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严律在脑内急速搜索对当年事情的任何相关记忆。
“当时是得知那边儿有怨神活动, 消息递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就在老堂街,”严律思索道,“老棉说消息含糊, 不打算让我跑一趟,他先去查查,但死了许多妖和普通人是事实,消息虽然不清楚, 可描述中的现象确实和怨神相似, 我怕他应付不过来,所以走了一趟。”
薛清极问道:“你们见到怨神了?”
严律摇头:“屁都没有。”
董老太太:“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当时仙门先到一步, 确实有异常的孽灵活动痕迹, 当时卷进去了很多普通人,有当街发疯开车连撞了好几个人最后自己也死了的, 还有一声不吭放火烧了整栋楼的,已经超过了低级孽灵的影响能力, 二度、三度融合的孽灵又一贯只爱直接袭击活物,当时的场面更像是有神智的秽物屠杀过后做出的伪装。”
光是听这个形容, 薛清极就理解了严律为什么会果断选择跟着老棉一起出活儿。
确实很像是有脑子的怨神的行为。
董老太太又说:“调查的时候虽然没找到怨神, 但一直都有零星线索,我和老棉顺着查的时候被引进了怨灵地,全都陷进去了。”
“之前我听您说过, ”隋辨接腔, “严哥破了怨灵地后身体受损严重,已经丧失了反应能力, 不得已您和老棉只能将他先安排在安全的地方,再赶回蛟固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严律差了半步没捂住他的嘴, 被这小子一家伙全秃噜出来,当即下意识看向薛清极。
薛清极眉头一皱,目光闪电般看向隋辨:“受损严重?”继而猛地转向严律,“有多严重?”
严律刚说了句“也就是点儿皮肉伤”,老太太就咬着烟嘴儿道:“当时虽然没有真遇着怨神,但那怨灵地也很凶险,孽气、煞气等异气混杂,灵气也掺杂其间,大量融合程度极高的孽灵徘徊,基本就是个死地,还有许多没有散去的生灵魂魄残留,为了让他们还有投胎的机会,所以严哥破怨灵地的时候不敢直接下死手,反倒遭到反噬,怨灵地被破时多种气流和孽灵四散,他已被反噬又要捞人,所以来不及闪避,吃了大亏。”
严律发现这屋里要捂的嘴实在捂不过来,讪讪地松开隋辨,后者被松开后连滚带爬地跑到不会被波及的小角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薛清极并未说话,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平静而缓慢地敲了几下。
这动作严律莫名有点儿眼熟,随后想起千年前这人就有这么个小习惯——他动杀意之前如果是坐着的,总喜欢这么敲两下手上的剑。
现在因为趁手的冲云不在,所以他基本没再做过这动作。
严律当即狡辩:“我真记不太清了。”
“那也正常,”老太太这回倒是没拆他台,竟然点了点头,继而道,“你那会儿浑身都快没好肉了,直接人事不省,我跟老棉爬出来的时候还剩一口气儿,看到你差点儿当场把这口气儿咽了。”
这种多种混杂气造成的气流和境外境内情况有些相似,但对当年能独自破了弥弥山境外境的严律来说本来也不是不能做到全身而退。
但当时情况复杂,且严律身体也大不如前,多方因素综合之下,严律能保住陷进怨灵地的其他修士和妖已属不易。
薛清极这才想起之前在地铁上,严律曾跟他提过自己当时因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在修养,之后便打岔糊弄过去了。
原来就是这么个“问题”和“修养”。
严律见他不再开口,竟然比他当场发火还要吓人,咳嗽一声:“之前你问起来,我不是不跟你说——”
“那是什么呢?”薛清极笑着侧头看他。
严律被这毫不及眼底的笑噎了下。
薛清极又道:“你担心什么?我也不会发什么疯,已过去了几十年,你该折腾的一个不落,我是参与不进去了,跟我说不说也没什么不同。”
这语气轻飘飘的,但看严律的眼神儿却跟好像恨不得碾死他。
他到底难改性格里的执拗,无法弥补千年时间里自己的缺位,薛清极打心底恼怒。
严律不知道自己的心虚有何而来,但虚得很彻底,顿时不吭声了。
一扭头,瞧见屋里董鹿隋辨连带老太太,三双眼睛瞪得溜圆,不可思议又稀奇异常地盯着他。
严律不耐烦:“看个屁啊?”
老太太悠悠道:“是啊。”
严律:“……”
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那会儿你没法挪动,我和老棉也元气大伤,再赶去蛟固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事情太多,我也从没怀疑过当时那些事儿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一回想,当年要不是咱们都被困在怨灵地,蛟固未必会那么惨烈。”
“这么一说,”严律皱眉,“我后来再去现场看时,发现那地方基本没什么魂魄残留。”
薛清极:“当时为何没人怀疑?”
老太太道:“当时死里逃生出来的几个世家子弟告诉我,建筑内孽灵太多,解决过后修士们差不多已没有力气了,大火烧起来时梦孽留下的困境还没消散,他们被困在火中错失了逃走的机会,等于是被活活烧死在里头,怨气太重招来了四周零散的孽灵,将魂魄吞噬干净了。”
蛟固和求鲤江相似,虽然有大阵庇护,但这些年来阵已残缺不堪,四下都有孽灵。
四十年前跟着严律出活儿的偏偏是老棉和老佘,那会儿虺族还没聚起来,能配合前往蛟固的妖也不多,压根没能调动大阵的力量,单凭也已衰败的孟氏,没能保下所有人也并不稀奇。
老太太说到这里,剧烈咳嗽了几声,董鹿慌忙帮着拍后背,又喂她吃下孙化玉开的一些药。
严律看向她,老太太摆摆手:“也怪我,我女儿女婿死在里头烧成了两捧灰,对我的打击太大,根本没心思深究这件事儿。现在想起来才觉得蹊跷,严哥,你不觉得咱们像是被调开了吗?”
严律想明白了董四喜说这事儿的意思:“能调动我、老棉和你的东西,现在确实也只剩下怨神了。当时我以为那个所谓的怨神并不存在,但现在快活丸都已经搞出来了,千年前的东西又出来,怨神再造出来也未必不可能,只是和我们这些走到陌路的修士与妖一样,都不如当年了。”
所以才只放出了一个,也就是这一个就足以调走严律,因为知道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调走我们,”严律猛然想到,“是为了让我们管不了蛟固的事儿!”
薛清极冷冷道:“万一不止呢?如果你当时没有尽力保下所有人,如果老棉和董四喜全部折在了怨灵地呢?”
董老太太略一思索,不由毛骨悚然:“那仙门就暂时没了掌事儿,老堂街也必定陷入混乱。”
“仙门可以继任掌事儿的人不多,你死了,严律手臂上术的解法和稳固之法没有传下来要怎么办?”薛清极道,“你的女儿应当也颇有资质吧?所以她去了蛟固,就不得不死在那里,这样就暂时断绝了仙门继任的人的最好选择,如果你已提前将术告知了她,这样也能保证最后的知情者不存在了。”
董老太太脸色发白,女儿女婿是她一辈子的伤痛:“确实,我当时有意选小安继任,并非为了血缘,而是她那辈儿里就她一个出挑的,和严哥关系也好,我悉心教导就指望她能当个合格掌事儿,从小就让她出活儿,许多难办的活儿都交给她……”
她因苍老而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掩去眼里泪光。
董鹿半跪下来攥住她的手:“姥姥,这不怪你,开始修行,许多事就身不由己了。妈自己应该也是知道的,她留下的以前的手记里从来没有抱怨。”
董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长叹一声:“小安死后,我再带你时就不敢再把你那么随意地撒出去了……咱祖孙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如果你出事儿,还不如直接要了我老命。”
严律心中发冷,没想到四十年前竟然就已经遭到算计。
好狠的手段,差点儿直接就断了老堂街和仙门。
隋辨意识到问题太大:“那到底是谁?”
严律斜倚在沙发上,手指摸着自己的下巴,他脑子里转的飞快,不知为何总会想到当年被上神击落的邪修虚乾。
但这人的尸体在洞里被发现,这就证明这人即使真的和薛清极一样机缘巧合活到现在,那也应该改头换面了。
他抬起眼来:“当年的事儿,到底有没有人从中受益?”
董鹿擦了擦眼泪,明白严律说的是什么意思:“严哥你和姥姥都不在,老棉老佘也离开,那尧市和蛟固就彻底没人了,只剩孟氏还能支撑。”
“死在蛟固的修士们没有留下任何魂魄碎片,如果不是被孽灵吞噬,那结合现在的情况来看……”隋辨说了一句,不由看了眼老太太。
老太太方才的颓废苍老之意忽然一扫而光,双眼中憎恨和愤怒交织,竟然让她一口气儿顶起来,整个人仿佛被撑着支棱不少:“一口气儿抽走那么多修士的魂儿,想必做了不少的药吧?!”
隋辨心里不忍,小步凑过去,也蹲在了老太太身边儿。
老太太左手抚着董鹿的脑袋,右手按着隋辨的肩膀,像搭着俩试图安慰她的小狗。
严律道:“蛟固的事儿发生后,孟氏大换血,老孟也就是在那时候继任的。”
老太太一愣,随机道:“不错!原本轮不到他,他年幼的时候性格沉闷,资质虽不错,但心性软弱,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蛟固的事情刺激到他,以至于他性格大变,继任之后倒是能担起孟家了。”
薛清极想要再说,忽然觉得鼻中一热,鼻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他在肖家地下藏室那一同肆意胡闹,让这不大能配合得上他魂儿的身体略有些承受不了,疲倦感早已有,只是这会儿才汹涌起来。
严律被他鼻中的红色刺得眼疼,急忙伸手过去按住他额头将灵力探进去,见他还去捂鼻子,又急又怒:“你还顾你那形象有用吗?董鹿,拿点儿纸过来!”
董鹿早已扯了几张抽纸,一看那鼻血小溪似地在薛清极白皙的下巴上流淌,干脆直接拿了一整盒的抽纸给他,担忧道:“小年没事儿吧?以前也没这么爱流鼻血啊。”
隋辨神色复杂又忧愁地看着薛清极,对上了后者的目光,刚张开的嘴又被那眼神儿里的威压给按得闭上了。
“没事,”薛清极不着声色地收回瞥向隋辨的目光,“只是有些累了,头疼。”
董四喜沉默地看他片刻,并未多说,只道:“你和严律现在仙门休息,事情虽紧,但也不能打草惊蛇,肖氏我已派人盯着,严哥给的视频我也看过了,大胡和邹兴发的踪迹监控应该是拍不到了,但我已交代下去,凡出尧市的路口都有仙门和老堂街盯着一一盘查,不如就在这儿等结果。”
严律看了眼手机,佘龙在看到胡旭杰的信后打了几个电话他没接,发信息来只说了一句“找到他,我要揍死他”后就没了动静,除此之外就暂时没有别的消息,老堂街应该也在连轴转。
“也行,”严律等薛清极擦干净脸上的血污才站起身,“找个安静些的房间,顺便拿点儿吃的。”
董鹿应声出门为两人安排。
临出门前,董老太太在背后喊住严律:“严哥,大胡……我看也是差不多了,救得了就全力救,要真走到最差的地步,你要怎么办?”
最差的地步,大概是孽化到了最终阶段,甚至可能成为怨神。
薛清极侧头看了眼严律,见他眸色深深,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无需担忧,我来解决。”
屋内沉默几秒,严律冷沉的声音响起:“不,我来。”
严律抬起眼,眸中仍有痛色,但已不再动摇:“到了那一步,我来亲手送他走。”
“妖皇……严哥,”董老太太面露不忍,“仙门也可以帮忙,你不必——”
严律摇摇头:“我既然没法儿救他,就由我替他结束一切。我知道他是什么想法,我年轻不懂事儿的时候,也只希望能死在亲近的人的手里。”
薛清极唇瓣轻微抖了下,缓缓抿起。
妖皇是生死之外的特例,他肩负不起周围人和妖的生的时候,就决定肩负起他们的“死”。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也算有始有终。
他活到现在,唯一一次希望自己的性命被别人背起来,是交给了薛清极。
但薛清极却无法办到。
仙门的房间空出来的不多了,并不是全都有人入住,相反,大部分人手都撒了出去,只有轮班回来短暂的休息时间才住。
但也就是因为回来的人倒头就睡,下一批回来继续用,以至于收拾干净的休息室不多。
董鹿勉强找了一个最里间的,简单收拾了一下招呼严律和薛清极休息,又去食堂打了两三道菜几个菜角上来,这才静悄悄离开。
门一关上,只剩严律和薛清极两个,气氛就猛地松了下来。
严律苦笑道:“这丫头,连客气客气找两个房间都不讲究了。”
“有何讲究,”薛清极鼻血还在流,暂时还吃不下东西,“即便是两间房,我也还是要去找你的。”
这话直白又有点儿烫人,严律愣了下,不由笑了:“也是,我现在还真放不下你了。”
薛清极把纸巾缠绕在指头上抵在鼻下,鼻头发红,使得他笑起来是蛊惑人心,等严律被晃了下眼后,他又拿起一个菜角:“吃了,别剩下。”
“……”妖皇认命地拿起一个嚼了几口,坐在沙发上拍拍自己腿,“过来,我再给你镇抚一下。”
小仙童略有些犹豫,等严律狐疑地看他,他才开口:“你手上都是油。”
“那你自己躺床上休息,”严律没好气儿道,“老子这大油爪配不上您这仙人脑门儿。”
躺在枕头上的滋味,当然比不上躺在爱人腿上的感觉。
薛清极几乎不需要多想就无视了严律的“油爪”,过去躺在沙发上,脑袋枕在严律的腿上。
严律心里憋笑憋的难受,拿湿巾把手擦了一遍儿,才在从“上刑场”的表情里松弛下来的薛清极的注视下捂住他的眼睛:“你虽然睡不着,但好歹休息会儿。”
薛清极感觉到眼前被一片温热的昏暗覆盖,严律的灵力灌入,他的鼻血也慢慢止住。
这屋子的确十分安静,窗外暮色四合,逐渐沉入夜色。
一整天并未怎么耗费力气,但或许是心理上的疲惫更累人,严律原本是指望薛清极能睡一会儿的,但不知怎么着自己却稀里糊涂地眯了一觉。
从薛清极回来开始,严律的梦就逐渐和以前的记忆挂上了钩。
当年上神在他眉间一点,消散前最后留下的最后一个术令他不再久记会使他痛苦的记忆,那时他的刀捅穿了上神的胸膛,上神的神魂四散前已知道严律要承担的“赐福”是什么,利用最后的力气庇佑他一程。
但不知为何,对薛清极的记忆却保留了许多,以至于千年后都没有彻底忘记。
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他始终都在看着那些转世,对记忆一直有所刺激。另一部分原因,严律后知后觉地明白,因为那些记忆并非全都痛苦,相反,薛清极本身对他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人。
以至于他的回归好似一个破冰点,砸碎封固严律记忆的冰面,以他为中心,相关联的记忆逐渐碎片化地出现。
他在梦里想起自己化出原身,用被上神以神力加固过的兽牙咬碎了上神已污浊的魂魄碎片,以免其外泄污染更多生灵。
后来孤独地活了一段时间,一度想要了结自己,自然都失败了。于是四处干架成了他最后的指望,他希望能出现个什么很厉害的怪物,把他给杀了,结束这漫无止境的生命。
没想到怪物竟是他自己,一路打打杀杀,回过神儿来已经坐拥弥弥山,脑袋上被安了“妖皇”这么个称呼。
哦,严律想,原来自己从得到“长生”的那一天起就在送身边的人走了。
第一个送走的是上神,后边儿是上神以前收养的灵兽散妖,再后来就太多了。
他在梦里急速掠过那些模糊的脸,最后定格在一张显出兽瞳和蛇牙的苍白的脸上。
周围是大雪枯草,孽灵怨神的嘶吼尖叫在梦中清晰无比,他冲过去拽住那妖歪倒的身体,那妖的头一扭,折在脖子上,只剩半拉皮连接着脑袋和脖颈。
严律想起来了,这张脸是钺戎。
弥弥山被袭,他喝了对妖来说致命的毒酒,尚未排出恢复,钺戎撑着他从山上冲出,浑身伤痕。
刚来到山下还未松口气儿,却听得有人斯文地喊了声:“妖皇?”
钺戎和严律一同回头,见一白衣修士站在一棵树后看过来,等看清严律的状态,那修士笑了,点点头:“真的是,妖皇确实厉害,这样都没能完全丧失行动能力——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身体。”
他身后钻出两头怨神和数只孽灵,钺戎大惊,严律强撑身体推开他,要他立刻去仙门求援,随即化出原身与怨神缠斗在一起。
那时他身体已不听使唤,缠斗时脑子也不算清晰,已记不清打了多久,只记得兽嗥震裂四周积雪。
两头怨神收那白衣修士的控制,与寻常怨神不同,略显呆板,能力似乎也低一些,严律的兽性已被激起,原身和人身交叠穿插,利爪和长刀带起灵火爆燃。
那修士显然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此力量,脸上露出渴望与愤恨多种神色,被严律一击得手划破胸膛,从空中跌入雪堆,重伤无法动弹。
严律要再追,却见他接了几个手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转过头去,放心不下严律的钺戎杀了回来,替在毒酒作用下感知混乱的严律挡下了怨神劈下的一爪。
严律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钺戎一张嘴,吐出几口血水,他已说不出话,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对严律道:“阿兄快走。”
白衣修士趁这一个空挡遁地而走,四周怨神一个被严律斩杀,另一个也随着他的离开消失。
严律回过神儿来,扑上去捞钺戎,才发现他的脖子已经断了。
不能回撤弥弥山,严律背着钺戎的身体朝前走,体内毒素发作到了顶点,他起先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踉跄着脆倒在了雪堆里。
背上的钺戎压在他身上,严律在混沌间又听到那“滴答滴答”的水声。
他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头疼和窒息同时压下,严律大口喘气儿,一只手伸来摸了摸他的脸,摸到一手冷汗,顿了顿,抱住了他。
“你做噩梦了。”薛清极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很轻,却很清晰,很真实,“醒了,严律,醒了。”
严律捂住自己双眼,混乱地低吼道:“把水龙头关上,漏水声音烦死了!”
薛清极愣了下,停顿片刻,却并未反驳,而是吻了吻他的脸颊,说了声“好”,随即站起身真的去了一趟洗手间。
严律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神智回笼,见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是夜色人间,哪儿有什么水声。
薛清极从洗手间里出来,站在光线昏暗的屋里看着他,平静道:“我已经关上了。”
区区六个字,严律不知为何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崩溃。
他终于意识到困扰自己许多年的声音是什么,右臂疼得厉害,他无法抬起,只能用左手捂着眼道:“……没水龙头什么事儿是吧?”
薛清极没有回答。
严律笑了一声:“是我有毛病了,那不是水声,是钺戎的血从我后背滴下来的声音,是你们的血滴下来的声音。”
薛清极只停顿了一秒,便明白了一切。
他只知道钺戎战死,严律说过钺戎的脑袋被砍掉,他后来回弥弥山时特地补全了才埋葬。
原来不仅如此。
毒没有要了严律的命,但却让他四肢麻痹了很久无法挪动,他趴在雪堆里很久,钺戎的尸体在他的后背上,血从脖颈流出,滴落在他耳边。
他清醒地听着那声音,直到钺戎的尸体被大雪冻上。
略缓过来的严律再奔去大阵找薛清极时,又目睹了薛清极被空间罅隙夹碎了半个身体,亲手接住他的残尸。
血一直在滴,滴了上千年。
他当年在同一天内送走了钺戎,送走了薛清极,又送走了弥弥山大半的妖,送走了太多太多。
现在,他或许要亲手送走胡旭杰了。
上神的“赐福”真是挑了最让人无法承受的力量。
上天赐予他漫长的寿命与强健的体格,却又给他柔软的内心。
让他千岁长生,却又让他身边的人与妖接连离去。
让他强悍卓群,却又让他孑然一身,形单影吊。
薛清极只觉得眼眶酸痛,他无法克制地蹲下身,搂住严律,将他按在自己怀里,压抑着声音道:“忘了吧。”
他有生之年从未想过这些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都忘了吧,钺戎,弥弥山,六峰,死去的人和妖,还有……”还有谁?他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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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律浑身颤了颤,猛地反手搂紧他,好像唯恐忘记怀里的人是谁,他狠摇了一下头:“不会忘。”
薛清极闭了闭眼:“我恨那个给了你这长生的神。”
这语气很像是走在路上绊倒石头摔了一跤,竟然对一块儿石头发起了脾气。
严律低声道:“别恨,没有祂,我不会遇到你。”
这长生有千般不是,但没有这长生,他俩根本没有遇到的可能。
像用欢快节奏唱的一首苦涩的歌。
薛清极抓着严律的后背,感觉到他呼吸的起伏,好似海浪带着他飘在这尘世的海上。
“我小的时候,没有上六峰的时候,”薛清极说,“很怕世上一辈子都不会有爱我的人,但你出现了。”他顿了顿,又道,“采药人误入山中,遇到山神,山神爱他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痛苦。对不起,但我又希望你忘不了我。”
严律的精神逐渐在薛清极的呢喃耳语中稳定下来,他感觉到脖颈皮肤的湿意,他的小仙童竟然又哭了。
妖皇以为是自己这骤然崩溃的样子让他不知所措,才会胡言乱语,他竟然也胡乱地安抚:“怕什么。”
严律道:“我活的很长,很久,所以即使你寿数已尽,你已经不在了,这世上依旧有人爱你,十年,百年,千年。我将会是一块儿活着的你的墓碑。”
永远都会刻着你的名字。
他觉察到薛清极身体的颤抖,但却真实的让他心安。
手机在桌子上震了震,屏幕上亮起一条信息。
严律搂着薛清极,伸手拿过来看了一眼,随即愣了愣。
薛清极以为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魇,抬头要说话,却瞧见严律皱眉将手机翻转过来,举到他面前。
信息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以及一个标点符号——“蛟固、”
发信人:封天纵。
“封?”薛清极蹙眉,“翅族那个?”
“不,”严律道,“这标点符号乱用的妖,我身边儿只有一个,大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