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凑合活 三碗过岗 8145 汉字|15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2章

  虽然从徐盼娣的记忆中看不出将薛国祥和唐芽杀害并抛尸江中的人是谁, 但根据赵红玫的状态来看,这人应该与教唆她下水招惹孽灵寄生的“神仙”是同一个。

  起初严律也没完全指望小堃村的这趟活儿能有太多相关线索,却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竟然从这死去许多日的小女孩儿身上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徐盼娣回忆幻境中薛国祥和唐芽的尸体被丢入水中, 很快就消失在求鲤江上。

  “为什么呀,”隋辨坐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薛叔唐姨俩人可好了,一辈子没做坏事儿, 出活儿也出的勤, 还经常留我在他家吃饭呢……为什么就这么死了呢?凭什么要害死他俩啊?”

  这问题没人能回答,就算是严律活了上千年,对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想明白过答案。

  他的记忆一向不怎么灵光, 但因为薛小年, 所以对这夫妻俩还算记得个七七八八。

  老薛并不是什么特别有天赋的剑修,反倒是唐芽更优秀些。老薛年轻时经常向唐芽请教切磋, 剑修本来就一年比一年少,唐芽也乐意跟他探讨, 久而久之俩人就走到一起,他俩人都挺和气, 对妖也没偏见, 结婚的时候仙门和妖族都去了不少人吃席。

  夫妻俩明面儿上是在夜市摆摊的小生意人,私下里是仙门出活儿的修士,负责的就是以那条夜市街为中心的一片区域, 求鲤江这片儿本来并不是二人的出活儿范围, 仅是因为之前死在这儿的修士是夫妻俩关系挺好的朋友,就趁着不忙的时候来调查, 想着能帮帮忙。

  没想到这一帮忙,俩人就再也没回去。

  这俩人一辈子兢兢业业, 明面暗地的两份儿工作都没松懈,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傻儿子多存点钱,他俩能照看儿子到老也算知足了,但就连这个简单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不过是出了一趟门,便魂不知去向,尸沉冰冷江底。

  严律心里慢慢腾腾地泛起点儿不是滋味,他这几天也不知道是因为忙起来了还是频繁回忆起以前的事儿,原本麻木了的感情神经好像终于开始复建,稍微反应灵敏了一些,至少这会儿是知道难过了。

  那边儿薛清极却好像并没受到太多影响,平静地对徐盼娣道:“可还记得更多么?”

  徐盼娣点头,远处那个幻境中的她一直在水中徘徊,直到岸上的人离开,这才卯足了劲儿奔着沉入江底的夫妻俩冲去。

  因意念过强,这回她终于有了离开石雕周围的能力,一鼓作气地游过去,本来是拼了命想把俩人给送上岸,却根本无法触碰实体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被江水推走,才发现这夫妻俩已经死了。

  徐盼娣又惊又悲,十分难过,对着被水草缠住了的两具尸体鞠了鞠躬,这才慢慢又回去了石雕旁。

  经过这一次,徐盼娣终于悟出短时间内从求鲤江中脱身的方法,凭借本能寻找到自己生前留下气息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徐家通往二楼的那个墙壁,意动魂移,从墙壁中钻了出来。

  本是想再试试能不能和赵红玫见面,却正好瞧见赵红玫二半夜的不睡觉,从房间走出来到徐老头徐老太房前,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站在门缝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门里呼呼大睡的二人,直至天色微亮才又静静离开。

  徐盼娣隐隐猜到了母亲的想法,她有心阻止,但赵红玫却已经不是她能近身的了。她努力了一夜,发现自己精疲力尽魂体发虚,无法承受住天亮时光线的刺激,只能重新回到求鲤江底。

  眼瞧着回忆场景中徐盼娣每次尝试接近赵红玫,都会被她身上的孽气逼退,一次次借用转笔刀和墙壁留痕来出现在母亲面前,却都无法被母亲看到,反倒亲眼目睹了母亲吓死了来江边散步的徐老头,从母亲偶尔会消失不见推测她也没放过住在医院的徐老太,以及在江边抢走徐盼娣转笔刀的那几个同学。

  徐盼娣一天比一天虚弱,她在江中失神游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久,自己多少也有感觉这样下去或许会彻底消失,但对赵红玫的记挂却让她无法放心离开。

  混沌之际,江底的水溺子却忽然兴奋起来,江岸上传来新的声音,和以往的人都不相同。

  一道气流劈过,江面被劈开,徐盼娣被这带着灵力的气流掀翻,直接被击退了老远,混乱中瞧见一个提刀的人自江边踏水而来,踩在那些困扰徐盼娣的“水鬼”的头顶翻身而过,落在了露出来的石雕上。

  这人和江边的那群人一看就不寻常,或许和那天死在江畔的夫妻俩一样,都是“武侠剧里的大侠”,这样的大侠或许可以解决赵红玫的问题。

  幻境中的徐盼娣被江中燃起的灵火驱逐无法靠近,又口不能言,急得直哭。

  直到两侧奇怪的水墙再次倾覆而下,灵火熄灭,徐盼娣才猛地发出一声哭喊来。

  声音却并非来自口中,而像是发自灵体,这声音悲痛欲绝,虽不是口中喊出,却依旧被江中灵力敏感的人听到。

  幻境中徐盼娣魂魄的轮廓在这一声哭嚎过后更加模糊,最终沉入江底的更深处。

  眼前求鲤江的场景接连晃动,最终全如烟尘般消散,徐盼娣的回忆也戛然而止。

  但这已经足够了,后来的事情严律等人基本都已清楚,只是当回忆消散,所有人还是一时半会儿无法回神。

  这孩子生前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死后竟然也被卷进并非她能做主的事情里。

  常说天道无情命运无理,但难免还是让人想像隋辨那样问一句“凭什么”。

  严律感到自己掌下赵红玫的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这颤抖从看到幻境中徐盼娣一次次靠近她却一次次被逼退时就已开始,到现在都无法止住,她麻木的面孔上满是泪水。

  赵红玫痴痴地看着已经没有了幻境的远方,嘴中依旧嘟囔:“不可能的,都是假的。是这帮该死的没有死光,所以我妞妞才不出来的……肯定是我还没修成神仙,是我还没修成神仙……”

  “癫子。”严律骂了一句,语气却并不重,反倒带着悲悯,“这世上哪还有神仙,连魔都快没有啦,只剩下人和人自己造出的这些孽障在纠缠。修成神仙?问问这几个仙门出来的人,他们又有哪个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能成神成仙的。就算是我,”他顿了顿,低声道,“也只是个苟延残喘的妖而已,这也从不是上神的偏爱。”

  他这话出口,仙门几个小辈儿们的脸上都露出些许茫然,只有薛清极垂下眼来。

  他们尚且还能在幻境中见到过去的人和事儿,而严律在大雾中找他时,却连奔着他跑来的头七估计都没过完的狗都不大能看清了。

  薛清极正要在说话,就听严律又低头对赵红玫道:“哪儿冒出来个假神仙撺掇你两句你就信了?你得亏是个傻子,你要是个正常人,买三无保健品有你,被电信诈骗有你,上街买菜都被宰的都有你。”

  其余人:“……”

  “妖皇了解颇多,看来是踩坑无数得来的经验。”薛清极对他这说几句话就开始歪了的样子习以为常,又看向赵红玫,“你说的这些,都是那位‘神仙’教你的?”

  赵红玫木讷地点点头。

  “那他还说了别的没有?”隋辨急忙问道,“你再想想!”

  赵红玫这会儿见到了女儿,疯癫的症状缓和了不少,竟然真的配合起隋辨来歪着头像是在仔细思索,正要再回答,却猛地脸色一变,双手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急喘着栽倒在地。

  其余人大惊,见伴随着她的变化,严律的面色也白了几分,按着赵红玫头顶的手不得不松开,神情中难掩疲惫。

  薛清极拽过他的手,用自己的灵力探了一瞬便冷声道:“你已经尽力了。”

  那边儿孙化玉也在赵红玫身边蹲下:“她体内的孽气都聚集在心脏,这样下去迟早要完,我一个人控制不住,至少得让我爸过来才行——”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旁边黄德柱等人也叫了起来,扭头一看,徐盼娣的魂儿更虚了,她捂着嘴,口中竟然慢慢吐出浑浊的液体来,舌头伸出,只见上边儿的符文似乎是在腐蚀她的舌头。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董鹿也彻底没了办法,竟然问道,“孙化玉,你能给魂儿治病吗?”

  栽倒在地的赵红玫听懂了是在说自己的女儿,她失去了严律的灵力,只有眼皮上还点着薛清极的血,勉强能看到一点轮廓,却无法辨认女儿的状况,不由“啊啊”叫起来。

  她的脸在地上蹭得满是灰尘,却还伸手朝着女儿的方向挥动,想要触碰徐盼娣。

  但徐盼娣哪儿能受得了她身上的孽气,登时跪倒在地,捂着头浑身发抖。

  “你不能碰她!”隋辨急忙挡在她面前道,“她能撑到现在已不容易,得离开投胎才是正道。否则要么魂飞魄散再也没有来世,要么就被孽灵分食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她现在是记挂你,所以才一直不肯离开。”

  赵红玫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还是兀自朝女儿的方向伸手,去抓那一坨虚空。

  “真是倒霉,”严律叹了口气,“你娘儿俩也倒霉,我也倒霉,回头出门各自翻翻黄历。”

  说完,将手从薛清极手中抽搐,重新点着了根烟,侧头对薛清极道:“行了,急什么,我又死不了。”

  薛清极感觉掌中的温热腕子抽离而去,只剩下他空虚的五指缓慢收拢。他慢慢放下攥紧的五指,冷眼瞧着严律又走过去在赵红玫身边一屁股坐下,也不管地上的泥灰把他裤子造得埋了咕汰,抬手又罩在了赵红玫的头顶。

  “再多看两眼你女儿,”严律咬着烟,眼睛被烟气熏得半眯起来,含糊道,“看看她现在的模样,你既然是想她好的,难道还忍心再看她继续这样?”

  赵红玫的视线再次清晰,不远处徐盼娣整个身体蜷缩在地上,眼神恍惚地打着摆子,口中不断流出奇怪的液体,全靠董鹿眼疾手快地又燃了一道符来缓解魂魄虚弱的痛苦。

  赵红玫愣住了,嘴里叫了几声“妞妞”,伸出去的手无力地搭在地上。孙化玉赶紧上前再次施针,但他能做的早已做过,此时也不过是做最后的努力而已。

  “不对,骗我,你们骗我!”赵红玫吼道,“让神仙来,神仙会帮我!”

  她一激动,孙化玉的针就更落不下去,连严律都皱起眉头。慌乱间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成神成仙,意味着在俗世再也无牵无挂。你既因牵挂而起了成仙之意,又怎么可能如愿。”

  剑修背着一只手,即使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他竟然还能带出一些笑意来。

  这话说的不错,修士们修行的首要就是修掉七情六欲,严律心中刚有了点儿赞同,就见薛清极竟然在赵红玫身边儿蹲了下来。

  虽然出身卑微,但薛清极自打上了仙门首峰,就极快地掌握了装逼的技巧。他一贯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讲究个到哪儿都端着,极少会有这样不顾形象蹲着跟人讲话的时候。

  不等严律稀奇,薛清极就已保持着蹲坐的姿势,俯身在赵红玫耳边道:“但也许还有办法留住她。”

  严律一愣。

  “那位‘神仙’怎么同你说的我并不清楚,但他有一点没说错,就是你二人可以一同活着。”薛清极笑道,“你用属于孽灵的那部分将她的魂儿吃了,她便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你们一同成为怪物,再也不会分开。”

  严律反应过来,怒道:“你少说疯话!”

  薛清极瞥他一眼,眼梢中带着的癫劲儿竟连赵红玫都略逊一筹,他没管严律,继续道:“放她转世又能怎样呢?不过是再受轮回之苦,重走一遍这没滋没味的人世,且转世后是不会再记得前世的,她会忘了你,你独个儿活得久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让她与你一起,陪着你,你已被寄生至此,再努努力,或许还真能得到与修士们差不多的寿命,怎么不算和她一起长生呢?”

  他的声音不大,却说的很清晰,其余小辈儿们都听傻了,孙化玉手里的针掉在地上,一时不知要怎么接话。

  严律从震惊中回神,他隐约察觉到薛清极似乎并不单只是在同赵红玫说话,反倒是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疑惑。

  他真的在疑惑赵红玫为什么不这么做。

  在一圈人愣怔的时候,忽听严律一声大骂:“闭上你那破嘴!”、

  随即便见到妖皇大人在地上一骨碌,手还不忘搭在赵红玫头上,但脚却已飞了起来,直接踹在薛清极的小腿上,顿时把后者的平衡给踹破,薛清极趔趄了一下,也坐在了地上。

  严律一手指着他鼻子道:“你的疯病我回头再治!”

  紧接着低下头,对赵红玫道,“你听好了,你闺女再这么下去就得魂魄受损了,转世必定是要吃苦的。或是命途多舛或是身残体弱,我见过这样的人,多看他一秒都觉得煎熬,但那不是你强留她在你身边的理由。此生虽苦,却仍有来世希望,不该为了你的私欲而被捆绑,你明白吗?”

  赵红玫眼神恍惚,五指在地上抠出一条深深的长痕。

  薛清极坐在地上也不站起,只淡淡看着严律:“你并不懂她,这些事应交给她做选择。”

  “你懂?你俩一精神病院放出来的啊?!”严律用眼神挖了他一眼,“我看你就适合去做传销,坑人玩意儿!”

  这俩人忽然就吵了起来,说的话也是云里雾里,绕得人听不太懂。

  这一路上过来,隋辨等人还是不大能搞明白薛清极和严律的关系,只觉得这俩人上一秒还能一道砍人,下一秒砍完人就对砍起来了,哪怕是隋辨这样没多少阅历的都能看得出,其实这两人骨子里并不是同路的,三观不大相同,似乎连对世界的理解也不一样,却偏偏凑在了一起,千年前的缘竟然续到了现在。

  隋辨小心翼翼道:“那啥,我说一句啊……我虽然不知道轮回转世的问题,但我寻思,我要的是对我重要的人的完整整体,只剩个魂儿被自己吞噬,那这个人还是本人吗?”

  旁边儿几个小辈儿纷纷附和,并向赵红玫解释为什么他们希望徐盼娣能尽快离开。而徐盼娣却已经没有办法回应,她过于虚弱,趴在地上连维持现状都有些艰难。

  严律紧绷的脸稍微松弛了一些,自己也算是看着长大了一批批小孩儿,但每次薛清极跟得了什么大病似的胡言乱语,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带孩子的时候哪个流程出了问题,这会儿看看隋辨这老实巴交单纯善良的傻货,顿时又重拾自信。

  薛清极的面色略有变化,正要开口,却听见原本一直嘟嘟囔囔的赵红玫忽然唱起了歌。

  这女人疯疯癫癫,唱的五音不全,却依旧能听出是一首哄小孩儿睡觉的儿歌。

  几人不明所以,却见徐盼娣似乎有了反应。她慢慢地扭动着头,一寸寸抬起看向赵红玫。赵红玫之前还麻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来,她越唱越高兴,尽管身体上的痛苦折磨得她浑身冷汗,却仍将儿歌唱到了结尾。

  严律心中多少猜到了些将要发生的事情,也不再跟薛清极较劲,抽着烟继续给赵红玫灌进自己的灵力,以维持她现在能看到女儿的状态。

  赵红玫唱完,四周也安静下来。

  徐盼娣以撑着身体勉强跪坐在地上,董鹿和肖点星一左一右手持符纸为她续着灵力,她看着赵红玫,含着泪无声地喊了一声“妈妈”。

  赵红玫摆了摆手,傻笑道:“去吧妞妞,去吧,再见你一回,妈已经心满意足啦。”

  这话出口,严律听到自己心脏石头落地的声音,却又感到这落地的石头溅起一片尘土,弥漫飘荡在他的心头,难以分辨其中滋味,只觉得朦胧中有一丝惆怅。

  斜一眼旁边的薛清极,见他已慢慢站起身,嘴唇微抿,眼神难以遮掩地露出困惑与茫然。

  徐盼娣哭着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心,又指了指赵红玫,意思是担心她。

  “你去吧,我不做神仙了,你也做不成了,”赵红玫拍着巴掌道,“你走吧,妈也要走啦!去你说的那个什么地方,能把妈的病治好,把脑子里的癫虫捉住以后就没人嫌弃妈啦!”

  徐盼娣哭着比了个数钱的动作,又比划了半天,其他人都没太看懂,赵红玫却哈哈笑:“好,好!床垫下头,我知道啦,知道啦,不告诉别人……你们不知道,都不准知道!”

  她看着周围几人,眼神凶狠地嘟囔后半句,肖点星急忙点头:“放心,我们都是聋子!”

  徐盼娣破涕为笑,目光依旧不舍地看着母亲,又指着赵红玫的比比划划,然后狠狠地摇头。

  “嗯,不折腾啦,不找神仙也不做神仙了。你先走吧,等妈下去了就找你……”赵红玫像个小孩儿似的用手指戳戳脸颊,又比出一个戳徐盼娣脸颊的动作,“咱俩永远都是妈妈和妞妞。”

  徐盼娣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忽然从地上强撑着站起来,对着董鹿鞠了个躬,又对着肖点星鞠躬,再转向隋辨和孙化玉、薛清极和严律甚至是黄德柱,挨个儿地鞠了一遍,双手合十地拜了拜。

  严律心中暗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放心,你妈妈既已被寄生,仙门也不会不管。”董鹿擦了擦眼泪,挤出笑道,“除了她身体的问题,我们也会尽力联系她以后的去处问题的。”

  徐盼娣好似终于放下了个什么千斤重的东西,身体越来越轻,整个儿浮了起来,淡金色的光自体内涌出,绒绒地给她镀了个边儿。

  “要上路了。”严律低声道。

  赵红玫仰着头笑着看着女儿的魂儿,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

  董鹿等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盘腿而坐,掐了个稍显复杂的印后闭眼吟诵仙门送走同门时常念的往生轮回词。

  徐盼娣的模样逐渐发生改变,死前留下的疤痕都已消失,脚腕的抓痕也消散开,一切生前的伤害都化作尘烟,又变成了干净健康的样子。

  她在逐渐聚拢的淡金色光芒中最后一次看向赵红玫,嘴唇未动,却有声音传出:“妈妈,你要再来找我。”

  这一声“鬼言”过后,她小小的魂魄终于随光而散,无风而起,冲破了隋辨设下的阵,化作点点光斑于夏夜中无声无息地飘散。

  阵中还要在这世上继续活着的人与妖目送着一个魂魄的离去,心中感慨万千,却都化作一声叹息。

  严律活了千年,早已看惯了这种魂归轮回的场面,见赵红玫仍旧痴傻地坐在地上看着女儿消散的方向,对孙化玉示意一下,后者立刻明白,在严律收手时给赵红玫的头顶落下几针。

  或许是真正地和女儿道了别,赵红玫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狂乱,木讷地任由孙化玉给自己扎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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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辈儿们终于完成了一件事,脸上却没有多少轻松,今夜得到了薛家两口子的线索,却比想象中更加难以接受。

  严律站起身,这会儿终于有了功夫去收拾自己千年前养出来的“败笔”,一个健步窜过去,朝着薛清极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骂道:“我今儿晚上就给你联系精神病院床位,你小子——”

  他这一巴掌落的其实并不重,却见薛清极朝前倾斜了一下,用手捂着自己的鼻子,一股热乎乎的鼻血竟然顺着手指缝向下流淌。

  严律的声音一下卡了壳,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清极,拽着他转向正对自己:“你是不是故意的,专门逮着这时候发作?”

  “妖皇真是会埋怨人,”薛清极捂着鼻子无奈道,“分明是你刚才踹我一脚,现在又给我一掌,竟埋怨起我来了。”

  “少给我放屁。”严律让他气笑了,没笑开便又皱起眉,“老毛病又犯了,头疼吗?”

  薛清极点头。

  严律道:“好,疼死你个王八犊子。”

  “……”薛清极幽幽道,“你果然狠心。”

  严律都懒得理他,将薛清极拽到旁边堆着周家杂物的地方,找了个淘汰了的小木凳子让他坐下,不顾薛清极的阻挡抬手给他简单地灌进了点儿灵力,勉强止住了鼻血,这才扭头又去问董鹿有没有和仙门联系。

  一帮小辈儿原本见这俩人都要打起来了,既不敢上前又害怕俩人给对方打出个好歹,没想到半道俩人又消停了,这才一哄而散各忙各的。

  “放心吧严哥,我已经和门里联系过了,已经有人赶来支援,我们等天亮再撤掉这个阵,那时来支援的人应该也到了。”董鹿办事一向利索,已安排好肖点星和隋辨,顺带着还让黄德柱也跟着忙活着清理打斗时留下的痕迹,“我寻思要不行就把赵红玫送咱们那边儿的医院,老太太自然会想办法把她安排好,联系她家里人的事儿仙门会找人去办。”

  见严律同意,董鹿这才放心,看看坐在墙根的薛清极,又低声问严律:“小年……哦,那位前辈怎么样了?”

  “他这是老毛病,没得治,凑合着活吧。”严律这会儿放松了,人也困起来,搓了搓脸,“我也去歇会儿,有事儿再喊我。”

  董鹿赶紧答应,又去赵红玫那边儿看着了。

  严律从杂货堆里实在找不到别的能坐的东西,左右裤子已经脏到家了,干脆直接在薛清极身边儿坐下,点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了起来。

  他不说话,薛清极也没有吭声,用纸擦着脸上的留下的血污,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已经安静下来的赵红玫。

  “甭看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严律吐出个烟圈儿,忽然暴起,狠狠地抽了一把薛清极的大腿,“你再给我挑事儿一次,我就直接招刀给你开瓢。你跟我说说,你脑子里都想的什么?”

  薛清极挨了他一下,倒也不生气,只垂下眼沉默半晌,严律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却忽然扭头看过来:“人有执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反倒是好奇,你活了千年,从未想过强留下谁陪你么?”

  这话将严律问的一愣,他没再抽这小子,背靠着墙咬着烟没吭声。

  “虽然生死离别本为常理,但你我终归没有去掉七情六欲,难免不愿接受这些‘常理’。”薛清极低笑了一声,“钺戎跟随你最久,你没想过让他再留久一些么?……我虽只剩残魂,但也并非没有办法强留下来,你也没想过吧。”

  严律没忍住笑了:“钺戎……那时候我还年轻,他死的时候我虽然难受,但还不至于受不了,后来我活得久了,活得长了,活得百无聊赖没滋没味的时候……当然是想过的。”

  这话超过薛清极的预料,他略显惊讶,却并未打断严律的话。

  “等我意识到自己活的没意思的时候,也是我身边儿的人换了不知道多少岔的时候。”严律淡淡道,“当你每天睡醒看到一个人,就会想到这人迟早也要死的时候,你就发现自己好像跟谁都没必要联系了。我那时候只觉得干什么都没劲儿,身边的面孔换来换去,说来也好笑,竟然只剩你没换过。”

  薛清极心中明暗难辨,他死前从未听过严律说这些,这会儿竟然有些恍惚。

  严律看着手里烟头的红点儿:“但你也是要死的,我虽然能找到你,可每次都要重新开始。”

  “……你既然知道,”薛清极轻声道,“就当理解我对赵红玫说的话。”

  严律笑了笑,看他一眼:“你真奇怪,难道以为你那半拉倒霉残魂能替代你这个人本身吗?”

  薛清极愣怔。

  “你那些倒霉转世既没有经历过你本人的人生,也没有接触过同样的人,没有生活在同一个环境,甚至没有关于我的记忆,转世又怎么样,那都不是你。”严律道,“我不会把他当成你,就像不会认为薛小年和你是同一人一样,更不会让谁为我留下,对我来说都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想通了这一点,我就再也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

  他说的直白又理所当然,好像薛清极本来就该明白这些道理。

  即使是千百次的转世,在严律的眼里,薛清极始终都是千年前他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的那一个,人潮海海岁月漫漫,都是独一无二绝无替代的。

  薛清极也终于明白,千年前那些拉着严律的手咽气儿的妖或者人询问严律自己是否还能再回到妖皇身边时,严律为何从不回答。

  因为对严律来说,那些转世都已是新的人,当有崭新的人生,前世前尘都已如过眼云烟了。

  薛清极只觉得喉咙干涩,却依旧固执问道:“那你一直找我,岂不是毫无意义。”

  严律想了想:“我那时候并不确定你魂魄重聚后是你本人还是和重新投胎一样建个新号,所以只是等着那天的到来。如果你真的不记得我,我也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了,对我来说,小仙童就真的不在了。”

  他已习惯了接受这种“这个人真的不在了”的现实,但说到最后时,口中却仍觉得有些发木,只能又抽了几口烟。

  薛清极竟然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他实在不知道,对这位妖皇来说,这漫长的生命到底算不算是一种折磨。折磨着严律本人,也折磨着现在在听这些的他。

  严律看着远处的赵红玫,不知怎的竟开口道:“我很羡慕你们这些记性好的人。”

  “是吗,”薛清极也看着赵红玫,“我以为妖皇总喜欢把人抛诸脑后,恨不得全忘了才好。”

  严律轻叹了一声,薛清极极少听他这样的叹气声,侧头回来看。

  严律的眼睛半眯着,靠在墙上跟做梦似的开口:“要是能一直记得,就跟这人一直活着似的,只不过是在脑子里活着而已。”顿了顿,忽地又笑了,“这么一说,我每回看到你那些长得跟你特像的转世,就会断断续续想起点儿相关的记忆。有意思,这倒也算是你一直活在我脑子里了,可惜活得不咋完整。”

  他自己说这话时并不当回事儿,只是随口提起,压根不管听到这话的薛清极是什么想法。

  薛清极闭了闭眼,想到严律从自己那些痴傻的转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便觉得自己如同分裂成两半,一时感到浑身如浸泡在温水之中,一时又恨不得提剑给这老妖怪来一家伙算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里透着不自觉的柔软:“……那你要再多记久一些,让我在你脑子里活得好一些。”

  严律抽着烟“唔”了声,突然一拍大腿:“哎说起这个,你之前有个转世巨倒霉,摔坑里摔掉两颗牙半个月啃不了骨头,我就端着骨头坐在你床头啃,你傻不愣登的连哭都不知道——”

  “行了!”薛清极带着笑冷漠地打断他,“我看你记性好得很,只是全用来恶心我了。”

  严律摊摊手:“你看,你现在的表情和那会儿一样,我看到你本人就能想起你转世,这也很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