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1)

凑合活 三碗过岗 7084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75章

  老太太这话说完, 严律便感到身侧薛清极的身体顿了顿,看向他的目光有如实质,小刀拉肉似的令他汗毛倒竖。

  严律没想到董四喜会忽然说起这个, 他之前对薛清极说这条胳膊时,只说明了是为了留下薛清极在他身上的魂契,其他的都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后来也鲜少再提起。

  不等他开口, 便感觉到自己搭在沙发上的右臂被人拉起, 薛清极低声道:“‘拖死’是什么意思?你之前只对我说过会偶尔酸痛,难道又是骗我?”

  他说的声音轻柔温和,攥着严律手腕的力气却凶狠异常, 好像恨不得把他这爪子给拽掉。

  “你没事儿怎么想起来说这有的没的, 咸吃萝卜淡操心!”严律对老太太急声道,继而又转过头来, 不知为何有点儿心虚,耐着性子说, “你听她胡咧咧,是有点儿小毛病, 但我受得了。她那是年纪大了, 喜欢夸大其词,我要是能死,早千百年前就蹬腿儿归西了!”

  妖皇也不知道是妖的缘故还是其他, 说的愈发不像人话, 一着急就喜欢胡扯些别的,毫不知道自己在朝薛清极的心窝上捅刀。

  薛清极懒得听他狡辩, 目光扫向盘腿坐在沙发上的老太太,不顾周围还有他人, 连声追问:“你能解此术?若解开,他这手臂是否还能恢复如常?”

  这仙门之术只在历代掌事儿的之间相传,他并不了解,之前还以为是和魂契相同,非要时间够久才能慢慢消散,但看董四喜的意思,巩固这术需要仙门来做,但不巩固,这术也并非就能轻易拔除的。

  老太太半闭着眼,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您是仙门出身,应当比我这小辈儿更明白术法运行的道理。这就跟小汽车一样,想要运作起来总是要消耗点儿什么,以前灵气充足的时候是消耗外界灵气,现在外界不足,当然就要消耗别的了,怎么可能恢复如常?总要付出代价的。”

  薛清极心里其实早有猜测,但被证实,还是心中一痛。

  老太太不给严律争辩的机会,已又说道:“解术倒是简单,只要妖皇愿意,我现在就能解除。”

  既然已经知道这术还是早点解开的好,薛清极脱口道:“当然——”

  “行了,”严律的声音沉下来,打断两人对话,“我知道了,回头再说。”

  妖皇虽然脸臭嘴损,但极少有对自己人疾言厉色的时候,不仅是董鹿和胡旭杰,就连老太太都是一顿。

  薛清极没想到严律是这么个反应,瞧见老太太习以为常的表情,薛清极明白过来,这种话老太太提过无数次,但严律都没有同意。

  他其实早就清楚这东西是可以解掉的,只是没有选择这条道。

  因为这云纹圈住的是千年前薛清极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儿联系。

  千年前自己欢天喜地在严律胳膊上落下魂契时的样子浮现,当年的他在今天给了现在的他一记无比沉重的回旋击。

  薛清极紧抿嘴唇,攥着严律胳膊的手起先松了松,但随即握得更紧,像是要将其融进自己的掌心。

  严律感觉到薛清极指尖的一点儿冷,紧皱的眉头微松,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挠了一下薛清极的手背,并不在意他像抓着个浮木似地抓着自己的手腕。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严律对老太太道,“但手长在我身上,我自己清楚。”

  和臭脸的妖比起来,更让人害怕的是旁边儿还坐着个低气压的人。

  董鹿和胡旭杰从这一来一往几句话里琢磨出了个大概,却偏偏不敢吭声,缩在角落里挨着屋里窒息的压力。

  老太太掀起眼皮看看严律和薛清极,口气软和道:“我还不是操心你,别的不说,术法留下的痕迹已经越来越多,你难道不觉得你像去给每个新手纹身师学徒练手用的猪皮?”

  “我就算是成了块儿雕花萝卜都不用你管!”严律不耐烦道。

  “我活到现在,老伙计们死的不剩几个,我感觉我也快了。”老太太不跟他计较,对董鹿挥挥手,让她去找孙化玉过来,“仙门虽然对掌事儿的筛选严格,但也未必个个儿都没有私心,要是再出来几个拿着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杂碎,你要怎么处理?你现在心愿已了,死人都能让你等活过来了,不如趁机把此事儿了了,以后这个术,也就没有传下去的必要了。”

  严律的脸色冷了下来,薛清极一愣,从老太太这话里听出一丝不对,正要发问,董鹿已经带着孙化玉回来了,连带着回来的还有之前在负一层的隋辨。

  隋辨低声安慰了孙化玉几句,便揉着红肿的眼睛和胡旭杰站到一出,胡旭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单薄的小身板儿拍的直晃悠。

  有段时间没见到这个小医修,严律差点儿没认出来。

  孙化玉显然是已经撕心裂肺地哭过一场,进门说话时声音很沙哑,双眼红肿脸色蜡黄,但整个人的气质比起之前在小堃村时要沉稳数倍,眼神坚毅,似是整个人都沉淀下来。

  只是这种沉淀实在痛彻心扉,以至于这孩子的步伐还带着抹不去的沉重。

  “严哥,年儿,”孙化玉哑声道,举起手里的文件夹,“对不住,去找资料找了一会儿,我们这边资料没来得及整理,有点儿乱,刚才我又翻了翻。”

  严律和薛清极站起身,看着他点了个头,孙化玉对薛清极轻声道:“刚才没来得及道谢。”

  薛清极略愣了愣,才想起这是说之前老孙死前被孽气折磨,他为其暂时镇抚的事儿,点了个头算是回答。

  严律没提老孙的事情,只低声问:“还行么?不然东西搁这儿,我们自个儿看。”

  “我爸他们留下的东西,我最熟悉。”孙化玉一抹脸,沉声,“没事儿,我知道什么是要紧的,就算是为了我爸和其他人,我也能行。”

  老太太的眉眼中带出些许不忍与怜爱,但没再多说,只招呼董鹿隋辨等人将桌上的东西腾开。

  孙化玉将这几天孙氏的检查记录和仙门近期的一些推测记录一一拿出,摆在桌上。

  “其实我们查出来的东西并不算多,”孙化玉指着几份资料,“一方面是快活丸的成分问题,另一方面是服用者的反应问题,我们一开始认为副作用的强烈与否是和服药多少有关,但现在看来,应该是和服用者本身的各方面素质有关。”

  孙化玉用笔将几处有用且已确认的信息标好,方便严律等人看。

  和严律以及老堂街最开始的猜想差不多,仙门这边对服用者的反应程度也给出了几个大差不差的划分。

  至于承受能力,则是根据老孙死前的推测重新判定,大致是和服药者本身的身体素质、修为灵力、魂体强健与否三个方面有关。

  孙化玉道:“我认为应该还和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关,我想了想,之前异化的那些服药者并不是同时异化,有的是撑了一段时间,抵抗不过才长出秽肢的。”

  “从修行的逻辑来说,精神刺激会影响到神魂,而魂稳不稳则会影响寄生的速度,”董鹿思索,“这么想的话,是有些道理。”

  严律想起封天纵起初是没有异化太多的,但后边儿挨了邹兴发一掌后,就跟热油里落了水珠似的一下炸了。

  这难道也是刺激?

  封天纵都敢私下做快活丸生意了,他有这么脆弱?

  “另外就是我们查了快活丸的成分,”孙化玉继续道,“但因为这东西我们不敢多沾,所以到现在也只知道是有孽气和魂魄碎片掺杂,另外还有一点儿非常少但不知道是什么的成分,我看不像杂质,近期打算剥离出来单独检测。”

  薛清极道:“当年的淬魂,本就是由孽灵和生魂组成。但我觉得快活丸似乎经过了改良。”

  “您那个年代我虽然不清楚具体模样,但灵气应该远比现在充沛的多,”老太太抽着烟袋,边想边慢慢道,“如果是改良,那也合理,这就跟我们把一些以前流传下来的仙术改进一样,用现代手段辅助,弥补不足的灵气。”

  “但具体是改了哪儿呢?”隋辨出声问道,“或者说,要满足现在的快活丸的制作条件,都需要什么?”

  严律看着手里仙门的资料,刚想伸手去摸根烟点上,抬手却发现薛清极竟然还握着他的手腕。

  他想事儿的时候没察觉,这会儿才意识到两人从刚才就没分开手,薛清极半垂着眼,即便是严律看他也不收手,倔得像是年少时学古字那会儿学不会就往死里学的模样。

  严律原本想抽回手,但一想到薛清极学古字时候的事儿,就想到藏在他兜里自己握着他手写的字条,心里就软了下来。

  自从薛清极回来,他的记性就被迫好起来了,实在是很折磨妖。

  被控住了右手,严律只能用左手十分别扭地从右裤兜里掏出烟来咬上,看着桌案上仙门的资料,道:“别的我目前不清楚,但妖这边已经确定了,封天纵掺和进了快活丸的制作过程,应该负责其中一个环节。”

  “翅族?”董鹿眼神一凛,“难道是和天赋的能力有关?”

  严律:“我也是这么想的,翅族能将孽灵的孽核从体内剥离,只是这百余年能灵活使用这份儿天赋的翅族已经不多了,封天纵倒算是一个。”

  薛清极在医院门口接到严律时已经听他提起过,这时已经理清了思路:“这倒是的确快捷了些,直接将孽核剥出,感觉上就已经是个半成品的快活丸了。”

  今天格外安静的胡旭杰终于开口:“等会儿,啥玩意儿?这到底是怎么做的?难道让人活生生吃下孽核吗?”

  “不,人体无法直接承受孽核,哪怕是妖也未必能受得了,”严律沉声道,“我想,应当是让孽灵吞下生灵魂魄,在还未完全融合的时候剥离孽核,这样这个核上就有了生魂的魂魄残留,就好像是过浓的药剂里添了另一个缓冲成分。”

  孙化玉最先明白过来:“我懂了!这有了生灵之魂的孽核无法直接使用,所以需要与其他粘合剂一样的成分一同炼制,这就是快活丸了,将这玩意儿再给下一个人服用,这个人的身上就同时具有了孽灵、生魂和二者的灵力,所以许多服用者的灵力才得到暴涨!”

  老太太幽幽道:“凡造孽气寄生的人,哪怕是死了都能活过来,虽然只是一具躯壳,但看起来也像是能‘活死人肉白骨’似的,难怪吃了这玩意儿个顶个儿的活蹦乱跳。”

  几个小辈儿登时胃里翻江倒海,这确实和直接生吞了孽灵以及自己的同类没有区别。

  “对了,还有一条,”孙化玉一想到自己手里捏过这种东西就忍不住恶心,强忍着又说,“我怀疑这些药可能还有质量等级之分。”

  严律终于扭曲着姿势摸到了自己的打火机,点着烟:“封天纵拿出去兜售的药是最劣等的,听说更好的他自己留着吃。所谓‘更好的’我有两个猜想,一个是以有修为的生魂制成的,另一个则是以服用许多快活丸却仍能保证体内平衡的生灵之魂制成的。”

  “说不准是都有呢?”薛清极笑了笑,只是笑意并不及眼底,“前者不必多说,后者更是极妙——这人体内早已容纳了许多灵力孽气,却还能活着,这岂非意味着魂体强悍?这样的魂大概也很适合入药。哦,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筛选‘药材’。”

  隋辨脸色煞白:“这不就和那个什么一样么……以前听说的,一些动物饲料其实是用淘汰下来的同类做成的……”

  这比喻令人毛骨悚然,胡旭杰干呕了一声。

  孙化玉皱眉:“那最开始孽化的那个散修又算是怎么回事儿?”

  “你是说跟蚕蛹似的挂在墙上那个?”严律愣了愣,想起之前薛清极和自己的描述,不由看向对方,正对上剑修看来的目光,“我没直接面对,你亲自动的手,难道真的像怨神?”

  薛清极也不能完全吃准,沉吟道:“我虽然不能完全确认,但当年大批怨神雨后春笋般冒出,与那帮用了淬魂的疯子搅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不也怀疑过怨神是可以生造出来的么?”

  严律想起当年惨烈的场景,脸色更难看。

  老太太道:“我很小的时候跟着我师父遇到过一次怨神,仙门派出了大量人手,算上散修得有百来号人,才将那邪门东西围困斩杀,就一头就差点儿把我们玩儿死。”

  “以前十几个怨神纠集一处,便可屠城,现在灵气枯竭的一大好处,大概就是这东西也很难形成了。”薛清极冷声道,“我总觉得今天遇到的那个‘蚕蛹’似的东西,似乎是缺少些什么,或者说形成条件不足,所以其中东西才未能脱出。”

  严律道:“别说缺少什么,单说这人到底是得到了什么才能成了那鬼样子。”他顿了顿,沉声,“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吃了快活丸……如果真跟快活丸有关,那当年淬魂的效果应该也是这样,难道当年那些怨神是因为淬魂形成的?”

  后半句是对薛清极说的。

  “那时我们只是怀疑可以‘造神’,却并没有相关佐证,也没有亲眼见过那些东西成型。”薛清极眸中冷意闪过,“当年我和师兄前往求鲤江检查有异动的大阵,遇袭反击,本已占了上风,要不是怨神纠集成群进攻,又怎么会令阵眼松动,以至招来境外境。”

  老太太反应三秒,猛然起身:“求鲤江的大阵?我想起来了,这事儿我听说过!”

  “姥姥?”董鹿急忙扶着她,其余人也面露疑惑。

  “三大阵落下,以三阵成一巨型阵,庇护一方平安,三阵犹如三条腿,从建成开始就基本没有过太大的挪动,”老太太道,“只有求鲤江那处例外,门内掌事儿之间流传,说千年前此阵遭到重创,阵眼受损,几近崩塌,导致周遭灵气倒转孽气四溢,草木枯死生灵离魂儿,前往维护的修士们死伤无数,后来……”

  这茬老太太从没跟小辈儿们提起过,董鹿等人都听住了。

  隋辨听得格外入神,神情竟然有些恍惚,不由追问:“后来?”

  老太太看着薛清极,叹了口气儿:“传闻当年仙门大弟子以身填阵,才算稳住了大阵,只可惜那位据说年少成名的修士却因护阵而亡,连个整尸都没找到。前辈们多以此事告诫后人,三处阵决不能轻易挪动,否则就未必能有那次的运气了。”

  “以身填阵”四字一出,屋内瞬间安静。

  说是修士,毕竟血肉之躯,入阵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必死无疑,但当年薛清极还是填进去了。

  严律压下心中绞痛,这千年他并未将这些事情对旁人提起太多,猛然从别人口中再次听到,就如同又亲眼瞧见薛清极的半个残躯从空中坠下时一样。

  “填的并非是阵,而是一道裂口。怨神与那些活死人一道袭击导致阵眼松动,招来了境外境,也就是你们现在所说的空间罅隙,大阵倒转,将空间罅隙中的上古蛮荒灵气吸入,倒灌进阵中,”薛清极澹然道,“如不制止,别说是当时在场的人,这地方恐怕都要成个凶地,到场的同门死伤过半,别无他法,我只能填进去,再由师兄将阵稳住,重新固定。”

  短短几句,已将当时的惨状重新描绘。

  老太太长叹一声:“难怪先前严律说您死于怨神围攻,难怪你们从一开始就对这药格外警惕,又对大阵十分上心……当年要没有各位,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是我们后人无能,竟没什么人再记得这些事儿了。”

  “何必说的那么高尚,我当时并未想什么后人。我上,是因为再没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在了。”薛清极半垂下眸,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又能令人窥见一丝当年大弟子的自傲,他无所谓地笑了笑,“现在想想,却觉得走运,若非让那裂缝夺走我一半的魂魄,现在又怎么会有重活的一天?”

  他抬起眼来,看向严律。

  妖皇想到他当年身死魂裂,那时的撕心裂肺就又重新清晰,忍不住狠狠抽了下自己的胳膊,却被薛清极拽着动弹不得。

  两人这较劲的举动哪怕做得再隐蔽,到底也没逃过屋内几人的眼睛。

  再想想严律这千年来都保持与仙门的联系,以及之前老太太说他“心愿已了”和“死人都能等活过来”……

  一个死了千年,一个活了千年。

  死了千年的从地狱里爬了出来,而活了千年的那个竟真的就守在他半拉残魂身边儿直到今天。

  这怎么不算两个死心眼儿?!

  严律下意识不愿再想当年的场景,挣不脱薛清极的手,便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继而道:“总而言之,如果快活丸真的能导致怨神的产生,那这事儿就更严重了。”

  “明白了,”老太太的神色显出些许不济,慢慢地又坐回原处,“总不能重蹈当年覆辙……好,我现在立刻安排下去,严查各世家的收治点是否还有类似情况,另外,小孙,你开始着准备带门内医修进行压制,手段厉害些也顾不得了,能把孽气拔除的统统拔掉。隋辨,我看阵也不能掉以轻心,总觉得其中还有蹊跷,你这几天把几处大阵再琢磨琢磨。”

  董鹿等人点头领命。

  薛清极又道:“和现在的快活丸相比,当年的淬魂似乎还有些粗糙。现在的药,减缓了服用时的痛苦,似乎有些令人成瘾,而且有了一套生产流程,相比也要有合适制作的场地,仙门与妖族不如从这几方面下手调查。”

  几人将事情理了个大概,见老太太已有些精神委顿,严律便不再逗留,他还得把事情跟老堂街那边儿交代了。

  他刚走了没几步,便感觉到握着自己手腕的薛清极的手松了。

  “你先上去,”薛清极笑道,“我去一趟洗漱间。”

  胡旭杰嘀咕道:“上厕所就上厕所,还‘洗漱间’!”

  严律给了他小腿一脚,转头看了眼薛清极:“行,你快点儿。”

  薛清极笑着点点头,目送严律带着胡旭杰变掏电话边疾步朝外走找信号,又等屋中孙化玉和隋辨前后脚离开,这才慢慢带上房门,转过头来看向老太太。

  “我有事不明,”薛清极声音温和,只是眼中并没有多少暖意,“他手臂上的仙门之术,到底对身体造成了多大负担?”

  老太太的脸上浮起些许了然笑意,对董鹿挥了挥手,小姑娘便跟薛清极打了个招呼后,转身去了更里侧的房间。

  “具体的我并不清楚,他那个狗脾气你是知道的,也不可能跟我说这些,”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薛清极和严律加起来比她十辈子的寿命都长,但某些方面在她眼里,倒没比董鹿更成熟多少,“有一回他找上我说要加固,我才知道他手臂当时因耗损过度抬不起来了。我检查了一下,这本来该是疼的事儿,但他似乎觉察不到,所以我一直在思索,他痛感迟钝也是和次术有关。”

  薛清极心中又惊又疼,想起当时在求鲤江时严律右臂就已不大能抬起,仙圣山为老棉拔孽遭到孽气反噬,右臂的恢复也比正常的左臂要慢上许多……

  山怪当时有一件事没说错,严律的右臂已经半废了。

  薛清极眸中掀起些许疯怒,又问:“这些年,仙门是否有掌事之人胁迫他?”

  老太太的表情浮起些许厌恶与愤愤,哼了一声:“说是修士,但到底是修不掉本性的凡人。威胁倒是不敢,但提点儿要他来多麻烦一些的要求……我也只是听我师父提起过,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她说着低低叹气,“我死前当然会找个最合适的人来继任,但这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已经回来了,他还放不下什么呢?”

  大雨已下了许久,似乎仍未有停止的势头。

  胡旭杰已经掏出车钥匙,撑了伞准备走进雨帘去开车,却被严律伸手拦住了。

  “钥匙给我,你去问仙门借辆车走,去看看雪花儿,”严律伸手拿走车钥匙,咬着烟对他扬扬下巴,“顺便问问那边儿,什么时候开始跟肖氏有联系的,我怎么不知道。”

  胡旭杰想想薛清极,看看严律,眼一瞥嘴一歪:“支我走就直说,谁没谈过恋爱似的,装什么装?”

  说完赶在严律一脚踹他屁股上之前窜进雨帘中:“得了,我也不开车了,附近有个地铁口,我坐地铁过去。您跟那个谁到家了跟我说声。”

  “滚吧。”严律客气地告别。

  胡旭杰走出去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喊了声:“哥。”

  严律正拿着手机给佘龙发消息,听到动静抬起头。

  大雨之中,胡旭杰半遮在伞下的面容好像有些模糊,他笑了笑,道:“我以前老担心你以后越活越凑合,现在没那么担心了。我……算了,没事儿了。”

  严律没听明白,皱起眉还要再问,见胡旭杰挥挥手,将手插在口袋里踩着地上的雨水走远了。

  车停的不远,严律站在医院门口等了一会儿,薛清极还没出来,便先去车里等。

  薛清极再出来时,严律已经坐在驾驶座上点着了烟,也跟佘龙等人联系完了。

  剑修打着一把从仙门借来的伞,穿过雨帘来,拉开副驾车门坐进来,身上沾着一股消毒水混着雨水的气味儿,令严律皱了皱鼻子。

  “怎么打的伞,你也不是拿不稳的那些傻子转世了。”严律抽出几张抽纸递给他,让薛清极擦拭肩膀上的雨水。

  薛清极接过来擦了两下,才忽然想起之前来时,严律握了握他把着伞柄的手,说了一句“握得挺稳,跟做梦似的”。

  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意思。

  是因为严律已经见过太多次他那些连伞都拿不稳的转世了。

  薛清极压下心中酸苦,笑了笑:“你那个侍从呢?”

  “别老侍从侍从的!”严律并没有开车,夹着烟摇开车窗,“我打发大胡先走了,他在这儿也不好说话。”他说完,没搭理薛清极看过来的目光,兀自道,“跟四喜聊的什么?你其实可以直接问我,她才活了多少年,知道什么。”

  妖皇和小仙童已混的太熟,乃至于一个人说要走,另一个就知道他要迈左脚还是右脚。

  薛清极并不意外,他轻笑道:“问你?你虽不至于撒谎,却总对我避重就轻。”

  严律没吭声,这倒是事实,他无话反驳。

  “好吧,妖皇让问,我倒真有要问的,”薛清极侧过头来,目光牢牢地黏在严律脸上,“你怎么还不将胳膊上这鬼东西解掉?”

  后半截儿终于再也装不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声音低下去,好似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一般凶狠。

  严律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头,手臂神展开来,露出满手臂的云纹,小臂上薛清极留下的魂契那一小片儿是干净的。

  云纹或许会覆盖他的全身,但只有这片儿总是干净的。

  严律看着自己的手臂,笑了一下:“我说过,你这魂契在你当时死后不久就开始淡了,这术没了,单方面的魂契马上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薛清极并未答话,见严律另一只手摸上小臂那处空白,两指一扫,一只小灵兽雀跃而出。

  那似狼似犬的小兽撒着欢儿,毫无犹豫地奔向薛清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抬起手来,小兽在他的指尖跳跃几下,融进他的掌心。

  严律的目光追随着那小兽落在薛清极身上,眉头微皱,眼神儿里带着些许苦恼无奈,以及些许忧愁无措:“那以后我还怎么找你呢?”

  薛清极仿佛被一把捏住了鼻腔喉头,酸苦、窒息同时涌来,半晌才说出一句:“你说过,那些转世都不是我。”

  “但看到他们,”严律说,“我会想起你,就不会忘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