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凑合活 三碗过岗 5220 汉字|11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4章

  县城旅馆内昏黄沧桑的灯因电压不稳而闪烁几下, 发出崩断般的细小声音。

  当年寒冷漫长又混杂着血腥味的雪夜彻底消融,苍白雪色被没有温度的现代灯光冲散,严律这才发现自己咬着的烟还没点上。

  他不自觉地陷入了以为早就被自己丢到角落里的回忆, 那时他扛着被裹成一团的少年薛清极都走出去了老远,一摸怀里小孩儿的脸,登时吓了一跳,烫的像是刚从石板上烙出来的热猪肉, 白皙的面孔病态通红, 呼吸时一团团朝外喷白烟。

  严律这才发现他还长着一颗极小的泪痣,差点儿被血污掩盖下去。

  他们那帮弥弥山的妖大多脑子少根筋,又没见过脆弱的人族小孩儿, 个个大惊失色, 唯恐刚捞出来的小孩儿死妖皇怀里,围成一圈吱哇乱叫。

  也不知道是被吵醒的还是被冻醒的, 怀中少年睁开了眼,他烧的眼眶发红, 黑眸将周围的这帮妖扫视了一圈儿,既不害怕也不警惕, 目光最终又回到严律身上, 简洁又清晰地挤出几个字来:“我的剑在何处?”

  他已烧得浑身打摆子,但仍记得自己要握着剑。

  钺戎和其他侍从不满地向严律抱怨这小子好不懂事,感谢没有, 竟然还要这要那。严律却觉得有意思, 他见过不少仙门人,那些人看他时或是恐惧或是防备或是憎恶嫌弃, 但薛清极的双眼澄澈,就如同今夜落在他身上的雪, 没有颜色。

  他来了兴趣,转头让跟着自己的妖们将刚才顺手拿走的跟薛清极一道躺在地上的剑拿来,侍从们嘟嘟囔囔,交出剑的速度倒是很利索,那毕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甚至还没有弥弥山有修为的妖打造出的兵器好。

  严律将剑还给怀里的少年,后者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氅里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剑柄,因呼吸剧烈而不断呼出哈气来。

  严律道:“小仙童,你这样拿着剑,我扛你就不方便了。”

  少年看着他,没有说话。

  严律又说:“要么把剑给他们拿着,要么让他们来背你?”

  少年依旧不语,口中的白雾拢着他尚有些稚气的脸,严律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最后严律说:“要么剑给我,我先把它和我的刀一起隐了,等能休息时再还你。”

  少年的双眼始终盯着他看,严律尝试着将剑从他手中拿走,意外地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放心,”严律将剑隐去收起,笑道,“我在这儿,你这剑丢不了。”

  他怀里的少年微微动了动,呼出白雾的唇冻得发青,看不清嘴角是否上扯,倒是十分不见外地将大氅重新拉紧,哆嗦着闭上眼。

  头顶的灯光再次闪烁,严律彻底回过神儿来。

  屋内十分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嗡嗡声。严律摸到打火机按出火苗,凑到烟前点燃,眼睛却瞥向身侧的薛清极。

  薛清极斜倚在沙发扶手那一侧,左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皱着眉,脸上血色全无,看样子是突然头疼发作。

  他这一世的躯壳和千年前太过相似,严律记忆中雪夜时他的脸几乎立刻就跟眼前这脸重叠在一起。

  相处的时间长了,严律光是看到他的这模样就知道是老毛病犯了。

  这幅躯壳本就不比薛清极原本自小修行的身体,今天又同时操纵两把剑,灵力猛然高强度运作让他曾经被寄生过后残缺的魂魄承受压力,能到现在才在面儿上显出不适已超乎严律的预期,估计是疼得确实到了一定程度。

  严律心里叹口气儿,薛清极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从雪堆里被他扒拉出来到拔孽结束,除了“好冷”两个字外,严律再没听过他因为身体痛苦而吭过一声。

  他这种程度的寄生,拔孽的痛苦足以让弥弥山长成了的壮年妖嚎如杀猪,他却硬是咬着牙睁着眼扛了过来,重伤加上拔孽,身体与魂魄的双重痛苦在此后数日内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都忍了。

  忍耐是薛清极最擅长的事情,或许也因此他才在境外境那种地方撑了千余年。

  严律起身关闭室内的灯光,以免于这闪烁不定的外界光线又刺激到薛清极本就已紧绷的神经,又将窗帘拉上,随手捞起床上的小毯子轻轻搭在薛清极身上,这才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

  薛清极原本双眸紧闭,此刻却猛地睁开,右手闪电般抓住了严律的手腕,没让他如以前那样为自己镇抚残破的魂体与驱逐体内孽气。

  “除了味觉,还有什么别的问题?”薛清极看着他,低声道,“严律,钺戎死了,你的侍从早已被黄土掩埋,弥弥山不在,你当年熟悉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只有我了。我是不同的,你难道也要与我闭口不谈?”

  他说着,拇指在严律布满云纹的手腕蹭了一下。

  严律在昏暗的光线中分辨出薛清极的双眼,这眼睛即使千年变迁也依旧澄净如昔,就连这说话时那略显偏执的疯劲儿也没有变。

  沉默了几秒,严律开口:“我的痛觉也开始迟钝了。”

  薛清极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眸中浮动着琐碎的情绪。

  “有时候比较小的伤口我都不太能发现。”严律的烟头在黑暗中灼热地亮着,他说得却很平静,“别问怎么搞的,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儿了。”

  见薛清极依旧盯着他,严律竟恍惚又想起少年时他被自己用大氅裹着的模样,和现在颇有相似,不自觉地笑了:“唉,真的。我最近觉得自己活的越来越糊涂,妖要怎么办,仙门怎么办,人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不通,现在连自己也想不通了。”

  “……你无需想通。”薛清极低声道,“这世上没有需要你逼着自己去想通的事情。”

  严律没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仍旧“唔”了声算是回答,拍了拍薛清极的脸:“说真的,你能重活过来,很好。以前那会儿,无论是仙门还是照真,都对你有极高的期望,我当时就觉得没必要,对你来说太压抑。现在倒好了,花花世界懂不懂?你可以活得更自由些。”

  这拍的力度和当年何其相似,即使已转世无数次,他依旧当他是那年雪堆里被抱出来的少年。

  薛清极眼底晦涩与暖意交叠,搅合到了一处,混乱地被压在了最深处。他闭了闭眼:“人生无常,寿数天定。没有人是自由的,哪怕是你。”

  “我还行吧,除了吃东西没啥意思外还挺自由的。”严律说,“在求鲤江我就说你得头疼,行了,让我检查检查你状况,收拾完我好睡觉。”

  话题被岔到了胯胯轴子,尤其是严律这不在乎的模样,用胡旭杰的话说就是——“简直像是非要买那三无保健品的二大爷”——让人看了就来气。

  薛清极把头歪开,攥着严律的手腕将他的手扯开,似笑非笑道:“妖皇还是先紧着自己吧,当年我回六峰后头疾发作,妖皇也不总在身边,一样活得好好的,死不了。”

  严律的手被扯开,心里的火气却莫名窜了起来。

  当年薛清极因需要拔孽,再加上后续调养,跟在严律身边儿养了好一段时间才送回六峰。

  那会儿妖与仙门的关系还相当紧张,严律又四处游历,得空再去仙门时,薛清极就是这鬼样儿。

  但那时严律当他是个耍脾气的小孩儿,薛清极又总笑得温和谦逊,倒让严律略感愧疚。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他连那个客气模样都不装了!

  严律怒从心头起,用力扒了一把薛清极那欠抽的倔头。

  剑修正忍着头疼,万没想到挨了严律一下,虽然不重,但仍是愣住了,随后便感觉身上的小毯子被无情抽走。

  妖皇夹着毯子咬着烟,恶声道:“既然死不了,那滚床上躺着去!二半夜的坐这儿装什么死人,我瞅见你就心烦,滚!”

  曾经仙门的风光弟子慢吞吞从沙发上站起身,走了两步,扭头又把毯子从妖皇手里扯走,披在自己肩头裹着躺到床上,在黑暗中飘出话来:“好大火气,妖皇还需珍重身体,省得气出老年病。”

  ——又是不知道从哪个视频里学来的新鲜词儿。

  严律在原地抽完了一根烟,才从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感觉中抽离,走到自己床跟前时还不忘扭过身,踢了一脚薛清极的小腿:“被子盖上!你当你这壳子是什么百病不侵的好东西么?”

  言罢才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黑暗中传来两道窸窸窣窣盖被子的声音,半晌,有人又说:“空调遥控器呢?温度往高调调,这什么破空调,昨天那个开了跟没开一样,今天这个跟冰窖一样。”

  “遥控器是何物?”另一人问,“你不会真是上了年纪,冷热均怕吧?”

  先说话的那声音:“放屁!不调了,就这样。”

  一夜无话,第二天日上三竿,小辈儿们买好了吃的也联系好了人,才敢来打扰二位老前辈。

  敲了敲房门,里边的人拉开了门,一股寒气儿涌出,把隋辨冲得连打了三个喷嚏。

  “什么啊,”隋辨揉着鼻子问,“怎么跟冷柜似的?”

  “冷柜”里前后脚走出两根冰棍儿,走前头的那个咬着烟,点了两次才点着,后头那个还揉着太阳穴,估计是一宿没睡,眼睛干涩地眨着。

  胡旭杰问道:“哥?你屋里空调坏了调不了温度?咋冷成这样!”

  “冷吗?”严律咬着烟,清着发干的嗓子看向薛清极,“不冷啊。”

  薛清极依旧面带微笑,但说话怎么听怎么带鼻音:“尚可。”

  俩人一直到上车都没再说过一句话,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有喷嚏打出来。

  他俩的状态奇奇怪怪,搞得小辈儿们也不自觉地跟着话少起来。董鹿一路上回头看了几次,还给胡旭杰使眼色,胡旭杰也只当没看到,并不上前询问严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坚决不往枪口上撞。

  赵红玫的情况比凌晨时好了很多,她的疯病是天生的没得救,好在有仙门医修的治疗,寄生的问题暂时得到了缓解,昨天身上长出秽肢的部位也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她这会儿穿着董鹿紧急从周围小店买来的新衣服,抱着一个董鹿顺道买来的扎着俩小辫儿的布娃娃,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嘴里嘟嘟囔囔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介于徐家不再接纳这个公婆丈夫女儿都死绝了的女人,严律等人这回就没往徐老二那边跑,而是由王姨联系了村委会,几人直接将赵红玫拉去了村委会办公室。

  小堃村村长显然对赵红玫的情况十分清楚,也没多话,直接给她娘家打了个电话,联系那边来领人。

  电话那头赵红玫的弟弟埋怨了好几句才勉强答应,说等会儿就开车来接人。

  从隔壁村过来还要一段时间,小堃村村长被王姨一同糊弄,将赵红玫和严律一行人带去了隔壁空着的休息室等赵家来人。

  董鹿抓紧机会继续与赵红玫对话,试图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找到更多线索。

  严律观察了一会儿,感觉赵红玫确实是不会再多说了。她之前虽然疯,精神却还算不错,昨天折腾了那么一出,现在明显已经进入了麻木的阶段,这阶段他见过很多类似的,都是被寄生后会产生的反应。

  估计薛清极也是这么个想法,一开始还站在一旁看看赵红玫,这会儿就又只关注平板电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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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当年也算是有望飞升的剑修到了现代社会,短短几天就有了染上网瘾的趋势,之前的电视剧还没来得及看,倒先学会了刷短视频。

  现在什么东西都能在网上找到教程,大数据也不知道检测到了什么,以前严律养狗的时候给他推的都是猫狗视频,薛清极玩了两天就开始推幼儿早教和硬笔书法之类的内容。

  他倒也来者不拒,刷到什么就看什么,偏偏旁边儿还有个肖点星,他看什么肖点星就在旁边给他解释,这会儿刷到写字儿的,肖点星就把平板旁边带的笔给拽下来,调出软件说能写字儿。

  薛清极挑挑眉,拿住了笔,姿势却还跟握毛笔一样。

  平板配套的笔有点儿滑,也比他当年习惯用的笔重一些,肖点星和隋辨嘴皮子都说干了也没能让薛清极纠正过来握笔姿势,有心上手掰扯,薛清极略一躲就闪开了。

  严律抽完半根儿烟也没见那姿势对过来,实在没忍住,起身走过去拉开肖点星,把着薛清极的手,把手指一根根给归拢到位。

  薛清极起先僵了僵,但并没有反抗,任由严律将自己的手指摆到合适的位置上。

  “看到没,这么着才是现在握这种笔的姿势,”严律咬着烟,右手裹着薛清极的手,在平板的软件上写下个“一”来,“发力是这么发,跟毛笔不太一样。”

  薛清极找到了点儿感觉,在平板上也写了个“一”,这才又露出了笑模样:“有意思,现在的许多字也已与当年不一样了。”

  “简化多了,方便,”严律又从旁边儿找了张稿纸和铅笔拿给他,“你还是在纸上写字儿好些,平板那屏幕滑溜得很,没在纸上写来得舒服。”

  薛清极也不挑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又拿起铅笔琢磨了一下,在纸上对照着写了个“天”与“地”。

  严律看了一眼,没绷住乐了。

  倒不是说写的很难看,只是初学者写字,多少都能写出点儿三岁小孩儿做体操的那种别扭,薛清极算是好的了,只是依旧看着古怪。

  “妖皇何必发笑,”薛清极斜了眼过来,竟然带了点儿些嗔意,“也对,多活千年,多写了千年字,倒也确实有发笑的资本。”

  严律咬着烟笑道:“别啊,少挤兑我,你写这样我笑两声怎么了?大胡现在写字我还笑呢。”

  胡旭杰在旁边默默放下了笔,幽怨道:“那我活的年头写的年头也没您长啊。”

  “就是,”肖点星自从被薛清极救了一命就开始胡乱捧臭脚,“前辈多写个几年说不准还能当书法家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得得得,”严律受不了地摆摆手,“别的不说,先把这轮廓收收行不行,别胳膊腿儿各撇各的。”

  严律虽然不大会带孩子,但这么些年身边儿却从没断过小孩儿,他又握住了薛清极拿笔的手,揽着他的肩膀,俯下身在纸上带着薛清极的手写字。

  撇捺横竖,一呼一吸。

  薛清极的目光从纸上逐渐上移,落在严律的手上。云纹攀附在指尖,像锁链捆绑在飞鸟足上。

  他握剑的手捏着笔,被严律的手掌包裹。热度混作一团,凝在笔尖,写在纸上。

  “这仨字儿应该认识吧?”严律的声音飘来。

  薛清极收回目光,看到纸上已落下三个字,正是他的名字。他露出一个笑来:“多谢妖皇。”

  “谢我就别老喊我,咳,别名儿。”严律低声咬牙切齿道,继而却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无奈与感叹,甚至还有点儿嘲弄,“以前教你写字儿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么多年之后会再教一遍,这事儿闹的,仙门该教的怎么全让一个妖来教?”

  当年薛清极被带上弥弥山时并非不会写字,只是那个年代字的种类繁多,各族内并不统一,除此之外还有更久远一些、据说是上神们使用的古字,复杂难懂,薛清极入仙门后学的十分艰难,却意外发现严律这不学无术的妖倒是很精通古字。

  年少时薛清极并不服气,在弥弥山调养时对着山中古籍胡乱学习了数日也没有进展,倒是严律嘲笑他几次后,手把手教会了他那本古籍上的所有字。

  薛清极这回是真有些没想到:“你倒是还记得这些事情。”

  “我也没想到我还记得,”严律松开手,“突然发现还想得起来。”

  薛清极嘴唇微动,却未出声,倒是肖点星终于忍不住好奇:“那啥,你俩到底认识多久了啊?先说好,我可不是打听,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严律懒得跟他计较“打听”与“好奇”的关系,抱着胳膊不在意道:“认识也就百来年吧,那会儿仙门修士活还算能活。不过认识的时间还没他死的时间长呢,唉,真能死啊,你活的时间加起来好像还没你死的时间的零头多吧?”

  他说这话相当找骂,薛清极却略微思索后点头:“确实。”

  “……我去,”胡旭杰翻着眼皮掐着指头算了算,得出一个结论,“哥,那就百余年的交情你都能记到现在,我寻思你这记性也没我想象里那么差啊!”

  严律扭头看他:“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去外头树底下撒尿和泥。”

  胡旭杰不满道:“你每次让我干的闲事儿都特粗俗。”

  薛清极没有接话,模仿着刚才的样子又写了一遍名字,顿了顿,又用古字在下方写了两个字,“严律”。

  在漫长又孤独无趣的许多年里,严律为了那短暂的一段时间找寻至今。

  妖皇活得稀里糊涂,但从未动摇。

  薛清极将那张稿纸拿起来看了看,折叠成小块儿塞进兜里。

  外边儿忽然传来几声叫喊,有人踢踢踏踏地跑进村委会隔壁屋,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对屋里喊道:“哎呦快去看看吧村长,周栓家里出事儿啦!”

  严律皱起眉头,两步走过去拉开门,见门外站了个气喘吁吁的村民,问道:“那孩子怎么了?”

  村民见他长得挺凶,先是愣了下,但见村长也来追问便如实答道:“他、他醒了!但把人给咬了,他好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