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严律其实已经不太能记起薛清极那把剑的样子了, 更别说是在这臭味十足的临河路上感受到古剑的气息。
严律皱皱鼻子点了根烟:“就这破地儿你还能感觉到?”
“冲云就和你的刀一样,跟的时间久了,总会有些感觉。”薛清极道, “我本以为当年它已断在境外境夹缝收拢的那一刹,但肖家那孩子说它剑身虽有划痕,却并未折断损坏。”
严律在薛清极死后曾疯了似的扒开四周的尸体雪堆寻找他那把剑,后来赶到的修士和妖族将他拉开时, 都说冲云大概已折断, 或被境外境中的气流绞碎,散落在了战场,即使找到也很难重铸。
就像只剩半个残尸的薛清极一样回不来了。
但那时严律始终觉得剑还在, 薛清极没死, 他俩还有个很不像样的约定,他身上还留着他的魂契, 这人怎么可能就没了,剑怎么可能会丢了。
等后来他终于接受薛清极是真的死了的事实, 但依旧找那把剑很长一段时间。
那会儿他庆幸剑是死物,活物都是要离开他的, 只有死物可以留下。
可惜当时战场混乱, 一直到照真和印山鸣都死了,战场已彻底消失,严律也没能找到。
现在薛清极和他的剑一起回来了。
严律的眸光略柔和了些:“照真和印山鸣当年也算是没多余操那份儿心。”
薛清极反应了一下, 才明白严律这话说的是什么。
当年他刚拿到冲云时兴冲冲地奔去弥弥山给妖皇显摆, 又说起铸剑用的材料是师兄师父挑选来的,严律听到后笑得够呛, 嘲讽照真和印山鸣分明是仙门修士,却操着凡人家里长辈儿的闲心。
那会儿妖皇还颇为没心没肺, 说修士寿数再好不过数百年,剑却是朝着用上千年都不坏的劲儿铸造的,到时候陪葬都要带着剑下去。
开玩笑的话转瞬成了落下的雷击,劈了严律这么多年。
薛清极要再开口,却感觉周遭气氛骤然一变。
原本死寂一片的临江路口忽有风起,扫起街面浮尘落叶,扯动路边草木,拍打着沿街建筑,发出呜咽风声。
邪风夹杂着落叶尘土没头没脑地打着转四处冲撞,将守在周围的妖族和仙门修士吹得莫名心慌。
沙尘飞扬着刮过严律和薛清极,将两人的发丝吹得凌乱,但二者眸光沉稳,转瞬间剑光伴随着灵火迸出,原本逐渐凶猛的风势被硬生生截断,急急四散奔开,扑向四方。
但隋辨立下的呼应阵如虚空兜头罩下了玻璃罩,将这忽起的杂风尘土全部封死。
脏污的旋风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好似知道大事不妙,凶狠地又冲撞了几回,屏障巍然不动。
听得一声“起阵”,几道灵光窜出,仙门中闪出数十人,各自手中或提以灵力催动的露营灯,或手持符纸,隔一段便落下一符。
仙门弟子脚下每走一步便落下一步的草木灰,数十人从不同方位汇向位于临江路中间地带的仟百嘉影剧院,以脚印、符和灵力牵起一根根阵中线。
几十人同时行动,却几乎没有任何响动。
天色未明,几十人无法完全看清四周,全凭耳中挂着的蓝牙耳机里传来的隋辨的指示行走停顿。
薛清极轻咦一声,转头看了眼隋辨。
“怎么?”严律以为哪里不妥。
薛清极低声道:“这阵很笨,以前大多都是各地散修或刚入门的修士才用。”
严律:“……”
薛清极又道:“但是无奈之举。如今灵气凋敝,修士大多灵力不足,资质平庸,想要一个稳固的阵,自然只能以人数来凑。这阵虽笨,想起却并不容易,需要参与列阵的每一个修士都能走对方位,每一步之间距离固定,落下的符上赋予的灵力也要稳定,但凡有一人走错,或在起阵时走神,阵都无法成的。”
“你还对阵有这么多研究?”严律道,“我记得你在六峰的时候,除了修剑之外,这些统统都是半桶水,照真都忍不住跟我抱怨过。”
薛清极嗔怒地瞥他一眼:“你的记性怎么总是该灵的地方不灵?”顿了顿,又道,“是师兄教我的。”
印山鸣出身阵法世家,无论印家还是仙门,千年前的在布阵这块儿都极其复杂难懂,对布阵者和参阵者都有极高的要求,不然当年三大阵也不会精挑细选出人来共铸,甚至还要借助妖的能力。
千年前的阵修也大多不屑耐心培养资质平庸的学生,很有些“没天赋就早放弃”的意思。
印山鸣是个例外,他自己虽然天赋惊人,能主持建立三大阵,但却始终认为阵法应当化简,即便不简化,也应该要有让普通修士使用的机会,否则不仅在传承上会出岔子,也违背了修士一切术法都为了庇护生灵的理念。
因此印山鸣从可以下山开始就四处游历,记录了许多各地小世家和散修之间常用的简易阵,这些阵虽不被阵修大家看在眼里,他却一一记下,回来琢磨钻研,将许多仙门复杂的阵做了简化后,再教授出去。
薛清极是个除了剑之外对别的都不大开窍的,印山鸣一有想法就把他拖过来一通教。
按这位师兄的说法就是——“你要是能明白,那大部分修士就都能听明白了。”
这话很有些欠揍,但从印山鸣嘴里说出来,薛清极竟然耐着性子没给他一拳。
因为师兄是真的就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出身世家,却是六峰上除了照真外,唯一一个不把薛清极出身当回事儿的人。
隋辨现在用的这阵也是其一。
时光流转,当年复杂的阵法大多已埋进时间长河无影无踪,断绝传承,而印山鸣改过的阵却留了下来。
“停!”紧盯着平板上数十象征着修士的红点的隋辨一声令下,“起!”
几十位修士同时放下符纸灵灯,盘腿而坐,或掐诀或闭目,催动灵力。
各色不同气息的灵力顺着草木灰编织成的阵符灌入,如若有人从高处俯视,定会瞧见沿河路中心好似被一道道光带串起,编织成了一个复杂繁琐的小阵。
灵光汇聚于中心,董老太太猛然起身,手中拿着董鹿曾用过的家传长鞭,在四周方位依次甩过。
听得“啪啪”几声破空之响,四周散乱的气息顿时一凝。
邪风好像被拦腰截断,忽然停下,半空中的灰尘和垃圾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地上阵的灵光拔起,董鹿甩出的小金碗盘旋而上,正浮在仟百嘉上空,将拔起的灵光凝聚在顶端,一个以法器、符、阵和灵灯共同组成的仙门净化阵形成了。
隋辨自己起的和大阵呼应的阵早已立好,又要指挥这边儿,这会儿终于送了口气儿:“严哥,妖的禁锢——”
夜空中传来一声兽鸣。
随即,四方陆续传来呼应声,各族兽鸣并不相同,却都能听懂。
青娅和黄德柱上前几步,额头双手上不知何时已用朱砂画了古朴的各族兽纹,伴随着各处兽鸣,所有妖族的双眼瞬间显出竖瞳。
黄德柱咬破双手掌心,按在地上,血混着朱砂抹下,坎精的灵力灌入,地下好像有一头头小兽钻来窜去,奔着四方游走,地表随着这奔走而起伏,和另外几处守着的坎精相连接,围住了仟百嘉后,几个坎精额间朱砂兽纹浮起层层微光。
其余各族在兽鸣过后立即配合坎精挖出的地下通道灌入灵力,黑夜周兽纹闪烁,妖族特有的野性灵力顿时将仙门先竖起的中心阵包裹。
青娅竖瞳未收,开口时还能瞧见口中兽牙:“禁锢已成。”
“好,”隋辨擦了擦汗,“现在可以进了,问题是谁先进这能拍鬼片儿似的电影院儿……”
严律的手机适时震动了一声,来电却是陌生号码。
薛清极打眼一扫,眸色微沉,轻声道:“与之前仙门给我的孟德辰的联系方式是同一个。”
他向来过目不忘,绝不会记错。
董老太太和佘龙等人立刻看了过来。
严律咬上烟,半眯起眼接听电话:“老孟。”
“妖皇。”电话那头传来孟德辰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但却一扫平时面对严律和老堂街时的抵触,竟是笑呵呵的,“来蛟固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修士和妖族的而耳力都很不错,孟德辰的声音一响起,四周立即紧绷起来。
严律脸色未变,朝着仟百嘉迈开步子,另一只手上,刀已化出。
薛清极并不开口,只和严律并肩走向仟百嘉,随手一抬,兜里一把剑飞出,轻巧地落在掌中。
董四喜点燃了烟袋锅子,一手还提着长鞭,她年纪大了后略微弓着的身体显得有些瘦小,身后拖着的长鞭灵光却并不柔弱。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严律咬着烟道,“大胡和老邹难道没跟你说我要来吗?”
身后,佘龙和董鹿紧随而上,各家的法器和符纸都已寄出,灵力运作,仙门与老堂街都已紧绷神经。
孟德辰的声音在话筒中传来:“他们来我这儿做客,妖皇来这儿又要做什么呢?”
“来拿东西。”严律走过妖设下的禁锢,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将身后的人和妖都挡下,自己径直走进仙门设立起的中心阵,“我的人,有把剑在你那儿,我得拿回来哄他。”
薛清极侧目过来,眼里带着点儿笑意看向严律。
妖皇挡的姿势只挡掉了身后一帮妖和修士,对小仙童来说却没什么成效,他将严律握刀的手按下,施施然地继续跟上。
身后一帮人先是听见妖皇那句“我的人”跟“哄他”,还没反应过来,又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疯子”和妖皇一道跨进第一道阵里,即便是大敌当前,也纷纷傻了眼。
钱家管事儿的开口:“那个啥……”
老太太道:“别问!”
彚子族长:“小龙啊,姨多嘴问一句……”
佘龙道:“别多嘴。”
电话那头孟德辰呵呵笑了几声:“剑?哦,我知道了,这剑很多年前见过,原本的主人,我也见过。他陨落的那天,妖皇在哪里呢?”
严律心里咯噔一声,这话里的意味几乎已不需要多想。
胸腔之中烧起一团怒火,直顶在嗓子眼儿,令严律的声音也跟着沉下来:“孟德辰……虚乾!你敢为了长生,把生灵性命当成跳板苟活到今天!”
“妖皇,你寿数漫长,自然不知道他人疾苦。”孟德辰道,“何况你弑神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上神抚养教导的恩情啊。”
锥心之言令严律浑身巨震,薛清极离得最近,闻言眸中冷意浮起。
四周早已在到来时就已落下掩饰用的“一叶障”,薛清极不再犹豫,劈手几道剑光射出,直奔已近在眼前的仟百嘉大门。
剑光飞奔而出,如流行坠下。
却在没入大门的瞬间被一张漆黑大口吞噬!
一头三度融合的畸形孽灵好似自笼中脱逃的野兽般钻出,不等众人反应,便见原本安静的仟百嘉内爆发出一阵几乎令人耳膜刺穿的哭嚎。
百孽哀嚎万鬼同泣,几乎刹那间就要将人的心神吞没。
不过眨眼间,仟百嘉便如同落进水里的一颗泡腾片,周遭滚滚地爆出肉眼可见的浑浊孽气,无数头孽灵涌出,炸裂般扩散,直接顶上了第一道由仙门坐阵的中心阵!
哪怕隔着阵,身后的小辈儿们也下意识捂住了双耳,亦有当即便捂住胸口和脑袋的,双腿发软,几乎坐倒在地。
隋辨最开始的担忧成了真,孟德辰,不,虚乾从一开始得知事情败露,就已不打算再束缚住此地的混乱的气息。
第一道阵内很快便被迷雾般污浊的孽气遮蔽,严律和薛清极的身影瞬间没入其中。
“鬼哭孽嚎,定神!”董老太太厉声道,一甩长鞭,便见一道灵力飞起,击打在悬浮在空中的小金碗上,“绝不可让这种级别的孽灵扩散,伤及无辜!”
小金碗被灵力击打,发出一声震动魂魄的震鸣。
妖与修士顿时灵台一清,混沌的视线也终于明朗,见一白色身影窜起,电光般几个纵跃,竟直接将几头三级孽灵踩落。
浑浊孽气中爆发出数道剑光,稳稳递在白色身影之下,令其跳跃腾挪更加从容。
中心阵外的人和妖这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头与古籍中所载的上古巨狼有八分相似的大妖——或者说古籍上记载的巨兽是照着这大妖的模样所画。
别说是仙门修士,即便是老堂街的妖也有许多是头一次见到严律原身,不由都仰头惊愕。
巨兽并不受那些孽气干扰,踩在一道剑光之上,发出一声兽嗥。
阵中孽灵怨鬼登时溃散小半,又见其中剑光浮动,撕碎了雾霾般的孽气,露出仟百嘉门前伫立着的身影。
薛清极一手持剑,另一手掐剑诀,在门前轻轻一点。
他动作虽轻,剑光却格外凶狠,在半空中调转矛头,一个猛子全部扎进了原本就已破败的大门。
这一击仿佛捅穿了与阴间的那层窗户纸,滚滚孽气涌出,烟雾中无数厉鬼冤魂扭曲的脸,混杂着曾在此地黑诊所被堕的婴儿的哭啼和尖锐的嚎叫,直扑第一道中心阵的多方阵脚。
坐阵的修士们还未喘口气儿,便眼瞧着心魔般的一张张扭曲面孔扑在眼前。
那已经算不上是人脸,有的腐烂出白骨,有的狰狞扭曲,还有的浑身遍布烧痕,幽怨哀愁地发出叹息。
仙门的人不约而同都想起四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那些殒命其中的同道。
老太太脸色一白,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董鹿扯了一把,这才回神儿,心里暗叫不好,这净地或许比他们想的还要复杂,竟如同梦孽一般能掌握各人心中的弱点。
就像是为了映照她的想法,坐阵的修士中有人神情巨变,一个不经意便心神动摇,再回神时已来不及了,“哇”地吐出血水,孽气瞬间找到出口,立即侵扰了对方神魂——
第一道中心阵被撕破!
这阵就和薛清极说的一样,需要所有坐阵的人共同集中精力才能成型,此刻一个漏洞连带着其他人受损,纷纷被阵破时的冲击击倒。
钱氏的几个弟子尚未呼喊,孽灵就已奔来。
但想象中的袭击却并未到来,几道兽影挡来,数声兽嗥在四周响起,与严律的兽嗥共鸣。
蛇影穿梭,地中钻出数头小兽,亦有浑身鳞甲背生长刺的兽类冲来。
虚空中几个古族妖族的兽纹图腾无声浮起,硬生生再次将孽灵怨鬼扣下。
“禁锢!”几个世家管事儿的满头大汗,脸上却浮起些许感叹,“幸好幸好!”
还未说完,后脖领子便被一抓拎起,一头两眼冒着绿光的狼一样的妖族嘴里吐出女声:“别幸好了,快再稳定中心阵,妖的禁锢不如仙门的灵力能净化这帮秽物!”
“你是——”世家弟子回过神儿,“哦,青娅,不,青娅小姐,青娅族长!”
青娅将人向身后一甩,问道:“隋辨呢?!”
四下里修士与妖已混作一团,以前多觉得这些妖的原身吓人,从没想到会有看着就觉得安心许多的时候。
一条浑身鳞甲与巨蟒十分相似的妖缠绕盘起,等禁锢起效后才迅速推开,再落地时已成了佘龙的模样,被他护在身后的隋辨还盘腿坐在原地,守着与大阵相关联的呼应阵,浑身冷汗涔涔:“快,立即重建中心阵,切断扩散出来的孽气和仟百嘉之间的联系!”
“说得轻巧!”董鹿一手端着纸器化出的枪,扫射在中心阵和禁锢衔接间隙出来的孽灵,“怎么重建?”
“需要有人在里边儿稳定四处阵脚,稳定后立刻顶上——”
话音刚落,见已被黑雾笼罩的仟百嘉中灵力涌动。
混乱中听得一声“去!”
数道剑光自黑雾中飞出,急速扎向第一道中心阵松动的几处阵脚。
最开始吐血的那个修士此刻已无力起身,那地方破损也最严重,几个修士和妖族扑上前数次都被孽气逼退,再要前冲之时,一把实体的剑飞来,深深扎进那处阵脚。
剑一落进地中,便向四周扩散出大片灵光,仙门灵力特有的净化之效十分明显,一头孽灵被当头对穿,瞬间融化。
“对,对!我就是这意思!”隋辨大喜,“年儿,你可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快快快,去个人坐阵!”
他喊得声嘶力竭,位于黑雾暴风中心的薛清极在听到“蛔虫”俩字儿时嘴角一抽,好悬没立即收回长剑。
董鹿顾不得其他,对老太太说了一声“姥姥,我来”,娇小灵动的身形一闪,飞扑上前坐在阵脚。
中心阵瞬间稳固,仙门灵力再次在阵中流转,成功切断了仟百嘉这个源头,将扩散的孽灵硬生生夹在了中心阵和妖族的禁锢之中。
灵力凝成的剑气散去,只有那把实体的剑还插在地上,稳定阵脚。
周围有世家子认出这剑,不由惊道:“是薛叔的剑!”
“国祥……”钱家管事儿的看了一眼,面色动容,事到如今,薛国祥和唐姨的死状已经说明了两人到底是为何而死,钱家管事儿叹道,“好!今天薛家两口子也到场了!”
说罢,抬眼看向阵中,见浓雾中青年依旧立在其中,一手握着唐芽的剑,神色平淡地扫视四周,时不时抬头观瞧半空中的妖皇。
钱家管事儿转头吼道:“老太太,薛小年到底去哪儿了,这人又究竟是谁?”
董老太太见董鹿无恙,这才呼出口气儿,掀起眼皮道:“他和薛小年本就是一人,我懒得跟你解释,论辈分儿,咱们都得喊一声祖宗!”
那边儿严律化成人身,看着薛清极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别人肚里的蛔虫?”
薛清极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起先一愣:“妖皇这话怎么有些酸溜溜的?”
“你听错了。”妖皇大人面不改色地胡诌。
薛清极也不点破,只回头看了眼远处的隋辨,又看了看头顶的中心阵,忽然叹了口气。
“并非是了解隋家这孩子,只是了解师兄。”薛清极道,“他那时教我这些,我总还是听进去一些,他曾说普通修士所用的阵法符术,最好要有更稳妥的后路,因此常在授课时将补救的方法反复提起。”
严律了然,对底层的修士来说,容错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天资过人的修士固然厉害,但能劳动仙门出手的大多都是动静较大的祸患,平时小范围或者小苗头的祸事,大多其实都是游走四方的普通修士发现的。
印山鸣认为这些修士更需要这些有效又能方便弥补的手段,因此才会有这种后手。
严律看着四周平定下来的阵脚,轻声道:“千年了,他留下的东西一直在捞着修士生灵。”
这座印山鸣留下的起阵方式的中心阵下,已爆发过一波的孽气被截断大半,再没有了刚才的凶猛势头,在仙门流转稳定的灵力下极其缓慢地消融起来。
这消融的速度堪比蜗牛过马路,但到底是真的有成效。
薛清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恢复如初:“进去吧,但此地有异,绝不可被牵着鼻子走。”
阵外,董老太太也已做好准备,一步踏入阵中:“二位,不如也带上我,这影院我来过几次,内部情况我比较清楚。”
严律看看董四喜,又看看薛清极,心里有些犹豫。
董四喜年纪已大,而薛清极身体的情况他也清楚,这两人进入一看就有问题的仟百嘉,严律实在无法放心。
薛清极看出他的想法,抬手握住他的右手,低声道:“四十年前她的孩子就葬身在此,已成执念,你劝不了的。至于我,剑在里边,自然是要亲自去拿。”他目光落在严律脸上,又道,“我要跟你一道进去。”
前半截还有点儿劝人的样子,后半句竟然又显出了点儿骨子里的固执。
严律被他握上手的时候心里就一哆嗦了一下,剩下的话自然也咽回肚子,眉头微皱:“别逞强,遇事儿缩我后头。”
薛清极刚要说“知道了”,就听身后传来一排“知道了”。
扭头一看,佘龙和隋辨带着一帮妖和修士眼巴巴地站在身后,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严律揉了揉额头,“把青娅分你们的妖族饰品带上,拿东西安魂定神。”
说罢,长刀化出,凌厉强劲的灵力已冲开仟嘉桦的大门。
“进!”
董老太太一抬手,身后几个仙门弟子立即甩出数道灵符,将眼前照亮。
和想象中满是孽灵的内部不同,大厅中空空荡荡。
仟百嘉是很早之前建成的,格局和现在的影院不相同,一层大厅以前是售票厅,整个一层都没有放映室,全都在二楼上去的地方。
地板甚至都还用以前的水磨石地板铺成,昏暗中打眼扫过,虽然已看不出当年大火残留的痕迹,但一进入其中,仍能感觉到那种诡异的窒息感。
董四喜喃喃道:“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还是当年……”
“严哥,”孙化玉甩出一道符,“你们看那边儿!”
符掠过,带起一片明光。
前方水磨石地面上躺着一具尸体,从轮廓来看,是一个已经显出一半原身的妖。
严律呼吸一滞,听到旁边儿佘龙和黄德柱的声音都哆嗦起来:“难道是……”
后半句没说完,严律就已经跃了过去。
离得略近了些,就可以看出这妖身形并不像是赤尾,严律心头先是一松,继而将尸体翻了过来。
这一翻不要紧,只感觉手上尸体的分量特别轻巧,他一扒拉,这“尸体”竟然松垮垮地散开了。
哪是一具尸体,分明是一层妖族的皮!
“我的妈,”隋辨两腿一软,挂在了佘龙身上,“我的姥姥!”
佘龙一手拽着他,伸脖子一瞧,惊呼道:“封天纵!”
地上的皮囊还能分辨出不少特征,正是封天纵的模样,但这人整个内里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外壳,孽化的痕迹还残留其上。
“他怎么这样了?”黄德柱问。
“他‘羽化’了。”薛清极走到严律身边儿,用剑尖挑着那皮看了看,眼中闪过厌恶,“就和那个在医院里差点成型的散修一样。”
董老太太立即意识到:“都绷紧了!这地方已经有孵化出来的怨神了!”
进门的小辈儿们立刻神经绷紧,捏着符纸法器四处乱看。
忽然听到空荡荡的仟百嘉电影院里响起一阵鼓点声。
这声音不大,但每一声都好像打在众人耳中。
“在二楼,”董老太太道,“那里有个放映室!”
眼前一花,严律已率先跃起,在空中几个纵跃来到了二楼,循声找到了放映室,听得其中似乎正在播放着电影。
一个已经废弃了几十年的影剧院,竟然放起了电影。
严律眉头紧锁,两手举起灵力,才谨慎地放在门把手上,“咯吱”一声拉开了这沉重破旧的放映室的门。
随即定格在了原地。
随后追上来的小辈儿们要上前,被薛清极抬手拦住。
剑修提剑过去,站在严律身边儿向里看。
门内,已经落后了的大荧幕上正播放着一部有些眼熟的影视剧,薛清极辨认了一下,竟然是那部让他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的《仙侠传奇之剑修无敌》。
只是屏幕上的剑修的脸十分模糊,另一侧的妖也眉目不明。
荧幕上的剑修一开始还按照薛清极记忆里的剧情在动,但画面几次晃动,就见那剑修落了下来,掉落在地的尸体竟然只有半边儿。
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严律脑中当年的记忆猛然浮现。
“定神。”薛清极声音沉稳,眸色却已掀起怒意——虚乾很知道如何激起严律心里的杂念,就是用他当年的死。
荧幕上光线打在室内,严律和薛清极这才发现,这可容纳一百来号人的放映室内,竟然座无虚席。
即便门已被打开,在座的“观众”都没有反应。
他们专注地看着荧幕,悄无声息。
严律深呼一口气,努力不去看荧幕上的后续,对薛清极使了个眼色,自己率先走进去。
薛清极随后进入,仔细看了看座位上的“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儿,紧急对到了门口的董四喜等人做了个“别动”的手势,又轻轻指了指四周的“观众”。
众人这才看清,在座的每一个“人”,身体都与座椅融为一体。
他们甚至已没有了“人”的模样,有的还勉强看得出是妖,已出了大半原身,但照旧与座椅长在了一起,浑身出现孽化,却偏偏成了个硬壳,上边儿还有道道龟裂出的裂缝。
这里每一个,都和楼下的封天纵、医院的散修一样,是怨神的“蛹”。
严律在这其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这气味钻进他的鼻腔,扎进他的脑子。
他顺着那味道找过去,心脏跳的像是要破腔而出。
咚咚,咚咚。
他来到了第一排的正中间,荧幕的亮光正好是最亮的一幕——剑修坠落在雪地中,白雪覆盖了他的身体。
刺目的白色打在第一排正中间的那张脸上。
咚咚,咚咚。
即便已显出原身,即便已发生孽化,即便皮肤已半边龟裂,严律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胡旭杰。
他壮硕的身体塞在影院的椅子里,垂着头,口中不断流出浑浊的液体,孽化出的秽肢和椅子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