着进了山门,在甬道里站定了,一扭身就又跑回去了,抱来你床铺上仅有的那床棉花被……”

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式微妈妈听了我上面的那段讲述之后强烈惊愕的表情,她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你不可能知道得这样……详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从来……也不会有人……向你说起。”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都是荒谬的不切实际的……错觉?!

为什么它会这样刻骨铭心地深藏在我的记忆里,并且能够在时光的打磨和流逝中,日益清楚,日渐明晰。

为什么没有人会相信我是真的……是真的……看见过那一天的情景?!

我相信我就是那种世间少有的有着特殊的感知和不凡记忆的人。

我相信一个婴儿的先知先觉。我相信我那双初涉人世的眼睛。它就像一架

具有多种功能的摄像机,不仅记载了那一天的风浓雨浓,更是录下了那一时的风声雨声。

“我还记着你的那身紫衣裳呐!”我对式微妈妈大喊大叫:“当你抱来那一床棉花被,把我和弟弟紧紧裹在温暖里,我就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就看见了你的紫衣裳。”

那是一件八成新的灯草绒的衣裳。

它的紫是介于玫瑰和落霞之间的那种紫。在斑斑驳驳的雨的淋痕里,绒面上泛起深浅不同的颜色,潮潮湿湿的是玫瑰,干干爽爽的自然是落霞的颜色。

“我还记着你的那双眼睛呐!”我的情绪高涨热血沸腾,我感觉自己不仅仅在重温旧梦,更是在一瞬间又回到从前:“那双美丽的眼睛啊……当它看见别人的痛苦,她会立即涌满泪水;当别人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发出太阳的光辉!”

这些话式微妈妈都不相信,她以为那只是一个孩子的赞美或者梦魅。

但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切——在那一天,有那么多人都跌进她的会流泪的眼睛里——它是那样柔慈,充满母性与哀怜。她把秋晓和她的孩子安置在屋角的床铺上,烧了一锅热水给姚小岩洗手,为产妇和新生儿擦洗干净,然后就是变戏法似的从吊在空中的竹篮子里拿出十四个鸡蛋,给秋晓煮了荷包蛋补养身子。那一刻钟,屋内生着炉火,锅里冒着热气,秋晓端着满盛满装的一碗荷包蛋在狼吞虎咽,秋晓的一对宝贝儿半睁半闭着眼睛张大了小嘴巴在她的怀里挖抓着找吃的。那秋晓果真是会生会养的,一碗荷包蛋下肚,屎尿还未上来,如泉似涌的白花花的奶水就一股一股的涌流出来,她的一对儿乳房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肿胀,憋得满实满载的,轻轻一挤就射箭似的,从那玛瑙红的乳头上流到她的小娇儿的脸上身上;那小娇儿真是无师自通,一人一个一口就咬住了那两个乳头,狠狠地咂,白花花的……奶水啊!

当我在沧桑的30多年之后细细品味那时的情景,依然能看到那炉火熊熊照亮一屋子的温暖,人们的眼睛里惊喜异常,喜乐交加。初乳的气氛像氤氲的水蒸气热乎乎地捕捉着风骤雨急的尼姑庵里的最后一抹清凄,一直赶到天高云淡的寂寞里去;而小屋子里的温暖和小娇儿嚼奶、母子亲和的场面是实实在在的,安祥而柔畅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没有人再问秋晓你是谁式微是谁你为什么要赶到这里这该有多危险多累?也没有人再问式微妈妈你真认识秋晓吗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你有外省的亲戚你们到底是姑表妹还是姨表妹?

那一刻钟,式微妈妈正对着秋晓怀里的两个小猪般拱奶找吃的孩子发呆,无限的惆怅和隐在心窝子里的一丝痛楚纠结在别人触摸不到的地方。我看见她的视线总在我们两个一模一样的拱奶贪吃的孩子间游移着,游移着,游移着,终于,她抱起了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是说我吗?我看了她一眼——就一眼啊!我看见她的脸上淌满泪水,我看见她的心里有伤。是说我吗?真的是说我吗?是我吗?我……吗?!

只因为这生命之初的一眼相看,只因为这情深意切爱意涟涟的赞美和呼唤,只因为这满眼的泪水和心动,我永远地记住了她。而我的母亲,那个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生下我的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她的眼睛正注视着式微妈妈的紫衣裳:“你的衣裳真漂亮吔!”她说:“我也有一件和你这一模一样的,姐姐你说巧不巧?姐姐你说巧不巧吔?!”

4.落红不是无情物

现在我真的无法用一种平和的心情和平常的心态极尽详细地描述那座收容了秋晓和她的孩子,以及心心念念被我视为生身母亲的……式微妈妈和……她的……尼姑庵。

在最初的记忆里,我好像还听到了一串水声。

那是州河涨潮的声音,山呼海啸一般,在不可或知的地方。

长大后我曾无数次看见过州河涨潮,那种在夏日的霹雳闪电和雷声轰传里挟裹着泥石流狂奔而泻的河潮啊,曾经吞噬了多少安详,卷走了多少无奈,留在少年心里的又分明是史诗一般的伟岸和悲壮。

我真的听到过那一天的水声。

我曾经在长大后无数次的观望与倾听中,比较和验证着那属于出世和诞生、属于1969年的那个暴风骤雨的傍晚时分的听觉和记忆。

我真的是伴随着那场暴风雨和伴之而来的河潮的怒吼声来到这座尼姑庵的。

尼姑庵用它破败的情怀和残旧的姿态迎候着它的赤子的到来。

世界一片滂沱。

我相信在这之前尼姑庵是久已死去的魂魄,滂沱之后它又苏醒。

真的是我和我兄弟的哭声或者秋晓的哭声唤醒了它吗?

为什么在我最初看它的那一瞬间我就强烈地感知了它内心的忧患和沧桑呢?还有它的颜色——它是这个世界上最斑驳陆离、腐朽没落的颜色了,像繁华落尽的迷离梦影,像故人远去的一出旧戏,梦中的嬉笑和戏中的情事早已是恍若前尘,空落了厅堂瓦舍的禅房和青灯黄卷的寂寞庵堂的遗存,还有一些不甘和叹息,一些绝望和眼泪,坠在再也回不来的光阴里。

这样的尼姑庵,这样一个留下太多的惆怅太多的忧伤故事的尼姑庵啊!

式微妈妈究竟住了多久,等了多久,才等到了和秋晓、和我、和我的兄弟的相见呐?

为什么,我会在生命之初,在那样懵懂无知的一瞥中,依然倾心于它的神秘和愁殇?它是属于谁的神秘,又是谁未解的情缘未了的愁殇呀?

难道我的生命,我的未来的所有的幸与不幸的命运,我的坎坷曲折的忧伤故事,就这样……就这样……从这个小小的尼姑庵里……开始了吗?

我不知道我此刻的叙述是否真的能为你所接受——可是我的朋友啊,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一个孩子的眼睛,他是真的……真的看到和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真的真和最纯的纯。

那场骤雨当天夜里就停了,尼姑庵外州河的河潮也渐渐平息,月亮从云缝里探了一下头就隐到山门外商山的阴影里去了,星光灿烂。

式微妈妈安置好屋里床铺上秋晓和我们兄弟俩入睡以后,拿了一块漂亮的花绒布头巾当作窗帘挂在窗户上好遮住夜半风寒,透过窗洞她看见了风住声息漫天星斗竟恍惚得抖战得拿不住轻轻柔柔的一块花绒布,眼瞅着它像一团纷乱的迷彩的梦境从手里翩然飘落,坠落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她有点慌乱,又有点失落,“呀”了一声竟唬出一声冷汗来,勾手去拣,一拣就触摸到那团温暖的柔软的花头巾,也就明白了不是做梦——是真的吔,风来了雨来了日里夜里念想着的孩子来了,她这是要为他们挂窗帘呐!

那团柔软的东西就那样在心里摩挲着,揉摸着,铺展着,融化着,和她心里那些同样柔软的,疼惜的,痛感的东西纠结在一起,形成一种激情如注的寂寞情愫。

式微妈妈就这样对着星光灿烂的尼姑庵暗自落泪,独自神伤。

有丝丝的夜风透过窗棂的缝隙,吹冷了她的眼泪和心情。

她觉得她在一瞬间已经游离了她的生命本身,变做另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女人呵!

她的名字叫嫣红。

虽然从未见过她,但心里知道这座尼姑庵是她的,这庵堂里的清凄和观院里的寂寞是她的;她死了,庵堂和观院也就死了,不死的是她的气息,笼罩在她回不来也带不走的尼姑庵的每一个地方,所有的空隙和角落。

就像那一刻,在式微妈妈伫立的那扇窗前,在更为久远的彼时的时空,一定也有过相同的情景相同的……她的气息——月华如水,星云惨淡,那个名叫嫣红的女子,一定也站在这里望着眼前的窗棂和窗棂外黑漆漆的夜色,寂寞得恨不能化作一股青烟,随风逝去。

只把空落了的心愿留下了,只把未竟的梦想留下了,只把这座尼姑庵留下了。

现在式微妈妈就是这座尼姑庵的主人了。

式微妈妈住的屋子就是以前的庵堂女子嫣红的禅房。初搬进来的时候,那老式的雕花睡床还摆那里,屋子里到处飘拂着陈旧的褪尽颜色的湘帘绣帐,地上的灰尘有好几寸厚,桌几上端放着一只有缺口的彩釉瓷瓶,里边插着一束干枯的采自州河滩的芦花。拉开抽屉,里边竟然有一窝五颜六色的丝线,一盒已经干透的板结成块的桃红的胭脂,一枚折断为两截的娃娃拳头的银簪子。那张雕花睡床擦拭干净倒也光灿鲜亮,只是那些湘帘绣帐由于年代久远已经腐朽,轻轻碰触就烟灭灰飞不复存形;彩铀瓷瓶被搁置在门外边,一经阳光曝晒那束芦花就呼呼呼地着火自燃,一团火焰之后瓷瓶裂为两半,从里边掉出一把精致的男式短剑,剑鞘上镶着一圈墨绿的碎玉,一枚猫眼石和几颗红宝石,鞘尾是灿灿的银饰,悬着一串紫色璎珞,抽开来是乌亮亮的刃锋,似乎已经开刃,但也绝无血迹,想必还是崭新的。式微妈妈注意到剑柄了,它是一块琥珀色的冰冰凉凉的石头,上面镌刻着这样几个字: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那样隽秀的字体,柔弱无骨,却又饱含着一个死于华年的青春女子饮血啜泪的心泣;

那样决绝的字体,冰清玉洁,又分明是在无妄的,无望的,无常的寄托心愿。

关于这座尼姑庵,关于嫣红,留下的传说那么多,那么荒唐……离奇,只有式微妈妈是亲眼细瞧了那香艳传说里的一点点……遗存。她是那样深信不疑地肯定,她在1962年的冬天跟着第一批“破四旧立新风”工作组进驻到这座尼姑庵,她在嫣红的禅房里所看到的这一切绝非流言蜚语的谣传中走腔变调的歪曲。这精致异常美妙绝伦的一把利剑啊,是那个活在艳色情事传言中的嫣红,以心做油熬煎了多少日子,以情做灯点燃了多少岁月,才打磨出的这一把……双刃剑,她是要用它伤己,还是要用它伤人,了却一份怨丝情债;或者她只是用它削磨无情无爱的庵堂岁月,并在青灯黄卷的寂寞中,心存一丝等待,等待不约而至的佳期。

也许这把短剑就是嫣红和她心爱的男人情意相投的信物或者赠礼。

式微妈妈那时候已经知道,她和她的工作组是多么鲁莽,多么残忍地撞进嫣红以心做围以泪砌墙的领地里去了。那个领地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每走一步都仿佛走进庵堂女子鲜活奔突的心里,踩出的每一道足迹与履痕都有如血的颤栗。式微妈妈甚至能感觉到有一些超越了生与死,物质与精神,今日与往昔,今生与来世的东西,在被突然地撞入,鲁莽地走进的一瞬间,就逃逸而走,四散而去;只流落一双幽怨的望穿秋水的眼睛,在怒目而视——有一些心事隐忍太久,有一些秘密藏得太深,有一些活着曾拥有死了带不走的东西,她宁愿其自生自灭,永远不被发现。但是嫣红毕竟留下太多传闻流言,留下供别人泼来污泥浊水的物证——嫣红一定走得太匆匆,太……无力。

那一天式微妈妈在打扫禅房时发现的那些东西,在她的工作组“破旧立新”的业绩报告中是极重要的一笔。那些彩釉瓷瓶的碎片被一片一片拣起来收藏好,和那把精致的短剑一起被当作“灭资兴无”的活教材,上缴充公,邀功请赏;只有那枚娃娃拳头的银簪子和桃红的胭脂,被式微妈妈悄悄地藏了起来,装在贴身的衣袋里,全当是她对嫣红的一份念想。

式微妈妈当然没有勇气坦白她和嫣红的亲缘关系,工作组的那些人纵然多么富有想像力也想像不出,其实庵堂女子嫣红和式微的母亲粉云是一对儿亲姊妹,而式微就是嫣红的外甥女。

式微妈妈做为“移风易俗”运动的积极分子和“破旧立新”工作组的惟一

女性,运动过后自然而然成为这座由尼姑庵改造成的乡村小学的第一任老师。

那张雕花睡床太重太沉无人搬得走拿得动,毁掉了又有点可惜,只好当作工作组对她的奖赏。

三年后,式微妈妈等来了她的表哥古居。

古居是利用大学毕业的最后一个暑假,从北京回商州寻找他父亲的。

父亲没有找着,却在姑妈的家里看到了小表妹式微的照片。

对于这个从小就会做油纸伞的小表妹,古居听到过有关她的种种传奇,心驰神往之际就有心见上一面,匆匆地赶去她所在的茶房小学,一次造访竟情不自禁惹出事端,惹出小表妹心里的爱慕情绪。

尼姑庵里男欢女爱,禅房里的雕花睡床自然是他们颠鸾倒凤的暖床,谁知道那一夜情尽之后他们都陷入恶梦不断的恐怖之中。先是古居梦见自己一身秦腔戏里的武生的装扮,在《林冲夜奔》的铿锵锣鼓里疾走如飞,醒来了就看见自己是躺在一个眉眼俊俏的尼姑的怀里;后来是式微妈妈梦见自己削发为尼,跪香拜佛在香烟袅袅之中,再细看躺在身边的已不是最爱的表哥,有点像传闻中的和姨妈嫣红有染的唱戏的武生。这一唬倒唬出两人一身冷汗来,猛醒得他们是魇在那张睡床上了——这一时空的情事和那一时空的情事在这张睡床上重叠,她和他,他和她,他们和他们都在这张睡床上纠结。后来他们干脆不在床上睡了,但是这小小的禅房一定是盛满了往昔的快乐,承载了彼时的悲喜的,它的每一件什物每一寸地方都烙上了旧时主人的印痕——它们也是善妒的呀!他们无法容忍属于这小小禅房属于旧日主人以外的幸福。式微妈妈和她的表哥的一夜欢情也落了个惊魂失魄好事难成的下场,那古居不等暑假结束就匆匆地赶去大连继续寻找父亲。式微妈妈独自住在这间禅房时,日子竟过得平和安详,她甚至又睡回到那张床上。她就是在重新睡回那张床上的当日,发现的另一个秘密。

式微妈妈后来曾无数次地思忖:这一定是神灵的安排,或者是冥冥中她和从未谋面的姨妈自有难以割舍的缘份。传说中的尼姑庵鬼气森森,流言中的嫣红古灵精怪,式微妈妈从不轻信流言,她相信自己眼睛里所看到的所感知的一切,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残亘断壁处荒芜着的叹息,雕梁画栋所点饰的繁华旧梦,这三进三出的院落里穿梭往来的烟霭轻风,无不勾起他的深思与遐想。她想她是爱这座尼姑庵的,她想当初拥有这座尼姑庵的姨妈一定有万种风情千种姿态,一定是善良的美丽的;她的多情与多瘼妨碍了她的善良与美丽,使得他们无法与世同存,才要躲到这座尼姑庵里遗世独立。式微妈妈有时也会天真地以为,一定是某一处的神灵派她来看管这些遗世独立的所在。她会让自己一心一意去贴近这些凄婉故事里的物证,感觉每一处残壁每一块坍塌的廊檐每一尊被毁的神塑,都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与威严,久已死去的嫣红也会在她的像想里复活成栩栩如生的模样。

再次睡到雕花睡床上,式微妈妈就像见到睽隔多年的老朋友,左看右看;一块抹布拿在手中,又是左擦右擦,擦着擦着就碰到了床栏上暗设的机关,“嘭”地一声挡板断开,“咯”地一声又一块挡板断开,两块挡板之间有着宽绰的空隙,手伸进去,一把就抓住一团柔柔软软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一个用花绒布头巾裹着的包袱,四角对折打着一个活结。

式微妈妈最终打开的这个包袱的确出人意料,里边装着的既不是嫣红做女孩儿时穿过的粉红裙子翠绿衣衫,也不是当初出家剃度时那一头茂密的长了一十八载的厚实的秀发,更非金银细软的体己收藏,或者儿女情长的作念信物。

那是一条雪亮的惨白的宽绰的绸缎。

当它在花绒布的包袱皮里露出皱皱巴巴的一角,谁能想到它就是传说里的庵堂女子揉搓的绞乱如麻的秘密?就像一团情丝被谁织就了细密的经纬,就静静地搁置一边,情天恨海里派不上用场;或者它曾在谁的香阁里谁的豆蔻一般的盼望里轻梦一般地飘过,它的雪亮与惨白曾经让懵懵懂懂的女儿心在一瞬间空明澄澈,不思世间其它颜色。但它终究不过是一条绸缎而己,它的孤冷酷绝与世俗中的颜色是那样地不可调和,它不甘被染!它的个性与品质都限制了不可以用来裁衣裁裙。而只能是一种豪奢,是富华的终极——就像水袖,维系在花团锦簇的戏服的袖口上,在唱念做打的戏子的吟唱里,延续喜怒哀乐。

它真的是水袖吗?

这种猜度令式微妈妈莫名兴奋,好像又回到了洞房花烛之夜,她在歌浓酒酣的醉梦里轻挥水袖,甩出去是一抹扑朔迷离的银练,收拢来是一朵刚刚出岫

的青云。她知道她是在体验那份属于嫣红,属于往昔岁月,属于寂寞庵堂的快乐。手中的水袖是风情万种的寄托,她以它挥泪,作别往事与哀伤,拂去寂寞与惆怅。她能想像在无数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月明风清的时候,这寂寞水袖是怎样轻托着嫣红心里的忧伤,在尼姑庵的幢幢黑影里游荡。那真是一丝失意的轻风呵,空对着剪烛不眠,指冷心寒。而远处的高墙外,寥落的比天还远的地方,那闯荡江湖的武生又在哪一出折子戏里翻滚跌爬?

式微妈妈轻拈包袱皮里的绸缎的一角,游丝一般地抽动,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好像在拉开一幕等候多时准备已久的新戏的帐幔,又像是扯开一个盛满古老故事的坛子——慢慢地,她听到隐隐约约的锣鼓声,是典型的秦腔戏的鼓点和锣锤,有悠扬的女声传来,兰花嗓子的拖腔,“唰”地一声帐幔终于拉开,一抹雪亮的惨白的颜色,从老故事的坛口飘忽而出,扯出一道银练,又扯出一道银练。

惟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是水袖。

果真是水袖!

5.园中此地曾埋玉

式微妈妈后来又发现了太多属于嫣红的秘密。

也是缘于水袖——当她把它从花绒布的包袱皮里抖落出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一新一旧的两条水袖,颜色和材质迥然不同,就想到是从两件新旧不一颜色各异的戏服上撕扯下来的,那么另外两条水袖和不复完整的戏服现在又在哪里呢?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式微妈妈曾挖空心思去寻找,却意外地刨出了一个婴儿的衣冠冢。

时间是她发现水袖的那个春天,园子里的一株刚刚开满灼灼花朵的桃树一夜之间忽然死去,正百思不得其解时有人托梦给她,说那桃花树的根底下埋着不该埋的东西,桃树喜阴,而树下的东西性阳,三月里正是阳气上升阴气下降之时,阴阳相冲阳占上风,那桃树就一命呜呼了。

那是春雨如酥的夜里一个声音沙哑的女人在梦里告诉她的。式微妈妈拼命地睁大眼睛希望能看清那隐在一团漆黑之中的女人的面孔,但那梦里的漆黑像无边无底的洞窟,依稀听得见风声在眼前呼呼作响,听得见杂沓的细碎的步声在远远近近的地方回荡,甚至能感触到有一些冰冰凉凉潮潮湿湿丝丝绺绺的东西,在耳畔,在眼帘上,在指冷心寒的手尖,滑溜溜,黏糊糊,魑魅纠缠,心里就知道是又一次魇住了。

一夜不停的雨。

天未露明就去看落花残尽的桃树,半信半疑找来一把老镢头,三下两下就把那深埋着的东西给刨拉出来。那是一个紫檀木漆匣,式样小巧,做工精致,

酷似过去大户人家小姐珍藏胭脂香粉钗环链坠的首饰盒,由于是装在一个陶瓮里,瓮口又封闭得严实,那漆匣的着色和外型竟然完好如初,匣盖上写着一溜儿娟秀无比的字:圆中此地曾埋玉。和不久前她看到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出自同样的手笔。

那一刻钟的感觉很神秘,有强烈的痛觉和心悸。

式微妈妈无法捕捉那种痛觉和心悸的来处和去处,只听见有婴儿的啼哭从不知的无定的地方响起,高亢,悲怆。她想她是又一次撞进庵堂,撞进悬念四起、扑朔迷离的嫣红的故事里去了。流言和传闻里都有大姨妈在尼姑庵生下野孩子的说法,这一瞬间,她不仅听见了孩子的哭声,而且看见那孩子有一张纸一样的……苍白的脸。

一切都该是另一个时空的怪诞。

假如真的存在过,也该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老皇历;

假如真有野孩子,活到今天也该有二十五、六岁。

不知怎么就想起表哥来,想起他的脸。

古居在离开尼姑庵去大连时曾经丢下一句话:“式微,我害怕,这尼姑庵有捉我回去的鬼。”古居说这话的时候就是一脸的苍白。式微妈妈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无辜和憔悴,眼里全是无助和泪水。

她那时并不知道他走了她会不会害怕,她不知道有一天她也会令他害怕。

她这时也并不清楚如此这般联想,与她,与古居,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

式微妈妈打开了匣子。

那种痛觉和心悸不见了。

那一声啼哭和那一张苍白的孩子的脸不见了。

表哥不见了。

展现在式微妈妈面前的是一套桂子红的男孩的衣服,红披风,红肚兜,红袄红裤红鞋红帽。也许是虎年生下的孩子,他的衣服鞋帽都绣上了大大小小神态各异的老虎图案。

是怎样的一个母亲?具备了怎样的慧心灵性和娴熟的女红技巧才裁剪缝制出了这样的衣裳?

是怎样的一只小老虎?具备了怎样的福分怎样的好命才配把他们穿上?

是怎样的不测和舛错?它们又只能装在一个衣冠冢里,在世事沧桑的二十多年以后,在桃之夭夭的难节里,延续忧伤。

式微妈妈不能肯定,在久远的风流倜傥的故事里,那个自喻为“落红不是无情物”的人究竟是不是嫣红。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想像着,揣摩着,昔日的情景——寂寞难耐的庵堂女子,独坐禅房,于凄风寒雨的夜里绣制这些美丽的桂子红的情景。往昔的岁月和久在深闺人不识的日子在记忆里隐退;削发剃度皈依佛门的冷寂,已幻化成一种热辣辣的相思入骨的盼望,盼望着他能收到她托人捎给他的口信,盼望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早日成形、长大,在他终于倦游而归的时候,送一个活蹦乱跳的小老虎给他。

耳畔又响起那一声尖锐的蜇疼人心的婴儿的哭泣。

看见一张苍白瘦削、皱巴巴的脸——在紫檀木漆匣和散落在新鲜泥土、湿润晨风中的桂子红的颜色上缓缓叠起,游游移移掠过桃花树枯萎的枝头,掠过潮湿凄迷的尼姑庵的天空,无踪无迹。

真的是那只……生不逢时的……小老虎吗?

感觉那哭声是溺在一种无形的扼杀和受难的窒息中。

而那张脸,原本也不该这般苍白。

他应该是一只威猛硕壮的……虎。

那个母亲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打击和失落,才放弃了为她的孩子穿上桂子红的新衣裳?

那个孩子究竟是到哪里去了,才让他的母亲万念俱灰,把所有的寄托都埋成小小坟茔?

紫檀木漆匣里最后的一点发现让式微妈妈莫名兴奋:那只小老虎……他一定没有死。

6.依旧梦魂中

式微妈妈从紫檀木漆匣里发现琵琶纽扣的事,在她以后的回忆和别人对这件事的评述以及我这一刻挖空心思的畅想里,都是一种悬念和神秘。

虽然我知道我的畅想其实并无什么实质的或者积极的意义。

尽管我是那样情绪饱满……那样强烈地……冲动地……想要告诉你们,我要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我们的故事里有一个怎样的尼姑庵,式微妈妈在这座尼姑庵里看到了什么,而尼姑庵里究竟又有些什么……后来我发现我其实真的不太会编撰故事,我的笔和我的思路都用来制造神秘和设计悬念了,我的讲述一直深陷在牛鬼蛇神的妖氛中无力自拔,而我自己除了迷失和沉醉以外,找不到另外一个可以使沉滞的叙述迅速转动起来的角度和视点。究起原因,我发现我大约是太爱式微妈妈这个人了,我的眼睛和思绪穿越时空和阴阳睽隔,稍不留神就梦回昔日的情景之中,我的魂魄和精神却依附到式微妈妈在1964年的那个春天所呈现的那种……痴迷。

1964到1969,这中间隔着长长的五年。

五年后秋晓在这里生下了弟弟和我。

凭心而论,我对这座尼姑庵能有多少了解呢?

我对式微妈妈所看到的那一切又能有多少了解呢?

在我以后和式微妈妈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我们之间关于尼姑庵的交谈并不多。我幼年和少年的记忆中也很少有《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如此这般的经历。而式微妈妈纵然痴迷于尼姑庵和关于嫣红的诸多传说,眼目所及的也不过只是一些风动声息的浮泛和流年逝水的皮毛。尼姑庵留给世人的就像一座繁华落尽的舞台,曾经上演过的戏,走马观灯轮番转换的剧目,也就是众目睽睽人皆尽知的那几出熟戏,只是幕布卸下看客四散之后,它又有过怎样的戏剧故事和精彩片段,就只有冥界中的鬼魂和清风明月的夜里来去无影的神灵才会知晓。

式微妈妈就是那些鬼魂和神灵留在人世的一双守望的眼睛。

式微妈妈曾无数次地感慨于她在那个雨丝绵绵桃花落难的早上的惊奇与发现。

式微妈妈后来又无数次地经历了新的惊奇与发现。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和灵感。

尼姑庵改造成的小学校只有百十来个学生和三个老师,除式微妈妈以外其他两个老师都不住校,这样每天放学以后式微妈妈就有一大把的寂寞日子在这里独自消磨。

自打“破旧立新”开始,式微妈妈就和这庵堂里的神秘怪诞结下了缘份。

很多冒然撞出的邪奇和噩梦一般丧魂落魄的经历,自然让清净无为的尼姑庵对她这个好奇易感之人来一点……惩罚。

其实,从尼姑庵断灭香火到“破旧立新”改建了小学校,期间有长长的十几年的时间是留给荒芜和冷落的。那些孤魂野鬼在这里安生着,在坍塌的佛像泥胎间重新构筑幽冥境界的悲欢离合,该成仙的早已是天上的精灵,该变鬼的依然挣扎着阴曹地府里的难节。许多注定要在人间演绎的喜怒哀乐,也在这十几年风霜雨雪的磨砺中未成曲调先生情,只等着在某一个一触即发的契机里,好戏连台,开幕出笼。那么,属于嫣红的剧情一定最惊世骇俗,悬念重生。她在生前死后都不冷落,重新归拢的灵魂碎片都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

式微妈妈甚至认为她和古居在雕花睡床上的夜半惊梦好事难成,就是嫣红的恶作剧。那阴阳睽隔的清凄和化做鬼魅难成人的遗憾,是嫣红未竟的理想,未了的心愿;她以此来打发另一世的无聊和寂寞,日日随风,夜夜入梦,不知不觉竟移植为式微妈妈的清凄和遗憾——在式微妈妈初为人师的那段时间里,她甚至分不清谁是嫣红,谁又是她自己;她也弄不明白尼姑庵故事的真假,而她自己早就走进真假难分与扑朔迷离。更多的时候,她迷失得如同被摘除了思想和心肺,目光呆滞,肢体僵硬——这种状态下的那部分思想,悬在她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地方,却像是挂在风中的别人的衣裳,张扬和标志着陌生的情绪;而那颗滴答着鲜活着扑愣愣狂跳不止的心肺,就是近在咫尺她也不认得它了,它捧在嫣红的手中,感知着另一份绝怨。直到有一天她的思想回来了,她的失落的心肺回来了,她才知道它们已经游离了那么久,走失了那么远,她和她们一起回首眺望,除了韶华流逝的她的这一头的喟然兴叹,便是流年似水的那一边庵堂故事的清晰可见。

她终于解读了尼姑庵和从前。

而灵感不同。灵感需要梦的导引。

那春天的梦里瘁落一地的桃花,导引出紫檀木漆匣里匿藏已久的秘密,那些秘密泄露了生死悠关的主题: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当式微妈妈在桃花树下刨开濡湿的泥土和陶瓮的时候,当她在紫檀木漆匣里悉心把玩那些桂子红的衣裳的时候,当她惊叹于“落红不是无情物”讶异于“园中此地曾埋玉”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一切真的……真的……与琵琶纽扣有关!

她那时的眼睛里只有满地落红和飘拂在桂子红的惊悸里的孩子的啼哭。

那些绣满了小老虎的美丽衣裳,一件一件拿捏在手中,轻柔得像无形的梦影,飘忽得像无影的轻风,没有一丝重量。它们的颜色在雨丝缭绕的空气和刹那间拂掠而至的晨光里,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桂子红——橘红——酡红——最后发黑变灰,在一抹突起的湿风里,化成灰灰白白的蝴蝶,四散而去。

只有一枚琵琶纽扣空落手中。

7.浩然相对故人归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

外型酷似琵琶,咬齿得紧严密缝,却仍然不失为一枚纽扣。

园中此地曾埋玉——原来庵堂中的女子是早有这样的预知的,久埋在地里头的桂子红遇见空气就化烟散去,只有玉会留下,愈陈愈新。

烟飞灰灭之前,它曾经包裹在那样凄艳的颜色里;

烟飞灰灭之后,它是心事一样的冷。

当它静静地躺在式微妈妈的手中,当它重新被搁置在紫檀木的漆匣里,它隽永得简直就是一枚绝世传说。

有谁知道他曾被用来装扮一份母性与柔情?

又有谁能明白他还属于一只小老虎而那只老虎早已随着传说去影无踪?

式微妈妈遍寻搜理了记忆里的每一个旮旯和桂子红留在心里的强烈惊鄂和刺激,才想起了这枚碧玉做就的琵琶纽扣,最先曾在那件红肚兜上见过的,扣子钉在绣着猛虎下山图案的前胸的位置,纽子系在一根绿色的缎带上,纽扣扣上后叠放整齐与那些红披风红袄红裤红鞋红帽一起装在漆匣里,一并埋了化烟成灰。那红肚兜上应该是有一左一右两对纽扣的,一个埋在衣冠冢里,另一个不知去向。

那只去向不明的小老虎啊!

假如他还活着,他是不是戴着另一枚琵琶纽扣呢?

假如他没有死,那么此刻他又在哪里?

自此以后的四年里,一切都变做传说。

日子是传说里一点一滴的发现,式微妈妈是每一个日子每一个发现的证明。她在那点点滴滴的发现与验证里感知着尼姑庵带给她的丰富与寂寞。

没有爱情。

心中的爱情已经快变做沙漠了,那一寸一寸吞噬而来的,是没有滋润的沙尘和缺少和风细雨的庵堂里的熬煎。

没有表哥。

没有古居。

用心认得的爱人好像天生就是尼姑庵的尅星和仇敌,他每来一次尼姑庵都惹得这里妖风四起鬼魅不宁,他在尼姑庵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难逃的劫数,躲不过去的灾难。

古居最后一次来尼姑庵的情景,在式微妈妈的记忆里已经定格成一则苦不堪言的隐痛。

那是式微妈妈发现琵琶纽扣的那个夏天,州河的水涨得弥流渐沿,河对面的学生都不能来上学了,空旷的尼姑庵又只剩下式微妈妈一个人看守,闲得太无聊就想着给表哥拍一封电报——她那虚幻的有名无实的情郎啊,他真是被尼姑庵吓破了胆子,自那日匆匆一别,两年有余,他竟是黄鹤一去再也不归。

式微妈妈那阵子是天天拿捏着那枚琵琶纽扣左思右想。

想像不出那个身在禅房心在“汉”的庵堂女子,究竟是消磨了多少寂寞才磨制出了这样玲珑的我见犹怜的……念物?又有多少虚幻的,飘忽的,游移不定的感情藏在里头?

一夜风流之后抽刀断水隐身而退,空留下抵死缠绵后珠胎暗结的多情女。

寂寞庵堂留不住男人闯荡世界的野心,古居和那唱惯了《林冲夜奔》的戏子何其相似,都把自己的女人变做尼姑庵里的活鬼。

只有琵琶纽扣攥在手中。

心事和日子攥在手中。

式微妈妈突然意识到她拍电报盼表哥回来,也许只是为了能怀上一个孩子。

姑庵里好寂寞,而她又只有琵琶纽扣和梦。

古居算是听话,接到电报就回来了。

在潮湿的空气中,有灿烂的阳光和水尘。她看见他在阳光的剪影和水尘的包围中,神采奕奕;一身干净的卡其布制服,腋下夹着一把合上后滴答着水滴的红纸伞,表情里全是阳光和笑。

她向他迎上去,身后是那张硕大的雕花睡床。

他向她走来,眼前是爱恨莫能的女人,和放大了千倍万倍的雕花睡床上的痛苦回忆。

恐惧和梦魇里的情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分携如昨。

式微妈妈知道他有心魔在作祟,一手牵着他,向雕花睡床走去。

8.但有旧怨加新愁

他们同时看到了阳光。

投射着,肆意纵情,无所畏惧。

那束阳光是从禅房的天窗上照进来的,不偏不倚,笼罩在那张睡床上。

当她牵着他走进那一片炫目的光芒中,当他拥抱着她倒在那张光芒万丈的床榻上,她看见他的眼神里闪现着怯懦的羞涩的隐忍含悲的不情愿,他的脸色那么苍白,阳光似乎一下子就全部透射进去了,看得见一丝丝透明的肌肉纹理和一绺绺淡蓝色的毛细血管——这样一张晶莹的玉雕石刻一般的脸啊,让她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感觉里记忆里都有一种奇怪的痛觉在聚拢——她又想起了那身桂子红的衣裳,那张在幻觉与映像中越来越清晰的孩子的脸,伴着哭声,伴着落红花雨,伴着烟灭灰飞之后关于琵琶纽扣的悬念和猜忌。

式微妈妈的心乱了。

再看他时,他已在炫目的光芒里睡着了,枕着她的一只胳膊,微热的呼吸霈在她的耳畔,脸上全是乖觉和无辜——这就是他,是她在寂寞庵堂的辛苦等待里倦游而归的男人吗?他留给她的,和他从未留给她的,都是一些依稀的幻觉,他让她活在幻觉和幻觉以外的尼姑庵的愁廖之中,她千辛万苦地等来了他,他居然如此地乖觉和无辜——他在阳光普照的床榻在她温软的怀抱中睡着了。

不舍得去惊动他。

让他做一个好梦,睡一场好觉,然后醒来,做一个好男人。

他会是一个好男人吗?

他会把一个女人最想要的一切都给她吗?

比如孩子,他会给她一个孩子吗?

古居无法回答式微妈妈心底的询问,只管在自己的梦里静静睡去。

阳光拂掠他的头顶,一寸一寸游移而去,罩在他脸上的光环不见了,那些丝丝绺绺半透明半呈现出淡蓝色的肌肉的纹理和毛细血管,也凝在了他青灰色的面色之下,最后在阳光的阴影里跳跃了一下,抖颤了一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式微妈妈的心也紧跟着跳跃了一下,抖颤了一下,充满柔怜。

她想她是真的爱他,爱他无辜的乖觉的表情,爱他枕着她的一只胳膊心安理得、塌实熟睡的样子——就像是走了很久很远的路又回到了最舒适最安全的地方。

他一定忘记了上一次临走时说过的话:“式微我怕,这尼姑庵有捉我回去的鬼!”

那种柔怜的感觉在式微妈妈的心里重新弥升起一种庄严,一种母性的傲岸。感觉怀里搂着的已不是她的终于归来的丈夫,而是一个孩子,是她用生命和心泪铸就的,一夜间长大成人的儿子。

式微妈妈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他。

她的手拂掠过他的头顶、额头、挺直的鼻梁、温热的嘴唇,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脖项,那里有突起的喉结,卡其布制服的领口挡住了她手指的行进,她索性解开了它,继而又解开了领口下的第一枚纽扣,第二枚纽扣,第三枚纽扣,依此而下,直到第七枚纽扣。

式微妈妈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她在解开那七枚卡其布制服纽扣的过程中的所思所想,以及相关的细节。我一直相信关于这类想像和文字描述,于我实在是出于少年时的诸多记忆。在我和式微妈妈相依为命的那许多年里,每到“六月六晒丝绸”的时候,式微妈妈都会从箱笼里取出那件卡其布制服,并把它和那些花花绿绿的丝绸被褥一起,挂在阳光下暴晒一番,然后才叠放整齐,收箱入笼,视为珍品。式微妈妈曾经告诉我,古居最后一次来尼姑庵时就是穿着这件卡其布制服,而我在第一次看见那件衣服时就注意到那一排烦琐的七个纽扣,心里就有了邪狎的想像。我那时就对尼姑庵和式微妈妈的故事充满好奇和兴趣,感觉那不仅仅是一个妖氛四起的地方,更是时时刻刻充满情欲。我儿时的想像里常常有一双手,从莫名的不知不觉的地方伸来,一粒一粒解开了那件卡其布制服的纽扣。当我把这双手和式微妈妈的那双手联想到一起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不仅羞愧而且懊恼。我知道这样亵渎式微妈妈无疑于自我犯罪,但我实在不能克制自己的想像,我更坚信自己的想像。

就像这一刻钟,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双手。

它是那样急迫,焦渴,它解开那七枚纽扣的过程就是挣断了七根紧绷绷的琴弦的过程,断弦之后是裸露的琴身,那么消瘦,似乎身形未足只是一个少年郎,而又分明就是一具活生生的青春激昂的男子的躯体。我看见那双手在瘦骨嶙峋的男人的胸腔上停留了一会儿,直逼而下,抚过那片平坦光滑的腹肌,掠过那片茂密的森林和草地,一把攥住了什么。

沉睡着的男人醒了。

紧攥在女人手中的男人的阳具醒了。

在我的想像和比想像更丰富更全面的“看见”里,式微妈妈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动作,她在那个最紧要最消魂的时刻是自己“坐”上去的。后来我知道这个动作在中国古代的春宫图里被称做“美女坐钉”。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叙述对于读者理解式微妈妈和尼姑庵,是否会有帮助。

也许在我自己的想像和描述里,我是真的掺杂了年少时的邪狎心理和年长后的性体验。

我之所以如此笨拙如此低能地想要描述出那一天的真实情景,只在于我想告诉读者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一,式微妈妈在坐上去的那一瞬间,才猛然发现古居脖子上戴着一枚用红丝线串着的琵琶纽扣,她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戴上去的呢,还是以前就戴着。在这之前仅有的几次性事,每每都是黑灯瞎火、提心吊胆地草草了事,她没能看清楚——就像刚才,她那样心醉神迷地抚摸,竟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式微妈妈一眼就看出,这枚琵琶纽扣和她在桃花树下紫檀木漆匣里看到那一枚钉在红肚兜上的,是一对儿。立刻就明白了这之间的干系——或许古居就是那只小老虎呐!第二,也是在式微妈妈刚刚摆好“美女坐钉”的姿势后,雕花睡床的最后一个机关打开了,古居只看了一眼就大喊一声“哎呀鬼呀”,晕了过去。其实这雕花睡床的最后一个机关,原本就是一只竖起来的薄型的衣橱,里边挂着两件新旧不一的戏服,一件少了一条水袖,另一件也少了一条水袖。完全符合式微妈妈最初的推断。古居是又一次地被吓着了。第二天,他离开了尼姑庵。

9.回不去的日子和另一种缘起

日子回不去了。

无论是在此刻,在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

还是在当初,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

回不去的日子注定会有一些遗憾和残缺,一些难以深入的失落和戛然而止的喟叹。

对于我来说,回不去意味着我必须和我所钟爱的式微妈妈和尼姑庵告别,因为我的思绪和我的笔已在这遗世独立的尼姑庵里泛滥成河,不能自控——那些故事已疯长成昔日庵堂里的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所有的飘落和婆娑都摆脱不了鬼气森森的阴影。我常常循着幼年时式微妈妈的讲述,和我自己的超越了这些讲述之上的探究和想像,走进尼姑庵——那些不堪忍受的寂寞,那些烟灭灰飞的盼望,那些被压抑的渴望。我常常弄不明白,我何以如此钟情,如此痴迷沉醉。我年少时的心事和长大后的愁殇无一例外,都是情欲的殉葬,都是尼姑庵里的祭品。

对于式微妈妈来说,回不去意味着她必须斩断情丝了却愁肠,由尼姑庵里的活鬼变做活在这一世的冤魂。她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带着好奇与探究,轻轻松松、寻寻觅觅、飘飘游游于那些前尘往事和今世奇闻。她那时已经深知有一些东西是活生生地从她的命里撕扯开了,那些痛楚和伤痕最初是陌生而鲜活的,慢慢地竟也麻木,变做别的痛楚和伤痕。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超脱和造化。

对于古居来说,回不去意味着他将由此而步入另一种生活。

一件生死攸关的身世之谜就这样被揭秘。

无论这样还是那样他都是表哥。

只是此表哥和彼表哥是那样的不同。

以前他是伞郎的儿子,现在他属于尼姑庵属于嫣红。

原来舅舅竟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原来他和秋晓并不是亲兄妹。

古居那时真是一个被劫数追赶的孩子,逃离尼姑庵虽然逃离了前生后世的灾难的笼罩,回到大连却是真正回到了在劫难逃的新的苦难。

自是后话。

10.血里头带来的不悔

关于秋晓在1969年的那个秋天把孩子生在尼姑庵里的事,充其量只能算做我们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

虽然以后的一切会证明秋晓在我的生命里,在我此刻讲述的故事里,会是一个多么重要多么关键多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我依然无法在自己心灵的天平上把重心和爱移一点点给她。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很私人化,很幼稚,同时又是欠公平的,因为她至少给了我生命。

但我真的……真的……无法改变自己。

我甚至无法在心里痛痛快快地喊她一声……母亲。

她像一个道具或者一个僵持的布景出现在我挚情真述的故事里,我的笔和我的文字对她的称呼却吝啬到最极致,写到纸上仅仅是“秋晓”或者“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

而式微妈妈不同,我对她的爱戴和敬仰是血里头带来的。

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我的生命和30余年苟且活着的日子,实际上是我的父亲和秋晓对苦命的式微妈妈的最残酷的伤害。虽然在式微妈妈的心目中一个自天而降的儿子于她是多么地难得和不可奢望;虽然在漫长而清冷的庵堂岁月中,她曾经多么庆幸,庆幸这份得到和缘份。

那个离经叛道的嫣红怎么就偏偏就对无情无义的戏子动心了,勾引起郎情妾意与邪思妄念,牵扯起抵死缠绵与爱恨情怨,倒让式微妈妈一头撞进恶梦不醒的深涧。

式微妈妈用心去爱的男人怎么偏偏就是珠胎暗结的产物,山高水远却又重回老地方,黄鹤飞去竟也不忘了送子回归——我坚信自己是替爹娘来向式微妈妈偿还三生情债的。我坚信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安排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式微妈妈是否会认同我的这个观点。

我只知道在秋晓没有挺着大肚子来尼姑庵之前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古居最后一次归来又绝尘而去的那段日子里,式微妈妈是真的由尼姑庵里的活鬼变作无所皈依的冤魂。

若干年后式微妈妈曾对我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和劫后余生的感受:“没有一点点自尊,没有一点点希望,没有梦,更没有明天。”式微妈妈说:“我要的不多,但我什么也得不到,当我最后意识到我仅仅只是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的是……又可怜……又可耻!”

而那段日子在我的想像里一旦展开画轴,就一定是从古居那张渐逝渐远的背影开始的。

我从这张背影里看到的是一个懦弱的心里有殇的男子的逃逸,他以为他自此就远离了烦恼之源,但实际上他又投奔了苦难之乡。式微妈妈从这张背影里看到了什么呢?我想她看到的是绝望和爱——她爱他,她是真的……真的那么……那么爱他。只是转眼之间一切都没有了。

其实古居那天临走时也是缱绻难舍心有不甘。

他告诉式微妈妈:“其实这次回来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是父亲告诉我的。你知道我父亲是个失聪的人,从来没有谁能走进他的心里,和他心贴心地交流,父亲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的女儿秋晓。当秋晓的母亲提醒我秋晓是我妹妹,劝我离开秋晓的时候,父亲站到了我这边,让我弄不清他的用意。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看好钟望尘的,难道他只是为了和秋晓的母亲作对?后来我想通了,父亲是个严谨的人,告诉我真相也只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和他和秋晓都是生死攸关的一件大事,他尊重我,信任我,不愿我糊里糊涂铸就了人生的遗憾……”

是这样吗?式微妈妈用那双在尼姑庵走过千遭万遭的眼睛看着古居,她的眼睛能看透尼姑庵里前生后世的爱恨情仇,却看不透眼前这个让自己见了一次面就当作情郎去爱的表哥。在他和他的迷惘里,竟然没有……式微。

真的是这样吗?式微妈妈不敢问他,看他平静地说出秋晓的名字,看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一会儿像个孩子般的无奈,无助;一会儿又老于世故似的,写了一脸的苍茫和疲惫。心里知道他是有爱的,他那么多愁善感,他的情像火山蕴藏着无尽的可能和随时都会爆发的滚烫溶液,却从来不会为她。

他是属于秋晓的。

古居的眼里流淌着希望的光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偷偷点燃,最先是阑珊的灯火,最后是冲天的火焰:“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无论是小时候跟着父母一起被批斗,还是后来去了北京,可是现在惟有我最清楚身世是什么,对我而言,它就是能激活我生命让我活下去的神奇力量。是父亲给我的尚方宝剑,我用它去角斗,讨伐,逐爱!”

再也无话。再也不用盼着他,梦想着跟他携手走向婚姻的殿堂。

耳边却回响起一个久远的来自童年的声音:“母亲,母亲,我为什么叫式微?”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唇边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眼里还有梦,在刚刚走远的地方,若即若离。“噢,式微么?!”母亲笑了,笑得无限深远,笑出一脸失意,说话的声音那么低沉,婉转迂回,好像真的是从遥远的东周,从某个古代乐师的琴瑟里拨弄出来的,散发着古诗经的遗风和神韵:“‘式微,式微,胡不归?’这是古代的一个痴情女子在夜里等待外出的男人,夜露冰凉,风寒沁人,她也不愿躲回屋子里;前路崎岖,脚下泥泞,她却要追溯而去,空对苍茫的夜色,字字珠玑,声声喋血,无穷追问:天黑啦!天黑啦!为什么还不回家呢?”母亲说不下去了,含泪哽咽。稍顷,又声情并茂地唱起来:“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母亲的眼泪,也像是从诗经里流出来的,冰冷蓡人,淋湿了娇娇柔柔的女儿心,那一瞬间,小式微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她好像明白了母亲的心,又好像读懂了“式微”——也许母亲就是那个古代的女子,母亲的心事隐在女儿的名字里,母亲的呼唤也从诗经里走到今天,一路盼望,一路呜咽。“噢,母亲!你也等过吗?你在等谁?你也呼唤也无穷追问过吗?他又是谁?”母亲苦笑:“傻孩子,是女人就难逃情关,难逃等待的命运,等待爱,等待被爱;等待心爱的男人,等待被心爱的男人所爱。式微式微胡不归从古代喊到今天,不变的是痴心,千变万变的是年代不同的女人。”母亲最后告诉她:“我等的是你父亲!”母亲叹息着:“认识你父亲的时候,我还在商山寺里削发修行。你的父亲是商镇集场上染坊里的伙计,常常到寺里给他母亲上香求愿。那一天我去化缘并捎带着给河对岸的彭家屋场出嫁女儿的人家开脸梳头,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眼看着州河上起了大雾,商山寺却越走越远,越急越走不到头,等走到州河的桥口时,天已快黑,一点防备都没有,就有一双男人的手,像是自天而降,一把抓在我的胸窝处,又拧又捏的。等我愣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跑了,黑柞绸的扎腿的裤子捻绸的白衫子,忽悠忽悠两头闪的货郎担,原来是个下流轻佻的卖货郎。我那时年轻气盛,也没见过啥世面,突然被羞辱,就什么都想不开了,抬脚就跳进州河,只想一死了生。谁知我命不该死,竟被人救了。救我的就是他,他在桥下的坝头子上漂洗染坊里白天染好的布匹,看见水中飘浮着一团不明不白的东西,用扁担钩子一勾,才是个半死半活的我。他把我背到附近的村子里时,天已黑透了,祠堂前的场院上烧了几堆干柴火,我被仰面朝上捆绑在大黄牛的脊背上,牛被赶着在火堆之间狂奔乱窜,一身的寒意和死气被牛的体温和明火烤干驱尽,满肚子的黄泥水也被牛颠来倒去,全倒得干干净净。我就这样又活了过来,却因此坏了名声,被赶出商山寺。后来我就嫁给了他。我怀你的时候,他正要乘了龙驹寨船帮会馆的商船去湖北采购染料,船到竹林关下游的西岭遭遇强人,一船人马被洗劫一空还被拉了绑票,别人家都是腰缠万贯的商人或者殷实人家的子弟,被绑票只须拿了银两赎回来也就平安告家,只有你父亲是个穷汉且又把南下备料的盘缠给贼抢了去,自然是有家也难回了,就被强拉着上了山寨,成了一介土匪。一去半年多,再无音信。我只有每天每夜唱那首‘式微式微胡不归’,直到我临产的那一天,红头白日的,我刚唱了两句,就听门外有噔噔噔的马蹄和马嘶声,听到有人在山墙下连声迭地喊叫‘粉云粉云’,只看见白光光的影子一闪,来不及探身到窗前四下里寻,便被人点了穴位,一只装盛火纸的大麻袋罩在头顶,拦腰一掮,掳至窗外,扔在门背处的一只白马驹上,扬鞭催马百十里地,来到北边的一个山寨子里,才被解开去见人,你猜厅堂正中间威风凛凛坐着的谁?坐着你父亲!才半年多的光景他就成了彪悍的山大王!也就在那一天我生下了你。你父亲说是我的歌声吸引了他让他夜不能寐,‘式微式微胡不归’让他走到多远也想着回去。我也认定是这首歌给我带来好运,使我得以和最爱的人团聚。于是我给女儿取名‘式微’,它代表我的一个心愿,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所有相知相爱的人,早日归来,常相厮守,不离不弃……”

噢,母亲,式微的歌谣唱到女儿,为什么就单单剩下……剩下空等不归?

母亲帮不了她,母亲只会陪着女儿呻唤叹气。

那么,表哥呢?古居呢?你听到过式微式微胡不归了吗?

表哥只是血亲,“故居”已换主人。

更何况,这一刻,物是人非。

古居说:“式微,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这尼姑庵里有捉我回去的鬼。这在以前也许只是一种错觉,这次回来就变做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痛觉了。我的亲生父亲就是那个唱《林冲夜奔》的武生,尼姑庵里邂逅新相好,回到西安城就要吹灯拔蜡休了原配,停妻娶妻,谁知那个从小在戏园子里长大的琴师的女儿竟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的人,不愠不火几句话就把丈夫说转了心。她说:‘你看咱夫妻结婚多年也没生养个一儿半女,这会子你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不过也就是戏文里唱的《蓝田种玉》吧,横竖她怀上的也是咱家的种,把她接回来吧,前脚接回来我后脚就给她让位子呀,哪怕她做大我做小,哪怕让我给她端吃端喝洗锅抹灶伺侯了床上躺着的再侍奉怀里吃奶的,保证她母健儿肥,保证咱合家欢喜……’我那父亲听了这话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言听计从,掐算确了日子就准备回商州接回他爱的人。谁知这时候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降临,雪封了秦岭整整四个月,他心里急啊,可是插翅也飞不到大山那边去。直到第二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他才急着赶着跑去,谁料想竟赶上给她收尸,他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却得了不好治的病。他看见她时,她已面黄肌瘦剩下一把骨头,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周全。她用手捧着同样是一把骨头的我,用眼神和手势告诉他:‘孩子你抱走吧,我见了你也就断了念想尽了心安了。’她从枕头边的包裹里取出一套桂子红的鞋袜裤袄,‘蹦儿’地一声咬下红肚兜上的一枚琵琶纽扣,用红丝线串了交给父亲:‘鬼,你给娃戴身上吧,让他长大了好知道这是他娘留下的做念,这些衣服我要埋在地底下将来好陪我……’我的母亲说完这些就咽气了,我那父亲却急火攻心,歪在一边竟再也没喘过气。是舅舅收留了我,从此后舅舅成了我的父亲……”

古居说完这些就扭转身子踏上不归。

式微妈妈却听得云里雾里。

眼瞅他一步一步走远,瘦削的身子印在尼姑庵的阴影里,半天醒不过神。

11.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式微妈妈竟然熬过来了。

熬到了1969年的到来,熬到了秋晓和他的双胞胎的孩子的到来。

式微妈妈对自己的了解和对那段日子的精辟论段十分贴切和到位,以至于让我听了之后就一直搁在心里最苦涩最痛感的那个位置,拿不起放不下;以至于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我向读者娓娓道来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选择她的这段话做我文章的标题: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活着比死了更寂寞!!!

我相信我对式微妈妈苦熬尼姑庵的那段生活和她的心态了解得比较透彻。这不仅因为式微妈妈曾经反反复复详情细说,更因为关于这段日子真留下了具有代表性的物证——那些承载着岁月和年轮的尼姑庵的物证,式微妈妈曾出示给我仔细端详。我却并不觉得意外和稀奇,熟悉我们这个故事的读者一定也不会觉得意外和稀奇。

还是那一窝丝线。

还是那一盒胭脂。

还是那两件唱戏的衣裳。

式微妈妈曾经在寂寥无比的夜里,信手打开窗前的抽屉,拿出这一窝七彩丝线,一根一根地梳理,一丝一丝整出头绪。那些理不清整不顺的心思,像极了窝在手心的这团烦恼丝,纠结了多少年,错乱了多少月,一丝一绺都有着解不开的疙瘩打不开的死结。只是式微妈妈自有满把的日子和无从打发的光阴,可以让她从容面对这些窝藏着的烦恼心思,她会让那些曾经眩目的颜色从岁月的尘埃中分离出来,如同心事灿烂,如同虹彩梦境。式微妈妈总是带着庄严而神圣的心情去做这些五彩缤纷的事情,夜夜秉烛,夜夜不眠。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解开了最后一个疙瘩,打开了最后一个死结,当她把那些芳思缠绵的东西整理成柔顺通畅的一束,在窗纸泛白的天青色的光线里,高举在头顶,亲眼细瞧,才蓦然惊觉,长期的熬夜,黑白不分的忙活,她的视力已经降到了最低度,她再也看不准那些红红翠翠的颜色了。

后来式微妈妈又迷恋上了“扮戏子”和“装神弄鬼”的游戏。

也是在寂寥无比的夜里,淡淡的月华,如梦如烟如水。她常常会拿出那盒胭脂,对着镜子把自己涂抹成古装戏里的女子。那胭脂是嫣红留下来的,有些干裂有些陈霉的香气,涂在脸上却鲜艳无比,映衬着苍白无血的容颜,清清冷冷的唇,孤苦伶仃的心,不一会儿就融进皮肤里去,只一瞬间又是一脸的苍白如血——她有些害怕了,重在脸上涂了胭脂唇上也点了樱桃一样的艳红,她看见它们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真是那种艳若桃花的样子,再看时已荡然无存,脸上血色骤褪,冷若冰霜,俨然女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变做女鬼了,或者她的身上有着胭脂香粉也遮盖不住的鬼气。那么就权且做一只鬼吧,生无爱,死无恨,来去如风,前尘若梦。她穿起了那件戏装。

穿上戏装就真的是一只女鬼了。扮做女鬼的式微妈妈那时还有一头好头发,她喜欢身着戏装长发飘飘,在尼姑庵的夜里穿来串去。如果是在春夜,如果有雨,有遥遥的花香,她会在雨里淋一身的水,弄花香满衣;如果是在夏夜,如果有雷,有远远的闪电,她会在雷声里惊魂失魄,在闪电里笑出眼泪。秋天的夜里一定有风,有镜月高悬,满地都是银杏树的落叶,风从尼姑庵的那一头吹起,吹到这一头她的跟前时,她的长发裙裾水袖一起跟着旋飞的落叶,往落寞的低空里去飞。冬天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雪,她的学生们都不来上课了,她会关了尼姑庵的大门,白天踏雪寻梅,夜里随着轻盈的落雪一起,让心事无声,让脚印无痕。

这样的游戏一直持续到秋晓到来的时候。

秋晓看到了这活在尼姑庵的寂寞和乱世之外的清静之地的漂亮女人,她有无尽的哀怨和无从排遣的心事,有刻骨的隐痛和无法平复的伤痕,她善良而多愁,清孤而悲苦,承载太多而落寞无助——看到她就不由人想起世间的男人,是谁忍心伤她弃她,又是谁伤她弃她之后又扔给她这许多的愁?

秋晓是聪明的,她从式微妈妈每日里描红点翠的那一盒胭脂,和那两件总是在夜里穿了出去的戏装上看出点不一般来。那胭脂是陈年的老古董,想必也是从江南水乡的胭脂行里订做的,自然也是用清明前的桃脂杏浆和着香雪清露熬制而成,芬芳馥郁自不必细说,单就胭脂盒上镶嵌的那些珠钻翡翠也不是一般的俗物可比。心里知道这里边一定有一些典故,不知是哪个相好的送的?是谁和谁的相好?又是谁和谁的相送?至于那两件戏装,虽然有点今不如昔,残旧不堪,但也是天上取样人间织就,染尽江南春水色的好货色,料子是苏州城里所产的极品绸缎,所绣花色也是杭嘉湖刺绣之乡的顶级花娘亲力而为,价值不菲,卓尔不群。想必也自有出处。

当然,秋晓的想像无法超越时空睽隔和岁月流逝里的庵堂内外的迷情渊源,久远的事情她可以不去想,不必知道,近在眼前的事实她却是不去想也看得见。

秋晓只想知道眼前这个守在尼姑庵里的女人究竟是谁。

事实上,等到秋晓知道式微妈妈是谁时,她也该离开尼姑庵了。

真不知道她在亲眼细瞧了式微妈妈在尼姑庵里所受的苦之后,她还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委屈的。

12.原来何夕已今夕

我六岁的时候,式微妈妈已经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

式微妈妈从来就没有想过,其实她是在替秋晓抚养孩子。

式微妈妈的眼睛清纯如水,表情里全都是温和柔顺的神色——她竟然一点儿都不担心,假如我真相信了她的话,假如我真在乎自己的身世,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我一开始总是装做不相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后来我不摇头了,也不吭气了,式微妈妈倒有点儿惊慌失措,她的心情我真的……能够……理解。

其实关于身世,关于我自己的一切,我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是有先知先觉的孩子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之所以装做不相信,是因为我怕式微妈妈难过。

既然式微妈妈已经流露出一点儿惊慌失措,那我只好乖巧地细听,不言,也不语。

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我听话,乖。

但我……真的是那个……从一开始就对式微妈妈表现出强烈的爱和……无限深情的……孩子吗?

或者说,那个总是用无限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式微妈妈的小可怜,那个总是意味深长地迎候式微妈妈的灵性小人儿,真的是我?是我吗?

式微妈妈说:“就在你们过满月的那天,我用那枚娃娃拳头的银簪子去村子里换了许多鸡蛋,回来煮红皮喜蛋准备犒劳你娘也散发给附近的乡亲,庆贺满月儿总得有点儿讲究的啦!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刚刚吃饱了奶水,伸胳膊蹬腿儿地在你娘怀里撒欢儿。你娘就说:‘给,一模一样的两个,你随便挑吧,挑中了大的呢,你就是大儿的娘亲;抱走了小的呐,你就是小儿的亲妈。’你娘说着就把你们哥俩往床上一撂,自先背转身去。说来也奇怪啊,刚刚还伸胳膊蹬腿忙着撒欢的两个油糕串串子,一眨眼就不吱声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本想抓阄一样地随便挖抓一个就行了,伸出手就看见了你的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我寻思着这双眼睛我在哪儿见过呢?我想不起来是在梦里呢还是……还是几辈子以前就认得了?也许是前生吧?对!就是前生!我们是在前生就已相过面的!对!在前生你就是我的亲儿了!难怪我看你时会这么心疼,会让我一下子就明白自己是谁了——这就是我的儿,我身上掉下来的宝贝疙瘩……我的亲亲亲亲亲生的儿呀!我也顾不上看另外一个了,知道那定是个没缘份的了。我一下子就抱起了你,拿起箱笼里最漂亮的一块花布紧紧地包住了你,再也不肯丢手,生怕你娘又抢回了去……”

式微妈妈每次讲到这段趣事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感慨万分:“没想到我命里头心心念念的儿子就是这样得来的,谁能料想我在尼姑庵里熬活寡,竟熬出这么一个好儿子!”

而我,每次听到这些时,也总是忍不住去问:“另一个呢?我那兄弟我那另一个呢?”

式微妈妈说:“另一个啊,我抱走了你后再又看了他,你猜他干什么呢?他正吮着手指头想心事呐!“

“可我为什么叫商痕,而他又为啥叫商彤呢?”

式微妈妈说:“那都是你娘的心事,她总是说;‘姐呀,你看咱这一对孩子,天生的双胞胎,老天爷都不想让他们分开的,现在却要活生生地撕扯开来,一个留下伤痕,另一个也留下伤痛。干脆就给他们起一个以毒攻毒的名字,大的就叫商痕,小的就叫商彤,名字上占尽伤痕和伤痛,命里头就既没有痕也没有痛了。”

知道这些之后我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年幼时我以为自己是在乎身世里的事,或者是牵挂远在天边再无见面的同胞兄弟,长大后我知道我和我兄弟都是被这样咒语谶言似的名字给害了。

伤痕和伤痛,

果真是遗世独立的有痛有痕的兄弟。

式微妈妈说:“我就是在你满月哪天正式成为你的妈妈。我把你用花布包了放在我的被窝里,一眨眼的工夫你就长江黄河似的给我尿了一床铺,换尿布时我就随手给你手腕上戴上那枚琵琶纽扣,我要给你打上记号呀,以后再怎么着两个娃娃也不怕被顶换了。你娘见了却说:‘噢,琵琶纽扣啊,孩子他爹也有一个的,和这一模一样,回去了我给彤儿也戴上!’说完这句话她立马就后悔了,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也终于知道了我是谁。而我心里一直明亮得跟铜镜似的,从她初来尼姑庵我就知道她,而她直到要离开了才慢慢醒悟过来。一层窗户纸就这样一捅就破了,一句话说出去也就是覆水难收啊!”

就这样,让我变做式微妈妈的孩子啦,是吗?

真的就这样……就这样……让我……让我和我的兄弟从此有了区别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和命运,让我和生我的……秋晓从此成为陌路成为不可亲近的……人……是吗?

式微妈妈告诉我,秋晓就是那一天喝完了满月酒之后离开尼姑庵的。

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眼睛却盯着另一个孩子,一步三回头,步步热泪流,狠下心来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来再也不舍得走,终于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姐呀,我的奶憋得难受,让我给娃再喂一口奶吧!”

然后便是千叮咛万叮咛:“姐呀,尼姑庵里养不活娃娃,快给娃找一个奶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