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三辆车劈开雨帘, 在湿冷的街道上疾驰。
佘龙精神紧绷,想到严律和仙门联系后说的事儿,忍不住问道:“严哥, 仙门那边儿刚才怎么说?”
“好像是孙家的医院出事儿了,收治快活丸的那层出现了集体异变,但具体什么情况他们还没搞清楚,”严律开着车, 目视前方, “小仙童、呃,薛清极和老太太都已经赶过去,应该能把事态控制在医院内部, 不至于扩散。”
他平时喊小仙童喊习惯了, 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俩人关系发展, “小仙童”三个字不知道怎么着就有了点儿喊小名儿的意思,跟别人提时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佘龙当没听出来他差点儿咬舌头, 只叹口气儿:“身边儿的妖都开始出事儿了,仙门也……真不敢想, 如果是更亲近的人忽然变成了这模样我该怎么办?”
车内无人说话, 严律抽空抬眼看了看后视镜,镜中倒影出后座的胡旭杰。
胡旭杰抱着手臂靠在后座,两眼无神地看着车窗外的雨帘, 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佘龙的话, 脸色微微有些发青。
从离开城中村到现在,严律就发现这小子有点儿魂不守舍, 可能是当胸挨了封天纵一击,所以精神也不是特别好, 严律下楼时他刚送走邹兴发,竟然站在大雨里发呆。
他这模样让严律有点儿不放心,连开车都没让他开,以免分神的时候创上个什么东西。
严律嘴里咬着根没点的烟,看着后视镜里的胡旭杰:“封天纵打的是你的胸口,不是你脑子吧大胡?”
胡旭杰猛然被点了名,瞬间转过头“啊”了一声。
“严哥骂你呢,”佘龙从副驾扭头过来看他,“你怎么跟让人打傻了似的,发什么呆?不会真在思考吧,你那脑子思考得动什么,说出来让哥们分析分析。”
胡旭杰翻了白眼儿,没好气儿地骂道:“滚犊子!我就是没想到封天纵那王八蛋会变成那德行,我虽然跟他以前就不对付,但他变得都没个人模样妖模样了,心里还挺那个的。”
想起封天纵浑身秽肢、连口腔中都塞满了“羽毛”的模样,佘龙也面露不忍:“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好像是忽然异变的很严重,难道是因为断药?但他兜里不是一直都揣着药吗?”
严律心里对这茬也有疑惑,当时屋内只有他们几个,封天纵既然已算是很能承受快活丸的那批妖,那为什么又会猛地一下孽化如此严重?
要知道就算是连吃药带献祭自己给求鲤江孽灵的赵红玫,从徐盼娣的回忆里来看也是一点点孽化的。
难道真是断药?严律觉得可能性不大,他不由想起邹兴发抬手打出去的那几道灵光。
胡旭杰搓了把脸:“那谁知道。”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严律,“所有沾了药的,都会变成他那样儿吗?严哥,你不是说以前就有类似的术么,难道一直都没解决的办法?”
严律:“这东西本来就是孽灵这种秽物做成的,老棉那样的还好点儿,吃的是二手产物,正经服用了的哪个不是原本就心有妄念才吃的,这不上赶着找寄生吗?要真有化解的办法,那孽灵这东西就不会存在了。”
胡旭杰“哦”了声。
“你在担心什么?”严律掀起眼皮看着后视镜,“刚才挨了封天纵一下,身体情况怎么样?我帮你看看?”
胡旭杰拍拍胸口,并不在意:“不用,就是刚才让那孙子拍得懵了,但没大碍。哥,翅族的那帮杂碎到底关哪儿了?”
严律收回目光:“马上就到了。”
车在阴冷的雨幕中驶出市中心,不多久,停在一处少有人来的破旧工厂外。
胡旭杰隔着车窗看到站在外边儿等候的人是谁时,立即明白了严律把翅族涉事的妖关在这里的目的。
这处小玩具工厂在数年前倒闭,因为这地方之前孽气重出过不少怪事,没什么人敢接手,很久才低调转手,但一直没怎么使用,对外都是一副荒废破败的模样。
只有少数妖知道这里现在的老板是谁。
工厂紧闭的大门慢慢打开,让三辆车开进来,站在门外的高挑身影撑着一把黑伞,等严律下车后才开口道:“严哥,他们吵吵着要见封子,我嫌烦,收拾了几个。”
严律点头:“别收拾的说不了话就行,青娅,我暂时找不到别的合适的地方,先占用你这儿了。”
说话间厂房门口已经又出现了几个妖,见到严律都点了点头。
“本来就是当年你给我找的地儿,我只是用来铸造点儿小玩意儿而已,什么占不占的。”青娅还是那副半睡不醒的样子,“事已至此,嗥嗥迟早都要卷进来,还不如让族里的妖早早开了眼,省的真有沾了药的心存侥幸。”
佘龙叹道:“可不是么!你是没见到今天——”
青娅一抬手:“我不需要亲眼见到封子的模样,就能猜个大概了。”
不等胡旭杰奇怪,青娅又道:“先进去再说。”
厂房从外看不出任何异样,门把手上缠着几圈铁链,铁链尾端锁着个锈迹斑斑的大锁,看起来松松垮垮,但外人却无法打开。
立在门口的一个嗥嗥见严律点头,便仰头发出一声兽嗥。
声若猛兽,在雨中也清晰震人,厂房大门浮起一轮嗥嗥族内多用的兽纹,纹上一对儿兽眼栩栩如生,另有两只嗥嗥上前左右按住两眼,灌入灵力,厂门锁链当即松开,门缓缓张开。
“原来是选在了这儿,”胡旭杰道,“嗥嗥基本都去做生意搞钱了,一般还真想不起来他们,都快忘了青娅还有这地方了。”
佘龙拍了拍他肩膀:“走,对了,把后备箱的东西抬进来。”
厂房内部一扫外边儿的那种荒废感,墙壁以妖族法术增厚隔音,一整面墙壁都放置了铸造好的各类刀剑,也夹杂有一些其他灵器,锻造台和冶炼炉等一应俱全。
佘龙和胡旭杰都是头回来这地方,不由看得有点儿懵,这地方很有些钢铁硬派的风格,看了就挪不动脚。
胡旭杰惊叹道:“你平时就蹲这儿琢磨这些啊?可以啊青娅,都能拿去卖了!”
“法治社会这玩意儿能随便卖吗?”青娅一进这里就跟回了家一样立即放松下来,随手脱掉外套丢在一旁,露出自己干活时常穿的那套灰色工装,手臂结实有力,抬手指了指,“暂时关那边儿了,那里边儿的东西倒是可以拿去卖。”
“是什么?”佘龙好奇。
“定制道具,”严律抽着烟说,“她还小的时候就开始赚钱了,你俩那会儿还跟我屁股后头问今天吃啥呢。”
佘龙和胡旭杰立刻不说话了,互相递眼神骂对方多嘴问这一句。
青娅整日跟睡不醒似的脸上浮起点儿被尊敬的长辈夸了后的不好意思,另外有帮着抗从车后备箱的麻袋的嗥嗥自豪道:“那几间里头装的都是值钱货,所以保护措施做的到位,翅族那几个关在里头就别想出来了。”
厂房中专门隔出来了几个小隔间,说话时老佘正从里头走出来,见到严律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我看这几个翅族的是真没救了,检查过了,基本都是服药的妖,问什么都不说,非要见封天纵,不相信封天纵已经完了。”
“黄德柱呢?”佘龙问。
“里头,”老佘摇摇头,“他为了老棉的事儿,路过的狗想咬两口,认定了翅族跟导致老棉成这样的人分不开关系,所以下了狠手,有几个扛不住的倒是交代了,承认澡堂那边儿的买卖确实是翅族的。”
青娅平淡道:“我几拳下去,就有受不了的说可以把生意分我一部分,还说如果我也吃了快活丸就知道这东西的好了,我那一点儿先天毛病也能治好,要不然封天纵也不能那么顺利接管翅族。看他们我就猜得到封天纵是什么德行,压根不需要看他现在的鬼样。”
严律眉头微皱,问道:“封天纵什么时候接手的翅族?”
“那得有好几年了,”老佘道,“他竟然早就服药了,而且用了这么多年?”
几人说话间并未停下步子,径直走到了一间隔间门口,老佘告知这里头关的是封天纵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妹。
翅族上任族长私生活十分混乱,以至于几个孩子都有不同的母亲,封天纵年幼时并不起眼,心里对这些所谓的亲族也没有任何感情,但没想到他当上族长后,做事儿要靠着的竟然还是这帮亲族。
严律推门进去,黄德柱已经在屋里了,两个翅族鼻青脸肿,两脚埋进坎精挖出的地坑里,显然是已经挨过了教训。
见严律进来,黄德柱脸上的阴郁稍微散去,急忙起身想要开口,严律伸手打住了他的话头。
“我问一件事儿,”严律竖起一根手指,对两个萝卜一样栽在坑里的翅族道,“封天纵从哪儿拿的快活丸?”
两个翅族和封天纵长得有三分相似,见到严律明显有些畏惧,但仍口中叫嚣:“我们的族长是二哥封天纵,二哥呢?当年立誓时不是说了吗,老堂街管不了各族内部的事儿,你现在是要把规矩当屁放了吗?”
胡旭杰忍不了有人对严律耍横,撸起袖子就要上去,严律制住他,对身后扛着麻袋的嗥嗥点了个头。
那嗥嗥走进来将麻袋放在屋里的桌上,他只是负责帮着抬进来,并不清楚里头是什么,好奇了一路,这会儿终于能拆开封口把东西往外一到,看清了是什么后顿时面色难看起来。
从封天纵背上卸下来的那半边儿完整的翅膀滚出来,已经因为脱离本体而有些萎缩,但落在桌上时还在不住抽搐。
同族之间对气息的感应很敏感,两个翅族又是和封天纵有血缘的,登时面上血色全无,连淤青都好像褪色不少。
再仔细看,翅膀上已遍布秽肢,原本的羽毛早就脱落,全都成了秽肢凝出的东西。
“二哥他……”一个翅族喉中滚出几个字儿,却不敢问下去了。
严律捞过凳子,慢条斯理地坐下,并不回答,只将烟头从唇间拿下,按在了那还在抽动的翅膀上。
烟头烫进皮肉中,灵火触及这种被寄生出的东西就像找到了最好的燃料,转瞬便腾起幽蓝大火,将那断翅烧得不断抽搐,逐渐蜷缩,最后化成一片灰烬。
严律的眉眼在这幽冷火光的映照下深邃冷厉,眼底仿佛凝了一层薄冰。
屋内纸钱燃烧的气味儿钻入鼻腔,倒好像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使,不多久就治好了两个翅族嘴硬的毛病。
“别找他了,”严律说,“他已经算不上是妖了,非要论起来,大概算是个二手孽灵吧。”
两个翅族登时瘫软在地,满头虚汗。
当你跟人说“这玩意儿碰不得”的时候,别人常常想不出为什么碰不得,甚至还觉得你在危言耸听,但当你把“碰不得”造成的结果端到了他们面前时,不用说,他们就自己想明白了许多事儿。
一个翅族惨声道:“他、他是吃药吃的?”
佘龙道:“多新鲜呐,不然还是爹妈生的吗?”
两个翅族面如死灰:“难道我们也会……”
“吃的时候,没想到有这一天吗?”老佘叹了口气儿,“真是一群傻小子。”
他是老堂街的长辈了,这一声仿佛是叹到了两个翅族的神经上。
之前嚣张的模样彻底消失,这俩本也就不是什么有骨气的妖,看到亲哥的“残骸”便吓得六神无主,此刻得知自己也会走到这一步,不由瑟瑟发抖。
一个翅族哆哆嗦嗦:“老堂街不是说会管我们吗?不是说妖族都能得到街上庇护吗?你们难道不该救我们?”
“对!”另一个翅族尖声叫道,“都是妖,救我们也是应该的!”
黄德柱恨不得上前宰了他俩,怒道:“你们放屁!要不是你们,药又怎么会在街上传开!只看到钱没有心肝的东西,你们知道多少没长成的妖吃了这个当场就死的么?”
屋内几个妖的神色都冷了下来,看着这俩妖的眼神儿里也带着怒意。
两个翅族不敢再说话,瑟瑟地缩在一处。
严律等这两个妖安静下来,这才开口:“想得到什么,总要拿有用的来交换。”
这话好像有一丝回旋的余地,两个翅族互相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先憋不出了,抖着嘴唇小声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封天纵到底是怎么拿的药,这王八蛋一向把赚钱的买卖都捏在自己手里,不会让我们知道更具体的门道。”
“他确实早就开始服药了,一开始我们不敢吃,这几年他看着也没什么事儿,我们才敢吃的。”另一个翅族也绷不住了。
严律冷冷道:“你们不是没帮着处理过那些服药后出现反应的妖,竟然还敢吃?”
“不、不是,拿出去卖的都是次货,”一个翅族解释,“你们不知道,这个药也是分几等的,具体是怎么分的我不了解,但封天纵说过,药材越好,做出来的药就越好,服用者的身体、魂魄、灵力和精神只要够强,也就越能受得了快活丸的药效,我寻思我跟他都一个爹生的,能差哪儿去呢,他能行我也能行。”
另一个翅族附和:“不行的就是倒霉呗。”
屋内老佘等妖被这逻辑气笑了,纷纷摇头,竟然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严律不耐烦地又点上了根烟:“自个儿说,还要我手动让你们说吗?”
他一点烟,两个翅族就头皮发麻,看着地上落的那点儿他们二哥翅膀的“残骸”,没多思考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都说了个遍。
说是都说了,其实他们知道的也并不清楚。
封天纵确实很早开始就已经服用快活丸,货到底是哪儿拿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东西好像是忽然有一天就找上门似的,质量好的他自己留下,心情好的时候偶尔分给和自己走得近的同族,后来老棉断了他不少财路,他就将注意打在了那些没地儿用的次货上,拿出去兜售。
一开始的量并不大,所以一直没引起其他人注意,直到老棉离开老堂街去了仙圣山,他才开始大肆贩卖。
“他就跟知道老棉回不来了似得,”一个翅族说,“我劝他收敛点儿,招来老登们、呃,老棉和妖皇您,事儿就不好办了,他却不在意,说老棉这次肯定要撂山里了,死哪儿都不一定有人知道……”
严律心中一沉,封天纵不仅知道老棉离开老堂街,还知道老棉去的是“山里”,知道的好清楚!
“死哪儿都不一定有人知道”或许意味着他连老棉是落在了山怪手里这茬也大概清楚?
另一个翅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有个事儿我觉得奇怪,但只是猜想。”
“还要老子求你说啊?”黄德柱说。
那翅族赶紧摇头:“那就别客气了,呃,是这样,澡堂的事儿败露之后,我们都很害怕,但有一天二哥因为刚吃了药很亢奋,就跟我多说几句,让我不用担心,快活丸的制作离不开他和翅族,会有人帮着擦屁股的。”
严律挑眉惊讶:“你的意思是,他参与了快活丸的制作?”
“对,但我只是猜测,”那翅族小声道,“我再问他就不说了,问多了他会揍我的。”
需要封天纵和翅族是什么意思?
他们有什么是别人没有、难以替代的?
严律脑中灵光乍现——剥离孽核!
翅族自上古时便有这手天生的绝活儿,只是到了近代灵气凋敝,族内管用的妖越来越少,善用此法的翅族也并不多了。
快活丸源自淬魂术,这术就是将孽灵和生魂融合,但孽灵吞噬生魂后很快便会讲魂魄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时间长了魂魄便会消失不见,这也就是千年前仙门和弥弥山都没搞清楚的其中一个步骤之一。
但如果孽灵刚吞噬了生魂便被剥离孽核,那么这核是否就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状态?然后再将其处理后给另一个活物吞下,这孽核就会重新和一个生魂融合,之后再抽出魂魄投喂给孽灵……
他似乎理解“药材”具体是什么了。
因为参与进了制作,所以对封天纵来说“货”是源源不断随手可得的,那些服用了药的妖或许对他来说越多越好,这样就成了筛选作为下一批快活丸的好办法。
严律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猛地站起身,再也不看地上这两个翅族,大步走出门去。
身后两个翅族求饶求救的呼喊传来,佘龙等妖赶紧跟上严律,问:“严哥,这俩翅族……?”
“按救治所有服药者的流程走,”严律冷冷道,“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自己吃的多不多。”
黄德柱恨恨地拉上了门,将两个还在嚎叫的翅族的声音一同关在了屋内。
“严哥,现在怎么办?”佘龙问道。
“你们留下看着老堂街,告知各族族长目前的大致情况,”严律忍不住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事到如今,还想着包庇服药者的各族也该醒醒了。”
老佘点头道:“街上你放心,我和老棉会商量着来,青娅也会搭把手的,你现在去哪儿呢?”
“孙氏医院。”严律眉眼间浮起些许焦虑,“我心里总觉得烦躁,放不下那头。仙门那边儿可能要出事儿,服药之后孽化的肯定是活不了了,但我怕过去的那些人也会出事儿。”
身后几个妖没吭声,跟着严律走出厂房,胡旭杰看出严律的焦躁,主动跑去开车。
老佘忽然道:“妖皇,你比我们都厉害,是个得了机缘长生的妖……”
听到“得了机缘”四个字儿,严律的唇畔扯出一抹略带自嘲的笑来。
老佘却继续道:“但毕竟也只是个老不死的妖而已。”
严律愣了愣,回头看他。
“天地为笼,扣下的这些人和妖,都没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否则你早就是妖仙啦,还叫什么中二一样的‘皇’呢?”老佘略带病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事已至此,咱们没一个是希望走到这地步的,但往后要死的人和妖肯定更多,这不怪你,你能改变的也很少,吃药是自愿的,你难道还能捂着他们的嘴不让吃吗?”
黄德柱抓耳挠腮了一阵儿,也道:“哎,实在是我们帮不上忙,祖宗你多跑跑,但有事儿就尽管知会,仙门那边儿毕竟没咱们妖用的顺手是吧?以前我是不懂事儿浑了点儿,老棉这回已经教训我了,不说别的,就是为了自己同族能少出事儿几个,我们坎精也全力配合!”
“其实哪还有什么妖皇,都法治社会了,”佘龙道,“你做的比别的妖都多,不是用‘妖皇’俩字儿就把这些理所当然了。你庇护不了妖和仙门,获得好坏,最终还是看我们自个儿。”
严律起先没反应过来,后来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当年的弥弥山来。
当年弥弥山中混住的各族,那场背刺他的大祭日宴会。
那时饮下毒酒的众妖分明已在痛苦哀嚎,却依旧勉强起身,助钺戎和他逃离。
后来一切平息他杀回弥弥山,山中幸存下来的妖已不足从前三分之一,还有些已经废了,但见到他到来,却仍握着他的手,以妖族亲昵的姿态拥抱他。
他并非是个适合“妖皇”这头衔的妖,选定弥弥山不过是为了找个落脚的地方,庇护来到山里的妖,也不过看不下去这帮小妖夹在混战中难以喘气儿,平定嗜杀肆虐的部族,也不过是顺从本心……他从不想太多,弥弥山的妖其实都知道。
活在这世上千年,虽然大半都是痛苦,但偶尔还会有些温热令他难以撒手。
严律一时不知要说点儿什么好,瞧见这些小辈儿露出的带点儿急切的关心,竟然多出点儿别扭和尴尬,咳嗽一声正要开口,听到旁边儿青娅“啊”了一声。
这一嗓子好悬没把所有陷在感动里的妖吓死,连黄德柱都忍不住叫道:“你能不能看看场合我的姐?”
青娅不搭理他,一拍手:“对了,之前让我修复的剑我修好了,这就给你拿过来,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不?”
严律哭笑不得,从胸腔里长长叹出口气儿:“得了,知道你们什么意思,放心,我活到这份儿上了,什么没见过。”顿了顿,想起另一茬来,“有吃的没?”
众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出门前他,呃,有人提醒我吃点儿东西,”严律状若平常,“虽然我饿不死,但答应了别人的还是要做的,随便找点儿吃的什么就行。”
众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严哥,你真是老房子……”佘龙说到一半被老佘捅咕了一下,赶紧道,“我车上有面包,给你带点儿。”
说着狂奔而去,一会儿又跟青娅同时回来。
严律已经坐上了副驾,隔着车窗接了面包,青娅将用匣子装好的长剑也递过去:“这剑不错,哪儿来的?”
“都算古董了,肯定不差,没让我赔钱我都感恩戴德了,”严律挑挑眉,“肖家的藏品,让他家那败家子儿小儿子拿出来用了。”
青娅想了想:“没想到肖暨病恹恹的,竟然还喜欢收集剑。”
严律一愣:“你认识肖暨?”
“算不上认识,之前只是听说过,后来有一回我出活儿回来受了点儿伤,去老邹他们的医院拿药,”青娅对严律从来没有隐瞒,回忆了一会儿便回答,“见他从后门走了,你知道的,仙门的人从妖族的医院出去还挺稀奇,我就找打听了一下,好像是肖暨身体一直不好,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来找赤尾拿镇痛的东西,赤尾不就是做这个的么。”
严律没想到肖家竟然还和赤尾有联系,这茬可从来没听邹兴发说过。
之前董鹿说过肖揽阳的行为有些可疑,而邹兴发不知为何也总让严律觉得有些古怪……
正思索,旁边儿胡旭杰忽然开口:“你之前说翅族那几个杂碎问你要不要掺和快活丸的买卖,或者自己服用,你一口就回绝了?”
青娅知道这是在问自己,点头“嗯”了声。
“行啊丫头,”胡旭杰笑了,“以前还以为你就喜欢赚钱呢,你那点儿先天病我也知道,不严重但发作的时候也是灵力运转不畅,怪折磨人的,没想到还挺坚定。”
严律把青娅捡回来的时候就知道这小丫头有点儿毛病,而且是会伴随终生的,这会儿被胡旭杰提起,不由皱皱眉。
“我喜欢光明正大的赚钱,又不喜欢带血的钞票。”青娅没什么意思地摇摇头,“为了我的毛病,用那种死了多少条命堆出来的药,我多大的脸?省省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要我自己走的路都是自己踩出来的脚印儿,死了也没遗憾。”
胡旭杰好似被人掐了脖子,忽然就住了嘴。
严律原本皱起的眉头松开,曲奇手指敲敲青娅伸过来的脑袋:“行,这脑袋长熟了,是个有脑子的头了。”
“那是自然,我赚的钱,比严哥你存了八百年的都要多。”青娅拖长了声音道,又赶在严律薅她头发之前缩回头,拍了拍车门道,“严哥,我不拿全族来说事儿,但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肯定来——价钱好商量的。”
严律指着她,正要开骂,忽然感觉电话震了震。
竟然是老太太发来的信息,他只扫了一眼便愣住。
胡旭杰发觉不对:“怎么了?”
严律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儿,低声道:“老孙死了。”
不仅是胡旭杰,车外的几个妖闻言都是一愣。
老孙算是比较常和老堂街来往的仙门修士了,这是个老医修,是病患就治,并不介意妖还是人,早年妖族请求仙门支援时,老孙必定是会来的。
这是个熟人。
佘龙来的路上还在说如果事儿落在了熟人头上会怎样,没想不过短短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成真。
下一个死的熟人又会是谁呢?
“是怎么死的?”老佘声带悲意。
“孽化的人里好像出了个十分厉害的,”严律拉上安全带,面色平静,只闭了闭眼,“他们没准备,等于是被自己人杀死,除了他儿子孙化玉侥幸活命,其他的医修都死了。”
他说的直白又简洁,寥寥几句话,被秋雨浸泡过后,竟好像也冷得吓人。
胡旭杰双手死死把着方向盘,半晌搓了搓脸,发动了车。
医院离这里距离略有些远,一路上胡旭杰和严律都没再说话。
严律脑中混乱,地下一层一定是出了比较严重的事情,老太太带着小辈儿都在里头,还有小仙童。
他恨不得两脚撑着车帮这小四轮儿多跑两步。
妖皇千年前是个什么都不牵挂的缺心眼儿,难得品尝到如此焦虑,坐立难安地等车飞奔到医院侧门,来不及拿伞便拉开车门走下去。
还没走两步,却感到头顶的雨停了,身边儿多出一直指节修长的手,稳稳握着伞柄。
严律这一抬眼,正对上薛清极澄澈的眸子。
吊起的心立即放下一半儿,严律自己没有察觉地松了口气儿,用目光快速将人从头到尾刮了一遍:“你怎么出来了?四喜不是说在地下二层等么?”
薛清极举着伞,为严律遮挡落下的冰冷雨水,轻声道:“知道你会着急,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