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拼死生下了皇长子
鱼郦是被慕华澜装进放衣料的楠木箱子里带出云藻宫的。
云藻宫的禁卫刚要搜查, 便听百寿堂有变,一个拿着符令的皇城司校尉前来宣令,说临时调他们去百寿堂御贼。
慕华澜借口躲避乱寇, 指挥小宫女们抬着盛人的箱子走一条幽僻小径, 经过假山时,从里头出来两个黑衣人,将宫女们打晕,把箱子夺了过来。
一切都是顺利的, 偏偏这个时候鱼郦醒了。
她不住捶打箱子,慕华澜担心她有恙,让把箱子打开。
鱼郦探出头,看见了慕华澜,看见了从前蒙晔身边的杀手,多日混沌的脑子终于清明。
她心想, 完了。
夜风清冽, 拂过一丛梨花, 落了满地霜白。
遥远的打斗声与花同落。
慕华澜催促鱼郦快走,鱼郦抓住她的手, 逼问:“告诉我,你们都做了什么?”
今夜,蒙晔派出的并不是杀手, 而是死士。
他们乔装成相国寺的僧人, 混进百寿堂,深夜造势,并没想过能杀进崇政殿要赵璟的命, 只是想要声东击西, 把鱼郦劫走。
慕华澜飞快解释, 又催促鱼郦快走。
他们在西宫的端华门那里留了暗桩,因为只是内侍出宫采买所经的宫门,往日里不引人注意。同慕华澜一样,侥幸地留存了下来。
鱼郦摇头,哑声说:“不能去端华门。”
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些日子的怪异在哪里,也明白了赵璟眼中那嗜杀癫狂的光,还有那句“你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杀你”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圈套。
他半月未到云藻宫,宛若将这里遗忘,就是为了把这些人都引出来。
鱼郦思索,猛地眼睛一亮,抓着慕华澜的手说:“跟我走。”
慕华澜自是听她的话,四人去了章吉苑。
温泉汩汩,细雾弥漫,鱼郦上前扭动山石,一条通往东宫的密道出现在眼前。
这是曾经,她与赵璟偷情所用的密道。
她把慕华澜往里推,自己却不进去,慕华澜执拗地拽着她的胳膊,泣道:“姐姐,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走?”
鱼郦摸着她年轻稚嫩的面庞,温声哄劝:“我知道你是真心要救我,可这是个圈套。华澜,你要明白,你的命就是你最应该在意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躲进这密道里,等外面的纷争结束,你再想办法离开。”
慕华澜哽咽:“那你呢?”
鱼郦道:“我要回云藻宫。”
白日下过雨,回去的路湿滑,有好几回鱼郦趔趄着差点跌倒。
她只能慢些走。
月贯中天,清皎的银辉落下,映在地上颀长的孤影。
鱼郦扶着腰,凝着自己的影子有些发愣,她想不通,蒙晔看不出这是个圈套吗?
还有,颜思秀去哪儿了?
***
赵璟带着嵇其羽来云藻宫时,刚刚三更天,禁卫、宫人们跪了一地,哆哆嗦嗦地等着君王发落。
百寿堂的动乱已经平息,夜幕下的宫闱重归寂静。
皂靴踏过冷宫外荒败的院落,踩得树枝咯吱咯吱响。
赵璟那宽大的玄色披风下露出一角赤褖衣袖,他带了剑,腾云燮龙盘踞于剑鞘,金光闪耀。
他瞥向寝阁的窗,薄薄的茜纱上仍旧透出昏黄的烛晕,恰似鱼郦还在。
赵璟偏头问嵇其羽:“你觉得你的智谋如何?”
嵇其羽挠了挠头,脸上微红:“殿下,我……我自小一根筋,脑子不是很好用。”
赵璟并没有要嘲笑他的意思:“蒙晔可是玄翦卫都统,他号称智计无双,神鬼无影,若连你都能看出他的声东击西之计,岂不荒谬?”
他抚上剑柄,利锷划破静夜,若浅浅呜咽,打落了一根细若针芒的暗器。
顷刻间,暗器如细雨倾洒,自四面射来。
禁军匆匆上前护卫,却敌不过这细密的针雨,纷纷倒下。
嵇其羽挡在赵璟身前,护送他躲进寝阁里。
门外光影缭乱,数十黑衣人若魅影自天而降,迅速解决掉剩余的禁卫。
这等身手,全然不是百寿堂那些虾兵蟹将能比的。
赵璟冲嵇其羽道:“看见了吗?这才是玄翦卫,飞刀取敌首,若无人之境。”
嵇其羽贴身的衣衫几乎被冷汗浸透,他紧张得说不出话,却也终于明白,何为神鬼莫测的玄翦卫都统蒙晔。
什么声东击西,分明是黄雀在后。
百寿堂,甚至连萧鱼郦都只是障眼法,玄翦卫真正的目的是太子殿下。
以百寿堂的溃败让他们放松戒备,以萧鱼郦的失踪将他引来,然后除之。
嵇其羽忐忑地歪头看赵璟,他仍旧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眉宇间有着隐蔽的戾气,目光落在寝阁外,长夜之下,忽得箭啸而至,原本步步紧逼的死士疲于应付,再无暇攻击他们。
阙楼上人头攒涌,皇城司最精锐的弓箭手汇集于此,正用连弩发起密集的进攻。
皇城司正使谭裕亲自带兵前来,两厢人马奋力厮杀,荒芜沉寂的冷宫转瞬间血流成河。
厮杀未终,赵璟就想出去,嵇其羽死活要拦,被赵璟凉瞥了一眼,他讪讪松手,问:“那萧姑娘呢?”
“端华门的人会拦下她的。”赵璟说这话时,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一场惨烈的奋战,谭裕挨了两刀,才堪堪把人全部拿下。
禁军押着被五花大绑的黑衣人,让他们跪成一排,依次摘下面具。
为首的就是颜思秀。
赵璟漫步走到她跟前,居高睥睨,漫然道:“孤真的很不明白,明德帝为什么要教女人习武,让女人上战场。”
颜思秀挣扎着抬头,怒道:“逆贼!也配提我主上。”
赵璟原本想继续往前走,听她这话,顿住脚步,道:“孤为什么不能提他?凭他已经死了吗?天知道,孤同你们一样,可太不想他死了。他活着,还能痛痛快快一决高下,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你们奉成了神。他倒是好,永远高高在上,可怜了你们这些忠臣良将,只能不得好死了。”
谭裕简单包扎过伤口,扶着剑出来,冲他们大喝:“你们谁是蒙晔?”
赵璟轻笑:“师兄,蒙晔怎么会在这里面?他可是号称神鬼无影,这些人有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还是两说呢。”
这一番激战,谭裕损兵折将,他心里憋着气,怒道:“那谁见过?”
谁见过,除了明德帝,自然还有昭鸾台尚宫。
周帝起居注上明明白白写着,昔年明德帝曾带他的两位心腹进入太庙祭拜,一旦进了太庙,蒙晔若是还戴面具,岂非是对李氏宗祖的不敬。
当初,乾佑帝就是凭着这份起居注,断定鱼郦见过蒙晔的庐山真面目,先是让她拓下画像,找寻无果后,又让她辨认入京朝见的官吏。
赵璟瞥了眼院中石晷,推算天快要亮了。他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道:“你们中有谁见过蒙晔,或者知道藏在宫中的前朝余孽,说出来,可以活命。”
无人应声。
既无应声,也无哀求。
赵璟道:“杀。”
谭裕率禁卫拔剑,刚砍死两个,一声喝止传来。
鱼郦踉跄着跑回来,环顾满院狼藉尸首,不可置信地看向颜思秀,方才生死无畏的铮铮女将,罕见的心虚,将目光移开。
赵璟看见她孤身回来,很是惊讶:“端华门的守卫呢?……哦,你没有去端华门,你看出蹊跷了。”他慢踱到她面前,抬手撩她鬓边跑乱的青丝,微微一笑:“你把慕华澜藏起来了?还有什么地方可藏呢,宫闱之大,尽在我掌间,就算今天找不出来,明天呢?后天呢?”
鱼郦后退几步,仰头看他,“放了他们。”
“呵……”赵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剑眉高高扬起,“你把他们招来杀我,如今还想让我放了他们,窈窈,我在你心里是活佛转世吗?”
“我没有。”鱼郦道。
“那他们是怎么来的?”赵璟指向颜思秀,“你别跟我说,是她自作主张越过了你,擅自联络蒙晔,放进了这些死士。”
颜思秀梗脖子:“就是我干的!”
“哦?”赵璟转过身,提起剑:“目无尊长,越俎代庖,你更该死了。”
他抬剑欲砍,鱼郦拦腰抱住了他,那剑停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有思,你别杀她,她是蜀中旧将,曾御寇无数,救过的百姓无数,她是你曾经最想成为的人。”
少年时,他们曾在屋顶并肩躺着,看夜空无垠,看星河烂漫。
赵璟翘着腿,青衫磊落,满腹豪情:“窈窈,等我再大一些,能上战场了,我就要去边陲从军,我就投去蜀王帐下。我要杀光贼寇,收复失土,还这乱世百姓一个太平安宁。”
鱼郦还在担心屋顶太高,她有些怕,听到这话,转过一张茭白的小脸,娇滴滴地问:“那我呢?我不敢杀人,我怕血。”
赵璟得意地说:“你就留在家里,给我做饭洗衣裳,等着我回来。”
鱼郦嘟嘴:“那你要快点回来,我怕黑,晚上不能一个人在家里。”
赵璟满口答应着,心里却在想,这小姑娘太麻烦了,怕高怕血还怕黑,可千万不能把她嫁到别人家里去,会被别人嫌弃死的。
忆及往事,皆有些唏嘘。赵璟目中缥缈,半晌才冷笑:“你记得,你还记得些什么?”
鱼郦将头抵在他的背上,哽咽:“有思,我不走了。我以先主之名立誓,若我离开,便众叛亲离,生不如死。我会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我不会再跟他们联络,一切到此为止。”
安静了许久,其间谭裕按耐不住想要上前,被嵇其羽捂嘴拖拽了回去。
众目之下,赵璟覆上鱼郦的手,话却冰冷:“我不信你。包括刚才,你们一唱一和,说这件事跟你无关,我也不信。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在这里头,我的命究竟是何分量。”
他甩开鱼郦,提刀砍去,鱼郦再度扑上去抱住他,剑锷只在颜思秀头上一寸,还在缓慢下移。
鱼郦情急之下,拔出了身边禁卫的刀,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赵璟霍得停手转身,寒冽刀光映入他的目中,“萧鱼郦,我说过我不会杀你,你别作死。”
鱼郦握刀的手颤了颤,也觉得如今在赵璟的心中,自己这条命只怕分毫不值,她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就剩下这个肚子。
她把刀改对肚子。
赵璟目中的光晃了晃,他怒极反笑:“他们是来杀我的,你没有看见吗?他们是来杀我的!”
鱼郦泪盈满面:“你们没有杀周军吗?”她立在危石上,纤薄的身体轻轻摇晃,“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她对着赵璟,又看向颜思秀,崩溃地大喊:“主上已经死了!你们究竟在争什么!”
她横刀砍向自己的右手,赵璟慌忙去阻,可刀锋太疾,只是徒劳,她的右手瞬间血流如注。
鱼郦抬起右手对着赵璟,唇边绽放凄艳的笑:“你不是不喜欢女人习武吗?你不是不喜欢我用剑吗?我再也用不了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昭鸾台尚宫,我是萧鱼郦,是窈窈,窈窈求你,你能答应吗?”
这是她与周宫的诀别,是与那五年难忘辰光的诀别,艰难痛苦,一如当年她与她的少女闺秀时期诀别。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却把少女时最珍爱的小郎君也丢掉了。
赵璟偏头闭眼,声音嘶哑:“传御医。”
谭裕看出他心软,忙上前道:“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如果放了,无异于纵虎归山,遗祸无穷啊。”
鱼郦道:“我能让他们再也不敢来了。”
她拖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对上颜思秀满是愧疚的眼,“回去告诉蒙晔,我和他散伙了,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原本跟你们就不是一路人,我是相国千金,我肚子里怀着皇嗣,我想要在这宫里过几天好日子。如果你们再敢来,我就把我们之间最大的秘密说出来。”
颜思秀略有懵懂,立即惊悟:雍明殿下
丽嘉
!
她读懂了鱼郦的威胁,气势瞬间软下去。鱼郦用干净的左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靥烂漫:“颜姐姐,托付给你了。”
颜思秀明白,她是在托付她拼死命救出来的雍明殿下。
那个自小和鱼郦一起习武,一起念书,在鱼郦夜间被梦魇所扰哀哭不已时,钻进她怀里,给她抹泪的孩子。
她的笑容明亮破碎,像被打碎了的瓷器,满是令人哀伤的裂隙。
颜思秀悲从心来,万般悔恨,她双手被缚在身后,只能挣扎着扑倒在赵璟脚边,哀求:“太子殿下,你杀了我吧,我不怕死,求求你,放过鱼郦,她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嵇其羽在一旁看得鼻尖发酸,他赶在赵璟生怒之前,急忙捂住颜思秀的嘴,吩咐禁卫把所有人带下去严加看管。
匆匆赶来的御医和禁卫擦肩而过。
鱼郦坐在床上,摊出右手,两个御医围着给她的手上药。
御医是前些日子见识过她肩伤的,心中不忍,喟然道:“会有些疼,姑娘含个冰片吧。”
合蕊将冰片送到鱼郦嘴边,鱼郦木然含上。
御医将她的手搁在檀木小几上,仔细清洗伤口后,用白绢蘸了药膏涂抹。
这一刀砍得极重,血肉都翻出来,几帖药下去,仍旧有涓细的血水往外流。但鱼郦自始至终都毫无反应,只在御医将蘸药的白绢刚刚糊上伤口时,瞳孔略微缩了缩。
御医抱扎完毕,躬身冲赵璟道:“殿下,这一刀下去伤了筋脉,只怕以后连筷箸都提不起来了。”
赵璟凝睇着鱼郦,她倚靠在粟芯软枕上,目光涣散,明明听见了御医的话,却未掀起丝毫波澜。
倒是合蕊,忍不住捂嘴轻轻啜泣。
鱼郦抬眸看她,苍白的面上挂着极虚泛的笑:“哭什么?”
合蕊怕她难受,拼命摇头,强忍着哀戚背过身去,身体哭得一抖一抖。
真是小姑娘。鱼郦无奈地心想。
赵璟看了她一阵,静默地起身离去。
嵇其羽紧随着他,肩舆跟上来,赵璟来看都不看,愣是在夜色里疾步返回崇政殿。
偌大的殿宇,烛光伶仃,皑香漫漫,悄寂似幽潭。
赵璟站在龙案前,双手紧攥成拳,浑身都在颤抖。
嵇其羽也不知该如何劝,想了半天,硬着头皮强笑:“恭喜殿下,今夜胜得漂亮,那蒙晔号称神鬼无影,可仍旧不是殿下的对手。”
赵璟轻笑,半偏了头:“胜?你说说,孤胜在哪里?”
他的颈线流畅匀亭,鼻梁极挺,暗昧中茶色瞳眸亮得幽惑,好一张瑰秀无双的面孔。
嵇其羽不光脑子笨,嘴也笨,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说:“胜在……活捉了玄翦卫,留下了萧姑娘,对,从今晚后萧姑娘与他们再无瓜葛了……”
他的话被一阵裂然巨响打断。
赵璟蓦地挥手,扫落了龙案上所有物什,碎瓷缭乱,墨迹飞泼,他哈哈大笑,笑得眼睛充血,犹如陷入绝望的穷途困兽。
嵇其羽吓坏了,小心翼翼道:“殿下……你的手。”
赵璟的手被笔洗瓷边划了一道细细浅浅口子,有血珠沁出。
他笑得绢狂,蹲下身,将那只伤手重重摁在散落满地的碎瓷片上,嵇其羽尖叫着来阻止。
他抱住赵璟的胳膊,哀声恳求:“殿下,您不要想不开,咱们寻访天下名医,姑娘的手不一定就没得治。再说了,今夜的事也不怪您啊,您只是反击。”
崔春良听到响声进来,倒吸了口凉气,和嵇其羽一起去拖赵璟,把他拖回来,强摁在龙椅上。
他们两人谁都不敢走,还是崔春良反应快,高声吩咐小黄门去传御医。
赵璟的掌心里扎了细碎的瓷屑,瞧着血呼啦擦吓人得紧,但到底不比刀伤,御医来看过,上了些药,说并无大碍。
赵璟就像丢了魂,双目呆滞地坐在龙椅上,嵇其羽实在没了法子,只能连夜派人去请宁殊。
折腾到如今,天已蒙蒙亮。宁殊在薄熹弥散中匆匆而至,他不说其他,先去看赵璟的手,见无大恙,才长舒了口气。
“殿下,戎狄的月昙公主已经入京,人家可是官家赐下的国书来的,那国书上明明白白写着,赐她与越王婚配。如今,越王都入葬了,公主跋涉月余才来金陵,您要给个交代。”
赵璟的眼珠终于缓慢的转了转,“什么交代?让她再回去就是,难不成还要留下给孤的二弟守寡?”
宁殊怒道:“这是两国联姻,事关邦交,殿下以为是过家家呢。”
“老师,你究竟想说什么?”赵璟掀起眼皮,懒懒看他,“尚书台议出个什么章程?”
宁殊忖度了片刻,道:“殿下身边并无姬妾,一旦登基,后妃需得四角齐全。后位需慎,也不必给个贵妃,那贤淑二妃,总该有月昙公主的位置。”
赵璟冷哼:“孤说这几日尚书台那帮老家伙们在合计什么,原来是合计着要把孤卖了。呵……贤妃,淑妃,想得倒挺美。”
宁殊冷眼瞧着赵璟,觉得不过一夜,他竟像又回到年少时那桀骜刚愎,半点道理不讲的熊模样。
这么多年,他眼瞧着赵璟越来越稳重,越来越深沉,越来越会算计,以为脱胎换骨,不想,一旦碰上跟萧鱼郦有关的事,立即变回原形。
宁殊年老体衰,耗不过他,弯身坐下,问:“那依殿下,该怎么办?”
赵璟倚靠着蟠龙鎏金椅,双目深阖,将缠满白绢的手搭在额上,疲惫地说:“孤不是还有两个庶弟吗?”
“胡说八道!”宁殊忍无可忍,口水直喷:“二位皇子还不到十岁,那月昙公主已经十六岁了,如何相配?”
赵璟叹道:“孤也不年轻了。孤今夜有感,虽然皮囊还算能看,但内心沧桑如耄耋老人,就别祸害人家公主了。”
宁殊实在无言,他一甩缂丝阔袖,起身要走,走到一半,想起来时嵇其羽在他耳边声泪俱下地诉说昨夜情状,又实在忍不住,退了回来。
他道:“殿下,臣来的路上想了许多安慰的话,可见到您之后,臣又觉得没有必要多言。您自小聪颖通透,禀赋卓绝,不会想不通的。臣只问您,这件事能过去了吗?”
过去?
赵璟有些茫然,不过去还能怎样呢?人抓了,也放了,该留的人留住了,从此风息浪止,他该好好想想如何做一个君王。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竟有说不出的伤慨愤怒,情绪涌上来时,恨不得把整个世间都撕成齑粉,然后拖着萧鱼郦同归于尽。
赵璟捂住头,深玄华美的灵鹫云锦袖被他揉搓得满是褶皱,就像他这个人,蛰伏起表象的雍容,显露出丑陋的疮痍。
“老师。”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唇齿磕绊的清脆:“孤也不知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但孤知道,孤恨极了她,这宛若人间地狱的囚笼里再装不下第三人,孤就要与她相互折磨,至死方休!”
宁殊再也无话可说,伸出臂膀想要安慰,又觉徒劳,只有轻叹着离去。
这一夜众人无眠,鱼郦却睡得好,她已经许久没有一枕到天亮了。
经过昨夜的动乱,云藻宫比往昔更加冷寂,宫人们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默默做着自己的事,绝不多言多语。
合蕊搀扶着鱼郦到膳桌前,瞧了瞧她包扎严实的右手,红着眼眶道:“姑娘,奴喂您。”
鱼郦摇头,用左手拿筷箸,笨拙地夹起一片玉灌肺,还没送进嘴里,就掉了。
她不气馁,继续夹第二片,总算吃到嘴里。
鱼郦抬头,见合蕊落寞地站在一旁,冲她微笑:“别多心,我只是不想在活着的时候像个废人,只能等着旁人伺候。”
用完朝食,是成例的安胎药。
云藻宫外的禁卫比往昔更多,且巡逻看守得更加严密。春光潋滟的时节,这一片冷宫却仍旧是荒芜败落的景象,几棵枯树,一爿矮旧屋舍,栖息在枝头的寒鸦,呱呱叫着。
唯一的生气,就是自枯枝里攀爬出了一丛紫藤,攀援而上,开出细小的花朵。
鱼郦让合蕊给她搬了张藤椅,坐在院子里,看那丛紫藤出神。
内侍省派人来,把从密道里挖出来的慕华澜给她送了过来。
原是昨夜赵璟曾下令搜查阖宫密道,内侍省的勾当官找到了章吉苑,把慕华澜找了出来。
他们上禀天听,被嵇其羽撞见,他便去见了慕华澜。
不想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
慕华澜在密道里蹭了一脸灰,头发蓬乱,哭得撕心裂肺:“你们杀我不要紧,你们杀了我之后,不要让我姐姐知道,就让她以为我跑了。”
嵇其羽回想昨日惨状,心中不忍,让内侍省不要声张,把人悄悄送到云藻宫同鱼郦作伴,等过几日殿下心情平稳,他再禀告。
慕华澜捧着鱼郦的右手哀泣不已,又知道颜思秀等人全面撤退,承诺再不来金陵,深感被遗弃,抽噎着问鱼郦:“姐姐,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鱼郦抚着她额前碎发,瞳眸暗寂无光,她微笑:“华澜,不要想以后。”
没有以后了,没有希望,没有惦念,没有哀乐。
华澜靠在她怀里,红了眼眶,合蕊怕她哭出来惹鱼郦伤心,便将才熬制的香薷饮端出来,哄她吃点喝点。
一旦平静下来,时光便过得很快。
从阑珊春意至炎炎酷暑,有一日清晨,鱼郦坐在院子里,听见了远方飘来的吉乐。
合蕊往她身侧的藤桌上搁了一瓯清茶,道:“今日是新帝登基的日子。”
鱼郦“哦”了一声,再无其他,只是不适地挪动了下身体。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御医诊断会早产,产期在两个月后。
慕华澜昨夜给鱼郦抓了一晚上的蚊子,已经累瘫下了,窝在抱厦里呼呼大睡,没有了她,整座冷宫更加安静。
合蕊看着现如今的鱼郦,就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圣洁温润,没有生机。
她想多说些话,忖了又忖,终于鼓足勇气说:“奴与昭文馆判阁是同乡,前些日子说起话来,他说萧家二郎君从书院回家了,一回家就火急火燎地找他失踪的祖母和长姐,看上去竟比他父亲还有情义、还能主事。”
她口中的萧二郎就是鱼郦的弟弟萧崇河,也是朱氏所出。
萧崇河比鱼郦小了三岁,萧琅当年带着全家回襄州,参与乾佑帝起兵伐周,萧崇河就离家求学去了。
说是去了隆德府一带,离得倒是不远,但就再没回过家。
后来赵氏主天下,萧琅曾想将儿子召回来,替他谋个官缺,谁知三封家信发出去,皆音沉大海,杳无回声。
再往后,遇上越王谋逆,宫闱动乱,萧家人心惶惶,更不敢贸然把萧崇河唤回来。
一直到尘埃落定,赵璟将要登基,萧琅才又去了一封家信,把家中境遇说与萧崇河听。
这下倒是把萧崇河叫了回来,但他一回来,没有遵从父母之命火急火燎去谋前程,而是四处奔波,找寻自己的祖母和姐姐。
鱼郦的记忆中,这个小弟弟是极古板的性子。
不像他生母朱氏爱算计,不像他妹妹萧婉婉骄纵自私,自小饱肚诗书,张嘴皆是礼仪仁德,像供奉在庙里的泥塑。
唯一让鱼郦有些印象的,是她十岁那年,不小心打翻了父亲最喜欢的鎏金鹦鹉提梁瓷罐,朱氏在一旁煽风点火,萧琅当即要拿了鱼郦杖责。
鱼郦左躲右躲,遇上萧崇河,萧崇河板着一张脸对她说:“阿姐,你去我屋里躲着,爹爹要打你。”
鱼郦去躲了半日,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
也许是祖母出面维护,也许是萧琅冷静过后觉得因为一只瓷罐责打嫡女实在有失体统。
这是件小事,反倒成了鱼郦对弟弟唯一的印象。
她听完合蕊的叙说,淡淡一笑:“这个小古板,还真出去找人,大约爹爹没有跟他说吧。”
鱼郦接着想,也不一定,凭萧崇河那一根筋的性子,就算知道了原委,大有可能还是要找。
她不再想这事,把右手举起对着太阳,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掌心留下了一道蜿蜒丑陋的伤疤,倒真如御医所说,连筷箸都提不起来。
这两个多月,冷宫里来了许多天南地北的名医,看过她的手,开了许多药,最终还是乏有成效。
鱼郦将手翻转,手指张开,阳光顺着缝隙洒落在脸上,有些许温暖。
她想起第一回 提剑杀人,是陪瑾穆去视察江陵河道。那堤坝修筑上有许多猫腻,瑾穆严令彻查,触犯了当地勋贵的利益,在两人微服去吃当地有名的梅花汤饼时,遇上了刺客。
瑾穆让她坐着别动,自己提剑御敌,刺客打翻了木桌,扛起来朝瑾穆砸去,鱼郦脑子里有刹那的空白,待回过神来,蛇骨软剑已经插进刺客的身体。
把刺客解决完的瑾穆回来,眼看着她扎着刺客不放,表情比她还惊惧,结结巴巴地说:“窈窈……你……你先把他放开……没事啊,没事……不是你的错。”
鱼郦霍得拔剑出来,忍不住蹲下身子抱住膝盖痛哭。
是害怕,又好像不单单是害怕,是在人生重要的关口发生了撕心裂肺的蜕变,那种对前路茫茫的无措失衡。
人都说,剑一旦舔血,那么杀戮就会无休止。
那是第一个,很快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剑魂被鲜血滋养而生,想要杀死它,同样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她看着掌心,手指微微蜷起,薄薄的指甲泛着粉红,纤秀白皙,就像一只从来没有受过搓磨的世家贵女的手。
她恍然笑了,笑容甚是空洞。
新帝登基,定年号天启,次年改元。
大魏建国伊始,王朝更迭如此迅速,难免人心涣散。
赵璟听从昭文左相宁殊的建议,暂且止戈休武,轻徭薄赋,修养生息。
太上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反倒萧太后生龙活虎,赵璟经不住她再三的闹腾,把她从别宫迁出来,送进了历朝太后居住的慈安殿。
萧太后素来心大,为稚子早殇哭过闹过,转头便谋划起自己的来日荣华。
儿子当皇帝了,可不比仰夫君鼻息过活痛快百倍,要是皇后再是她的侄女,那不就更好了。
她频繁传召萧婉婉入宫,又赶在她在的日子里屡屡称病,逼赵璟来探望,赵璟来过几回便再也不肯露面。
这日,刚议过政,宁殊举荐了天章阁待制文贤琛来为赵璟誊诏,左右无外人,宁棋酒跟着一块来了,她给文贤琛研墨。
登基两个月,赵璟可谓焦头烂额,钱粮兵马、徭役运河桩桩件件都得料理,他仰靠在龙椅上,双目微合,有气无力地下了四五道旨意,文贤琛一一写完,再呈递给他过目。
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萧太后身边的大长秋荆意又来了,还是那些陈词滥调,说太后凤体抱恙,要官家去探望。
还未说完,宁棋酒“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用说,今日萧三姑娘又进宫了吧。”
荆意深深垂首:“是,三姑娘来侍奉大娘娘汤药。”
赵璟烦不胜烦,吩咐:“去,把御医全叫去慈安殿,今天他们要是诊不出来母亲是何病,就统统砍了。”
新来的黄门内侍是个一根筋,呆愣愣地问:“有两位御医日夜守在云藻宫,姑娘快生了,要把那两位御医也叫去吗?”
一提云藻宫,赵璟脸上深镌的疲惫瞬时消散,只剩下一片森冷。
崔春良赶过来,冲小黄门斥道:“滚。”
黄门内侍一头雾水地退下。
殿中有片刻安静,宁棋酒漫然道:“这宫里什么传言都有,有说这怀了皇嗣的是从前东宫的宫女,有说这是太后送给官家的女人,还有人说……”
“说什么?”赵璟直起身子,盯着她问。
宁棋酒抬手掩唇,温婉笑说:“还有人说她是勾栏里的妓子,官家一夕风流,令其珠胎暗结,但又嫌她身份低微,迟迟不肯给个名分。”
赵璟把奏疏扔到龙案上,碰翻了半瓯残茶,茶水滴滴答答,濡晕了大片字迹。
“召内侍省左班都知来,朕倒要问问,他是干什么吃的,由着人这么编排朕。”
殿中人都看出官家动了怒,皆闭口不言默默做事,只有宁棋酒心里不忿,她向祖父追问过这个女人的来历,偏偏祖父三缄其口,甚至还嘱咐她少去宫里。
萧婉婉那等蠢物,都有家人死命把她往高位上捧,凭什么她就不行!
她越不甘,面上就越是一片风清,状若无意地试探:“自然都是胡说,官家消消气,只是这孩子眼看就要生了,大人可以委屈,孩子可委屈不得,总得给个名分吧。”
赵璟抬眸看她,“棋酒,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太闲了,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宁棋酒了解他,每当触及他心底的忌讳,他就像只刺猬似的竖起尖刺,恨不得把周围的人都扎得鲜血淋漓。
她不敢再触逆鳞,老老实实低头研墨。
安静了须臾,荆意去而复返,他仍旧垂着眉道:“大娘娘说了,她的病御医看不了,只有官家能治。”
赵璟眉眼如霜:“你回去告诉她,要是再闹就回别宫去陪父皇。”
荆意立即噤声,还未等告退,一个脸生白发的内官跑进殿来,顾不上御仪,直接附到赵璟耳边道:“官家,姑娘要生了。”
赵璟霍得起身,扔下一殿各怀鬼胎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鱼郦今日躺在院中午憩,谁知原本晴朗碧空突然下起了雨,着急忙慌地往寝阁里撤,不小心扭了腰,起先是抽痛,她以为只是寻常动胎气,谁知抽痛过后是猛烈的痉挛,腰肢酸软,站立不住。
合蕊和慕华澜艰难地将她安放在床上,唤进御医一看,才知是要生了。
稳婆早就备好,四五个齐齐围着鱼郦喊用力。
鱼郦浑身汗如雨下,头发湿漉漉搭在鬓边,搅扭着缎褥,连声音都是微弱的:“华澜,华澜……”
慕华澜蹲在窗边,握住她的手,嘤嘤哭泣:“姐姐,我在这。”
鱼郦喘息着说:“妆台里有个小箧箱,里头装了几件还算值钱的首饰,我……我要是有个什么,那些东西都给你了,你换成钱省着点花,要是觉得孤独,就去找鱼柳,你们……”
“姐姐,你胡说什么啊?你怎么会有事?”慕华澜抹着眼泪站起身,怒道:“不生了,我姐姐不生了,凭什么要给那皇帝生孩子,怀胎七个月,我就没见他来看过一回,凭什么!凭什么!”
合蕊摁住她让她别闹,继续指挥宫女们换热水,递丝帕,而稳婆则在床尾愁眉苦脸:“胎位不正,万一大出血……”
鱼郦躺在床上,只觉眼前缭乱不堪,耳边聒噪混乱,她目光游移,落到青罗帐上,那上面印着一个颀长的影子,来回走动,像是极为不安。
稳婆不敢决定,派了一个出去请示,赵璟道:“保大人,你们记住了,大人如果有闪失,你们各个都别想活。”
鱼郦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那稳婆再撩帐回来后,脸有些发白。
她只觉眼前金星四熠,纷纷落落,好像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痛,思绪混沌之际,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定是华澜,这丫头铁定又在哭,整个人颤啊颤的,不定哭成什么样。
鱼郦觉得好累好累,想安慰她,可总也睁不开眼,只有凭借着微薄的意识微勾手指,指甲剐蹭到她的手背,她好像愣了愣,随即把她的手夹在掌间。
“没事,不要怕。”
奇怪,这声音又不像华澜。
倦意汹涌而来,鱼郦再也无力思索,歪过头,昏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的瞬间,她依稀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清脆高昂,宛若惊雷破晓而至。
稳婆把孩子身上的血擦干净,用黄绫包裹起来,喜滋滋抱给赵璟,“恭喜官家,是个皇子。”
赵璟还握着鱼郦的手,闻言略有滞愣,先将鱼郦的手好好放入被衾,才把孩子接过来。
好生命大的一个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艰难活到今日,刚刚又差一点命殒,如此多舛,甚至还不是足月,叫声却这么清亮,看上去生命力那么旺盛。
只可惜……长得有点丑。
赵璟别扭地左看右看,他的脑袋好像是扁的,皮肤黝黑皲皱,鼻子还塌,真是没一点像他的地方。
他再看看昏睡过去的鱼郦,多漂亮的一张脸,也不像她。
孩子好像感知到了他的嫌弃,蠕动身体,嘤嘤啼哭起来,赵璟吓了一跳,只觉掌间的婴孩软软糯糯,好像稍一用力就要把他捏坏。
他忙将孩子交还给稳婆,稳婆抱孩子下去喂奶。
人几乎都跟着孩子走了,寝阁里又安静下来,赵璟坐在床边凝睇着鱼郦,抬手想要拂开她腮边被濡湿的青丝,将要触上,又缩手回来。
崔春良在一旁道:“姑娘拼死生下了皇长子,官家能否开恩……”
赵璟偏头看他:“开恩什么?”
崔春良谆谆劝道:“孩子的生母需要名分,就算不是淑妃、贤妃,是顺容、婉仪也行啊。”
“淑妃、贤妃、顺容、婉仪……”赵璟只觉这些字眼用在鱼郦身上极为讽刺,本来她可以顺顺利利地当储妃、皇后,如今混个妾室,还得靠他开恩。
赵璟满心憎恨,可又因为刚刚生产时目睹的惨状而心下松动,他撩了撩她鬓边的发丝,道:“只要她求朕,她就可以和孩子一起离开冷宫。”
话音刚落,鱼郦眼皮轻颤,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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