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吃闲饭的(1 / 1)

勒胡马 赤军 716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十二章 吃闲饭的

  李骧、李始,那都算是老牌的“投降派”了,从前就曾经多次奉劝李雄去帝号,从晋朔,以免贪慕虚名而身处实祸。

  你以为天子谁都能当的?既践其位,冠其号,便自然会受到四方英豪的敌视,还不如关起门来当王,要来得稳妥一些。中原既乱,群雄并起,不管是先前的晋帝,还是后来的汉帝、赵天王,乃至华帝,肯定都得先挑着同样称帝的势力打,然后才能轮得到割据称王者,那咱们又何必特意凑上去找人捶呢?先窝在后面观虎斗不好吗?

  然而李骧之子李寿却反对乃父之见,说:“若阿兄先前不听范老……先生之言称帝,或者于晋时即去帝号,受晋封为王,还则罢了,今践祚既久,岂有因一纸诏书,便即改号之理啊?如此必使蜀中人心动荡,群臣皆以为阿兄懦弱,则恐怕连王都称不长久了。

  “且如阿爷、大兄所语去帝号,不过为了暂时保障北线,以使我军可以顺利南取宁州而已。只是而今华、赵方激战,必无暇西顾,当面威胁我者,唯汉中周访。周士达年届花甲,去日无多,必欲伐取我国以建功,无论去不去帝号,总归是要被兵的。除非华主易汉中之守,且好言抚慰我,加阿兄王爵,否则何必急去帝号呢?”

  李雄难以决断,向来以为任回多智,可惜不在身边,于是便问司徒王达与太尉李云:“我家之人主意不定,卿等外姓,看法想必更公允一些——卿等以为如何啊?”

  王达道:“前晋祚几覆,全赖华主扶持,乃得烬余重燃,则华之力,较晋更强无疑矣。此前陛下便有去帝号而奉晋朔之意,何况今日?当从太傅、太保所言。”

  李云却道:“不然,臣以为征东将军(李寿)所言,才是正理。且今华虽受禅,建康司马睿、武昌王敦,未必肯从命;若荆扬等处亦从华朔,我等或者只能退步隐忍;若彼不从,陛下又何必降号呢?不如遣使建康、武昌,东联王敦,共抗周访,以待天下形势之变。”

  李雄颔首道:“此言有理,我本晋人,承阿爷基业,帝于西陲,即便去帝号,也当仍从晋朔啊,岂能改从华朔?若丹阳王、王处仲等欲绍继晋业,论理自当相助,论势也可守望。”于是还是让李骧出面,致信华帝裴该,表示自己无意相争,希望能够和平共处,随即盛情款待华使,请他将书信带回洛阳去。同时遣使去联络司马睿和王敦。

  司马睿和王敦自然一口给回绝了。最关键的问题,晋朝如今无皇帝,而只有一位晋王,倘若写信来的是成都王,即便不奉晋朔,咱们也能暂时联合一下,这李雄你还称着帝呢,我们怎么跟你论交啊,岂不屈辱?!

  ……

  后话暂且不提,且说汉中周访,本年已经六十一岁了,深知去日无多——当年陈训说我下寿,这六十多还算下寿吗?肯定是老天嘉我志向,已经在寿数上给打了富裕了——考虑到自己于晋还算有功,于华却无勋劳,因而不顾群僚反对,坚决要发兵伐蜀。

  ——我得趁还活着,打出个标名云台来,将来子孙才好永继爵禄,山河带砺不替!

  计划是扬声西向梓潼,以迫成都,其实南下巴中。

  女婿陶瞻劝谏说:“蜀道难行,大人与其西向蜀地,不如东还荆州。否则若方伐蜀,而王敦袭我之后,又如何处啊?”

  周士达慨叹道:“我岂不愿杀王敦么?奈何东出便临沔水,王敦终究坐拥数千舰,凭水争雄,我未必有胜算……不如伐蜀,王敦身在武昌,欲来攻汉中,路途遥远,若遣王廙等来,则无可惧。即由道真留守南郑,为我保障后路可也。”

  随即问诸将,谁愿从征,谁肯担任先行啊?

  诸将纷纷请命,就中站出一人来,身高七尺,腹壮三围,朝上拱手道:“某亦国家重将,周将军何以不命我为先行?”周访一看此人,不禁暗自蹙眉——你跳出来捣什么乱哪!

  此人非他,正乃关中旧将高乐,前年奉了裴该之命,到汉中来协助周访练兵。且说初见高乐,周访还对他礼敬有加,寄望甚殷的,希望他能够将关中军精练的秘法,倾囊相授;然而相处了一段时间,却发现这位高将军基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关中军为何善战?一是因为裴该注重生产,能够足食,所以训练强度较大,武器装备也精良;二是裴该重视思想教育,复有置司马等一系列划时代的组织革新。于此,高乐虽然久随裴该,也仅仅知晓皮毛罢了,或者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不能因应具体情况加以运用。而至于具体训练和行军布阵,基本上还是祖逖和陶侃的那一套,没太多新东西,周访也是一时名将,又哪儿用得着高乐来教啊?

  所以高乐在汉中几乎无所用,每日唯醇酒妇人,受周访的供奉罢了,倒是把肚子吃大了一圈儿。

  而且周访对于高乐的人品,逐渐也不大瞧得上了。重点就在于前日华使抵达,周访要先看王敦的向背,一时不肯下决断,结果高乐打包行李,竟然打断悄悄落跑……好在陶瞻事先有所防范,生怕高乐逃回长安、洛阳去告周访的刁状,导致自己从华的主张终化泡影,所以派人把他给硬生生堵回来了。

  周访心说即便我不从华,咱们表面上还算有交情,我未必会杀你,你跑什么呢?忠臣猛士,就不应该怕死啊。而且你起码也得先找我来劝说一番,我不听再落跑,才合乎道理嘛。裴文约这是有个废物无可安置,所以才特意轰我这儿来吃闲饭的吧?

  不过今日高乐主动请令,倒也使周访刮目相看了,心说这人虽然没脑子,看起来倒不怕死,还有上阵建功的志气……

  高乐原本胆怯,还在徐州的时候,甄随就曾多次当面骂他是懦夫,等到一路征战而至关中,大家伙儿也全都瞧清楚了,此人实不可用,裴该顾念旧情,不忍遽罢,这才把他排除出军队核心,赶到汉中去。高乐一开始还挺高兴,反正我已经是五品将军啦,复得封侯爵,人生无憾,就此远离沙场,保全性命,岂不是好?

  然而此番华使到汉中来,拜他正四品上校,封武强亭侯,他却多少有点儿不平衡。因为跟使者一打听,当初“风林火山”四营营督,甄、刘封了中将,陆衍封了少将,全都比自己高;不仅如此,各营副手,如今多半也都是少将了,自家部下的陆和,更并列于甄、刘,得封中将……我反倒被甩在末尾,这将来同辈间还怎么相见哪!

  不行,我得再立点儿功劳,起码升上三品中将、少将去才成。好在我胡虏也撞过了,难道还怕那些氐寇不成吗?巴蜀小贼,有何可惧啊?因此才主动出列,请求担任先锋。

  周访自然不允,只是好言抚慰——先锋重任,岂可轻授于一个自己瞧不大上的外将啊?于是最终任命杨虎领军先行,自统主力继之,而只交予高乐半个营,命其西出,以为疑兵。

  华廷给了汉中军两个旅的编制,其实尚不满编——周访可不象苏峻,什么阿猫阿狗都肯招募为卒,他吸收关中军的经验,只选精锐,而沙汰老弱去屯垦或充辅军——两名旅帅一任周访长子周抚,一任降将杨虎。

  杨虎本是宛城流贼王如部将,王如失败后,从巴人李运、王建返归故乡,并且成为王建的女婿。梁州刺史张光受参军晋邈的挑唆,先纳李运、王建而复杀害之,夺其财货,杨虎因此复反,与杨难敌联兵击败张光。杨难敌就此窃据汉中,杨虎被迫南投巴氐,复北还驱逐杨难敌,遂被李雄任命为汉中太守。

  杨虎在汉中经营数年,颇得人望,而且他除了一次听从成都之命,北上河池援救杨难敌外,基本上没跟关中晋军起过什么冲突,反倒时常通过郁翎等商人往关中倒卖粮草,以换取武器装备,倒是颇济了一时之急。其后周访杀入汉中,施计擒获杨虎,杨虎本与李雄不大和睦,就此跪地请降,并且设计叫开了南郑城门,导致成军全线溃败。周访因此上奏长安行台,称杨虎反正有功,可赎前罪,请求嘉奖之。

  至于如今的华廷任命杨虎为旅帅,其实也有监护和拮抗周访之意。周士达人老成精,自然不会不知,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位杨旅帅给架空了,能够直接调动的也不过就一个不满编的营,两千余人而已。考虑到杨虎对巴中的地形比较熟悉,便即此以两千军为先锋,沿宕渠水而南,前去夺取巴中郡的汉昌县。

  从汉中盆地向西南方向挺进,入梓潼郡五百里地,即可进入成都平原,但问题是这条道儿实在太难走了,且有天险剑阁横亘其间,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相反南下巴中,虽然威胁不到巴氐的腹心要害,道路亦同样难行,却终究途中既无剑阁,且有宕渠水可以分担一部分粮秣运力,进兵会比较轻松一些。

  而且若入汉昌,其南方和西方的山势相对平缓一些,也方便华军做更大范围的机动。

  杨虎奉命先行,十日后,即于汉昌县北遭遇成军,乃是大成中领军李琀——即李雄二哥李荡的长子、李班的长兄——所部五千兵马。杨虎与李琀激战两日,不能突破,等到周访主力到来,便禀报说:“李琀庸碌之将,然其部颇骁勇,人亦过我两倍,是以难克……”

  周访命杨虎明日再去与李琀见阵,他则攀到附近山上,观看战况,以谋良策。结果这第三天还是不分胜负,双方各抛下百余具尸体而退。杨虎归营后,周访就说了:“前在汉中与氐贼战,便知其少号令、无阵列,徒恃个人之勇,有若流贼一般,今日观之,毫无进益。唯此处道路险狭,我军难以排布,彼可恃其所长,以是难克——并非杨将军之过。”

  汉中军的主体,乃是周访带来的荆州兵,尤其是荆州北部出身的士卒,个人素质其实并不怎么好,若论起山地作战的能力来,汉中本地人十分,巴氐九分,蜀人六分,荆北人只有四分而已……倘若阵而后战,在周士达的组织和调遣下,一千汉中军可以完败三倍以上的成军;但若战场狭窄,徒恃个人武勇,双方实力比就将将拉平了。

  于是周访便命其次子周光挑选三百擅长爬山的老卒,西逾山后二十里,抄至汉昌县侧面,多布旌帜,佯装攻城。李琀闻讯大惊,果然被迫匆忙回师,杨虎从后追杀,大败成军。随即将汉昌城团团包围起来,李琀之弟李稚从阆中赶来救援,亦为周光所阻,不能近城。

  周访这第二个儿子,在原本历史上就是一员猛将,据说他年仅十一岁,往见王敦,王敦问他:“贵郡(寻阳)未有将,谁可用者?”周光当即拍胸脯,说:“明公既然不耻下问,窃谓无过于我!”王敦竟然真的就任命周光做宁远将军、寻阳太守了。

  ——这事儿其实不老靠谱的,再怎么将门世家、天赋异秉,哪有十一岁小孩儿能够出任一郡之守的道理啊?

  周访虽然跟王敦不对付,但在他死后,周抚兄弟无所依靠,也只得去依附了王敦,并从之谋叛。周光时率寻阳兵千人去求见王敦,王敦已死,其侄王应不使见,周光就此瞧出端倪,乃对其兄周抚说:“王公已死,阿兄何为与钱凤做贼?”遂捕钱凤诣阙,得以将功赎罪。其后他又随温峤平定苏峻之乱,颇立功勋。

  在这条时间线上,如今周光也就半大孩子,年方十七,竟能将数百兵恃险,便悍阻李稚,使不得进。于是围攻十余日后,汉昌城陷,李琀破围而走,为周光半途截获。周抚复追李稚,破之于安汉以北,亦生擒之。

  败报传至成都,李雄大惊——他确实误判了局势,以为华军将从东北方向杀来,因此遣李寿护守剑阁,可是没想到巴中先期遇警——好在李班、任回也已经从南方赶回来了,于是急命二将去守阆中,以阻华军……

第十三章 河北之战

  河北战场上,祖逖命祖济西去屯驻山麓,以防上党军出白陉掩袭自军之后,随即身将主力自朝歌北上,浩浩荡荡杀向荡阴而来。

  别命卫策率军东出取内黄,据黄池。

  粮秣物资自洛阳源源不断地运抵前线,因为整个河内郡和汲郡南部已下,乃可通过黄河以舟船运粮,自棘津附近入运河,仍屯枋头。今冬气候难得的暖和,黄河竟未封冻,大大减轻了华军的后勤压力。

  且说祖逖围住了荡阴县,卫策进攻内黄县,两县守军都不过数千而已,在华军的猛攻之下,城壁很快就被打破,守将或降或逃。

  祖逖攻破荡阴后,便即北指安阳,且派邵家军西去,再占林虑;卫策既下内黄,又东入顿丘郡,以期将羯赵布置在黄河中游的堡垒与其本部隔断。

  战争开始了还不到半个月,张宾所谋划三道防线的最南方一道,已然支离残破。但这也是无法可想的事情,终究华军来得太快,来势太猛,羯赵方面虽有图上计划,其实还并没有来得及把南线真正架构起来。

  好在蘷安得到襄国方面的急诏后,不敢稍有耽搁,即将上党、乐平两郡防守事务全都交给了支屈六,自率两万兵马,东出太行,以归河北。

  上党军分为三路,蘷安率主力出滏口陉,随自涉县南下临漳——赵国仍称之为邺,晋方则为避司马邺讳而改名,华朝因之——一部由西夷中郎将王胜统领,出白陉,谋断华军后路;另一部由尹农统领,向北方绕出井陉。

  因为太行诸陉实在太不好走啦,通过兵马越多,速度便愈迟缓,而石勒的诏命十万火急送至,蘷安又事先得到了张宾的提醒,实在不敢轻慢,这才被迫分道而行。

  且说王胜出白陉后,便即直面祖济所设营垒。祖楚重此前冒进而败,遭到祖逖的申斥,几乎被枭首辕门,因此一门心思要杀敌建功,以赎前愆,乃当道而守,奋勇杀敌。王胜攻打一日,不能寸进,己军反倒伤亡颇重,只得暂且退入山中。

  反正蘷将军吩咐过了,你就是去捡漏的,倘若敌方已有防备,没必要硬攻,免得白白伤损士卒。如今敌众我寡,咱们可实在是败不起了呀。

  王胜因此伪败,却于山中设伏,以诱祖济来追。这若是换了半个月前的祖楚重,说不定就上当了,但此前既吃一堑,又岂能不长一智,用兵变得稳重一些啊?乃自归垒而不肯逐,王胜只得退回上党,复自滏口陉出,去追赶蘷安。

  蘷安才到临漳,就听说荡阴失陷、安阳被围的消息。诸将都请求去救安阳,蘷安却不许;复请求放弃临漳而退守三台,蘷安仍旧不许。

  他对诸将说:“天王及太傅传书,谋划得甚是妥当。今贼众我寡,若与之相争一城一地,我必无胜算,若唯退守,恐怕亦不能久持。乃当将守御事交与别军,我则游击策应,以觇贼薄弱处,力求一击奏功……”

  如今国家在河北,就咱们这一支可以调用的机动兵力了,又怎么能够去跟华军打阵地战甚至于防守战呢?一旦咱们被咬住,华军留下一部监视,主力便可肆无忌惮地蹂躏各城,乃至于直取襄国啦!

  于是在临漳歇兵三日,调集物资,随即潜经长乐而向内黄。卫策方下繁阳,闻报急忙西行救援,却被蘷安假意攻城,其实于城东设伏,杀了华军一个措手不及。卫策退兵十里,整军想要再战时,却传报羯军已释内黄之围,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卫策被迫仍守内黄,而将战况传报给祖逖知道。祖逖见报不禁颔首,说:“此为应对之正法也,羯中有人啊。”

  根据卫策的禀报,上党军总数在一万上下——估计还不是全部——倘若这么一支机动兵力在河北大平原上往来策应,必然使得祖军不敢分兵;而若不分兵以扩大战果,唯自一道北进,则通路狭窄,又易被羯军扰其粮道……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由此可见,羯人所能够拿得出手来抵御华军的,也就这一支上党军了,若能重挫之,进路便可无忧;到时候哪怕祖逖绕过几座城池,直逼至襄国城下,危险系数也不算很大了吧。

  因此祖逖继续围困安阳,却先不奋力攻打,而是分兵东取长乐县,然后在长乐、安阳附近,到处寻找上党军的踪迹,寻机摧破之。双方就这么着纠缠了小半个月,其间华军两次与上党军遭遇,勉强杀个平手,但不等各部齐聚合围,蘷安却又匆匆脱离接触,飘然逸去……

  祖逖在河内战场上也是跟蘷安打过交道的,深知此将之能,非其他羯将可比,对此不禁慨叹道:“石勒之下,唯蘷安也,此人不除,赵终不亡啊!”

  只得暂时不管蘷安,全力攻打安阳三日,将城池攻克,略加休整后,乃北驻临漳,以迫三台。

  不过另一方面,蘷安却也不大好受。此际王胜、尹农等部尽皆赶来,上党军聚合,将近两万之众,但因为前一段时间反复机动,以避免被华军一口咬住,导致士卒普遍疲累,战斗力直线下滑。一旦华军攻克三台,复循漳水东进,便可以夺取整个魏郡,到时候上党军不可能再在魏郡内部机动啦,被迫要逃向漳水以北,可运作的空间将更被压缩……

  蘷安不禁琢磨,我要不要干脆找个地方好好休整十天半月的,然后全力出击,以攻华军啊?对方尚不到我军两倍之数——因为有部分扫荡周边城池——只要指挥得法,将士用命,未必没有取胜的机会。而且只要打得够快,不等各部华军合围,便先摧破其半,这战局就还有转机。

  但此举确实冒险,况且也不符合襄国方面预设的战略方针,我该不该这么办呢?

  正在反复筹思,忽然部曲来报:“太傅奉诏监军,已至辕门了!”

  张宾前一阵子一直在襄国辅佐石勒,调派各地兵马,层层设防,封堵华军。间中石勒问他:“在太傅看来,蘷将军是祖士稚的对手么?”

  张宾回答道:“蘷将军国家上将,随陛下南北征战,勇而知机,且得军心,臣以为,其才实在裴、祖之上……”他当然不能直接跟石勒说打不过啦,未免太堕自家威风,但随即就话锋一转:

  “奈何其部终寡,上党军未必适应平原作战,战马亦嫌少,且祖士稚有河南、河内为依托,粮秣不缺,必致士气大盛,恐怕蘷将军只能牵绊之,而不能挫败之。当此时也,唯出诡谋,或可得胜,然蘷将军于奇略并非所长啊,就中分寸,颇难把控……”

  听张宾说到诡谋,石勒就问了:“则若以孔苌易蘷安,可乎?”

  张宾摇头道:“孔将军擅长诡道,然过于轻脱,当此重任,不如蘷将军。”顿了一顿,便道:“不如臣南下监军,为蘷将军谋划。”

  所以等到战略部署得差不多了,张孟孙便即持节而出,离开襄国,来至蘷安军中。

  ……

  祖逖激战于河北之时,裴该在洛阳,也谋划趁机全取并州,到时候可以从侧翼策应祖士稚。

  原计划命甄随率一旅进驻河内,寻机突破太行陉,同时刘央从太原东进,两道夹击的。可是计划尚未拟就,便传来了北方遇警的消息——拓跋诸部汇聚平城,似有南下侵扰的企图。

  且说此前裴该遣使盛乐,封拜拓跋贺傉为代王,因为途远难至,拓跋方面抢先得着了消息。“女国使”祁氏乃召各部大人计议,说咱们要不要跟新的中原朝廷联手呢?

  拓跋头自然是力主其议的,但却遭到了很多部族首领的反对。主要是此前郁律南下大败,丢了整整二十万牛羊,导致各部饥馁,这一个冬天过得是艰难无比。原指望趁着石虎南侵的机会,派几个依附部族去占占便宜,打打草谷,主力则东进以援宇文,以抢掠慕容部,谁想所得甚少,完全入不敷出。

  南下的多是铁弗等依附部族,原本郁律攻赵之时,征兵征粮就少得其力,所以受灾不深,没有多少奋战求活的动力,所以拖拖拉拉的,且一听说续咸以上党降晋,便即主动退回。各部大人原想着逼迫这些依附部族吐出些战利品来,分润一二,但人家基本上毫无所得,你想榨也没有借口啊。

  至于东行之军,被刘琨遣温峤说退,收了宇文部的贡奉却不给办事儿,这就已经使拓跋、宇文间的关系产生了深刻的裂隙啦。宇文部这几年受慕容部压逼,本来就势弱力蹙,拿不出多少东西来,半数以上都是空头承诺,希望贵部去慕容那儿抢夺……而既然贵部稍战即退了,那除了先期贡奉的一点儿牛羊物资外,别想让我们再多出一个大子儿!

  本来所得就不多,偏偏事后祁氏拿走了大头,光留下点儿残渣给别部,根本都不够塞牙缝儿的。

  基于拓跋的游牧部族联合体属性,其架构是以盛乐的单于廷为核心,逐渐向外层辐射,有若一圆。圆心部分,自然是拓跋本部,即力微的子孙,最显贵者为猗迤(祁氏之夫)后人;边缘部分,则是铁弗、降胡等依附部族。

  其实数量最大的,还是圆心与边缘之间,很多部族归附已久,早已融入了这个联合体大家庭,也以拓跋自居了——虽然品类繁杂,很多从根子上就不算是东胡—鲜卑种。这些部族因为郁律战败,和其后的拓跋内乱,受到损失最大,偏偏去冬又没能得着什么实利,则再不出去抢一票,那估计就只能各部相残,才有望苟活下去啦!

  由此各部大人纷纷表示,我等本从晋朔,先单于是受晋廷之封,怎么能够一转眼就改从了华呢?还不如趁着华使未到之时,先全力南下新兴、太原,抢夺些人口、土地、物资,然后再坐下来跟华人谈条件为好啊。

  祁氏尚在犹疑——她根本上缺乏先代猗卢、郁律等人的进取心,只求维持现状——然而突然间,得着密报,说郁律尚有二子藏匿在贺兰部中。祁氏大惊,急忙遣人去向贺兰蔼头讨要,蔼头老实回复,说一子已为裴氏接走,一子我交给了拓跋头……

  拓跋头谄事祁氏,又擅长跟中原人打交道,这段时间是风光无限啊,自然引发了各部大人的嫉恨,就此挖掘其隐秘,把郁律二子的事儿趁着这个接骨眼儿上,给揭了出来。

  祁氏勃然大怒,便唤拓跋头来责问,拓跋头跪地敷衍道:“小人本欲取二子来,奉献给么敦,奈何已先被晋人取去了翳槐,小人唯得什翼犍,因此恐么敦震怒责罚,不敢遽献……本欲先向晋人索得翳槐,一并献上,实在不是刻意要欺瞒么敦啊!小人忠诚于么敦,绝无异心,还望么敦宽恕……”

  当即命人将拓跋什翼犍抱来,不过是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罢了。祁氏欲杀什翼犍,其末子纥那劝说道:“左右不过一个奶娃儿,懂得什么?即便长成,也不可能威胁到阿哥的单于之位。孩儿正好无子,么敦不如将此儿交予我做假子吧。”

  祁氏训诫他道:“我还望百年之后,汝能辅佐汝阿哥,使这一系永坐单于之位,又岂能如此天真?向使郁律杀汝兄弟,又何能有今日啊?以此类推,岂可不预加防范?”

  纥那撇嘴道:“大哥(普修)为苍天收去,郁律因此继任单于,两家无仇,何故要杀我兄弟?倒是么敦既杀郁律,复杀其子,仇怨因此而深,翳槐见在中原,将来多半会回来报仇,么敦不担心在外之孤,反害怕掌中之婴不成么?”

  祁氏怒斥道:“在外之孤也要杀,掌中之婴亦留他不得!”还是下令把什翼犍抱出帐外,给活活地摔死了。

  不数日,华使抵达盛乐宣命,祁氏加以盛情款待,遂于宴间,问起了拓跋翳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