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江湖少年春衫薄(1 / 1)

七种武器 古龙 843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一回 江湖少年春衫薄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马鞍旁悬着柄白银吞口,黑鲨皮鞘,镶着七颗翡翠的刀,刀鞘轻敲着黄铜马蹬,发出一串叮咚声响,就像是音乐。

衣衫也是色彩鲜明的,很轻,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从关外来的小牛皮软马靴,温洲“皮硝李”精制的乌梢马鞭,把手上还镶着比龙眼还大两分的明珠。

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就仿佛情人的呼吸。

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段玉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

就在这件紫绸衫左边的衣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崭新的银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舒舒服服地花上三个月。

他今年才十九,刚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

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着飞入桃花深处。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就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像是要飞起来。

但是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严的中原大豪段飞熊夫妇,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放他们的独生子到江南来。

段玉此行当然也有任务的。

他的任务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替他父亲少年时的八拜之交,“江南大侠”朱宽朱二太爷去拜寿,将段家祖传的宝物“碧玉刀”带去做寿礼,然后再把朱家的宝珠带回去。

“宝珠山庄”最珍贵的一粒宝珠,就是朱二太爷的掌上明珠。

她今年才十七。

她叫朱珠。

据说朱二太爷今年破例做寿,就是为了替他的独生女选女婿。

姑苏朱家是江南声名最显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小姐不但是有名的美人,还是有名的才女。

听到了这消息,江湖中还未成亲的公子侠少们,只怕有一大半都会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

段玉是不是能雀屏中选,把这粒宝珠带回去,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就是段玉的心事。

还有,段家的碧玉刀非但价值连城,而且故老相传,都说其中还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无论谁只要能解开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变成富可敌国的武林高手。

江湖中的豪强大盗们,对这样东西眼红的自然也有不少。

他是不是能将这件家传之宝平平安安地送到宝珠山庄去,他自己也没把握。

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这江花红胜火,春水绿如蓝的江南三月,还有什么心事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抛不开,放不下的?

假如还有一样,那就是他临出门时,他父亲板着面,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他,切切不可

忘记的七大戒条。

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见他父亲那种严厉的语声:

“以你的聪明和武功,已勉强可以出去闯闯江湖了,但这几件事你还是千万不能去做,否则我保证你立刻就有麻烦上身。”

“这是我积几十年经验得来的教训,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段玉从小就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几样事他连一样都不敢忘记,每天早上一醒过来,都要在心里反复念几次:

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闲事。

二、不可随意结交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赌钱。

四、不可与僧道乞丐一样的人结怨。

五、钱财不可泄露。

六、不可轻信人言。

第七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来往。

段玉一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礼,而且很喜欢笑,很会笑,笑得很甜。

何况他鲜衣怒马,年少多金,女人见了若不喜欢,那才是怪事。

这本是段飞熊段老爷子最引以为傲的一点,现在却变成最担心的一点。

“女人本来就是祸水,江湖中的坏女人尤其多,你只要惹上了一个,你的麻烦就永远没得完了。”

这句话段飞熊至少对他儿子说过了五十次,段玉就算想忘记都困难得很。

你说是不是?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春色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度一生。

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的“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现在段玉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他当然决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宋嫂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佐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腐”,醋鱼叫做宋嫂鱼,就因为这种作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始的。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淖,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问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所以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产自西湖,而来自四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样。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赤着足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进城里去。

木桶里也装满了江水,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蹦活跳的青壳虾。

在曙色朦胧的春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更能令人欢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水里,等着客人上门。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

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高庄水阁上的五柳居,都用这种法子卖鱼的。

只有碧金门外的三雅园是例外。

段老爷子最欣赏的就是三雅园,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园去活杀条鲜鲤鱼,清蒸了来下酒。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园。

三雅园就在湖边,面临着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红漆雕栏围住。

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白木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

鱼已放人湖里,用竹栏围住,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钓上来。

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段玉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着这西湖的春色,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

所以两角酒之后,又来了两角酒。

段飞熊没有关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干杯不醉的海量。

无论谁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酒是用锡做的“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远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来客准备的,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人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段玉喝的虽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听说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元馆”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通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一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他了,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一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白面书生。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段玉还小两岁,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很斯文,很秀气,看来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爨筒,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兴趣的。

所以他忽然对段玉笑了笑。

段玉没有看见。

其实他也早已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轻人,也不是对这人没兴趣。

只不过段公子虽然初人江湖,但却决不笨,也不瞎。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数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已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的是个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女扮男装的。

“在路上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这教训段玉并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这画舫是从柳阴深处摇出来的,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春光的易老,情人的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五六丈湖水,过来找段玉的麻烦。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段玉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还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说道:“我的兄台,就是阁下。”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像春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漪。

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

段玉再想装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阁下是在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刷”的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日美景,阁下何不移驾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在下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

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段玉道:“你。”

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毛病。”

她一只手还在摇着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父亲板起脸来的样子。

要做个又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可实在不太容易。

夕阳满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绚丽多姿。

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水里。

远处也不知是谁在曼声而歌:

小村姑儿光着脚,

下水去割灯心草。

一把苹儿刚系好,

躺在溪边睡着了。

柳阴盖着她的脸,

她的脚儿小又巧。

三个骑士打马来,

脸上全都带着笑。

一个骑士跳下马,

痴痴望着她的脚。

有个骑士胆较大,

居然亲亲她的嘴。

第三个耍个把戏,

怎好记在歌词里。

哎呀,可怜的小村姑,她为什么要贪睡?

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满了一种轻佻的诱惑和挑逗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暗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竟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一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桥虾爆鳝面来,吃饱了找个地方去大睡一觉。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一般破水而来。

快艇上迎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皮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

风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大和尚却好像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丝不动。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都练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

因为这种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

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撞?

段玉本来有点奇怪的,现在也决心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要想一路平安,就千万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闲事。”

段玉喝完了最后一碗,只等他叫的面来吃完了就走。

只听“砰”的一声,那艘快艘居然笔直地往画舫上撞了过去。

窗子里坐着的那正在调弄着白鹦鹉的丽人,被撞得几乎跌了下去。

那四个大和尚却已跃上画舫,凶神恶煞般冲了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听不出骂的什么。

连笼里的白鹦鹉都已被吓得吱吱喳喳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全身抖个不停,看来更楚楚可怜。

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怜香惜玉,有一个竟伸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头发。

哪里来的这些恶僧,简直比强盗还凶,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这么样欺负一个可怜的单身女人。

这种事若再不管,还谈什么扶弱除强,行侠仗义?

段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长身,就已窜出了栏杆。

栏杆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见着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惊呼失声。

谁知段玉年纪虽轻,武功却很老到,早已看准了落脚处。

只见他脚尖在围住鱼塘的竹栏上一点,人又腾身而起,使出来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这一类的绝顶轻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呼还没有完,段玉已凌空翻身,一式“细胸巧翻云”,跟着一式“平沙落雁”,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

四个大和尚中,有一个正留在舱外观望,看见有人过来,立刻沉着脸低叱道:“什么人?来干什么?”

这和尚一脸金钱麻子,眼露杀机,看来就不像是个清净的出家人。

段玉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是出家人,还是强盗?”

这和尚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会是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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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武器之碧玉刀 中

段玉道:“可是我……”

顾道人打断了他的话,沉下脸道:“你若再推诿客气,就表示你不愿交我们这些朋友了。”

段玉迟疑着,终于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他红着脸苦笑道:“老实说,我也并不是真不想要,只不过我这一辈子从未有过这么多银子,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花才好。”

顾道人笑了,道:“这点你倒不必着急,我保证你以后一定能学会的。”

王飞也笑了道:“一个男人可以不随便花钱,但却决不能不懂得花钱。”

顾道人笑道:“不懂得花钱的男人,一定是个没用的男人。”

王飞道:“因为你一定要先懂得花,才会懂得怎么去赚。”

段玉也笑了,道:“我保证以后一定会用心去学的。”

王飞道:“我也可以保证,学起这种事来,不但比学别的事快得多,也愉快得多。”

段玉道:“我相信。”

卢九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忽然问道:“你本不是来赌钱的?”

段玉道:“不是。”

卢九道:“那么,你是不是有了麻烦?”

段玉怔了怔,道:“前辈怎么知道?”

卢九微笑道:“若不是有了麻烦,谁会来找这邋遢道人?”

王飞抢着道:“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无论你有什么麻烦都可以说出来。”

顾道人笑说道:“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头。”

段玉道:“请教。”

顾道人接着道:“说起来这人的来头倒真不小。江南有个以火器名震江南的霹雳堂,你总该知道。”

段玉道:“久闻大名了。”

顾道人道:“他就是霹雳堂现任的堂主,江湖人称霹雳火。”

王飞拍着胸,道:“所以,你的麻烦若连我们三个人都没法替你解决,江南只怕就没有人能替你解决了。”

段玉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只不过在无意中得罪了一个人。”

王飞道:“得罪了谁?”

段玉道:“听说他叫做‘僧王’铁水。”

王飞皱眉道:“你怎么得罪他的?”

段玉的脸红了红,道:“也是为了一个人。”

王飞道:“为了谁?”

段玉道:“听说她叫做花夜来。”

王飞道:“是不是那女贼花夜来?”

段玉道:“大概是的。”

王飞立刻沉下了脸,道:“她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你的什么人?”

段玉苦笑道:“我根本不认得她。”

王飞道:“但你却不惜为了她而得罪了僧王铁水。”

段玉叹道:“我根本也不知道那四个和尚是他的徒弟。”

王飞道:“四个和尚?”

段玉道:“也不知为了什么,铁水要他门下的四个和尚去找花夜来,当时我既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知道花夜来是女贼,只觉得这四个和尚凶得很。”

王飞道:“所以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打抱不平了。”

段玉红着脸,道:“我的确太鲁莽了些,但那四个和尚也实在太凶。”

顾道人叹了口气,道:“铁水本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他手下的徒弟当然也跟他差不多,但是你……你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去管花夜来的闲事?”

卢九一直很注意地听着,此刻忽然道:“你可知道铁水是为了什么去找花夜来的?”

段玉摇了摇头。

卢九换了条新丝巾,轻轻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他是为了我。”

段玉又怔住。

卢九道:“我有个儿子,叫卢子云。”

段玉道:“我听说过。”

卢九道:“哦,你一向在中原,怎么会听说过他?”

段玉讷讷的道:“因为家父告诉过我,说我一定会在宝珠山庄里遇见他,还叫我在他面前问候你老人家。”

他并没有说谎,却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其实段老爷子是叫他特别提防卢小云,因为到宝珠山庄去求亲的少年人中,只有两三个是他的劲敌,卢小云就是其中之一。

卢九却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次我就是要他到宝珠山庄去拜寿的。你想必也是为了这缘故,才到江南来?”

段玉道:“是。”

卢九道:“但他到了杭州之后,却突然间失踪了。”

段玉诧道:“失踪了?前辈怎么知道他失踪了呢?”

卢九道:“这次本是我陪他一起来的,因为我要来会铁水。可是四天之前,这孩子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他又咳嗽了几声,才接着道:“就在那天,有人看到他跟花夜来那女贼在一起。”

段玉道:“铁水叫人去找花夜来,为的就是要追问令郎的下落?”

卢九道:“不错。”

段玉说不出话来。

卢九忽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顾道人?”

段玉道:“不是为了赌钱?”

卢九道:“除了赌钱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

段玉道:“什么原因?”

卢九道:“为了找你。”

段玉又一次怔住。

卢九道:“昨天我听说有个不明来历的少年人,帮着花夜来,将铁水的四个和尚全都打下了水,然后这少年就跟花夜来一起走了,下落不明。”

顾道人道:“所以你就来找我打听这少年的行踪来历?”

卢九道:“这一带地面上的事,还有谁比你更清楚的?”

顾道人道:“但你为什么一直投有开口呢?”

卢九笑了笑,道:“无论谁都知道,要来求你的人,好歹都得先陪你赌个痛快。”

顾道人也笑了,道:“想不到我这赌鬼的名声,竟已传到赛云庄了。”

卢九凝视着段玉,轻轻地咳嗽着,道:“你刚才若没有跟我们赌钱,现在我只怕早已对你出手了,就因为赌钱时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人品,所以,我才相信你是个很诚实的年轻人,所以我才相信你决不会说谎。”

段玉苦笑道:“想不到赌钱也有好处的。”他沉吟着,忽然又问道:“令郎是在四天之前就已失踪了的?”

卢九道:“不错。”

段玉道:“这四天来,前辈一直没有找到花夜来?”

卢九冷冷道:“她行踪本就一向很飘忽,否则又怎能活到现在。”

段玉道:“但昨天她却忽然出现了。”

卢九道:“就连我都从未想到,这女贼居然也敢去游湖。”

段玉叹道:“昨天我刚来,她就出现了,这倒实在巧得很。”

顾道人也叹了口气,道:“天下凑巧的事本就很多。”

王飞道:“也许这就叫无巧不成书。”

段玉道:“直到现在为止,卢公子还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卢九默然道:“完全没有。”

段玉道:“所以这件事还是没有解决。”

卢九沉吟着,道:“但我却可替你去向铁水解释,因为我信任你,铁水却信任我。”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人在世上假如还有一个朋友,恐怕就是我了。”

段玉苦笑道:“只不过,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我总也不能置身事外的。”

王飞立刻道:“不错,你至少应该替卢九爷找出花夜来这女贼来。”

段玉垂首道:“昨天晚上,我的确是跟她在一起的。”

王飞道:“在什么地方?”

段玉道:“在湖边一栋小房子里。”

王飞道:“现在你还能不能找到那地方?”

段玉道:“我可以去试试看。”

王飞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去。”

段玉忽又抬起头,道:“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卢大哥身上带着的?”

他说话的时候,已取出了那串珍珠和玉牌。

卢九动容道:“这是哪里来的?”

段玉道:“在一个花盆里。”

卢九皱眉道:“在花盆里?”

段玉红着脸,吞吞吐吐的,终于还是将昨夜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卢九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听完了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拍了拍段玉的肩,道:“你的确是个好孩子,不但敢说实话,而且勇于认错。我在你这种年纪时,就未必敢将这种事说出来。”他叹息着,又道:“现在我就算找到犬子,也不会再叫他到宝珠山庄去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卢九道:“因为他实在不如你;我若是朱二爷,也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你。”

这一带虽较荒僻,却更幽静。湖滨零星的建筑有一些很精致的小房子,绿瓦红墙,带着小小的庭园,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图画一样。

走过柳阴时,段玉忍不住道:“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乔三爷的。”

王飞道:“你见过乔三?”

段玉道:“若不是他的指点,我又怎么会找到顾道人那里去?”

顾道人道:“想不到他居然对你不错,这人脾气一向很古怪的。”

段玉苦笑道:“这点我倒也同意,本来他几乎要把我淹死的。”

顾道人笑道:“那也许只因为他知道铁水大师的脾气,先让你吃些苦头后,铁水大师看到你也跟他徒弟一样下过水,火气也许就会少些了。”

段玉道:“但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顾道人微笑道:“这一带湖面上的事,他不知道的很少。”

王飞也笑道:“难道你从未听说过,西湖也有两条龙,一条是这老道,一条就是乔三。”

顾道人大笑道:“龙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是两条地头蛇而已。”

卢九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咳嗽着,道:“你从那房子出来后,就遇见了乔三?”

段玉道:“我还是走了一段路。”

卢九道:“走了多久?”

段玉沉吟着,道:“不太久。我出来的时候,天已亮了,走到这里,太阳还没有升起。”

卢九道:“你走得快不快?”

段玉道:“也不快,那时……那时我正想着心事。”

卢九道:“这样说来,那屋子离这里一定并不太远。”

段玉道:“好像是不太远。”

卢九道:“现在你不妨再想想心事,用早上那种速度,再沿着这条路走回去。”

段玉点点头,他忽然发现这种老江湖做事,的确有些他比不上的地方。

于是他就又开始想心事了。

想什么呢?

他想得很多,想得很乱,后来竟不知不觉忽然想起了华华凤。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现在到哪里去了?

她在这件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仔细想起来,她出现得很巧,好像一直在跟着段玉似的。

难道她也有什么目的?

但无论如何,她对段玉总算还不错,她甚至已经会为段玉吃醋了。

一个女人若已开始为男人吃醋,那就表示她对这男人至少并不厌恶。

想到这里,段玉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也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道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矮墙。

墙头上种着含羞草和蔷薇,沿着墙脚走过去,就可以看到一扇朱红的窄门,这当然是后门。

段玉也记不清是不是从这扇门走进去的,但却记得的确是从这道墙上跳出来的,他的赤脚还仿佛碰到了蔷薇的刺。

他在门外停下脚步,观望着。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时他走得很匆忙,也没有再回到这里来的意思。

只不过在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人家并不多,这点他至少还很有把握。

卢九道:“就在这里?”

段玉沉吟着,道:“大概是的。”

卢九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段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迟疑了片刻,终于举手拍门。

无论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他总不能就这样闯入别人家里去。

他也没有想到,里面居然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

开门的是个豆蔻年华的垂髫少女,穿着身月白轻衫,长得很美,笑得也很甜。

杭州果然是个出美人的地方。

段玉正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谁知这少女既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是来找谁的。

她根本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就又转身走了进去。

这少女莫非就是花夜来的贴身丫鬟?莫非认得段玉?

但段玉却已记不得自己是不是见过她了,只好跟着她走进去。

门里面是个小小的花园,有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

段玉记得今天早上正是从这条小路走出来的,那时路上还有很冷的露水。现在他就算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已经有八九分了。现在他只希望花夜来还留在这里,等着他将东西送回来,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花夜来一直将他当做个老实人,老实人当然决不会占了别人这种便宜,就一去不回的。

那少女的身形已消失在花丛中。

月季花和红蔷薇都开得正艳。

暮春午后的阳光,正懒洋洋地照在花上。这种天气,谁愿意关在屋子里?花夜来莫非正在园中赏花?

段玉走过去,怔住。

他没有看见花夜来,却看见了和尚!

花丛间绿草如茵,一个光头和尚,正大马金刀的趺坐在一个圆桌般大的蒲团上。

他颧骨高耸,狮鼻海口,顾盼之间,凛凛有威,眉目间不怒时也带三分杀气,身上只披着件黑丝宽袍,敞开衣襟,赤着足,手里的金杯在太阳下闪闪的发着光。满园的春色都似已

映在金杯上。

一个比开门的少女更美的女孩子,正跪在蒲团前,为他修剪着脚上的趾甲。

这少女竟是完全赤裸着的。在月色下看来,她的皮肤比缎子还光滑,胸膛圆润坚挺,一双手柔美如春葱。这满园的春花,也比不上她一个人的颜色。

有人来了,她只抬起头来轻轻一瞥,就又垂下头,专心为她的主人修脚,脸上既没有羞涩之意,也并没有惊慌。

除了她的主人之外,别的人在她眼中,完全就像是死人一样。

段玉的脸已红了,也不知是该进的好,还是该退的好。

黑衫僧却已仰面而笑,大笑道:“老九,你来得正巧,我刚开了坛波斯来的葡萄酒,已经用井水镇得凉凉的,过来喝一杯如何?”

除了卢九外,别的人在他眼里,也完全和死人差不多。

卢九居然微笑着走过去,对这种情况,竟似也见惯了。

段玉、王飞、顾道人,三个人怔在那里,真有点哭笑不得。

顾道人叹了口气,悄悄道:“你说这里就是花夜来的居处?”

段玉苦笑着,点了点头。

顾道人道:“那么这僧王铁水却又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