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病房里,王秀兰一直没醒, 林院长不放心福利院的孩子, 先行离开,只留下周正和沈峣两人在这守着。
沈峣坐在床边, 周正抱着手臂靠在窗口, 半晌没人出声。
门外有俩写作出外勤读作换个地方聊天的小民警唠得正欢,就差一人一把瓜子开茶话会。
你说里面守着的小哥真是那老酒鬼亲生的?我怎么看着不像呢跟老酒鬼的儿子长得倒是像, 就是白了点儿。
要不给他们做个亲子鉴定?老酒鬼不是一直嚷嚷着要让所有人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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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吧,你看人家能配合他吗?
我觉得不能, 一看就是个出息人,谁乐意认个癞皮狗爹啊?
倒是那个沈大壮,和老酒鬼一看就是父子,当爹的猪狗不如, 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两个小民警八卦几句, 话题很快转移到中午吃什么。
周正放下胳膊走到沈峣身后,撩起他颈后的头发, 垂眼看着那条淡淡的疤, 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知道怎么弄的,是吧?
真不知道。沈峣一低头, 躲开周正的手, 整理好自己的头发, 想了想补充道, 今天之前确实不知道。
万幸没留下后遗症
周正闭了闭眼睛, 长出口气,恨不得给派出所再包一个亿的红包,让他们直接枪毙那一身馊臭味的老酒鬼。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小破地方的派出所民警没有枪,顶多一人配个电/警/棍,还是弄不死人那种。
我走之前你怎么说的?周正拖过林院长之前坐的凳子,暂时不去想怎么处理那个烂酒鬼,先和沈峣秋后算账,你是不是保证过不会动手。
沈峣从眼角分给他一个眼神,淡声说:嗯,所以我毁约了,你打算怎么办?
周正:
你特么毁约能不能别毁得这么理直气壮?
周正坐到沈峣旁边,叹了口气道:将就着过呗,还能离咋地。
王秀兰突然咳嗽起来,喊了句什么,然后哭了起来,她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
沈峣指尖动了动,小心地握住一只粗糙的手掌,第一次仔细端详生母的面容。
看身份证她才四十多岁,面相却像五十多岁的人,她的青春和作为女人该有的幸福先是被生活的担子压垮,后来又被不省心的丈夫和儿子生生剥夺。
周正叫来医生,医生看过之后说是病人精神不稳定,没什么大问题,开了剂镇定剂后回自己办公室继续跟护士们打牌去了。
王秀兰安静下来,握着沈峣的那只手始终没松开。
二十年前,她的孩子刚出生,是对双胞胎左邻右舍的女人都来帮忙,甚至村小学义务支教的女老师也帮着端了两盆热水。
沈根家里父母死得早,坐月子也没有婆婆照顾王秀兰,沈根本人又是个游手好闲的,万事指望不上,好在当时村小学放暑假,女老师可以经常来看看她。
王秀兰隐约记得女老师姓杨,是个爱笑的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出了月子之后杨老师也经常来,有时候带一些自己做的折纸逗小孩玩儿,母亲之间的共同话题就是孩子,杨老师和王秀兰很快熟悉起来。
王秀兰坐在炕上给孩子喂奶,羡慕地说: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您没结婚呢!
杨老师和邻居家的大婶把尿布晾好,转身进屋,笑道:经常有人这么说其实我小儿子都七岁了,大女儿也快上初中了。
我现在还没想好给大宝二宝起什么名儿,孩子他爸说要叫大壮和二狗,但我不太喜欢。王秀兰说,您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女儿叫周霁雨过天晴的意思,儿子叫周正。杨老师无奈地笑了笑,周正是我老公给起的,他觉得挺有气势。他说女儿的名字我给起了,儿子的名字就得他起,不过他水平真的一般,自己还以为挺好希望这审美别遗传给他儿子吧。
嘴里说着责怪丈夫的话,杨老师脸上的神色却格外温柔。
我觉得这俩名字都挺好的。王秀兰拍着大儿子的背,呐呐地说。
她是真的羡慕杨老师说到丈夫时温柔的神情。
那一定是对很和睦的夫妻吧。她想。
您帮我儿子取个名吧?王秀兰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杨老师笑了,拉着王秀兰的手坐下,当然可以,王姐你别这么客气,我刚来的时候吃不好睡不好,还是你一大早起来给我做鸡蛋羹呢!
王秀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啥,自己家的土鸡蛋,刚下的,比那边镇子上卖的新鲜多了
她的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弟弟很健康,哥哥却病怏怏的,看上去不好养活,总让人分不清谁是老大谁是老二。
不过兄弟俩不只是体型,连性格都有很大差别,哥哥安静、很少哭,而弟弟总是斜着眼睛看人,动不动就大哭大闹。
王姐,你们这儿山多,就叫沈峣吧。这俩孩子眼睛长得像你,以后肯定是个好看的。杨老师逗了逗爱笑的那个男婴,又摸了摸他整天不正眼看人的弟弟的脑袋,这小子看起来比他哥壮实多了,就叫沈峘,怎么样?
怕王秀兰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杨老师还特意找了张纸写给她看。
这名儿真好听!王秀兰开心地说,伸手去逗两个儿子,峣峣,峘峘,喜欢你们的新名字吗?
大儿子抱着王秀兰的手指头咯咯直笑,小儿子懒懒地翻了个身,似乎不太喜欢。
晚上沈根回家,王秀兰说想给孩子改名的事,沈根发了好大一通火。
好什么好?起个文邹邹的名字就当自己是文化人了?!沈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手里的酒瓶照着王秀兰扔了过去,看不起老子是吧?老子给你家几百的彩礼委屈你了是吧?啊?!
王秀兰被打了也不吱声,缩在床脚发抖,小心地把两个儿子挡在身后。
沈根站在原地喘几口气,抓过被他揉皱的纸几下撕成碎片,没好气地撂下一句:叫大壮和二狗得了!
王秀兰垂下头,听着家门砰的一声被沈根甩上,好半晌才摸了摸疼痛的额角,摸到满手温热的液体。她擦干净手,小心地捡起那几片碎纸拼好。
两个儿子相继醒来,饿得直哭,王秀兰抱起孩子,小儿子忙着找奶吃,大儿子却停下哭声,直直地盯着她的脸。
怎么了?王秀兰连忙擦干净眼泪,把孩子抱高了些。
大儿子伸出手,白白的小手胡乱摸了摸王秀兰的脸,蹭了一手血,六个月大的孩子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笨拙地安慰着自己的母亲。
王秀兰怔怔地看着大儿子,眼泪又下来了。
她曾经想过离开,但所有人都在劝她。
刚嫁过来的那天她被喝醉的丈夫暴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哭闹着想回娘家的时候,有人说:刚进门就要走,回去谁都笑话你,沈根这人条件不错,上头也没有公婆要你伺候,你就安心过吧,错不了。
怀孕的时候她被丈夫打到差点儿流产,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有人说:你这挺个肚子,能去哪儿啊?你娘家人也不要你,你现在出去工作都找不到。
生了孩子之后,她想这回总算能离开了,出去自己找份工作也饿不死,这时又有人说:将就着过呗,孩子都有了,离了以后谁还要你?
妥协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
这一将就就是二十几年。
两个儿子的出生并没有让沈根和王秀兰的关系缓和多少,因为大儿子身体弱,经常需要吃一些药和有营养的东西,家里的开销比以往大了不少。
公婆给沈根留下的钱早就被挥霍得不剩什么,王秀兰给孩子买药的钱都是偷偷从丈夫的酒钱里拿,但沈根到底也不是傻子,王秀兰的小动作很快被他发现了。
那天是他们争吵最激烈的一次,沈根面容扭曲,抄起凳子往王秀兰身上砸,男人的怒骂和女人的惨叫吵醒了两个孩子。
沈根听到哭声,忽然回头死死盯着两个儿子,大步走过去一把薅过瘦巴巴的那个。
王秀兰抱着他的腿,拼命求他放下孩子,有什么冲自己来。
沈根踢开王秀兰,眯着眼睛打量着这小崽子,对这个比老二小一圈的大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借着酒劲儿骂道:赔钱货!老子的酒钱都没了,你还有脸哭!再哭信不信老子摔死你?!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挥着小手胡乱挣扎,哭声越来越大。
哭个屁你哭!沈根被吵得心烦,一把将六个月大的孩子高高举起。
在女人的尖叫中,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沈根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惯了,没人愿意冒着得罪这个地痞流氓的风险载王秀兰去镇上,再加上天也黑了,所有人不约而同装作自己已经睡了.
那天晚上风很大,月亮很圆,那十几里的路程是王秀兰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走过去的,她抱着怀里的孩子,努力把自己的体温分享给他。
镇医院的值班护士皱眉看着衣冠不整、满脸青紫的女人,眼睛在她光着的那只脚上扫了眼,不耐烦地把她往外赶。
王秀兰无奈,只得继续往前走,她记得镇子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家福利院。
她站在阳光儿童福利院门口,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给她开了门,看了眼孩子的情况,什么也没问便回屋拿了钱包,和她一起往医院跑。
医院的病房里,王秀兰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几片碎纸,把写着沈峣两个字的碎片拼好,和几张毛边的钞票一起递给林院长,有些局促地说:大姐,我这今天没带多少钱出来先给您这些,明天我再来还您
林院长了解了大致情况,她没问王秀兰为什么不报警,就镇子上派出所那德行,谁知道他们是去调解矛盾的还是去看戏的?
钱我不收了,福利院有补助,医疗费用是可以报销的。林院长接过写着名字的碎纸片,却把几张钞票塞回王秀兰手里,看着王秀兰局促不安的神情,她又补了一句,你放心,不会用我自己的钱,到时候上报政府。
王秀兰这才收回一把零碎的钞票,最后摸了摸沈峣头上的纱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回家的时候,沈根早倒在榻上呼噜震天了,小儿子在一边饿得直哭。
沈根不耐烦地咂咂嘴,一巴掌挥了过去。
王秀兰尖叫着扑上去,抱起小儿子,任由沈根的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臭婆娘,你还知道回来?沈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王秀兰,咧嘴笑了,你再不回来,我就把二狗也摔死!
王秀兰浑身发抖,看着沈根扭曲的嘴脸,忽然放声大哭。
大娃死了!我儿子死了!他死了!你摔吧,你现在就把二娃摔死!我也不活了!你摔啊!
沈根愣住了,酒醒了不少,王秀兰哭了半天他才磕磕巴巴地说:死了?怎么死了?我也没使多大劲儿啊
他反复念叨着不可能、我没使劲儿,念叨半晌,沈根猛地站起来指着王秀兰的鼻子吼:你骗我!你是不是把他送走了?
我骗你干嘛?!王秀兰顶着半边肿起的脸,哭得更厉害了,他还不到一岁!他身体那么差,你这么摔他怎么可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