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澡堂能找到的一个伙计死了。”严律咬着烟从卧室走出来, 已经抓了一件外套往身上套,“我得去一趟看看。”
他这话来的突然,餐桌旁的胡旭杰和薛清极都愣了下。
胡旭杰端着碗, 半勺豆腐脑都来不及往嘴里送:“死了?刚才还说去找呢,怎么就死了?”
“小龙带人去的,我听他说的那死相八成还是吃药吃的。”严律将外套的拉链拉上,“你也知道他找着人了?”
胡旭杰赶紧把剩下几口豆腐脑灌进嘴里, 又抓了根油条咬着起身:“我刚从雪花病房出来的时候他打电话说的么!说老棉醒了, 他得赶紧去逮那个澡堂帮工的小孩儿,让我先过来找你。”
严律刚穿好外套,转头看向薛清极, 正要问他跟不跟着一道去, 就听见薛清极的手机也响了。
他重活回来就那么几个联系人,妖族的事情都直接找严律, 能联系他的除了诈骗的就只剩仙门的人了。
薛清极手机收了条信息,他打眼扫过, 先是神色微顿,继而转过手机来给严律看。
发信息的是隋辨, 这小孩儿回了尧市就一直在查薛清极嘱咐的事儿, 现在才有了动静,发来信息说有点儿思路,他人现在在仙门, 问薛清极和严律要不要抽空去一趟。
严律皱皱眉, 他这会儿肯定是去不了。
“我去一趟,”薛清极开口, “正好门里如果有其他情况,我也好了解后告知你。”
严律愣了下, 没想到薛清极会主动提出分开行动,毕竟隋辨说的是抽空过去就行,感觉上不是那么紧。
但小仙童既然提了,妖皇也没什么可反驳的,点头:“也行,仙门那边儿都熟人我也放心。”
说完又想起来没给薛清极买外套,幸好俩人身形差不多,严律又拿了一套自己的给薛清极穿。
剑修这会儿心满意足,表现得很是乖巧,任由严律又不自觉地把他当年少者对待,以为他没用过当代社会的拉链儿,还捎带手给他拉了上去。
“我不顺路去仙门那边儿,出门打个车过去。”严律咬着烟边拉上他的拉链边说,拍拍他胸口,“有事儿就联系我。”
胡旭杰在旁边儿脸色麻木地换鞋,手在门把手上搭着回头问:“严哥,我寻思拉拉链没玩儿剑困难,这玩意儿用不着手把手教,你觉得呢?”
严律听他这阴阳怪气的动静就头疼:“开门,别逼我抽你。”
薛清极没绷住笑了,捏着拉链儿,感觉到上头还有严律留下的指尖的温度。
胡旭杰撇着个大嘴斜着眼拉开门,恭请二位爷出门。
老小区虽然破旧,但地处市中心,出门就能打上车。
“快到的时候给隋辨打个电话,让他下来接你,老太太和董鹿要是有什么计划你先听着,等会儿忙完了再联系。”严律看着薛清极坐上出租车后座,先跟司机又嘱咐了一遍目的地,又拐回后座弯下腰,手搭在敞开的车窗窗框上跟薛清极说了几句。
从薛清极回来到现在,也就去仙圣山那会儿跟严律短暂地分开过一天,还是有仙门的人跟着。
千年前一年见几回也严律也没觉得怎样,现在却开始不自觉地啰哩吧嗦起来。
薛清极坐在后座“嗯”了声算是回答,等严律要直起身离开时,忽然抓过他那条布满云纹的手臂,嘴唇在他的指节上蹭了蹭:“多少吃点午饭。”
昨天晚上严律从背后搂着他时,薛清极也是这么个动作。
这人似乎格外偏爱严律这条满是纹身的手臂,吻的次数都更多一些。
严律咳了声:“行,知道了。”
说完起身拍拍副驾的门,示意司机可以开车了,出租车才启动驶向主干道。
严律转身朝自己的车边儿走,正看到胡旭杰在驾驶座上伸着脑袋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严律权当自己是个瞎子,拉开副驾的门坐上去,又“咣当”一声带上车门:“开车。”
胡旭杰哪儿敢不从,边启动车边忍不住道:“哥……”
“闭嘴。”严律抱着胳膊闭上眼。
胡旭杰不情不愿地闭麦了,开到红绿灯前,他又忍不住道:“真腻歪啊,早听说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老年夕阳恋……”
严律大鹏展翅地伸胳膊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骂道:“你张嘴我就知道没什么好屁!这话早想说了是吧?”
“开个玩笑么!”胡旭杰抓抓头,“上仙圣山之前我就感觉你俩不对劲儿了,那我不是不好意思问嘛。我这叫爱情保安,平时不言不语,出结果了才出来表明身份,你不懂。”
严律很不耐烦:“你怎么说得跟你比我都先知道我俩什么关系似的。”
胡旭杰没好气儿道:“严哥,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是个傻子?是,我看眼色方面儿可能不如小龙,但你也不想想,我可是你周围这圈儿小辈儿里唯一一个谈恋爱的!我跟雪花用眼神儿聊天的时候其他人还搁那儿玛卡巴卡呢。”
严律一想,还真是。
这小子别的地方不行,打小别人会跑了他才刚会走,别人吃肉他喝粥,别人撒尿他和泥,唯独在谈恋爱上领先别人数条赛道。
当年胡旭杰跟严律说自己追到了邹雪花时严律差点儿以为这孩子在做白日梦,险些给他拉精神病院看看脑子。
胡旭杰得意道:“这样吧,这方面儿我经验多可以传授你不少,以后我喊你严哥,你喊我前辈,咱俩各论各的。”
头上又挨了两巴掌,胡旭杰才彻底老实了。
严律揍完他,点了根烟:“刚才没来得及仔细问,雪花昨天情况什么样?”
提到邹雪花,胡旭杰的表情暗淡不少,叹着气儿:“老样子,年纪越大症状越明显,幸好现在是就住在医院,突发抽出昏厥后立即就拉去救治,又吃了赤尾专门炼的镇痛舒缓的药,我出门前已经平静不少了。”
赤尾这支儿擅长的是炼药,但和仙门正经的医修不同,赤尾炼的多是些有点儿麻痹神经或者致幻的东西,这跟他们族内天生的能力有些关系。
早年混战时期赤尾靠此牟利,后来随着灵气枯竭而慢慢收敛,现在再炼出的东西也早没了以前那么强烈的效果,只用来当缓解痛苦时服用的药。
严律也算是看着邹雪花长大的,心里不忍,皱着眉:“等会儿忙完要是有时间,我去一趟医院看看。”
“哥你去了也就是用灵力帮雪花疏导一下,这些年你能帮的都帮了,术法偏方、难搞的药材、耗损灵力……能想的办法都用过了,我知道,”胡旭杰苦笑道,“都只是拖时间罢了,这几年连拖时间这效果都不咋样了。雪花说了,以后不让我轻易喊你过去,不然还要连累你跟着操心。”
妖族极易有先天灵力畸形的情况,林生那样的外表畸形都算是好的了,不影响健康,邹雪花这种的就倒了霉,天生就是短命鬼。
严律对这些小辈儿虽然不怎么往心里记,但该帮的时候却从没不管过。
他和邹兴发把能想的办法都尝试过,好拖歹拖地让邹雪花活到现在,邹雪花心里其实有数,小姑娘看得很开,严律偶尔觉得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早些年胡旭杰还在收拾她东西的时候翻出来过提前写好的遗书,哭的差点儿断气儿。
那会儿胡旭杰跑严律住处喝得醉醺醺,吐了一地,严律当时拍着他肩膀安慰他,劝他看开点儿生死。
但现在不一样了,知道爱人注定走在自己前头这件事儿,严律没法儿劝胡旭杰看开,因为他自己也不一定看得透。
不懂情的时候严律觉得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现在他懂了,这些事儿就跟缠在他手臂上的纹身一样,烙在了他的神魂上。
车在雨帘中穿行,按照佘龙提供的地址,车开进离老堂街五六公里处的城中村。
雨声盖过了大部分的杂音,行人匆匆,没人注意到这旮旯里的出租房悄无声息地聚集了一批面色沉冷的人。
在澡堂打小工的小孩儿住的是顶楼,楼顶盖儿冬冷夏暖,好处是能有个小平台晾衣服。
今日大雨,衣服却不会有人来收了。
严律带着胡旭杰踩着出租房狭窄的楼梯来到顶层,佘龙和几个老堂街的熟脸儿已经等在屋内。
“这小孩儿刚长成,不久前才开始给澡堂打零工,按小时算钱,”佘龙引着严律去看尸体,介绍情况时语气复杂低沉,“他家里人都死绝了,是您跟老棉以前从福利院发现是妖带出来的,老棉给钱供他上学,今年才毕业,还没找正经工作,只是想赚点儿糊口钱。”
老堂街上许多妖都是这么个情况,没爹妈家人的就把街上当家,如果有同族,还能受同族照顾,长成后看情况决定要不要留在街上做事。
严律没吭声,其实佘龙不用引他他也能瞧见尸体,这是个简陋的一居室,这小孩儿就横倒在床上,嘴里混着内脏碎片的黑血流出,面目狰狞地睁眼看着天花板。
原本还在疑惑为什么这孩子不住的离同族更近一些,但一看到孩子身后显出一半儿的灰扑扑的翅膀,严律就明白了。
“是个翅族的小孩儿。”胡旭杰恨声道,“说了多少次,让他们这支儿多管管小辈儿,简直就是当耳旁风!”
翅族自混战时期就族中争斗不断,这支儿生性好斗,同族之间来往也不密切,更像人一样注重本姓家族,对这种混种就更不在乎了。
“联系封天纵,”严律对这些族内的事情插不上手,只能按下心里的不适,跟屋里其他几个妖说,“让他过来处理下后事儿,顺便也把最近翅族内部查快活丸的事儿跟我说说。”
一个小辈儿点头答应,拿着电话出去联系。
严律走到小孩儿身边看了看,对方因痛苦而狰狞的五官难掩青涩,显然年纪不大。
尸体尤有温度,应该刚死不久。灵力探进去,感觉到这小孩儿的心脏破裂,内脏也因为承受不了而多处破损,很典型的死于快活丸的症状。
“我进屋的时候他还在吐血,但却不像是之前发现的那些妖浑身孽气暴涨,”佘龙黯然,“我试着救他,但……”
他话说到一半,被敲门声打断。
佘龙走过去开了门,间门口站着的竟然是本来应该在医院的赤尾族长邹兴发。
邹兴发冒雨赶来,他脸色发白,眼珠却布满血丝,显然也是在医院熬了许久,一进屋便说:“我听老棉说澡堂那边儿有漏网的妖,现在情况怎么样?”
“老邹?”严律皱起眉,“你怎么来了?”
邹兴发搓了把脸,将雨水扫去一些:“我打电话问老棉的情况,想着要是缺什么药我那边儿也好调过来些,没想到老棉醒了。我跟他说起最近赤尾这边儿也查到了许多失踪的妖,澡堂那边儿也没有线索,可给我急死了,他说小龙来逮一个打零工的小孩儿,可能会有新的线索,我寻思反正离得近就来看看。”
胡旭杰没想到女友亲爹忽然出现,愣了愣,看着邹兴发。
邹兴发依旧把他当空气,上前几步,看到床上的尸体也吓了一跳:“死了?”
“应该是吃了快活丸,”严律道,“但我估计这小孩儿之前没有吃过这东西,可能是被硬灌下去了不少药,身体受不了当场就死了。”
他说着将尸体的脸扭转过来,果然看到脸颊上残留着一些指痕和抓痕。
“灭口!”佘龙怒道,“我说怎么下着雨窗户却开着,应该是刚喂下药就见我们来了,跳窗走的!”
严律点头,赞同佘龙的想法:“你从得知有他存在到赶来的路上花了大概多长时间,在到达前都把这茬儿跟谁说过?”
佘龙想了想,面色难看:“除了当时在老棉病房的大夫和黄德柱外,我只跟带过来的这几个妖说过,哦对,还有大胡。”
“对,是跟我说过,当时我在医院呢,”胡旭杰也说,“我从医院出来就直接去找严哥了,而且小龙跟我说的时候根本没跟我说过这小孩儿的住址,我就知道有个澡堂的小工,老棉要是不醒,我连这茬都不知道。”
佘龙和胡旭杰大概说了一下互相的时间节点,佘龙打电话告诉胡旭杰这事儿的时候就已经出发在路上了,胡旭杰接到电话时刚出病房打算找严律,按时间来说应该赶不过来。
严律在屋内走了走,随手翻动了些东西,咬着烟道:“这屋里基本没有灵力残留,也没什么打斗的痕迹,给这小孩儿灌下快活丸的无论是人是妖,他应该都认识,是自愿开的门。”
“哥你来之前我没敢乱动,现在检查检查?”佘龙询问严律的意思,见严律点了头,对带来的妖使了个眼色,几人立刻在屋内四处翻动。
胡旭杰皱着眉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也跟着开始在屋内的边边角角找起来。
“祖宗,”邹兴发在严律身边儿低声道,“老棉回来怎么没送我那儿去?我弄了些镇痛的药,回头给他送过去点儿,寄生过后挺痛苦的,到时候酌情吃点儿也是好的。”
严律看他一眼,“嗯”了声:“你除了族里的事儿,还得操心雪花,我已经给老棉拔了孽,在哪儿养都差不多,就没好再给你添活儿。”
邹兴发疲惫地笑了笑,神情有些伤感:“都是老伙计了,老棉这样我心里不好受,还不如放我那儿呢,我也算能帮点儿忙。”
“你没事儿跟他聊聊,省的那老小子多想。”严律漫不经心道,“你什么时候给他打的电话?”
邹兴发听出严律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也不生气,想了想平静道:“差不多是大胡走后半个小时,我出来吃早饭,顺道问问老棉情况。就在医院门口的那家卖汤包的店里吃的,老板肯定见过我。”
时间对不上,严律的表情瞬间松了不少,点了个头:“知道了。”
邹兴发还要再说话,却听那边儿胡旭杰“咦”了一声。
严律循声看去,见胡旭杰从衣柜最深处的一件儿衣服里摸出了个什么物件儿,捏着先是自己看了看,继而举起来紧张地喊了一声:“严哥!你看这个!”
他手里捏着的是一枚闪着寒光的钉子。
严律一愣,上前一步将这钉子从胡旭杰手里拿走,反复看了几回。
“怎么?”佘龙注意到这边儿的情况,放下手里的搜了一半儿的包。
胡旭杰面色苍白,咽了口唾沫:“之前我们在求鲤江的时候被几个孙子暗算,当时他们丢出来的也是钉子,我看和这个很像。”
“不是像,”严律冷声道,“就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当时袭击咱们的可能就有他,”胡旭杰急道,“看这样子,应该是有人在他背后指使,现在又来灭了口……知道他的住处,他又认识,有组织有规模的……”
一个妖恍然道:“难道是翅族?”
这话一出,屋内登时气氛大变。
胡旭杰怒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翅族的没好东西!”
他这发言多少有点儿歧视,翅族在妖里的名声一向不怎么样,到了封天纵这辈儿更是混乱,老棉三五不时就得插手管一管。
前几年闹得凶的时候还牵扯进了好几条凡人的命,严律出手废了好几个翅族的妖才算完。
“哥,你觉得呢?”佘龙没有轻易下判断,只先询问起严律的意思。
严律将手里的钢钉掂了掂,他对翅族的印象很不怎么样,不仅是因为这一族一直不安生,给他找了许多麻烦。
更因为当年淬魂闹得仙门和妖双方元气大伤,翅族也是大肆使用淬魂的那批妖。
这一支儿本就生性残暴,薛清极年少时遇到屠镇还差点儿弄死他的就是翅族,后来他斩去当时翅族族长之子的双翅将其废了,自觉报了心里仇怨,却没想梁子也就此结下。
靠着淬魂能力大涨,翅族祸祸了不少弥弥山的妖,也险些将薛清极带领的仙门同门屠杀过半。
严律对翅族的了解大多负面,但看着手里的钢钉,他仍觉得不大对劲儿。
这死了的翅族小孩儿是个混种,年纪也不大,之前也并未服用过快活丸,不像是会掺和进这些脏事儿里的孩子。
他迟迟没下判断,佘龙和胡旭杰也不敢打扰,互相递了个眼色,继续默默在屋内翻找。
邹兴发却忽然开了口,指着掉在地上的之前佘龙翻了一半的包道:“这是?好像是个记事儿的本子?”
包里不知何时掉出了个巴掌大的黑皮小本儿,邹兴发弯腰捡起翻了两页,眼神儿立即变了,迅速转手交给严律。
严律翻了几页,眉头慢慢皱起。
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见没人开门,封天纵的声音不耐烦地响起:“不是喊我过来吗?我到了,赶紧的,这大雨天儿的你们是真不嫌烦啊?”
严律手里的本子上含糊地记录着几页买卖记录,笔记潦草。
写下记录的人应该是个跑腿儿的,只大概几下了进货的时间和进货的数量,还像模像样地让供货的人核对签字,以证明自己的记录是准确无误的。
签名有好几个,严律大多没什么印象,只有一个他却认识。
字迹张狂浮躁,签了三个大字:封天纵。
猝不及防的,证据和妖一起递到了严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