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男人就不需要名分了吗?
“魏帝永远是后来者”
赵璟在来蜀郡的路上曾经想过这个问题。
他要不要把鱼郦抓回去。
若是遵从于本心, 他当然是想尽早带鱼郦离开蜀郡这个是非之地,可是他很害怕,去垣县探听消息的人回来说, 那个假死药对身体是有伤害的, “临终”前的种种虚弱症状也是真实存在的,除了没有真死,是把将踏入鬼门关的所有苦都吃了一遍。
他未想到鱼郦竟这般决绝,他害怕若故技重施, 违背她的意愿将她带回金陵,她会不会做出更激烈的伤害自己的事。
所以来了蜀郡后他没有立即露面,而是以顺王之名躲在暗地里观察她。
她每日穿布衣戴木钗,连脸都不能露,可是浑身散发出的蓬勃朝气是赵璟久违的,越是偷看她, 赵璟就越会恍惚, 面前的鱼郦好像回到了十六岁时那个婀娜明媚的少女, 像一朵迎着朝阳灿然绽放的花朵,对未来充满了期冀。
赵璟竟有些舍不得打破这个美梦。
若非鱼郦又来了蜀王庙, 恐怕今日他还是不会以真面目示她。
赵璟凝入鱼郦的桃花眸,目中颇有些伶仃,“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呢?”
鱼郦不假思索:“不愿意。”
赵璟苦笑着摇头, “你还真是半点希望都不给我。”
庙宇外的天已经黑透, 沉酽如墨,天边弦月如影,散发出皎洁飘渺的光。
鱼郦回头看了一眼天色, 算计着时辰李莲莲该到了, 复又眼巴巴看向赵璟。
赵璟道:“我替你查清楚了, 那个李莲莲的身份是真,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她父亲李毓生前有几个心腹大将武艺高超,受其父临终托孤,拼死把这个女儿救了出来。李莲莲自小习武,嫉恶如仇,特别是同她的父亲感情深厚,她不会放弃向相里舟寻仇的。”
他来蜀郡也不全是为了鱼郦,戎狄的局面平稳之后这里就是新朝稳固的最大隐患,赵璟假借顺王之名前来,是想在明年封禅泰山前将蜀郡之乱彻底平定,该杀的杀,该灭的灭,从此社稷安宁,赵氏江山千秋万代。
所以这些日子除了跟着鱼郦,还顺手把蜀郡的情况摸了一遍。
鱼郦认真听着,默默消化这些消息,忽听庙宇外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她再度看向赵璟,赵璟拿她无法只有暂时离开。
她有些紧张,手心里腻了层薄薄的冷汗,禁不住去拂莲花海灯上跳跃的焰苗。
“让娘子久候了。”李莲莲清脆的声音落在庙中,若银铃阵阵打破了夜的沉寂。
鱼郦转过身,笑道:“不曾久候,我也刚来没多久。”
她越过李莲莲看向外面,见暗夜中人影憧憧,便知她不是孤身前来。
“娘子莫要误会。”李莲莲懊丧道:“我本来是要独自前来的,叔父们不放心非要跟着,他们说若我们谈妥,他们会亲自进来向娘子赔罪。”
鱼郦没立即接话,而是打量起李莲莲。
她正是二八年华,生得俏丽,一双丹凤眼微微翘起,灵光流溢,瞧上去是极活泼张扬的性子。
鱼郦不禁想,这么年轻漂亮受尽宠爱,若是她的父亲还活着,她该过着多么幸福的日子。
只可惜,这一切都被相里舟毁了。
鱼郦心生怜悯,格外宽容温和:“姑娘年纪还小,家里人担心也是正常。”
李莲莲很快切入正题:“昨日在这里是我轻敌,多亏了娘子相救我才能躲过那巫医的暗算,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娘子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鱼郦摸了摸脸上的金狐面具,犹豫片刻,抬手揭下。
李莲莲的眼睛倏然亮了。
虽然单凭鱼郦的身段和露出来的一双眼,李莲莲就判断这是个美人,可当见庐山真面目,还是被惊艳到了。
她美得出尘皎洁,容颜气质高贵,绝不像终日打打杀杀需为生活奔波劳碌的人。
短暂的惊讶之后,李莲莲道:“我从未在蜀郡见过娘子,容我失礼,敢问娘子姓甚名甚,从何处来?”
对着这么一张美丽的脸,平时咋咋唬唬惯了的李莲莲都忍不住细声细调起来。
鱼郦早就料到她会有此问,将随身携带的籍牒拿了出来,“我叫裴月华,河东人氏,是明德皇帝身边的女官。”
李莲莲未想她竟有如此来头,接过籍牒反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东西,一时有些为难。
来时叔父们嘱咐定要好好核实这位娘子的身份,可是籍牒也看了,姓名户籍也报了,还要再这么问,再盘问下去是不是有些像审犯人了。
鱼郦见李莲莲在犹豫,主动将佩剑上缠着的布条拆下递给她看,“昨日情况太过混乱,想来姑娘没有仔细看我的剑。”
李莲莲接过端看,见那剑上浮雕的竟是龙纹,纹饰繁复,腾云的螭龙不怒而威。
她自幼混迹于军营,倒是见过几回钦察执剑巡视的场景,但她有些拿不准,抱歉道:“我能不能……把剑拿给我的叔父们看一看。”
鱼郦笑道:“当然可以。”
李莲莲一路小跑跑出了庙宇,那几个叔父将她围住一起研究这把剑,又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约莫一柱香,李莲莲去而复返,双手将剑奉上:“得罪了。”
鱼郦接过,“李姑娘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李莲莲有些不好意思,“叔父说他曾有幸面见明德皇帝,说明德皇帝的面上有一颗痣,娘子既是御前女官,应当知道这颗痣在哪儿吧。”
鱼郦微笑着说:“陛下脸上并无痣,倒是左耳垂上长了一颗红痣。”
李莲莲粲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你长得就不像坏人。”
她颇为豪爽地拉起鱼郦的手,“我瞧你比我大,我还是叫你姐姐吧。”
鱼郦很喜欢给人当姐姐,乐呵呵应下,李莲莲又道:“你也别叫我李姑娘了,叫我莲莲就行。”
两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李莲莲从怀中摸出一小盅酴醾酒和两只白玉杯,“我想今夜就是来交朋友的,交朋友怎么能没有酒。”
对斟对饮了一番,李莲莲说起大周灭亡后的三年。
平南将军李毓的驻地原先在临安府,大周灭亡后他率两万大军逃离驻地四处游荡,后来成王起兵,他率军前去襄助,被成王大义所感安于其麾下效力。
成王死后李毓随大部队退守蜀郡,渐渐的与相里舟在政见上有了分歧。
李毓和虎贲将军敖建阳都主张屯田练兵,伺机重整旗鼓。相里舟明着答应,却在暗地里极为热衷用阴邪手段铲除异己,收拢散落于各地的前周兵力。
李毓与敖建阳不屑与这等宵小为伍,想要带兵离开,相里舟明面上答应,暗地里却将他们杀死。
李莲莲先前想不通,她父亲那么一个骁勇善战的人怎么会轻易被暗杀,直到鱼郦提醒她相里舟的身边有一个会用毒的巫医。
她心愤恨,父亲一世英雄,最后竟然死在了这么卑劣的手段之下。
说到激动处,李莲莲借酒劲拿起鱼郦的龙剑舞了一段,她腰条柔软,剑招多变,宛若游龙戏水,英姿矫健。
一舞罢,庙门外有人鼓掌。
鱼郦偏头看去,来人一袭秋思藕半暗绣襕衫,圆脸阔目,风度儒雅。
她在邑峰上见过这个人,司南。
庙宇外风起云涌,司南带来的小厮同李莲莲的叔父们对上,各不相让快要刀剑相向。
李莲莲横剑警惕地问:“你又是何人?”
司南自报家门,李莲莲嗤笑:“原来你就是那个给相里舟提供粮草的冤大头。”
她出言不逊,司南却并不生气,温和地问:“姑娘这是何意?相里舟先生心系故国,大仁大义,我不过是舍了些钱财,哪里当得起这个‘冤’字?”
“心系故国?”李莲莲嘲讽道:“你见过如此心系故国要到残杀同袍的地步?”
司南正色道:“请姑娘说明白些。”
李莲莲干脆道:“司掌柜是邑峰的常客,想来也听说昨日潘玉被掳,相里舟去救人也险些丢掉性命。不瞒您说,这事就是我干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周平南将军李毓长女李莲莲是也,我爹爹就是死在相里舟这个狗贼的手里,所以我是来寻仇的。”
鱼郦在一旁听着,心道这性子虽然利落,可也莽撞,难怪她的叔父们不放心非要跟来。
司南脸上表情褪尽,仅剩冰冷如霜:“姑娘如何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这还不好说?相里舟一定告诉你他安葬了我们李氏全家,其中就有我李莲莲。司掌柜大可以派人去把我那所谓的墓刨了,里头是有具尸骨,但不是我的,而是我乳娘的。当初相里舟清点人数找不到我,就拿乳娘的尸首冒称我下葬。司家财大气粗,满可以找个仵作来验一验,名姓可以做假,但骨龄做不得假。”
庙宇中安静了片刻,司南蓦地道:“某会去做,姑娘能不能把手中的剑给某看看?”
李莲莲刚要大方地递出去,忽得想到这不是自己的东西,便将剑还给鱼郦,“这是裴娘子的,我可做不了主。”
司南这才将目光落到鱼郦的脸上。
四目相对,鱼郦在司南的眼中觅到了些许惊讶之色,一晃而过,他凝睇着鱼郦的脸,又问:“娘子能否把手中的剑给某看看?”
鱼郦递给他,他仔细摩挲剑上的龙纹,目中隐有忧伤滑落。
他仰头深吸一口气,看向蜀王像,道:“李姑娘快些回去吧,相里舟正在追杀你,千万要注意安全。”
李莲莲冲他抱拳,又冲鱼郦道:“姐姐,我初一十五会去寒夜寺上香,你若想见我就去那里。”
鱼郦颔首:“保重。”
“保重。”她撩起披风,飞速走出庙宇融于暗夜之中。
蜀王庙中只剩下鱼郦和司南。
司南双手将剑奉还,几度犹豫,还是道:“原来大魏的元思皇后尚在人间。”
鱼郦悚然一惊,脸色大变,她迅速回忆,确认自己从前没有见过司南。
她唯恐他在诈她,强自笑说:“司掌柜真会玩笑。”
司南早就料到她不会承认,也不强逼,只道:“不管你是为大周而来,还是为大魏而来,我若是你,就会立刻离开蜀郡,这地方水深得很,实在不是你能搅动的。”
司南想,萧鱼郦怎么也不会想到,大约五年前,他曾去过一趟金陵,秘密谒见明德帝。
那时明德帝刚刚登基,山河烽烟四起,赵氏一路破竹杀向帝京,明德帝曾动过藏富于蜀东山再起的念头。
已是司家掌柜的司南应召而来。
两人在崇政殿交谈到深夜,内侍来报说萧尚宫求见。
心思细密的司南立即察觉到明德帝的神情微妙,忙知趣地绕到了屏风后。
司南听见女子娇柔的声音,忍不住探头看去,却是惊鸿一瞥,堪称倾国之色。
明德帝献宝似的捧出一碟荔香葡萄,“八百里加急刚送来的贡品,朕怕等到明天天亮口感就不好了,专门叫你过来尝一尝。”
鱼郦有些拘谨,小心翼翼捏下一颗送进嘴里。
明德帝忙问她:“好不好吃?”
鱼郦点头,他立即喜笑颜开,像得了最珍贵的宝物。
司南在屏风后默默骂了几句大逆之言,他陪陛下商谈了半宿,也只挣到一瓯清茶,敢情他就不配吃一颗葡萄。
那么多颗葡萄,那么一个瘦弱的小娘子吃得完吗?
也不知是因为那张脸太过美丽,还是明德帝做事太气人,时隔五年再度相见,司南一眼便认出了鱼郦。
他曾因明德帝眼中那浓郁的情愫而感慨万千,却在天启年间听说萧氏女为新帝诞下了皇长子,没多久,便得到她仙逝、被追封为皇后的消息。
像一出总是阴差阳错的戏,繁华落尽,只剩凄凉遗憾。
他真为明德帝感到遗憾,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不娶她,至少以后每当世人回忆起这位绝色女子时,她不仅仅只是大魏的元思皇后,还是周帝挚爱。
魏帝就永远是后来者。
难道男人就不需要名分了吗?却无端端将帝王的爱意潜藏入辰光里,变成了永远的秘密。
司南走出回忆,自嘲地想自己最近未免太感情用事了,就算明德帝喜欢过萧鱼郦,就算萧鱼郦曾是忠心不二的昭鸾台尚宫,可她陪伴魏帝多年,还与他生下一子,利益纠葛永远剪不断,那她就不值得信任。
他敛去多余的神情,恢复冰冷,向鱼郦告辞。
鱼郦叫住了他,她斟酌良久,道:“司掌柜不信任我不要紧,可是李姑娘的话还请您往心里去,相里舟两面三刀,若予他粮草辎重,便同助纣为虐无异。”
司南背对着她点了点,紧随李莲莲而去。
这一夜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如今,鱼郦已有些累了。
她将面具戴上,提剑出了庙宇循着来路回去。
街衢幽长漆黑,深秋的夜里寒风萧索,吹动袍裾与落叶翩飞。
鱼郦瑟缩地环抱住自己,马蹄阵阵,车舆停在她身边,赵璟撩开罗帐道:“我送你回去。”
她实在太冷太累了,经不得诱惑,踯躅片刻后上了马车。
重逢后应当是有许多话要说的,但赵璟不敢兴师问罪,生怕言辞稍稍尖锐便将两人之间难得的平静毁掉。
他甚至庆幸,这个深夜里鱼郦太累了,以至于没有力气给他白眼和他争吵。
马车辘辘驶了两刻,落花巷的新宅到了,赵璟见鱼郦打着瞌睡要下车,实在没忍住,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回来。
他的神情很严肃,“我身上也有痣,你记得在哪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