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群蚁
朝岁节刚过,一年新的开始,晋阳城还未从安宁的气氛之中挣脱出来,街上的行人不绝如缕,车马喧嚣,孩童相互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到处跑动,一副安宁的生活画卷在眼前缓缓打开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体会得到这份安逸闲适,对于晋阳城中一部分而言,再喜庆的气氛也无法冲淡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那片阴云,晋阳六坊附近的一处酒楼的某个包厢内,炉子里的火熊熊燃烧,滚滚的热浪将窗沿上的积雪都烤化了,水滴一滴滴的淌下小木楼,阁间的布置相当豪华,地方僻静,珠帘垂下,这个豪华的酒楼之所以会开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带,完全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以盈利为生,它是某个权贵人家独自经营的会客场所,众人各据其坐,有女子隐在珠帘之后弹奏古琴,声乐若潺潺流水,但没有人有这个心思去观赏了。众人各怀心事,忧心忡忡……每个人的脸上都阴沉的快要拧出水来……
“够了,你们先下去吧……”段孝言挥挥手,斥退了乐师,这些乐声让他感到一阵意乱心烦,他抿了一口泡茶,浅褐色的水波中叶子逐渐舒展开来,早已没有了热气,茶水泛着浓郁的苦涩,一如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顿了好半晌,这才说道:“……祖珽那老狗,今日又有了动作了,他,写了一份奏章,已经上提内阁讨论了,建议陛下与右相,按照吏部往年考评择优摘选留任官员……”
众人皆哗然,其中一个戴璞头穿襕衫的贵族模样打扮的年轻人惊疑地说道:“消息属实吗?”
段孝言点点头,表情有些黯然地说道:“内阁没有打算把消息捂着发烂,早早就证实了,听说现在那帮子家伙,正在厘定票选,通过的可能性很大……”
在座的这些人有人欢喜有人愁,政绩考评不错的自然不用担心,但在场的大多是六镇勋门子弟,政绩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不问自知。于是一部分就开始义愤填膺了,不忿道:“姓祖还有那姓郑、姓赵的……这帮子儒生,莫非是想把我等往绝路上逼不成?我等父祖为国披肝沥胆,这才有了我等今日的荫蔽……他们想要把控政务,那就由得他们好了,为何非要斩尽杀绝,我们家也是为国流过血的!”
昔日的六镇勋臣们,现在其实很少有亲自掌军的了,大多都是挂着将主的名头,实际上走的却是相对平安的文官路子,越往后推,能打硬仗的人才就越少。
即使是大规模撤往文官体系,可这些勋臣子孙的从政水平实在是令人堪忧,他们大多是靠着祖先荫蔽运作而来的官职,躲在各个实权部门或者清水衙门之中,在今上未整顿朝局之前,大齐的运作已经被这些不通政务的人搅动的乌烟瘴气,整顿之后,勋臣们渐渐失去了在政务方面的话语权,但好歹在朝局上还占据着相当大的比重,可是如今,他们连一个空壳子都再难维持下去了……
已经被迫退到了河边上,以为皇帝会就此收手,但是没有,汾州一战刚刚落下帷幕,还没有等所有人停下来喘一口气,内阁就已经把刀把子调转了一个方向,要将这些站在河边上的人赶进河里边统统淹死!是的,对于一部分勋门来说,内阁就是在把他们逼向死路!
这些日子里,他们惶恐不安、愤愤不平,不断的出手,调动一切关系要牵制住内阁,令他们暂缓布置,但毫无效果,内阁的高效率让它即使失去了朝廷一半以上部门的支持也能安稳运转,六部辖下各曹属官员被他们牢牢攥在手心里,这台机构即使没有皇帝坐庄支持,也依旧稳如泰山。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动过歪心思,可后来又都打消了念头……晋阳在禁军大营的手里,即使有人想要暴乱,很大的可能就是在还没有发动之前被镇压下去。傅伏和慕容三藏还有高延宗这些人,可都不是什么善茬,长久以来的安稳日子,六镇早就没有了当年刀口舔血、百战不折的锐气,造反并不会得到群起响应,孤掌难鸣,谁都不敢赌上自己全家性命去冒这个险……
小勋贵的感受,皇帝当然不会在意,可那些位高权重的勋臣呢?难道他们出面,陛下也会将之当成空气,对他们的建议置之不理吗?
众人的目光都移向了段孝言,如今北齐权势最大的勋门家族,莫过于段家和斛律家,段孝言是当朝太宰段韶的亲弟弟,先君钦封的霸城县侯,历任开府仪同三司、度支尚书、吏部尚书、齐州刺史、太常寺卿、侍中等显贵之职,根基颇深,党羽甚众,而且背靠段家这棵大树,他是在场所有人中后台最硬的。
此次段孝言在这场权力清洗之中也是损失惨重,除了侍中一职尚在,其他的权位统统被剥夺了个一干二净,全国上上下下,上百个开府仪同三司,俱被剥夺了地方治权,他段孝言何能例外?没有了开府之权,又失去了在朝中的权位,段孝言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再也无法借此为自己捞足好处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有一人眼神越来越亮,觉得这是一个好的突破口,起身朝段孝言拱手,道:
“太宰这几日传闻身体不适,侍中可否引见我等与太宰一唔?”
“哈,你想劝说我大哥帮忙?”段孝言看穿了他的心思,摇头,苦笑着说:“别花心思了,现在我大哥府上闭门谢客,已经发话了,谁都不见,我昨日也曾登门,没有见着我大哥的面,还是那几个侄儿出来敷衍了几句……你们又何能例外,能让他高看一眼?大哥他这么做,明摆了就是告诉所有人,他这条门路,别想走,也走不通……!”
众人面面相觑,段孝言的语气里隐隐含着怨气在内,看来他所言是真,有人顿时便难掩失望之色,道:“左相不在朝中,就算在,这个时候也必不会为了我等开罪陛下……但,但段太宰可是咱们六镇的主心骨呀!这么多年了,要兵我们给兵,下达了什么命令我们也接着,即使在朝廷发不起钱饷的时候,我们也未曾抱怨过什么……晋阳军三十万,这些年可有给他添过乱?他……他现在怎么能忍心袖手旁观呢?”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此人是勋门世家的边缘人物,不然不会不清楚这些底细,六镇鲜卑号称带甲数十万不假,但真正肯为朝廷打仗的、打过仗的又有多少?他们的本质就是雇佣兵,高家皇帝平日里养着他们,但却并不是说调动就能调得动他们,发不起钱饷,那些将主是一个兵也不会往外派的,若这些带甲三十万的大军真的可以全数随时调用,大齐怎么会被周军压迫的如此狼狈?
若不是如此,当年北周、突厥联手大军压境之际,斛律光、高长恭也不会只带着五万人南下抵御周军二十万大军,眼看洛阳要落入敌手,段韶也只带着一千鲜卑百保驰援斛律光,若非段韶迅速抓住了占据,指挥邙山大战,一举扭转了战局,如今这片江山还姓不姓高还是两说之事!
说来也是可笑,高欢、高洋在世之时,每逢冬季,周军便拼命的凿开汾河面上的冰,防止齐军踏入,到了十几年后,情况调转过来,每到冬天,变成了齐人去凿河面的冰。
坐拥天下精华,拥有鲜卑猛士数十万的大齐,怎么就会沦落到这一步,被孱弱的西边骑在头上打?众人以往主动忽视回避的问题,此时却不可避免的浮上了心头……
以往人们都觉得,是先帝高湛喜好奢华,这才让天下到了这一步,国势倾颓,可有心人只要想一想,文襄和孝昭并不是没有致力于改革,可大齐依旧在不可避免的在走下坡路,一块大石头拦在那里,阻挠了英明的高氏先君,而这块大石头,从高欢建立东魏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了……错的,是六镇……?
那陛下会怎么对待错误的事务?是扭正……还是……彻底铲除?
天光斜斜地照进来,幽暗的阁间里并未燃起蜡烛,这片僻静的街市间,路边的积雪被扫到道路两旁,还未有消融的迹象,有孩子嘻嘻哈哈的跑动……众人的心裹挟于对于前途未知的恐惧之中,没有人去注意这些微末的小事,一片死寂之中,段孝言身侧的桌子震动了一下,茶盏打翻,茶水浸湿了衣袖,他的表情有些狰狞,起身道:“他们靠不住了,我们要靠自己……就我们……就我们难道力量就会小了吗?我们是六镇勋门!陛下不会无视我们的态度的,不会的……”
他努力的说服了自己,猛然抬头道:“蚁多咬死象!大家都有族人,都有亲朋旧故,我们去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人……我就不信了,这个劳什子的内阁,真的能撑得住那么多人的压力?虽然不需要那些人具体做什么,但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将势头造起来,越大越好!”
第一百九十四重典
浮游虽小,也可撼树,任何一方,在垂死挣扎的时候,反应总是激烈的,没有人愿意在沉默之中沉沦……特别是,鲜卑勋门家族,已经荣耀了那么久,显赫了那么久,自今日起,要剥夺他们的权位,斩断他们在朝中的爪牙,这让绝大多数人难以接受,由于畏惧皇权天威降下的风雷赫赫,暂时还没有人敢闹出过格的事情,但此时的北齐朝局就犹如一潭池水,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汹涌,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暗流裹挟,海水一般朝着政敌们拍打过去……
“蚁多咬死象?这些家伙未免太过高看自己,他们以为,他们这样一造势,一裹挟,我们就得乖乖听他们的?……哼,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祖珽火气上头,将一堆的奏章统统摔在了桌上。
这些东西,都是弹劾奏章,有打感情牌,劝皇帝不要宠幸佞幸,失了六镇鲜卑儿郎的心云云的,更有甚者,指名道姓的说祖珽等人乃一幸进权佞,内阁之众,汉人也,不可亲信,言语间满是当年骄纵的鲜卑汉子扬言“一钱汉,死不足惜”的腔调。
这些奏章送到猎宫皇帝行辕处,皇帝也只是略略的扫了一眼,重点在几本上面加了朱批,却并未给出任何态度,而后就下发给内阁观阅了。
在旁人看来,仿佛皇帝对内阁恩宠信任无限,但祖珽、郑宇这等老狐狸却是知道,陛下此举有两重意思包含在内,其一,皇帝依旧信任内阁,内阁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此在震慑宵小之人。其二,皇帝的朱批没有一个是落在弹劾阁臣私人品德上面的,御笔所批,尽是内阁在改组朝廷机构以来所犯下的一系列错误……,皇帝没有大骂一通,没有刻意批驳斥责某个人,但意思已经明明白白的表露出来了,皇帝对内阁官员们的办事效率已经感到了不满……
寒冬腊月的,天色幽暗,地龙已经熄了火,阁臣燃起蜡烛,翻看这些弹章的时候,个个都是脊背发寒……差事办得不漂亮,这放在平日里,也不过就是遭受陛下一顿贬斥,了不起下放地方磨勘而已,但这个节骨眼上,这个朝廷改制,两股政治力量在棋盘之上博弈厮杀的关键点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会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
内阁阁臣多是汉人世家出身,在今上未曾掌朝的时候,鲜卑人压在汉官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他们之所以尽心竭力的匡扶今上,大多数,为的就是让汉人的力量抬头,在这个国家、这个朝廷之上,掌握更多的话语权,而现在,正是一个关键点上……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鲜卑六镇力量何等强大,他们一旦失去了圣心,等待他们和他们背后家族的,只会是无尽的打压,高洋、高殷二帝以来,汉臣萎缩到了一定的地步,不是没有出现过名臣良相想要争取,但最终都顶不住六镇的重重压力,许多人不得善终……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他们怎么能输?怎么敢输呢?
众人都垂着头,默默地思索着,郑宇枯树皮一般的手掌轻轻摩挲在弹劾他的奏本之上,淡淡的说:“这就怕了?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们一天不解决好,这种弹劾的奏章就会一天比一天多……”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叹息道:“老夫也未曾想到他们的反应可以激烈到这个程度,一直以来我们在陛下的支撑之下顺风顺水,咱们……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是啊,六镇那些人,实在是太过跋扈……,陛下明旨公函都敢视若无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呀……”
众人面面相觑,人人脸上都带有菜色。
正逢年节,每个人却都瘦了几圈。
祖珽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嘲讽阁臣们还是嘲讽六镇:
“你们中很多人都是后进晚生,对于六镇惯用的伎俩恐怕不太清楚,以六镇的一贯的跋扈,首先就会给陛下上奏章,给我等议罪,现在却只是弹劾我等品行问题,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他们惧怕陛下,怕得不得了,他们……早就不是过去了六镇了,既然同样在这个权力场中,那也得讲究权力场的规则,他们也明白,所以不敢造次……既然同样都是在按照规则斗争,那我们又何必怕他们呢?我等士大夫,难道玩这一手反倒不如这些米虫吗?我们背后有陛下,他们就算不满,又能怎么样?”
祖珽言语之中自信满满,瞬间就将众人的心气给提了上来,他说:“若是他们策划兵变,起兵暴乱,那么不管我们成没成功,最后都是失败的,被流放,打压终生,那是免不了的……”他提高的了音量,“可他们有这个胆子吗?!他们敢冒天下大不韪,敢冒着被诛除九族去搞这种事情吗?!简直是笑话!!”
他一字一顿道:“别看他们现在仿佛声势浩大,团结的很,其实……哼!不过就是纸老虎,吓唬吓唬人还行,一碰他们,就,得,倒!!”
“陛下已经划分好了……攻城拔寨,戍边守土,那是他们的事,我们不插手;但提笔安天下,抚恤万方生民,这是我们的事,他们也别想插手!在座的列位都是我大齐的精英人才,必然能够完成陛下的期许,也必然可以……安定江山社稷,不然,我等存在的意义何在呢?”
祖珽那只浑浊的独眼扫视众人,汉臣士大夫们的脊背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老夫和郑尚书还有高尚书已经商量好了,不必惧怕六镇,内阁中枢方面,该怎么做还怎么做,顶住压力,这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接着说下去了,阁臣们虽然心中尚有疑虑,可祖珽已经下了逐客令,阁臣门纷纷起身告辞。暖阁中只剩下祖珽和郑宇、高元海三人,过了一会儿,高元海也走了,祖珽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一连半个月的劳心劳力,他的头发几乎要全白了。
这次动员之后,大家的决心更加坚决。
军心可用,希望能够撑得足够久一些……
“你这老货,老夫都已经下了逐客令了,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祖珽再次睁开眼,斜乜着坐在一边悠然自得看奏章的郑宇。
“哈,听你吹了半天牛皮,你这老货不仅眼瞎,说起瞎话来也是面不改色,老夫差点就被你蛊惑的真的信了……”郑宇笑呵呵合上弹章,道:“你难不成,真有十分把握能够压下此事?”
“……老夫若说有,你信吗?”
“不信……”
“那不就得了,反正你又不信,他们信了就行。”祖珽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等着他,郑宇是他最大的政敌,此刻站在同一战线之上,关系虽说勉勉强强好了一些……可狗嘴里怎么能吐出象牙来?
“也是,换成我,估计也得这么忽悠他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郑宇的面上丝毫不见忧色,只有面对大风浪前的一片坦然,“讲真的,你自己觉得有几分把握?”
“六成……”
郑宇看着他。
“四成……”祖珽降低了两成。
郑宇这才点点头,道:“把握少了点呀……”
祖珽倒也不介意被戳穿,压下了腰,舒展了一会儿筋骨,
“这世上那里有十成把握的事情?这种好事,难道还轮得到你我去做吗?
有超过二成的把握,就值得老夫去冒一回险,况且,咱们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南阳王、和上洛王都听你的?”
“倒不是这样……只不过以老夫打前锋而已……”
“你不怕这火烧到自己?”
祖珽怔了一下,苦笑一声:“怕呀,可怕也得做……你不会想在我背后捅刀子吧?”
祖珽满脸狐疑,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郑宇瞥了他一眼,“我要争,自然会光明正大的跟你争,我知道你惦记着元辅宰相的位置,我同样惦记,可我不会在这个时候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放心吧,你的后路我撑着,谁敢背后捅刀子,老夫都会啐他一脸!”
祖珽颇有些感动,拱拱手道:“那就多谢郑兄了。”
“客气……”
在没有赵彦深坐镇的时候,支撑着内阁中枢的两位巨头在外部压力之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统一了战线。
…………
吕梁山还在下雪。
没完没了的。
猎宫之内也在忙忙碌碌……
“……地方的治权总算是收回来了,陛下明旨下发之后,各州郡也不敢不响应中枢,大事已成……”
颜之推欣喜地赞道。
“大事已成?”高纬面无表情,没有多喜悦,他提笔蘸饱了红墨,在朱红色的批示之上又添了几笔,“……地方倒是顺从,可中枢那边还不大稳定……”
“陛下得天时地利人和,必然会一举功成,些许个跳梁小丑,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一些吗?”高纬想了想,笑了一下,却道:“你低估了六镇,即便朕也自觉大势在握,可不也不敢远离晋阳?”
“……这,陛下参照文宣旧事,或可起到整顿朝纲的作用……”
高洋建立北齐之后,也整顿过官制。当时地方上的官吏太多,人浮于事,又加剧了农民的负担。于是他采纳一些大臣的建议,削去一批州、郡建制。这样,全国的官吏一下子就减少了几万人,贪污腐化现象大大减少,农民们的负担也减轻了很多。
为了遏制官场跑官之风,高洋极具创造性地下令在官府上备上一根木棒--凡有跑官要官者,不问青红皂白,一概乱棒打死再说。高洋素以严断临下,加之默识强记,百僚战栗,不敢为非,文武近臣,朝不谋夕。
朝政上,高洋在位期间虽然自己奢侈,但始终反对贪污,对于贪污的大臣处理严酷。高洋所拣选的大臣们一般都清正廉洁,将国家治理得非常好。
“显祖却是雄才大略之君,他的一番功业,朕至今向往……”高纬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可显祖虽明,但还是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显祖死后,那些人反弹,之前的中兴干臣也个个遭难,一切政策也都人亡政消,朝局变得比之前更加恶劣……不过你说的有一点是对的……”
薄淡的天光从头顶照下,热气吹开了降下的雪花,寒气扑入,令人精神一爽……天光下,皇帝的身影单薄而挺拔,他捺下了最后一笔。
“生于忧患,亡于耽乐……乱世,当用重典……”
第一百九十五内疚
祖珽的那一招,终究是发了出来,他联名了御史台诸官僚,在一月二十四号的这天,在晋阳多方势力互相角逐内阁已经渐渐支撑不住压力的时候,一本奏本上参到了皇帝面前,直达天听,奏本中,请求皇帝下令,命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吏部暂时统一调度……
御史台监察天下文武,大理寺、刑部掌控律法,而吏部则是考评天下官员政绩的重要机关,这几个部门,看上去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但整理了一下事态发展的思维脉络,却不能不叫人心惊肉跳。
“祖大夫该是早就预料到会出现今日这般难对付发局面,所以提前准备了一下,我并不清楚具体……但,总是能猜到一些的……御史台负责参劾,揪人把柄,吏部提供往年考评进行参考,刑部和大理寺……负责执行,抓人下狱。”
暮色沉沉的天景,一处僻静雅致的宅院里,门窗都打开,料峭的寒风吹散了面上的热气,裴世矩抿上了一口温酒,慢条斯理的说道:“这一环扣一环,纵使六镇的气焰再盛,也该歇上一段时日了……祖大夫庙算之才,属当朝无敌,无人能出其右,这整件事情,就是右相,都在被他牵着鼻子走,更关键的是,这毕竟是陛下默许的……”
段深的眉头从一开始就是拧着的,听完裴世矩的话语之后,眉间的皱纹更加深了几分。看他这个样子,裴世矩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今日他原本是在家休沐,但段深约他见面,而且带着一份大礼求上门来,虽说他并不想收下礼物,但段深平日里与他关系还算不错,同僚一场,彼此间还帮衬过,于是他还是决定提点他一下。
“这件事的轻重,段兄你必须要明白,你素来都是拎得清的人,此事过后,你段家无非就是少了一写虚衔和利益,并不会伤筋动骨,可你若是真打算掺进去,那就可是大大的不妙,不止内阁,连陛下都会怀疑你段家的立场,是非曲直……你还真就要掂量清楚……”
段深看他严肃的表情,知道裴世矩的担忧,于是笑了一声,有些怅然道:“哈,我自是不会掺和进去的,家父也早就表明了态度,绝不许段家子弟卷进去……但是,段家并非只有我们而已呀……父亲他可以约束一些人,但也有些,根本约束不得,我二叔……嗨,我爹这些日子,也头疼呢。”
裴世矩神情放松了一些,“这样啊……那倒不是很妨事,你二叔如今权位大不如前,而且,段家毕竟还是太宰说了算,他不帮着,你二叔折腾不出什么大乱子……顶多,也就是串联一部分人四处奔走,将声势再搞大一些而已……哈,眼下这局面我也跟你讲清楚了,他们来来去去的折腾,到最后,也无非就是瞎忙活……
其实还有什么好争议的?已经明明白白了……如今蹦跶的越欢实,将来死得就越快,眼下陛下不动他们,那是因为还没有到动他们的时候,马上,这一切的一切,就都会水到渠成,天王老子都挡不了!”
掌中已经喝空的酒杯落下的时候,听在耳中犹如雷响,裴世矩拿帕子清理了一下手掌,段深如梦初醒,捻起酒壶还要给他斟满,被裴世矩制止了。
“今日差不多了,酒也喝够了,饭菜也饱了,我等下还有要事要去处理,就先行告辞了,改日再来拜会。”
裴世矩起身,段深也出门相送,走到了大宅门口的时候,段深从怀中摸出一纸房契,笑道:“多谢弘大解惑,在下感激不尽,这是这处宅子的房契,哈,没别的意思,我听说弘大在晋阳还未有宅院,这……可不符合你如今正四品大员的身份啊……”
裴世矩没有接过,面上浮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段深递出房契的手僵在那里,奇怪地看着裴世矩,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裴世矩指指段深道:“好你个段德深,我拿你当朋友,怎么刚刚那张屏风后面藏了人你却不告诉我?有意欺瞒于我?嗯?”
段深愈发迷惑,露出探询的表情,“弘大?”
裴世矩翻了个白眼,很鄙视的说:“别装了……刚才我们聊天的地方,那屏风后面有人,对不对?”
“……哈……人人都说你裴弘大精似鬼,过去我还不信……,也不知道你怎么发现的。”
段深终于也绷不住那张装出来的疑惑表情,摇头失笑道:
“刚才你也假的要死……我还纳闷呢,何时见你那么严肃过?敢情你是早就知道屏风后面有人了……”
“谁呀?”
“我爹……还有,我二叔。”
裴世矩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不枉费我刚才讲了那么一大堆,估计是会有成效的吧?”
“我都被你说愣了,何况是我二叔,指不定现在怕成什么样子。”段深面无表情,仿佛说得不是他二叔,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的苦裴世矩是明白的,伸手拍了拍段深的肩膀,道:“没事,谁家还没有几个倒霉亲戚?你将来要做家主的,想得东西当然要比其他人多上一些……”
段深白了他一眼:“你倒是会看人下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泥鳅似的,天底下就你最滑溜!我的麻烦还没收拾干净,你倒是轻松了不少……”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段家未来家主,还帮你们家考虑如何收尾?……帮人帮己,你们段家不要给我们找事做,那我们也轻松不少。”裴世矩出了门之后就有些嬉皮笑脸了,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和几个好友之间互相怼来怼去才是他生活的常态。
“那这房契你到底要不要?”段深两指捏着那张纸,挑挑眉道。
“想要……”
段深微笑着要塞进他怀里,下一秒又听他说:
“但是不太敢要……”
段深郁闷的收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他皱着脸说:“上面查的特别严,那帮御史恨不得多长出一对眼睛两对耳朵来,他们可是圣上特许风闻奏事的,况且祖大夫、郑尚书都看我不是很顺眼,万一御史联名参我一本,再让人一查,那我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我本来就算不上特别清正廉洁……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别收什么礼物了,对大家都好。”
这回他没有嬉皮笑脸了,满脸都是严肃,裴弘大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这种侧面泄露出来的紧张,让段深都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而后点点头,地契收回袖子里,十分正式的拱手。
“弘大兄慢走……”
裴弘大还了一礼,“再会。”
…………
一道巨大的屏风树在后厅,屏风之后,是和前面一模一样的格局,两人站着,一人跪着,一个老者一个少年相对而坐,都是一袭燕居常服,悠然自得的样子。那少年生得眉锋锐利,凤眼开阖之间似有风雷赫赫,此时他悠悠然抿了一口茶,看见段深进来,微微笑道:“裴世矩走了?”
段深一揖到底,恭敬道:“禀陛下,裴弘大有要事要办,去办差了……”
“唔……你和裴弘大关系不错啊,他连这些话都敢跟你说。”
段深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但倒还算稳重,“臣与裴弘大是知交好友,他初为太子舍人之时,臣便因与其意气相投,故而结交……”
“裴世矩确实是有见地的,不过,太圆滑了,朕有时候真想把他赶到幽州了事……不过,他那一番话还真是抓住了其中三味……很聪明……”那少年笑笑,不置可否,眼睛瞥向一边跪着的人,“听了裴弘大说的话,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那跪在地上双臂抖如筛糠的自然是段深的二叔段孝言,他跪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听得皇帝问话,只知道结结巴巴的说“臣知罪”,段韶看着弟弟这没出息的样子,幽幽的叹了口气……谁会知道原本该远在吕梁山猎宫的皇帝竟会突然造访呢?也好……私下里解决,求个情,总比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发落的好……
高纬面无表情,说:“朕准了祖珽的奏请之后,御史台参的第一本就是你,列了……二十七条罪状?你负责苑内果木种栽的时候偷工减料朕也就不说了,你任齐州刺史任上的时候贪赃枉法,朕也不想说了……你还……曾经依仗权势,逼妇通奸,草菅人命……朕自即位以来,三令五申,不准卖官鬻爵,你也当耳旁风,这些都不算什么……朕还听说,”高纬顿了顿,直视他的眼睛,字字如刀,“你联合了一些人,密谋造反……!”
段孝言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首不止,“陛下明鉴,臣不敢有反心,臣只是……只是,被祖珽这老匹夫逼得无可奈何了,这才联系了一些人想把他顶回去,万万不敢有反心啊!”
真是朝中小人千千万,祖珽这货惹一半!
高纬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两货原来穿一条裤子来着,不过后来段孝言明显淡出权力中心了,祖珽也就没再搭理他,这就让段孝言恨上了,时不时联合一些人要把祖珽撤下去,祖珽不借此机会重点报复才叫奇怪了……
高纬眉头皱的愈深,懒得再说些别的了。
“你写一分辞呈吧,朕兴许还能保你一命……再晚,就来不及了……
朕暂时就先不回宫了,朕也想看看,究竟是谁敢兴风作浪……!”
段韶的面色很有些复杂,也有些受宠若惊,陛下的下榻之处不是他们这里又是那里?这可是莫大的荣耀!于是他连忙下了榻,恭敬的拱手称是。
…………
真是已经变天了……
这是最后一刻,
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不过,最可怜的还是裴弘大……
段深第一次对这位好友感到内疚了……
“弘大啊弘大,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