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像今天这样难过涕泪,而她大哥每一回或者说大多回都选择置之不理,不然也不会有这般把握的定断。
难怪一向矜持内敛的陈相濡会爆发出来,想来是心中早已压抑良久,不得纾解,又被他在小姑子跟前下了面子,这才克制不住。
要知道,因为久病缠身的缘故,陈相濡在府中一直都是深居简出,甚少与人相处,唯有与阮问颖算是亲近的。
就算如此,对方的言行举止也格外端庄,从无失礼之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今日这一场哭喊显然是伤心至极,什么都顾不上了。
所以她感到十分不能理解。
“……大哥,”她嗫嚅着朝阮子期道,“嫂子……看起来很伤心,你不去劝劝她吗?”
阮子期微微一提下摆,在榻边坐下,平静道:“我去劝她什么?小妹,你如此聪慧,难道瞧不出来我们之间并无夫妻情分?前几日你试图给我们牵缘拉线,我还以为你已经意识到了。”
阮问颖声音更小:“我那时……以为你们之间只是有些误解……”
阮子期平静道:“那你现在明白了,我和她之间没有误解,只有强求。”
“嗯。”她小声回答,原本所有想说的话都被他的“强求”二字堵了回来。
看来,陈相濡在这场婚姻当中受到了伤害不假,但她的大哥也未必全身而退,明明心有所属却不得不另娶他人,很难说他会抱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阮问颖心情复杂。
她忍不住开口:“嫂……陈姐姐能强求,大哥你就不能强求吗?夫妻是要相伴一生的,与其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天天强迫自己去面对,为什么不能争取一下,娶自己喜欢的人呢?”
阮子期望着她微微笑了,抬手轻抚她的鬓发,道:“小妹,这世间有许多事不是像你想得这么简单的。”
阮问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口吻对她说话,好像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她道:“圣人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大哥既然娶了陈姐姐,为什么不能试着接受她呢?总不能……总不能等着休妻再娶吧?”
然而,阮子期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神情也更加温和,像在看着一个天真的小姑娘。
阮问颖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可笑,陈相濡知书达理、品貌俱佳,是为人妻子的上好人选,阮子期要是能接受,他早就接受了,哪里还轮得到她来劝慰?
好在她的这位兄长不同于玩世不恭的二哥,一向以正色待人,即使是这样的询问,也很认真地回答。
“圣人言之所以成圣人言,盖因这世上少有能践之者。你大哥是个俗人,没有办法做到像圣人那样。”
又反问一声:“倘或是你被迫嫁给不喜欢的人,你可会随波逐流,让过去成为过去?”
阮问颖一怔,喃喃道:“这怎么能一样呢……我——”
她的亲事可比他与陈相濡的要复杂多了,好歹他只需要面对对方,实在接受不了也可以远赴边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而她却是一不小心就能把整个阮家拖下水。
这已经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是要不要命的问题了。
阮子期却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恍然一笑道:“是了,我忘记了,你的亲事是由陛下亲自下旨的,普天之下无人能够更改,你不需要担这个心。”
“这也是你比我幸运所在,同样是由长辈定下亲事,你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和对方两情相悦,做到情孝两全,实在难能可贵。小妹,大哥真的很羡慕你。”
阮问颖没说话。
她知道阮子期说这番话是出于真心,既表明了对自己亲事的无可奈何,也含有着对她亲事的祝福。
可为什么她的亲人总喜欢拿她的亲事来说话呢?是因为她自己在意这个方面,所以对提及之语格外注意,还是因为她一事无成,以至于除了这一点,旁人都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
她垂了垂眼,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与陈姐姐门当户对,又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长辈自然会觉得你们之间情谊深厚……或许,在他们眼里,这也是一桩成人之美的好事。”
一个也字,道尽了她此刻复杂的心情。
阮子期没有察觉,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前半段话上。
“什么样的关系算青梅竹马呢?幼时常常见面、大后杳无音信,算青梅竹马吗?邻里寻日相处,互有厌恶龃龉,算青梅竹马吗?一方有意、一方无情,算青梅竹马吗?”
“所谓青梅竹马者,是要先有总角之谊,然后才能两小无猜,倘无情谊在内,又如何能消解嫌隙,以至亲密无间?”
“世人总以为一对小儿女一起长大,便会互生欢喜,可相处得宜者尚且鲜有,更遑论消长情愫,结为夫妻?”
他缓缓道:“在我看来,这世间因青梅竹马而结缘者,并非自幼相识之故才成了有情人,只是一对有情人恰好自幼相识而已。”
“倘或他们是在长大成人后才相遇,也依旧会喜欢上对方,与他们是否有总角之谊无甚关系。”
阮问颖哑口无言。
她感到一阵震撼和惊讶。
诚然,她很清楚,杨世醒不是因为和她有幼时情谊才对她生出欢喜——哪怕这份欢喜已经成了曾经,但也仅限于她自身,从来没有往他人、往世人的这方面去想过。
更没有想到她一向沉稳的兄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看来,他是真的对心底那位姑娘情根深种,奈何世道纷杂,他们只能有缘无分……
阮问颖默默地想着,有些替兄长感到惋惜。
阮子期倒没有什么憾色:“所以我说你很幸运,小妹。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像你这么好的运气,可以同心仪之人一起长大的,你要好好珍惜。”
阮问颖在心底苦笑。
珍惜……她也想要珍惜,奈何老天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又如何能去做?
她苦中作乐地想着,也不知道他们兄妹俩谁更倒霉,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好运气的阮子期,还是开始时如步青云,却在半途急转直下,最终从云端直接坠地的她。
与此同时,她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她的祖母真定大长公主曾言,皇后虽然与陛下早早就定了亲,但因其自幼被带去边关之故,与陛下没有总角之谊。
而在安平长公主与皇后的谈话中,透露过后者是在长安殿做客时被陛下遇上的,结合之后发生的事来看,那时的皇后应当已经对信王生出了情愫。
脉络很好理解,无外乎是皇后先与信王相遇,后与陛下相遇,终在阴差阳错之下造就了一份孽缘,古往今来,天底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桩类似的事情。
但是能让真定大长公主如此看重总角之谊这一项因由,不仅在她和杨世醒身上引以为鉴,还在多年后念念不忘,提及时仍然怀有不满,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莫非,皇后当年不仅是与陛下没了总角之谊,还与另外一个人有了这份情谊?而这个人就是信王?
阮问颖在心里胡乱猜测。
她小心地抬眼觑了一回阮子期,慢吞吞道:“的确,这世间鲜有自幼相识能成夫妻者……更有甚者,即使自幼相识,有总角之谊,成了青梅竹马,也难以良缘至终……”
阮子期用一副沉稳的、静候下文的神情看向她。
她大起胆子,迂回试探地道:“我听说,舅母在当年也曾有过一位自幼相识之人,可那个人却不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