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共处一室的时候,她把药瓶给他之后,他让她早些歇息,自己却避去了屏风后上药。
当时的她有些担心,悄悄瞧了一眼。
青年侧腰上在悬崖前为救她而受的伤还未愈合,又添新伤,狰狞斑驳。
甚至焦黑衣角都粘在了皮肤上面,撕扯不开。
可他发现了她的目光,立马穿好衣衫只说是小伤,无伤大雅,温声让她别担心早点睡吧,还淡定笑着说她给的药很管用,过两日就能好全,保证一丝疤痕都无。
那时的姜姒除了上京城外的遇袭之外,从未受过什么严重的伤,便也相信了。
但后来裴珏独自从汾阳赶回裴府,深夜回来的那次,她拉着人上药的时候,分明发现之前的伤口根本没有恢复如初。
那劲腰上疤痕交错,哪里能看得出原来的样子?
雅阁那回,若不是她发现了他的异常,他是不是宁愿拿把剑割到自己满手是血也不愿意和她说实话?
还有这次,他在怕什么?
若真是觉得她是一个是非不分只会无理迁怒的人,那何必拐弯抹角地告诉她?一直瞒着她不就好了?
又是找借口把营中的弩带给她,又把信放在那么明显的位置还不够,见她过了几日都没好奇地去瞧,便干脆把信纸都拆出来放到一边,为的就是让她自己发现?
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做它干什么?
对他没好处的事,绞尽脑汁让她知道,可明明能说出来博她同情的事,却捂得死紧,图什么呢?
以前父亲曾说,看一个人,不仅要看他说了什么,更要看他做了什么。
可她发现无论她怎么看,都看不真切。
嘴里绵甜的糖缠似乎失去了滋味儿,越嚼越涩。
姜姒放下了筷子,唤来丫鬟。
“他去哪儿了?”
听到自家夫人唤声的丫鬟推门进来,闻言愣了片刻,而后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连忙弯了弯腰回道:
“主君去郊外营地了。”
郊外营地……
也是,这个时间点,军中出了那样大的事,确实应该在营里。
是她忘了,还以为像初来青州时那般会留在府中用午膳。
丫鬟悄悄抬头打量着桌前女子的神色,又扫了眼没动几筷子的菜,小心道:
“夫人是有什么吩咐吗?是菜色不合胃口吗?主君说若是您有其他想吃的,厨房里准备了一堆上京口味的食谱,您可以随时吩咐。”
姜姒摇头,温声道:“没有不合胃口,只是随便问问,没事了,你去忙吧。”
丫鬟福了福身,便要退下,临走时记起一事。
“城南书铺的掌柜刚刚已经将书都送到府上了,夫人有其他想要看的书吗?现下人还没走,正在前厅喝茶。”
她一怔,“什么书?”
丫鬟眨眨眼,解释了一番,垂首等待自家夫人的吩咐,却等了半晌没听见声音,小声道:“夫人?”
姜姒抿唇道:“无事,我没什么想看的,拿些银子给书铺掌柜的罢,辛苦他跑这一趟了。”
丫鬟应声退下。
没过多久,便有人将书全都送了过来。
姜姒也没什么继续吃饭的胃口,索性让人将书都搬去了书案旁,随手从厚厚的一摞中抽出一本。
熟悉的书名映入眼帘。
姜姒:“……”
真是感伤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怎么在离汾阳这么远的地界儿都能看见这书?
有那么火吗?
不对,应该问,有那么巧合吗?
瞧见几步外站着的丫鬟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忙将书反手朝下放到一边,清了清嗓子问:“这书都是书铺掌柜的挑的吗?”
丫鬟的视线在那本被自家夫人翻面儿倒扣得严严实实瞧不见名字的书上溜了一圈,心下转了几道弯,忽而恍然大悟,觉得自己明白了这话的言外之意。
夫人看似是在问书是不是掌柜的挑的,实际却是在拐弯抹角地问主君呀!
自觉理解了话中意思的丫鬟在心中为自己的机灵悄悄鼓掌,面上却一脸诚恳道:
“都是主君特意为夫人挑的。”
等会儿出去她就去叮嘱其余的姐妹们,若夫人问起来都一律回答说是主君的意思。
虽然话本子只是闲暇时打发无聊的东西,不比衣裳首饰能分出个漂亮与否,无非是选些市面上卖得火的挑着看看。方才的书铺掌柜的也只是将现下大家伙儿都爱看的全都挑了些送来,但要是实话实说可就是她愚钝了。
如今府里两位主子心情不佳,她们这些做下人们的看在眼里是急在心里。
什么叫做忠仆?什么叫做聪明的忠仆?
这种关键时刻的细微之处,不正是她们发挥余力的地方么?
于是她又笑着补充了句,“听说主君为了拟这书单子,花了不少心思呢。”
姜姒喃喃重复了一遍,“特意?花了不少心思?”
丫鬟维持住脸上的真诚,拼命点头。
她可真是府里忠心耿耿的好丫鬟,为主子们的感情操碎了心呐,主君您就偷着乐吧!
听见回答,姜姒一时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摆摆手让丫鬟离开。
丫鬟瞧见自家夫人比起方才似是缓和了不少的脸色,高兴地“哎”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屋内又是只剩下姜姒一人。
她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伸手将那本被倒扣在书案上的话本子重新翻开。
【一场恶战后,温书望着面前身负刀伤裙角染血的纤细人影,心中愧疚难当。为何每回都是林表妹在保护他这个大男人呢?他掏出怀里的药瓶递了过去,低着头,惭愧到不敢看她的眼睛。】
【犹带血迹的温热指尖似是不经意划过他递出的掌心,一触即离,却并未接过药瓶。温书愣愣抬头,只见面前之人已经不复在那群恶人跟前的冷厉,反而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脆弱。】
【林表妹咳了两下,抬眸望过来,苍白的唇轻启:劳烦表哥为我擦药罢,手腕使不上劲儿。】
【瞧见眼前一幕,不知怎的,温书突然觉得心底像是着起了火。】
姜姒:“……”
为什么越看越觉得哪儿哪儿都透着一股莫名熟悉的味道?
错觉吧?
她一把合上了手里的书,倒扣回了书案上。
可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儿,拿起来塞到了旁边那摞书中。
但还是不顺眼。
姜姒拧着眉头盯着眼前这摞书瞧了片刻,不放心地一本本拿起来检查了遍书名。
当她瞧见眼熟的某个名字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好么,之前在汾阳的时候就听四弟姜远焱说过这书出了续册,果然除了方才那第一册 之外,又让她找见了一本续集。
姜姒看着书案上被她单拎出来的两本话本子,只觉心里古怪极了。
肯定不能让丫鬟把它拿走扔掉,那不是欲盖弥彰么?还不如找个地方藏起来,眼不见为净就可以了。
她起身站起,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床脚边。
雕花木床离地稍有些距离,恰好有两指宽的缝隙可以容纳书册进去。
她走过去,将两本“不雅”的话本子一股脑儿地都塞到了缝隙里,直至从外边儿瞧不出异样。
之前从上京离开时她竟然忘了,应该在走之前去四弟姜远焱的书房里检查一遍的。
这臭小子,读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当时便不该心软帮他瞒着。
改日定要给二婶去信一封。
不知怎的,思及此,她的心情竟然莫名好了不少。
方才丫鬟送书时,又从厨房端了几盘新做的点心过来,就放在桌上。
午膳没怎么吃的她突然觉得有些饿了。
莹白指尖捻起一块豌豆糕。
香甜软糯,入口即化。
厨房吴大娘的手艺果真不错,这点心做得竟也有几分上京鸿兴楼的味道,也不知是在哪儿学的艺?她漫无边际地想着。
……
上京姜府的小书房。
将圣贤书扔到一边,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精致的剑形白瓷笔搁的姜远焱,突然打了个喷嚏。
阿嚏——
他拉了拉盖在膝上的小毯子,扭头望了眼紧闭的窗户,目光里满是茫然。
谁在背后骂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