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窈窈,这么久,你想朕吗?”
入夜后的禁宫宁谧依旧, 琼阁台榭若群山,静静绵亘在碧瓦朱墙之内。
崇政殿丹陛前的螭龙盘伏在须弥座上,宝石双目散发出威严诡谲的光。
外头闹腾了一天, 祸起萧墙, 厮杀不休,终于分出了胜负,神策卫被灭杀殆尽,皇城司重新占领宫禁, 淮南道厢军和京邑守军迅速占领金陵城中的各要塞。
帝京重归赵璟掌控。
崔春良哈着腰将崇政殿厚重的漆门推开,里头烛火煌煌,龙涎香环绕。太上皇坐在龙案后,捋着胡髭,看着走进来的赵璟,轻轻一嗤:“折腾一天了, 总算消停些, 厉害呀, 天启皇帝运筹帷幄,短短数月逆转危局, 我的那些老部下都被你杀净了吧。”
赵璟坐到大殿一边的太师椅上,手放在冰鉴上撩了一圈,慵懒信意:“父皇不必挂怀, 都是些居心叵测的奸佞, 杀了便杀了,没有他们,我大魏江山必千秋永固。”
辰时, 以侯士信为首的乾祐朝臣已全部伏诛, 谭裕亲自监斩, 献血浸红了云阳巷的地,泼了几十盆水都清洗不干净。
赵璟杀过人,饮过药,头疾稍缓,心情也好了许多,他拢着袍袖,愿意跟他的父皇多说上两句:“他们打出的旗号是天子不孝不悌,威逼君父禅位。这些儿子都认。可是,儿子从未想过要伤父皇性命,只是希望您能在别宫颐养天年。却不知您有没有想过,这场叛乱一旦成功,儿子只怕要尸骨无存。”
“哼……”太上皇冷斥:“你倒不如问问自己,登基一年,如何对待那些与朕打天下的老臣,刚愎残暴,蛮横狷狂,惹得怨声载道,才酿出今日祸端。”
赵璟眸光清凉:“朕予公侯爵位,世袭罔替,他们还是不满意。是非得把这大魏江山划成几份,分给这些所谓功臣,才能平息怨气么?”
他语中有些鄙薄:“父亲,这是治理天下,不是你们占山为王瓜分战利品。北有戎狄,南有前周,内忧外患,由着他们闹下去,你我父子就离前朝明德帝的下场不远了。”
太上皇语噎,半晌没说出话来。
赵璟懒得再与他废话,朝崔春良使了个眼色,崔春良立即招进黄门内侍,将太上皇请了出去。
御前的人知道赵璟的脾气,迅速进来,将太上皇碰过的旧物全部清理出去,笔砚香彖、象牙细簟都换成新的。
赵璟再度坐上龙椅,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血洗过的禁宫好似变得寂静了许多。
窗外夜星迢迢,冰鉴中有水滴滴落,吧嗒吧嗒,像一口枯井,杳无人烟。
赵璟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破了一道口子,不断地往外漏东西。
他提起笔,又放下,转头问:“寻安睡了吗?”
崔春良弓着身子回:“官家放心,方才乳母来说,小殿下进得香睡得好,让您不要担心。”
赵璟后仰了身体,阖眸问:“嵇其羽呢?”
“嵇侍郎奉命派人追踪萧娘子,还……”
话音刚落,殿前内侍传话:“嵇侍郎求见。”
赵璟立即坐直,见嵇其羽风尘仆仆进来,合揖跪倒:“臣奉命追到了城外五里,那里的驿站差役说曾看见宋理……蒙晔一行人路过歇息,换马买粮。可那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臣查过舆图,从那条路起,有三条通往蜀郡的路,一一标注出来,请官家示下,是分三路追击,还是着重从哪一条追。”
崔春良从他手中接过舆图递上,赵璟仔细看过,提起朱笔勾出来一条,召嵇其羽上前问询。
“这条路倒是便利,途径几座繁华州郡,只是他们若选择这条路,就不该经过臣方才查到的驿站。”嵇其羽有些想不通。
赵璟目蕴精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些招数,对蒙晔来说玩起来得心应手。”
嵇其羽仍旧迟疑:“官家如何断定他们必会走这条路?”
赵璟勾画出垣县,“药王谷安家在此,他们的第十代传人万俟灿医术高超,传说,就连手脚折断都能接回去,而后行走自如。”
如果他们当真情谊深浓,蒙晔会愿意为鱼郦冒这个风险的。
嵇其羽脱口问出:“官家如何知道?”
问完这句话,看着赵璟阴郁的脸色,嵇其羽立马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多愚蠢。
当初萧鱼郦刚刚伤到手时,官家曾斥重金派人四处寻访名医。药王谷远离京畿,不渉朝政,这一代药王更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常常流连于名山丽水间,赵璟多次派人请其出山,最后都扑了空。
君臣之间相顾沉默。嵇其羽突得想起另外一件事。
“臣奉命审问神策卫诸卫,他们不承认曾派暗卫刺杀官家。”嵇其羽皱眉:“臣也觉得蹊跷,他们若有这等神通能知道官家的藏身之所,必定会不惜一切置官家于死地,怎会轻飘飘地派几个暗卫来。而且那些人对行辕熟门熟路,倒像是……”
“像什么?”
“像内鬼。”
赵璟揉揉额角,崔春良递上药丸和热茶,劝道:“官家歇歇吧,这些日子太累了。”
他见赵璟沉眉不展,试探道:“内侍省收拢在册的罪臣女眷,奴去看了看,有几个姿色很是不错,将她们招来伴驾如何?”
崔春良本想说让月昙公主来,可因为当初御前献舞,月昙失手差点伤到萧娘子,从那儿以后官家就对这异族公主分外嫌恶。最最要命的,当初阙楼上鱼郦用来攻击赵璟的冰丝,就是她偷偷从月昙公主献舞的鎏金扇上拆下来的。
想起萧鱼郦,崔春良就有些头疼,巴不得趁她不在,多招新人入宫,让官家彻底忘了她,省得继续纠缠下去,非得两败俱伤不可。
赵璟斜睨他,茶色瞳眸里流转着冰凉的光。
崔春良以为他不满罪臣奴籍的女子,忙道:“不然就让礼部筹备选秀,官家登基一年,后宫不宜继续虚置。”
“然后呢?”赵璟凉凉道:“选几个女子进来,再立个皇后,让寻安管旁人叫娘,彻底把萧鱼郦忘了?”
崔春良稽首,深切道:“官家,民间总说良配,自改朝换代,奴在一旁看着,您与萧娘子纠缠了两年,孩子都生出来,可实非良配啊。她既不是您的良配,您也不是她的。”
赵璟静静等他说完,薄唇噙起幽秘的笑:“不是良配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朕是天子,天下之主。任她跑去天涯海角,朕也能把她逮回来。逮回来,关进寝殿,这辈子不离不弃,这才是最要紧的。”
他才不会找旁人,这段关系里明明就是鱼郦先对不起他,三心二意是她,始乱终弃是她,心猿意马也是她。如今她厌烦了,想把他甩掉了,就该让她如愿么?
真是笑话。他赵璟岂是能被辜负的。
赵璟看向嵇其羽,“加派兵马继续找,若遇抵抗,就把除鱼郦之外的人全部杀光。”
嵇其羽低头应是,转身出了崇政殿。
这夜何等浓酽漫长,漆漆天幕罩下,永无边际的黑。
嵇其羽轻呼了一口气,却见御阶上迎面走来一人,是左班都知仲密。
赵璟成立左班,职系监察群僚,风闻奏事,短短半年,已有无数朝臣因他们的奏报而获罪,朝野上下,凡提起左班无不噤若寒蝉。
而左班都知仲密,就是如今官家身边最受倚重的宦官。
仲密见到嵇其羽,堆起一张笑脸:“嵇侍郎深夜还在御前侍奉,真是辛苦。”
这人约莫四十出头,头发乌黑溜光挽成髻,眼睛细长,一张嘴薄巧伶俐,逢人先笑。
嵇其羽压住佩剑,慎重道:“为官家办事,谈何辛苦。”他本想问候一句,可想起左班所行皆是秘事,怕惹上打探之嫌,便侧身为他让出道:“内官先请。”
“别别别。”仲密捏起兰花指摇摇,“您如今晋为吏部侍郎,是天子近臣,某家哪敢让嵇侍郎让路,自然是您先请。”
嵇其羽不耐烦跟这些黏腻歹毒的宦官啰嗦,朝他颔首,立即快步走了。
仲密目送他离开,才躬着身子进入正殿。
***
鱼郦在马车上睡了一觉,醒来时马车里只剩她自己,身上盖着辰悟的袈裟。
她撩帘出来,见马车停在蜿蜒山道旁侧,夜空彤云密布,阴沉欲雨。
辰悟蹲在马车前生火,火星噼里啪啦四溅,上面悬着一只铜炉子,他用绵帕垫着,将热水灌进蛇皮壶里。
他见鱼郦醒了,将蛇皮壶递给她,“喝些热水吧,我往里面兑了凉的,不烫。”
鱼郦喝了一小口,问:“他们呢?”
辰悟看向山道旁简陋的邸舍,道:“买些干粮和药。”
“怎得不叫醒我?”
辰悟道:“你累了,我们都想让你好好歇歇。”
这一路上鱼郦感觉出来,大家都待她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玉人,需得贡起来才行。
鱼郦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本来连累蒙晔必须以真面示人已然过意不去,如今还因她之故招来追杀,不知前路还有多少麻烦等着。
她已习惯将情绪藏在心里,仰头叹道:“看来是要下雨。”
辰悟却未跟着她看天,只凝着她的脸,“娘子不要想太多,尽快赶去垣县才是要紧。”
“垣县?”鱼郦诧异:“那并不是直接去蜀郡的路。”
“可那里有药王谷,听说这一代药王擅治外伤,手脚折断都能接回来。”
鱼郦直言“荒唐”,她奔向邸舍,正见蒙晔等人从里头出来,身上大包小包扛着补给。
鱼郦将蒙晔拽到一边,道:“我们不是说好尽快赶往蜀郡,怎么又要去垣县?”
蒙晔将包袱扔到绣墩草堆上,面色温和:“去给你治手。”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的手难道比大家伙的性命还重要吗?”鱼郦质问。
蒙晔未答,只是目光深深掠过她的面,良久才叹息:“窈窈,你变了,从前我与你共事,哪怕意见相左,也从未见过你如此气浮慌张的模样。那个皇帝对你做了什么?竟叫你怕他怕成这样?”
鱼郦眼神闪躲,避开他灼灼的注视,“并没什么,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眼下逃命要紧,我也想见祖母和雍明了,这手伤了这么久,就算要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蒙晔负起袖氅,缓缓道:“我们回蜀的路不会太平,那个皇帝派出了大量精锐追击我们,是直奔蜀郡的。我在路上放了个烟雾弹,借道去垣县,正好避开他们。况且,萧太夫人和殿下也并不在蜀郡。”
当时城破宫倾,蒙晔临危之下护送李雍明入蜀,一路上艰难曲折,谁知将至蜀郡,却听说成王李翼造反。
蒙晔担心李雍明活着的消息一旦曝出,他将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再三思忖,将他送去了兆亭与萧太夫人作伴。
“兆亭与垣县相距不远,我已经去信,请萧太夫人和雍明殿下来垣县与你相见。”
鱼郦听到将要见到心心念念的两人,当下雀跃,陷在沉霾中许久的容颜转霁,她思索过蒙晔的谋划,觉得也有些道理,便听从他的安排,不再赘言。
几人回到马车,换了新马,正趁夜快马加鞭。
慕华澜从布兜里拿出一捧煮栗子扣在鱼郦掌心,她笑嘻嘻道:“邸舍里煮饭的姑姑喜欢我,给我的。”
鱼郦调侃:“这么舍得,全都给我了?”
“都给姐姐,姐姐趁热吃。”慕华澜目光盈盈看着鱼郦,如看失而复得的珍宝,眼睛一眨不眨,生怕稍稍失神她就从自己面前飞走了。
鱼郦低头想剥栗子,可右手使不上劲儿,怎么也剥不利落。她不甘心,埋头继续,那栗子吃不住力,自她掌间飞出去,掉到地上。
马车里静悄悄的,众人都望着鱼郦,满含怜惜,华澜红了眼,被鱼柳在腰上狠掐了一下,勒令她不许哭。
安静了许久,辰悟将那颗掉了的栗子捡起来,微笑:“让贫僧剥吧。”
他神色专注,动作麻利,很快剥出一捧栗子仁,放在了鱼郦的掌心,还不忘嘱咐:“夜间少食,防止脾胃不调。”
鱼郦捧着栗子未动,也没有应和,她僵了半天,直到有泪珠坠下来。
她将脸埋进掌间,泪水黏湿了栗仁,从开始压抑的啜泣到嚎啕大哭,哭得浑身颤抖,酣畅淋漓。
从云藻宫夜变那天,她就从未为自己的手哭过,如今终于忍不住,仿佛要把压抑了年余的委屈心酸全都哭出来。
华澜和鱼柳去抱住她,华澜仰头大哭,鱼柳虽能隐忍,但泪珠也是一颗接一颗,洇湿了她精心勾画过的妆容。
蒙晔红了眼睛,竭力忍着,歪头看向窗外。
辰悟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些失去凭靠漂泊无依凑在一起取暖的可怜人,习惯性地想要捻动佛珠,陡觉指间空空,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佛珠在离寺时已被蒙晔斩断。
他竖起手掌在襟前,低声吟念佛经。
从邸舍外念到王屋山下,从黑夜至天色清明,在包容世间万象的梵音里,鱼郦逐渐情绪平稳,她在鱼柳的怀中睡去,鱼柳靠着车壁小憩,而蒙晔则使劲把睡滚到地上的华澜抱起来,搁回鱼郦身边。
辰悟停止吟念,睁开眼,看见鱼郦脸上还挂着泪水残痕,他脑中有片刻空白,待回过神来时,已经捏起了袖角在给她细细擦拭。
蒙晔在一旁看着,倏然道:“大师,对不起。”
辰悟并不惊讶他这样说,他们一个是赵璟的老对手,一个与赵璟相识多年,都十分了解他,相国寺里拙劣的布局根本瞒不过他。
辰悟凝着鱼郦的睡颜,道:“施主不必挂怀,若贫僧不想来,谁也强迫不了。”
他并不担心赵璟会对相国寺如何,因为很多年以前,从他开始为赵璟效力时,赵璟就答应过他,不管将来赵璟至何位,都会尽全力维护国寺尊严。
在寺中那样说,他只是存了一线希望,想留住鱼郦。
替赵璟,抑或是还有别的。
蒙晔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他朝辰悟拱了拱手,“我欠大师一个人情,将来必还。”
辰悟道:“贫僧现下就对施主有所求。”
蒙晔让他尽管说。
“听闻玄翦卫乃前朝皇帝一手创立,专擅暗杀。贫僧想求施主,永远不要将刀指向当今官家。”
蒙晔没想到这僧人对赵璟竟如此忠心,轻笑了几声:“不管大师信与不信,自先主死后,我已无心参与天下纷争,蒙晔一生所求,唯有守护好先主留下的人。云藻宫夜变,实乃那时我身陷蜀地乱局,无暇顾及,颜思秀自作主张……”他顿了顿,面上漾起几分自嘲:“也罢,都是我的部下,甩也甩不干净。是我失察,但请大师相信,我无心与魏帝为敌,不然,我曾在他身边数月,若有杀心,他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两人说着话,鱼柳先醒了,她揉揉哭得红肿的脸,撩帘看出去,外面下起了雨,细雨濛濛,虚虚掩映着群山连隘,沇河滔滔。
她“呀”了一声:“我们到王屋山了。”
那药王谷就在王屋山里。
鱼柳将鱼郦和华澜推醒,从包袱皮里摸出一幅卷轴。
鱼郦看得纳罕:“这是什么?”
鱼柳将卷轴紧紧抱在怀里,犹如稀世珍宝:“这是先主遗像。你们不知道吧,这位药王万俟灿曾是先主做蜀王时的帐下军医。她乃杏林奇才,五岁师承老药王,十岁便在垣县扬名,十五岁出师,乔装投入蜀王帐下效力五年。后来主上回京,她也就回了药王谷,一晃七年过去了,也不知现如今怎么样了。”
原来还有这等渊源,难怪赵璟多次派人请她都无果。
鱼郦心想,原来不管男女,凡有志者都有一个军营梦。鱼郦想起了少年时赵璟,他也曾遐想过,有朝一日要追随蜀王冲锋陷阵。
天意还真是会捉弄人。
鱼郦竭力将这个人摒除脑外,随蒙晔一行人进入药王谷。
药王谷在峡谷中,连亘几间屋舍,朝霭未散时,前来求医的已经排到了山口。
蒙晔托人通报,未多时便有人请他们进去。
泱泱人群中,坐着位女郎中,她身着五晕罗银泥裙子,外罩半臂褶裥衫,加淡青褙子,打扮清雅宜人。
不出意外,这就是药王万俟灿。
根据鱼柳的描述,万俟灿今年至少二十七岁了,但她面容干净,肌肤白皙,容色昳丽,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
众人被请进里间,这一候一直到了午时,万俟灿才有时间来见他们。
众人起身与她见礼,蒙晔双手将画卷奉上,万俟灿徐徐展开。
画卷裱底已有些泛黄,透出浓沉的岁月痕迹,但上面绘着的人却仍旧鲜活,瑾穆身着劲装,手执长剑,眉眼年轻俊秀,气度矜贵雍容,兼具统帅威仪与儒将风雅。
万俟灿怔怔看着画像上的人,眼圈竟红了,半晌才道:“谢谢蒙先生。”
蒙晔揖礼:“不敢承药王的谢,此番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他将来龙去脉隐去,只说这是主上身边的旧人,因意外伤了右手,求药王恩治。
万俟灿上下打量鱼郦,“旧人?女人?”
“不不不。”蒙晔忙道:“她姓裴,是已故裴太傅的后人,主上念及裴氏冤屈,将她留在身边,平时不过做些掌灯添墨的琐事。”
万俟灿让鱼郦坐下,拿过她的手仔细揉捏,嗟叹:“伤得有些重,但幸亏来得不算晚,若再耽搁些时日,只怕就是我也无力回天。但如今治,就算将来治好了,也不能像从前那般用刀剑了。”
“不求恢复如初,只求能……”蒙晔猛地反应过来:“她不用刀剑,她柔弱着呢。”
万俟灿横了他一眼:“行了,瞧瞧她掌上茧子的分布,练武之人无疑,蒙先生几时变得这般狡诈,嘴里连句实话都没有。”
蒙晔叫她奚落得抬不起头,蔫蔫缩到墙角。
他心思比较多,隐瞒鱼郦习武,是怕万俟灿猜出她的身份。毕竟昭鸾台尚宫也曾威名赫赫,世人都知道,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再毕竟,昭鸾台尚宫与天启皇帝的爱恨纠葛,被编成了各种话本,于街头巷尾传唱。
而越王真正的死因却被隐藏。世人只知萧鱼郦弃主投向新帝,却不知她曾有过何种惨烈义举。
蒙晔绕过各种心思时,万俟灿已做出初步诊断:“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倒是可以医治,医完后手可以活动,不影响正常生活,只是还是那句话,再也使不了剑,耍不了刀。”
蒙晔忙将诊费奉上:“这就可以了,谢谢药王。”
药王不沾铜臭,自有童子来取。
万俟灿道:“你们也看见了,我这里每日来求医的人很多,耽搁不得。你只有每日天黑后戌时来找我。”
鱼郦应是:“自不会耽误药王。”
讲定之后,众人离去,刚出了山谷,慕华澜便一蹦老高,欢呼雀跃:“太好了!姐姐有治了!”
鱼郦额间愁绪缭绕:“两个月,太久,也太危险了。”
她担心蒙晔的调虎离山迷惑不了赵璟太久,暗卫追往蜀郡扑了空,自会向金陵报信。凭赵璟的心智,未必猜不出他们来了垣县。
他们这一行人目标鲜明,实在太容易被识破。纵然蒙晔的玄翦卫一直散在人群中案暗地里保护他们,可一旦引来魏军,便是压倒之势,玄翦卫也未必是对手。
蒙晔知道她的担忧,却不让她说,只岔开话题:“咱们先去城中寻个邸舍住下。”
垣县贫瘠,只在中巷最繁华的地方有间还算干净的邸舍,上下三层,堂前管膳食,客人寥寥,倒是清静。
他们住进了三楼,共赁下三间房,辰悟、蒙晔各自一间,鱼郦、鱼柳、华澜住一间。
鱼郦在马车里哭了一场,好像将这两年积攒的郁气全都宣泄干净,她夜间安眠,再无梦魇侵袭。
加上华澜实在闹腾,三个女孩儿关起门来说说笑笑,为着安全起见,平日里白天几乎不出门,连一日三膳都是在房里解决。
每每入夜,辰悟会陪着鱼郦去药王谷看病。
白天无事,实在打腻了叶子牌,鱼柳便甩给堂倌一锭银锞子,让他去街上买些绢花簪角。
垣县民风淳朴,沿街店肆货郎买的东西物美价廉,虽然绢花粗糙,但胜在鲜妍,三人坐在床上一边说笑,一边互相给对方簪花,不多时,便如满园芬芳至。
华澜指着两位姐姐咯咯笑,想起这些日子邸舍内的热闹,打趣鱼柳:“鱼柳姐姐看上那个小主持了,天天缠着人家,让人家给他讲经,把人家吓得呦,白天门都不敢出了。”
鱼柳泼辣地掐腰,啐她:“我看上有什么用,那就是块木头。你们说说,他一个僧人,还是国寺僧人,若是对我没意思,赖着不走做什么。他不急着回去念经,拜他的佛了?”
鱼郦把她们买的衣裳钗环挪到一边,恍然发现,经过半个月的针灸疗治,她的右手稍稍能使上些力气了。
这个发现让她惊喜不已,她试着不用左手,只有右手,竟也能把盛满簪角绢花的漆盘托起来。
华澜抱住鱼郦,贴紧贴着她的后背,喜极而泣:“不愧是药王,姐姐,真是太好了。”她哭了一会儿,惋惜道:“只可惜不能再用剑,那可是主上手把手教出来的。”
鱼柳满不在乎道:“谁说不能再用?右手用不了,左手还不行吗?你就从今天开始练,像从前在主上眼皮子底下那般刻苦,早晚有一天能恢复到从前的成就。到时候咱姐三儿仗剑走江湖,还理那些狗男人干什么。”
鱼郦望着她们明艳生动的眉眼,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她稍稍遐想那样的日子,只觉整个人都快要快乐地飘起来。
唯一的遗憾就是祖母和雍明迟迟未至。
蒙晔道,垣县三面环山,前些日子阴雨不绝,导致山道泥泞,他们不得不推延了来垣县的日子。耽搁了几日,萧太夫人又病倒,便只有雍明独自前来,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日了。
鱼郦听闻祖母生病,焦急万分,虽然蒙晔一再言明只是风寒,但她还是忧心难释,跪在窗前,朝着兆亭的方向连念了好几天的经。
她这半月由辰悟陪着进山,路上听他讲经,越听越入迷,越听越虔诚,也信了佛,每逢初一十五斋戒沐浴,端得一个善男信女。
鱼柳对此嗤之以鼻,奚落了她几句,换来华澜对她一顿“爱而不得”的嘲笑。
如今华澜大了,鱼柳照样揍她,揍得她鬼哭狼嚎,又招来蒙晔劝架。
他们在垣县待到第二十天的时候,鱼郦照例清晨开窗牖透风,却发觉街巷上的人多起来。
这种多不是显眼的,起初只是一种感觉。再细细看,会发现街尾的摊贩多了几个,坐在街边吃馄炖的人多了几个,还有往沿街肆铺送货的驴车多了几辆。
像一盘散落的棋子,这里多出几粒,那里多出几粒,若是汇聚到一处,却也不少。
鱼郦心中不安,趁鱼柳和华澜还睡着,匆匆出去,想敲蒙晔的门,谁知里头传出他和辰悟的声音。
蒙晔坐在窗上,灌了一口屠苏酒,瞥向正虔诚诵经的辰悟,笑问:“主持大师不来几口?”
辰悟阖眸道:“不了,施主独自享用吧。”
蒙晔道:“大师今日倒有兴致来我房里,不知所为何事?”
辰悟蓦地睁开眼:“施主没有发现?”
蒙晔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稍减,他仰头闷了一大口屠苏酒,直道痛快:“我知晓这位天启皇帝虽然残暴,但有一个优点,就是不杀妇孺。当日皇城政变闹得那么厉害,也没见他杀犯官罪眷。我已让玄翦卫撤退,勿要以卵击石。数来算去,也就是剩下我一个值得杀了。我倒是能跑,只怕这一跑反要激怒他,在此大肆搜查……”
垣县离兆亭太近,实在经不得搜查,万一被他搜到雍明的痕迹,后果不堪设想。
也怪当日的机缘,偏偏把雍明藏在了兆亭,那药王谷又偏偏搬来了垣县。
辰悟听出他的舍命之意,不禁讶异:“为何?”
蒙晔笑了:“这世上值得在意的事原本就不多,恰好鱼郦的手是一个。她为给主上报仇囿于深宫,又为救我玄翦卫而伤了筋骨,我只有舍命为她医好,才能全了我们共事一场的情谊。”
鱼郦伏在门上想,难怪这么久,雍明迟迟未至,原来蒙晔早就察觉到危险,肯定向雍明传过信儿,让他不要来了。
瞒着她,不过是想让她安心治疗罢了。
她心中愧疚,却听里面再度传出辰悟的声音,足令她神魂俱惊。
“这些暗卫已徘徊多日,迟迟不动。贫僧听闻,太上皇病笃,官家奉行孝道,进入相国寺斋戒祈福,一应奏疏送进去给他批阅再拿出来,唯独不见他的人。如此,已然半月有余。”
蒙晔呛了口酒:“孝道?真是笑……”他戛然住口,过了半晌,才呢喃:“半月……看来这小小的垣县不止有佛缘,还有龙缘。”
鱼郦是虚浮着脚步回到了寝阁。
华澜和鱼柳已经醒了,正摆好朝食等她。鱼柳一眼瞧出她的不对劲儿,问她怎么了,她痴痴愣愣数息,抱住她和华澜。
现下让她们走已然来不及了。
其实从他们察觉出暗卫已至就已经来不及了。
蒙晔一定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乖乖等着,甘心就戮,来换她的手和雍明的命。
她怎么就相信了蒙晔的话,她每每提出离开这里以后再来,蒙晔总说他有办法。其实他一直记着万俟灿的话——“幸亏来得还算及时,若再耽搁些时日,就算是我也无力回天了。”
她的手耽搁不得,所以蒙晔决心将自己的命耽搁在这里。
鱼郦心中凄楚,强搁在心底不说,强颜欢笑陪着华澜玩叶子牌,给鱼柳簪花,三人完了一天,到入夜,鱼郦照常去药王谷。
但今夜她不让辰悟跟着。
杳长幽黑的街头,细雨淅沥,将地上的孤影打散。她系着披风,右手打伞,左手提灯,漫然走了许久,像身陷梦魇,绝望于黑暗中踽踽独行。
直到细雨落下的声音有了微妙的变化,她顿住脚步,夜影几乎将她吞没。
身后传来暗哑的嗓音:“窈窈,这么久,你想我吗?”
作者有话说:
还债2800,还剩1200,欧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