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浪子泪
夜,月夜。
月色朦胧,高立依稀还可以看到小武的影子。
他一向对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现在才发觉这少年的轻功竟也不在他之下。
一重重屋脊在月色下看来,就像是排排野兽的肋骨。
上弦的新月在屋脊上看来,近得就像是一伸手就可摘下。
每个人岂非都有过要去摘星摘月的幻想,但每个人心里的月亮却都不同。
高立心里的月亮是什么呢?只不过是平静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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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武器之孔雀翎 2
金开甲道:“没有,没有人能够破得了重楼飞血。”
小武道:“他虽然断了你一只手,但你还剩下一只右手。”
金开甲冷笑道:“你毕竟年纪太轻,竟不知大雷神用的是左手斧。”
小武怔住。
过了很久,他突又问道:“你在这里天天劈柴,为的就是要练右手斧?”
金开甲道:“你不笨。”
小武道:“你已练了多久?”
金开甲道:“五年。”
小武道:“现在你右手是否已能和左手同样灵巧?”
金开甲闭上嘴,拒绝回答。
没人会将自己武功的虚实,告诉自己仇家的。
高立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冬天劈柴,夏天也劈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他转向小武,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也知道你是谁。”
小武道:“哦!”
高立道:“你不姓武,你姓秋,叫做秋凤梧。”
小武也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知道我名字。”
高立道:“昔年‘孔雀山庄’秋老庄主,在泰山绝顶决战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这一战连没有耳朵的人只怕都听说过。”
秋凤梧也不禁叹息,道:“那一战当真可算是惊天地而泣鬼神。”
高立微笑道:“所以孔雀山庄主的名字,我当然也听说过。”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秋凤梧也好,小武也好,反正都是你的朋友。”
高立道:“当然是。”
秋凤梧道:“而且永远都是。”他忽然转向金开甲,道:“但我们并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金开甲道:“当然不是。”
秋凤梧道:“所以你若要找孔雀山庄复仇,随时都可以向我出手。”
金开甲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找孔雀山庄复仇?”
秋凤梧道:“你不想报复?”
金开甲道:“不想。”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那一战本是公平决战,生死俱无怨言,何况我不过断了一只手。”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秋老头本可要我命的,但他却只要了我一只手。我若一定要报复,是报恩,不是报仇。”
秋凤梧看着他,仿佛很惊讶,又仿佛很佩服,终于长叹了一声,道:“难怪家父常说,大雷神是条了不起的男子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就凭这一点,江湖中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金开甲冷冷地道:“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
秋凤梧道:“家父虽然胜了前辈,但大雷神却还是天下第一高手。”
金开甲道:“不是。”
秋凤梧道:“是!因为家父并不是以武功胜了前辈,而是用暗器。”
金开甲沉下了脸,厉声道:“暗器难道不是武功?——你难道看不起暗器?”
秋凤梧道:“我……”
金开甲道:“刀剑是武器,暗器也是武器。我用风雷斧,他用孔雀翎。他能避开我的风雷斧,我避不开他的孔雀翎,就是他胜了,无论谁也不能说他胜得不公平,你更不能。”
秋凤梧垂下头,脸上却反而现出神采,道:“是,是我错了。”
金开甲道:“你知道错了,就该快回去。”
秋凤梧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金开甲道:“为什么?”
秋凤梧笑了笑道:“因为我还等着要喝高立的喜酒。”
酒在桌上。
每个人在心情激动之后,好像都喜欢找杯酒喝喝。
秋凤梧举杯叹道:“英雄毕竟是英雄,好像永远都不会老的。我实在想不到大雷神直到今日还有那种顶天立地的豪气。”
高立叹道:“但这些年来,他日子的确过得太苦,我几乎从未看见他笑过。”
秋凤梧笑道:“但他想到你要请我们喝喜酒时,他却笑了。”
高立道:“所以这喜酒我更非请不可。”
秋凤梧道:“我也非喝不可。”
高立笑道:“世上可有几个人能请到大雷神和孔雀山庄的少庄主来喝他的喜酒?”
秋凤梧举杯一饮而尽,突然重重地放下酒杯,道:“我不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
高立愕然道:“你不是?”
秋凤梧道:“我不是,因为我不配。”
他又满倾一杯,长叹道:“我只配做杀人组织中的刽子手。”
高立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也想不通,你怎么会入‘七月十五’的?”
秋凤梧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因为我看不起孔雀翎,看不起以暗器博来的名声。我不愿一辈子活在孔雀翎的阴影里,就像是个躲在母亲裙下的小孩子,没出息的小孩子。”
高立道:“所以你想要凭你自己的本事,博你自己的名声。”
秋凤梧点点头,苦笑道:“因为我发现江湖中尊敬孔雀山庄,并不是尊敬我们的人,而是尊敬我们的暗器,若没有孔雀翎,我们秋家的人好像就不值一文。”
高立道:“没有人这么想。”
秋凤梧道:“但我却不能不这样想,我加入‘七月十五’,本是为了要彻底瓦解这组织,我一直在等机会。”
他又叹息一声,道:“但我后来才发现,纵然能瓦解‘七月十五’也没有用。”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七月十五’这组织本身,也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幕后显然还有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它、指挥它。”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很沉重,道:“你猜不出是谁在指挥它?”
秋凤梧目光闪动,道:“你已猜出了?”
高立道:“至少已猜中七成。”
秋凤梧道:“是谁?”
高立迟疑着,终于慢慢地说出了三个字:“青龙会。”
秋凤梧立刻用力拍桌子,道:“不错,我猜也一定是青龙会。”
高立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秋凤梧道:“从正月初一到除夕,恰巧是三百六十五天。”
高立道:“七月十五只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个分舵而已。”
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脸色却更沉重。
“七月十五”组织之严密,手段之毒辣,力量之可怕,他们当然清楚得很。
但“七月十五”却只不过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处分舵之一。
青龙会组织之强大可怕,也就可想而知。
秋凤梧终于长叹道:“据说青龙老大曾经向人夸口,只要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就有青龙会的力量存在。”
高立道:“他还说只要海未枯,石未烂,青龙会也不会毁灭。”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只可惜我们连青龙老大是谁都不知道。”
高立道:“没有人知道!”
双双起来得很早。
是高立扶她起床的。现在他们已到后面的山坡上摘花去了。
他们当然有很多话要说。昨天晚上,他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秋凤梧站在院子里,享受着这深山清晨中新鲜的风和阳光。
他本来很想去帮金开甲做早饭的,但却被赶了出来。
“出去,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
看着这位叱咤一时的绝代高手拿着锅铲炒蛋,实在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那实在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但金开甲自己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我喜欢做,做事可以使我的手灵巧。”
“武功本就是入世的,只要你肯用心,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样可以锻炼你的武功。”
现在秋凤梧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就好像在嚼着枚橄榄,回味无穷。
他现在才明白金开甲为什么能成为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他们正在等高立和双双回来。
金开甲又开始劈柴。
秋凤梧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只觉他劈柴的动作说不出的纯熟优美。
武学的精义是什么?
只有四个字——专心、苦练。
其实这四个字也同样适于世上的每一件事。
无论你做什么,若要想出人头地,就只有专心、苦练。
“你可知道谁是自古以来,使用斧头的第一高手?”
“不知道。”
“鲁班。”
“他只不过是个巧手的工匠而已。”
“可是他每天都在用斧头,对于斧的性能和特质,没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多。斧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斧就好像运用手指一样灵活。”
熟,就能生巧。
这岂非也正是武学的精义。
秋凤梧长长叹息,只觉得金开甲说的这些话,甚至比一部武功秘笈还有价值。
这些话也决不是那些终日坐在庙堂上的宗主大师,所能说得出的。
阳光遍地,远山青翠。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左手拄着根拐杖,右手提着个青布包袱,沿着小溪踽踽独行,腰弯得就像是个虾米。
秋凤梧道:“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家?”
金开甲道:“最近的也在三五里外。”
秋凤梧不再问了,老太婆却已经走到院子外,喘息着,赔着笑脸,道:“两位大爷要不要买几个鸡蛋?”
秋凤梧道:“鸡蛋新鲜不新鲜?”
老太婆笑道:“当然新鲜,不信大爷你摸摸,还是热的哩。”
她走进来,蹲在地上,解开青布包袱。
包袱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
老太婆拾起了一枚,道:“新鲜的蛋生吃最滋补,用开水冲着吃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飕”的一声,一根弩箭已穿人了老太婆的背。
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抬起来,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人已倒了下去。
接着,就有条黑衣人影从山坳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入院子,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鸡蛋,远远掷出,落入小溪。
只听“轰”的一声,溪水四溅。
黑衣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险。”
秋凤梧脸色已变了,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黑衣人转过脸向他勉强一笑,道:“阁下已看出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了吗?”
秋凤梧摇摇头。
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她就是‘七月十五’派来行刺的。”
秋凤梧变色道:“七月十五?阁下你……”
黑衣人道:“我……”
他一个字刚说出,身子突也一阵扭曲,脸已变形,嘴角也流出鲜血。
血一流出来,就变成黑的。
金开甲脸色也变了,抛下斧头赶来。
黑衣人已倒下,两只手捧着肚子,挣扎着道:“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药……”
金开甲正想过去拿,秋凤梧却一把拉住了他。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哽声道:“求求你……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
金开甲怒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动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秋凤梧冷笑道:“他死不了的。”
黑衣人的脸又一阵扭曲,突然箭一般从地上窜起,扬手打出了七点乌星。
那老太婆竟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挥手,掷出了两枚鸡蛋。
秋凤梧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两枚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滑入他衣袖。
老太婆凌空翻身,倒窜而出,忽然发现秋凤梧已到了她面前。
她双拳齐出,双锋贯耳。
但秋凤梧的手掌却已自她双拳中穿过,她的拳头还未到,秋凤梧的手掌已拍在她胸膛上。
轻轻一拍。
老太婆的人就像是被这只手掌黏住,双臂刚刚垂下,人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就听到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
金开甲用一条手臂夹住了那黑衣人,夹紧,放松,黑衣人忽然间就像是一堆泥般倒了下去,断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
鲜血慢慢地在地上散开,慢慢地渗入地中。
金开甲凝视着,目光带着种深思之色,就仿佛这一生从未见人流血一样。
老太婆不停地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秋凤梧这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忽然恐惧得像是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秋凤梧一把揪住她苍苍白发,用力拉下来,带着她的脸皮一起拉了下来,就露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轻的脸。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新来的?”
这人点点头。
秋凤梧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听说过。”
秋凤梧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
这人勉强点了点头,脸上已无人色。
秋凤梧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这人道:“我说……我说。”
秋凤梧道:“你们来了几个人?”
这人道:“六个。”
秋凤梧道:“都是些什么人?”
这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秋凤梧道:“他们人在哪里?”
这人道:“就在山那边,等着我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秋凤梧已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
他杀人从不再多看一眼。
金开甲却还在凝视着地上的鲜血,突然道:“我已有六年未曾杀过人。”
秋凤梧道:“六年的确已不算短。”
金开甲道:“我十三岁时开始杀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杀人是件令人作呕的事。”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只不过那还是比被杀好些。”
金开甲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怎知他们是来杀你的?”
秋凤梧苦笑道:“只因为我以前也做过跟他们一样的事。”
金开甲还想再问,已听到双双的声音:“你以前做过什么事?”
双双倚着高立的肩,站在阳光下。
高立的脸色苍白而紧张,但双双脸上却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秋凤梧从未想到她看来也会变得如此美丽。
世上又还有什么比欢愉和自信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呢?
秋凤梧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双双却又在问:“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杀人?”
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们刚才在说故事。”
双双嫣然问道:“什么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秋凤梧道:“但这故事却不好听。”
双双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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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武器之孔雀翎 3
它不但能孕育生命,也同样能接受死亡。
鲜花在地上开放时,说不定也正是尸体在地下腐烂的时候。
坟已挖好。
金开甲提起西门玉的尸体,抛了下去。
一个人的快乐和希望是不是也同样如此容易埋葬呢?
他只知道双双的快乐和希望已被埋葬了,现在他只有眼见着它在地下腐烂。
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反而比夺去他的希望仁慈些。
他实在不敢想像,一个已完全没有希望的人,怎么还能活得下去。他自己还活着,就因为他虽然没有快乐,却还有希望。双双呢?他从未流泪,决不流泪。
但只要一想起双双那本来充满了欢愉和自信的脸,他心里就像是有针在刺着。
现在他只希望那两个年轻人能安慰她,能让她活下去;他自己已老了。
安慰女人,是年轻人的事,老人已只能为死人挖掘坟墓。
他走过去,弯腰提起了麻锋的尸体。
麻锋的尸体竟突然复活。
麻锋并没有死。
腹部并不是人的要害,大多数人的腹部被刺穿,却还可以活下去。
认为腹部是要害的人,只不过是种错觉。
麻锋就利用了这种错觉,故意挨了秋凤梧的一剑。
金开甲刚提起了他,他的剑已刺人了金开甲的腰,直没至剑柄。
剑还在金开甲身上,麻锋却已逃了。
他把握住最好的机会逃了。
因为他知道高立和秋凤梧一定会先想法子救人,再去追他的。
所以他并没有要金开甲立刻死。
高立和秋凤梧赶出来时,金开甲已倒了下去。
现在他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着,嗄声闩道:“双双呢?”
现在他关心的还是别人。
高立勉强忍耐着心里的悲痛,道:“她身子太弱,还没有醒。”
金开甲道:“你应该让她多睡些时候,等她醒来时,就说我已走了。”
他剧烈地咳嗽着,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千万不要……”
高立道:“你还没有死,你决不会死的。”
金开甲勉强笑了笑,说道:“死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何必作出这种样子来,让我看了实在难受。”
秋凤梧也勉强笑了笑,想说几句开心些的话,却又偏偏说不出来。
金开甲道:“现在这地方你们已决不能再留下去,越快走越好。”
秋凤梧道:“是。”
金开甲道:“高立一定要带着双双走。”
秋凤梧道:“你放心好了,他决不会抛下双双的。”
金开甲道:“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秋凤梧道:“什么事?”
金开甲道:“回去,我要你回去。”
秋凤梧咬了咬牙,道:“为什么要我回去?”
金开甲喘息道:“你回去了,他们就决不会再找到你,因为谁也想不到你会是孔雀山庄的少主人。”
秋凤梧道:“可是……”
金开甲道:“他们找不到你,也就找不到高立,所以为了高立,你也该回去。”
秋凤梧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可以带他们一起回去。”
金开甲道:“不可以。”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孔雀山庄的人很多,嘴也多,看到你带着这样两个人回去,消息迟早一定会走漏出来的。”
秋凤梧道:“我不信他们真敢找上孔雀山庄去。”
金开甲道:“我知道你不怕麻烦,但我也知道高立的脾气。”
他又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接着道:“他一向是个不愿为朋友惹麻烦的人。你若真是他的朋友,就应该让他带着双双,平平静静地去过他们的下半辈子。”
秋凤梧道:“可是他……”
金开甲道:“他若真的到了孔雀山庄,你们一定全都会后悔。”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挣扎着,连喘息都似已无法喘息。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若不肯答应我,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金开甲勉强点了点头。
秋凤梧道:“你不能死,决不能死!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对付青龙会。”
他咬着牙,接着道:“只有等到青龙会瓦解的那一天,我们大家才能过好日子。”
金开甲道:“你们会有好日子过,但却用不着我。”
他又勉强笑了笑,接着道:“你最好记住,要打倒青龙会,决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事,就连孔雀翎的主人都不行。”
秋凤梧道:“你……”
金开甲道:“我更不行。要打倒青龙会,只有记住四个字。”
秋凤梧道:“哪四个字?”
金开甲道:“同心合力。”
“同心合力!”
这四个字就是这纵横一世的武林巨人,最后留下的教训。
他自己独来独往,纵横天下,但他到了临死时,所留下的却是这四个字。
因为这时他才真正了解,世上决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比得上“同心合力”的。
现在他已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他知道他的死已有价值。
要活得有价值固然困难,要死得有价值更不容易。
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
两只老鼠从屋角钻出来,大摇大摆,因为它们以为屋里已没有人。
屋里有人,有三个人。
高立和秋凤梧笔直地站在床前,看着犹在沉睡的双双。
老鼠从他们脚下窜过,又窜回。
他们没有动,也没有坐下,他们仿佛在惩罚自己。
所有的不幸,岂非全都是他们两个人造成的?
看着泥土覆盖到金开甲身上时,他们并没有流泪,因为他们已记住金开甲的话。
“死,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
的确不是。
因为有些人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却还是永远活着的。
活在人心里。
所以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一定要活下去的人。
现在他们看着双双,眼泪反而忍不住要流下来。
双双已醒了。
她一醒过来,就立刻呼唤高立的名字。
高立立刻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双双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决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走的。”
高立道:“我……我还要你明白一件事。”
双双道:“我已经明白了。”
她脸上忽然又露出鲜花般的微笑,接着道:“我知道你要告诉我,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那些人说的话,全是故意气我的。”
高立道:“他们根本不能算是人,说的也完全不是人话。”
双双道:“我明白。”
她抬起手,轻抚着高立的脸,她自己脸上充满了温柔与怜惜,轻轻接着道:“我也知道你怕我伤心,其实我早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根本就用不着他们来告诉我。”
高立的心突然抽紧,勉强笑道:“但他们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双双柔声道:“你以为我真的还是个孩子?你以为我连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分不出?”
高立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几乎已沉到足底。
双双道:“可是你也用不着怕我伤心,更用不着为我伤心,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个又丑又怪的小瞎子。”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脸上也丝毫没有悲伤自怜的神色。她轻轻地接着说下去:“开始的时候,我当然也很难受,很伤心,但后来我也想开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所以每个人也都应该接受他自己的命运,好好地活下去。”
她轻抚着高立的脸,声音更温柔。
“我虽然长得比别人丑些,可是我并不怨天尤人,因为我还是比很多人幸运。我不但有仁慈的父母,而且还有你。”
秋凤梧在旁边听着,喉头也似已哽咽。
他看着双双的时候,目中已不再有怜悯同情之色,反而充满了钦佩和尊敬。
他实在想不到,在这样一个纤弱畸形的躯壳里,竟会有这样一颗坚强伟大的心。
高立赧然道:“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双双道:“我是为了你。”
高立道:“为我?”
双双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快乐。但我若说了出来,你就会为我伤心难受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对我,我怎么能让你难受呢?”
高立看着她,泪已流下。
他忽然发现他自己才是他们之间比较懦弱、比较自私的一个人。他照顾她,保护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要使自己有个赎罪的机会,为了要使自己的心灵平静。他一直希望能在她的笑容中,清除自己手上的血腥。他一直都在逃避,逃避别人,逃避自己,逃避那种负罪的感觉,只有在她这儿,他才能获得片刻休息。
双双柔声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伤心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无论我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这些话本该是他说的,她自己反而说了出来。
他忽然发觉这些年来,都是她在照顾着他,保护着他。若没有她,他也许早已发疯,早已崩溃。
双双继续道:“现在你是不是己明白了我的意思?”
高立没有再说什么。
他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跪了下去。
秋凤梧看着他们,热泪也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忽然也发现了一件事。
上天永远是公平的。
它虽然没有给双双一个美丽的躯壳,却给了她一颗美丽的心。
新坟。
事实上,根本没有坟。
泥土已拍紧,而且还从远处移来一片长草,铺在上面。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块土地下曾经埋葬过一位绝代奇侠的尸体。
这是高立和秋凤梧共同的意思,他们不愿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地下的英魂。
也没有墓碑,墓碑在他们心里:“他不是神,是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朋友。”
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也许会被人忘怀,但是他为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却一定永远留在他们心里。
黄昏时他们又带着酒到这里来,整整一大坛酒。
他们轮流喝着这坛酒,然后就将剩下来的,全都洒在这块土地上。
高立和双双并肩跪了下去:“这是我们的喜酒。”
“我知道你一直想喝我们的喜酒。”
“我一定会带着她走,好好照顾她,无论到哪里,都决不再离开她。”
“我一定会要他好好地活着。”
他们知道他一定希望他们好好活着。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表示出他们对死者的诚意和尊敬。
然后双双就悄悄地退到一旁,让这两个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互道珍重。
暮色更浓,归鸦在风林中哀鸣,似乎也在悲伤着人间的离别。
秋凤梧看着高立。
高立看着秋凤梧。世上又有什么样的言词,能叙述出离别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有福气的人?”
高立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
秋凤梧道:“现在你已用不着我来陪你。”
高立道:“你要回去了?”
秋凤梧道:“我答应过,我一定要回去。”
高立道:“我明白。”
秋凤梧道:“你们呢?”
高立道:“我也答应过,我们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秋凤梧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高立道:“天下这么大,我们总有地方可以去的。”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但无论你们在哪里,以后一定要去找我。”
高立道:“一定。”
秋凤梧道:“带着她一起来。”
高立道:“当然。”
秋凤梧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高立的手,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道:“以后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去找我。”
夜色已临。
秋凤梧孤独瘦削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高立轻轻拥住双双,只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酸楚。
双双柔声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高立点点头。
双双道:“很少有人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
高立俯下头,轻吻她的发梢,柔声道:“很少有人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
他的确很幸福,他有个好朋友,也有个好妻子。
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竟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
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是不是真能好好地活下去。
双双抬起头,忽又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高立勉强笑道:“我害怕?怕什么?”
双双道:“怕我们没法子好好地活下去,怕那些人再来找你,怕我们没有谋生之道。”
高立沉默。
他一向很了解,生活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
双双道:“其实你不该害怕的。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总有法子能活下去。”
高立道:“可是……”
双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吃些苦,也是快乐的。”
高立道:“可是我要好好照顾你,我要你过好日子。”
双双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算是好日子呢?”
高立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
双双道:“能吃得好,穿得好,并不能算是个好日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你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能心里快乐,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她温柔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勇气和决心。
高立慢慢地挺起了胸,拉起了她的手。
他心里忽然也充满了决心和勇气,他知道现在世上已决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了。
因他已不再孤独。
不再孤独——只有曾经真正孤独过的人,才知道这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他们并没有到深山中去,也没有到边荒野外去;他们找了个安静和平的村庄住下来,镇上的人善良而淳朴。
一个辛勤的佃户,和一个病弱的妻子。这里是决不会引起别人闲话的。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过的日子平静而甜蜜。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高立回来了。
带着一身泥土和疲劳回来了。
双双已用她纤弱柔和的手,为他炒好了两样菜,温热了一壶酒。这屋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已熟悉,她渐渐已可用她的手代替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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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武器之孔雀翎 4
高立道:“我……我……”
秋凤梧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手上再沾着血腥,也不愿我再惹麻烦。”
高立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你现在的身份已不同。”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已有了个儿子。”
高立用手握了握他的手,道:“下次来,我一定要看看他。”
秋凤梧道:“你当然要看看他。”
高立道:“我已答应。”
秋凤梧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的态度又变得很严肃,缓缓道:“孔雀翎并不是件杀人的暗器。”
高立愕然,道:“它不是?”
秋凤梧道:“不是。暗器也是种武器,武器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杀人,而是止杀。”
高立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能真正了解秋凤梧的意思,他忽又发现自己的意思与秋凤梧已有距离。
但是他不愿承认。
秋凤梧道:“换句简单的话说,使用孔雀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救命,所以……”
他握紧高立的手,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要用它。”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终于已完全了解秋凤梧的意思。
至少他自己认为已完全了解。
他已握紧秋凤梧的手,一字字道:“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时,我决不用它。”
高立挺起胸,走了出去。
他脚步已远比来时轻快了很多,因为他心里已不再有焦虑和恐惧。
现在孔雀翎已在他手里。
现在麻锋的性命也无异己被他捏在手里。
他已没什么可担心的,应该担心的人是麻锋。
每间屋子里通常都有把最舒服的椅子,这把椅子通常是属于男主人的。
这屋子的男主人是高立。
此刻坐在最舒服的椅子上的人,却是麻锋。
他用最舒服的姿势坐着,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双双,冷冷道:“五天了,你丈夫已走了五天。”
双双点点头。
她站的姿势并不舒服。
无论用什么姿势站着,都决不会有坐着舒服。
麻锋盯着她,又问道:“你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道:“他会不会回来?”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厉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双双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麻锋道:“你没有问他?”
双双道:“没有。”
麻锋道:“但你是他的妻子。”
双双道:“就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所以才没有问他。”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男人最厌恶的,就是多嘴的女人。我若问得太多,他也许早就不要我了。”
麻锋握紧双拳,目中已现出怒意。
同样的话,他不知已问过多少次。
他在等着这女人疲倦、崩溃,等着她说实话。他没有用暴力,只因为他生怕这女人受不了——他当然也明白这女人若是死了,对他只有百害,而绝无一利。
现在他忽然发觉,感觉疲倦的并不是这女人,而是他自己。
他想不出是什么力量使这畸形残废的女人,支持到现在的。
双双忽然反问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他找帮手?”
麻锋冷笑,道:“他找不到帮手的。他也像我一样,我们这种人,决不会有朋友。”
双双淡淡道:“那么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麻锋没有回答。
这句话本是他想问自己的。
高立就像是条早已被逼入绝路的野兽,只有等着别人宰割。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担心。
过了很久,他才冷冷道:“无论他去干什么,反正总要回来的。”
双双道:“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麻锋道:“哦。”
麻锋又道:“他若不回来,你就非死不可。”
双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麻锋道:“他当然不会抛下你。”
双双道:“那倒不一定。”
麻锋道:“不一定?”
双双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也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能令男人倾倒的女人。”
麻锋脸色变了变道:“可是他一向对你不错。”
双双道:“他的确对我不错,所以他现在就算抛下我,我也不会怪他。”她俭上的表情仿佛很凄凉、很悲痛,慢慢地接着道:“他就算回来,也一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麻锋道:“为了我?”
双双一字字道:“为了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僵硬,又过了很久,才冷笑着道:“你是不是怕我用你来要挟他,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双双道:“你要用我来要挟他?”
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凄凉,接着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本是同样的人,你会不会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牺牲自己?”
麻锋的脸色又变了变,冷冷地笑道:“他不会是我。”
双双道:“你以为他真的对我很好?”
麻锋道:“我看得出。”
双双叹道:“那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作出来要你看的。”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他故意要你认为他对我好,故意要你认为他决不会抛下我,为的就是要你对他防守疏忽,他才好乘机溜走。”
她脸上又露出一种怨恨之色,咬着牙道:“他若真的对我好,就不会放心走了。”
麻锋怔住,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往下沉。
双双忽又道:“但他还是会回来的,因为你就算不杀他,他也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握住剑柄。
因为这时他已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快而平稳。
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走路的这个人心情和精神都一定很好。
就算听不出也看得出。
因为高立已大步走了进来,眼睛里发着光,显得说不出的精神抖擞。
他精神的确不错。
这两天来,他一直睡得很好——车厢里很舒服,他心里也已没有恐惧。
麻锋忽然觉得这把椅子很不舒服,坐的姿势也很不舒服。
高立却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好像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
双双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脚步声,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高立道:“我回来了。”
双双道:“晚饭你想吃什么?”
高立道:“什么都行,我已经饿得发疯。”
双双又笑了,道:“我们好像还有点咸肉,我去回锅炒一炒好不好?”
高立道:“好极了,加点大蒜炒更好。”
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只不过刚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似的,虽然走得有些累了,但现在总算已回到家,所以显得很愉快、很轻松。
麻锋盯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高立的确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本来已是条被逼入绝路的野兽,但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追捕野兽的猎人了。
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充满了决心和自信。
是什么力量使他改变的?
麻锋更想不通。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人们对自己无法解释、无法了解的事,总是会觉得有些恐惧的。
双双已从他身旁走过去,走入厨房。
他没有阻拦,他本来也曾想用她来要挟高立的,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厨房里已传出蒜爆咸肉的香气。
高立忽然笑了笑,道:“她实在是个很会做菜的女人。”
麻锋点点头。
他摸不清高立的意思,所以只好点点头。
高立道:“她也很懂得体谅丈夫。”
麻锋道:“她的确不笨。”
这一点无论谁都无法否认。
高立微笑道:“一个男人能娶到她这样的妻子,实在是运气。”
麻锋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高立缓缓地答道:“我是说,你刚才若用她来要挟我,就算要我割下脑袋来,说不定也会给你。”
麻锋嘴角的肌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人塞入了个黄连,满嘴发苦。
高立淡淡道:“只可惜现在已来不及了。”
他沉下了脸,一字字接着道:“因为现在你只要一动,我就杀了你,我杀人并不一定要等到月圆的时候。”
他声音坚决而稳定,也正像是个法官在判决死囚。
麻锋笑了。
他的确在笑,但是他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勉强。
高立道:“你现在还可以笑,因为我可以让你等到月圆时再死。但死并不可笑。”
麻锋冷笑道:“所以你笑不出?”
高立道:“我笑不出,只因杀人也不可笑。”
麻锋道:“你想用什么杀人?是用你那把破锄头?”
高立道:“就算我用那把破锄头,也一样能杀了你。”
麻锋连笑都笑不出来。
他忽又觉得椅子太硬,硬得要命。
厨房里又传出双双的声音:“饭冷了,吃蛋炒饭好不好?”
“好。”
“炒几碗?”
“两碗,我们一人一碗。”
“客人呢?”
“不必替他准备,他一定吃不下的。”
麻锋的确吃不下。
他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高立忽又向他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想吐?”
麻锋道:“我为什么会想吐?”
高立道:“一个人在害怕的时候,通常都会觉得想吐的,我自己也有这种经验。”
麻锋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怕你?”
高立道:“你当然怕我,因为你自己想必也看得出,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他忽然接着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现在我还不想杀你。”
这句话麻锋听来实在很刺耳,因为这本是他自己说的。
高立冷冷道:“我现在还不想杀你,只因为我一向不喜欢在空着肚子时杀人。”
麻锋盯着他,忽然跃起,一剑刺出。
这一剑快而准,准而狠。
这正是准确而致命的剑法,但却已不是他通常所用的剑法,已违背了他杀人的原则。
他杀人一向很慢的。
这一剑决不慢,剑光一闪,已刺向高立咽喉。
高立坐着,坐在桌子后面,手放在桌下。
他坐着没有动。
可是他的枪突然间已从桌面下刺了出来。
剑尖距离他的咽喉还有三寸。
他没有动。
他的枪已刺入了麻锋下腹——
麻锋在动。
他整个人都像是在慢慢地收缩,枯萎。
他看着高立,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和疑惑,喘息着道:“你……你真的杀了我。”
高立道:“我说过,我要杀你。”
麻锋道:“你本来绝对杀不了我的。”
高立道:“但现在我已杀了你。”
麻锋道:“我……我不信。”
高立道:“你非相信不可。”
麻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喉头的肌肉也已僵硬。
高立道:“我本来也没有杀你的把握,但现在已有了。现在我随时可以再杀你一次。”
麻锋喉咙里“格格”响个不停,仿佛在问:“为什么?”
高立缓缓道:“因为我还有个朋友——一个好朋友。”
麻锋的瞳孔突然散了,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然后他的人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球,突然变成了空的,突然干瘪。
他没有朋友。
他什么都没有。
高立伸开了双臂,双双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互相拥抱着,所有的灾难和不幸都已成过去。
经过了这么样一次考验后,他们的情感无疑会变得更深厚、更真挚。
他们已完全互相倚赖,互相信任,世上已没有什么事再能分开他们。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事实上,这故事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