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娑婆(1 / 1)

飞白传 露为霜 2649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三十四章 娑婆

“留下邪魂!”紫雪终于开口,一字一字认真道,神色凝重。

凝蝶愣了一下,望着她不容置疑的面孔,一阵失望。

“留下邪魂!”紫雪重复道,一阵怅惘。

她拧着眉头紧盯着凝蝶空洞双目,忽的嘶声道:“你留下邪魂,我放你走!”

“紫雪!”铁翼大惊,喝道:“你疯了!”

紫雪没有理会他,兀自缓缓蹲下身去,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凝蝶微微颤抖的肩头,哑着嗓子道:“我放你走,你便要走得远远的,天涯海角,永远都不要回来!”

一路逃亡,充满惊恐与愤怒,“永远都不回去”是凝蝶唯一的想法,支撑她一路逃进红雪关。

然而此刻,紫雪用那微微泛着血红的乌黑双眸,温和地瞧着她,终于说出这句之时,她却迟疑了。

那是一种她最熟悉的神色。

那是疼惜,不舍;是痛苦,怜惜。

许多感情交织在紫雪眼中,落在她的脸上。

她不愿一个人走。

“姐姐!”她颤声道,泪痕冰冷,将视线遮得模模糊糊。

“你……”血光蒙蒙的漆黑双眸,闪烁了一下,突然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姐姐,你哭了么?

凝蝶望着哽咽不语的紫雪,心中沉重叹息一声,旋即苦涩一笑道:“你跟我走罢!”

紫雪轻轻摇了摇头。

许多年前,她们不过是苗寨边上待死的孤儿,如果不是师父,或许早就死在那冰天雪地的山脚下了。

她再一次轻轻摇了摇头,怅惘道:“我不走!”

“紫雪!”铁翼大步跳上前来,蹙眉喊道:“你不能放她走!”

紫雪依然没有理会他,静静望着凝蝶布满残泪的面孔,忽的伸出手来,轻轻替她拭泪,酸楚一笑道:“你永远都不要回来!听到了么!”

“姐姐!”凝蝶嘶哑道:“不能交给师父邪魂啊!那会害死你的!”

紫雪微微一震,却依然摇头道:“若你不肯交出邪魂,天涯海角,师父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知道他的脾气罢!”

“我知道。”凝蝶颓然道,垂目望着满地狼藉。

“紫雪!”铁翼大喝道:“若是放她走,师父会饶过你么!”

紫雪蓦然抬头,血光笼罩的漆黑双目,笃定盯着铁翼,沉声道:“你不说,便不会有人知道!”

铁翼一惊,恐惧道:“你……要怎么跟师父交代!”

“那是我的事!”紫雪冷淡道,又转向凝蝶,轻抚着她的面孔,柔声道:“把邪魂……给我罢!”

凝蝶凄凉地望着她,终于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个绣满银丝的锦囊,默默放在紫雪已经摊开的手掌中,叹气道:“姐姐,你好糊涂啊!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走呢!”

“凝蝶!”紫雪微微一笑,泫然道:“你我姐妹情分到此为止,愿你好自为之!”

凝蝶蓦然一惊,瞪大双眼,嘶声问道:“姐姐!你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你背叛师门!”铁翼怒喝道:“还有什么脸面叫她姐姐!”

凝蝶忽的大声哭泣,凝噎道:“姐姐!”

紫雪依然没有理会铁翼,望着泣不成声的凝蝶,苦涩笑了笑,淡淡道:“你走罢!”

铁翼气得面色铁青,立在一侧咬牙握拳,几乎将手中银环捏碎。

王遮山只是静静立着,被眼前姐妹情深的一幕震动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更能理解紫雪。

那是一种舍我的成全,非岁月洗礼而不能理解的情愫。

他黯然瞧着眼前三人,一言不发。

乌金西沉,苍穹低垂,天就要黑了。

紫雪微微敛眉,将银丝锦囊揣进怀中,毫不犹豫起身,转身往门外走去。

“姐姐!”凝蝶在她身后撕心裂肺喊道。

紫雪一顿,却没有停下脚步,迎着冷风,大步踏出门去。

铁翼愤懑地回头瞧了眼王遮山,又叹气瞧了眼凝蝶,追了出去。

夜幕忽然降临,青空忽然尽染幽黑。

凝蝶怔怔地坐在原地,泣不成声。

漆黑的小店内,王遮山一声叹息,缓缓来到她的身边,俯身道:“你……”

他却无法接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安慰她?还是询问她?

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个叫紫雪的姑娘,带走了凝蝶所有的酸甜苦辣。

凝蝶终于放声大哭。

夜空泠泠,冷雾凄迷。

原来,暮春时节的红雪关,夜晚依然刮着料峭寒风,如此清冷。

王遮山微微打了个寒战,身上单衣仿佛全然不足以御寒。

凝蝶亦是颤抖不已,斜照进来的冷月,映亮了她布满泪光的面孔。

“姑娘!”王遮山迟疑了一下,终于道:“你要去哪?”

凝蝶摇了摇头,凝霜月光将她整个吞没,照出她最深的孤独和寂寞。

我们是一样的孤独啊!

王遮山于内心深处苦涩道。

这时候,遮挡后堂的布帘却忽然动了一下,缝隙间露出一个店伙惊恐的脸。

“你过来!”王遮山直直指着他,朗声道。

那店伙蓦然一惊,正欲往后堂逃去,却见王遮山手中晃着一把银光,冲他笑道:“别跑,这钱给你们掌柜的!给我们收拾两间房子休息!”

那店伙是个瘦小的少年,佝偻着瘦削的身子,因听到这句,方才长吁一口气,小心翼翼走回店中。他转身在柜台后摸了一阵,才找出个火折子,依次点亮了屋里的灯火。

一时间,温暖的烛火陆续亮起,跳跃的火色令人倍感安全与从容。

王遮山疲倦的心绪,终于渐渐消散,他静静望着那金黄烛光,苦涩一笑道:“你我一样孤独!”

凝蝶蓦然抬头,不解其意地凝望他的脸。

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子。

伟岸的肩,宽阔如山,遮挡了身后的一切;刀锋般锐利的面孔,弥漫着苍凉的神色;星光般明亮的眼睛,满含着最浓的哀伤。

他看起来是如此忧伤,如此孤单,却又是如此决绝和坚定。

凝蝶看不懂他,只是静静望着他,不再哭泣。

见她终于不再流泪,王遮山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咧嘴一笑。

“你为什么不问我!”凝蝶忽然道。

“问你?”王遮山盯着跳动的金光,淡淡道:“问你什么?”

“问我为什么被追杀?”凝蝶侧脸望着他道:“问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对别人的过去,没太大兴趣。”王遮山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看她。

凝蝶凄苦的泪脸,亦不由露出笑意,她摇了摇头,叹道:“你这人很怪。”

“你这人也很怪。”王遮山继续望着那烛火道。

“我怪?”凝蝶抿嘴,不解道:“哪里怪?”

“我说不出来!”王遮山忽的歪头笑着瞧了她一眼,道:“就是觉得很怪。”

凝蝶忍不住笑了出来,摇头叹气道:“你这人是个呆子罢!”

“可能是罢。”王遮山淡淡一笑,伸了伸懒腰,起身往楼上去了。

“你等一下!”凝蝶挣扎了一下,努力起身,一阵疼痛袭来,她不由咬了咬牙。

“你伤得不轻。”已经走上楼梯的王遮山蓦然回头,瞧着她一脸疼痛,敛眉道。

“我知道!”她摇晃了两下,努力往前走了两步,疼得直冒冷汗。

她知道,自己的肋骨已经断了。

“哦,我忘了……”王遮山淡淡道:“你是郎中!”暗金烛火轻轻笼罩着他,勾勒出那伟岸笃定的身影,磐石般从容,令人不由产生一种信赖感。

“你要去哪?”凝蝶往前挪了几步,问道。

“出关。”王遮山淡淡道。

“哦。”凝蝶失望道。

王遮山不说话了,转身往二楼走去。

“咯吱咯吱”,历经岁月的木头楼梯,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之声,令夜晚显得更加寂寥和荒芜。

凝蝶端立于灯影之间,默默望着他的背影,敛眉凝思。

巨大的痛疼再次袭来,她不禁颤抖一下,慌忙转身,摸索着,蹒跚于狼藉之中寻找到自己的包袱。

角落里,蓝布包袱已经辨不清颜色,静默着。

凝蝶苦笑着走过去,抓起一阵“叮咚”轻响的包袱,伸手摸出几瓶还未打碎的瓷瓶,还有那包她从不离身的银针。

医者不自医。

然而此刻,她却别无选择。

“啊!”巨大的疼痛令她不由拧眉哀叫。

二楼上,王遮山已经熄灭烛火,静静躺在一片黑暗之中。

海洋般起伏的黑暗,涌动不息,将他深深包围。

他闭好双目,任身心一再沉沦,往那更深更黑的深渊里去。

毫不犹豫,毫不迟疑。

然而,楼下却隐约传来阵阵哀叫,如此凄厉清晰。

他不由拧紧了眉头。

可怜的女子!

他蓦然睁开双眼,凝神细听,不由生出恻隐之心。

良久,哀嚎不再响起,楼下安静了。

片刻之后,空旷中响起一阵“咯吱咯吱”声,是凝蝶缓慢攀上木头楼梯的声音。

“吱呀”一声,对面的门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

王遮山忽的坐起身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透过那细窄门缝,瞧见对面那扇门上的窗纸里,烛火亮了又熄灭。

他这才重新躺回床上,终于放下心来。

黑暗再次降临,心神再次沉沦,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无尽的黑暗中,他兀自蹒跚。

鹅黄长裙,拖曳飞扬,于眼前不断跳跃,却永远也抓不到。

娑婆世界,六道轮回。

无穷无尽!

“好端端,盯着个女儿家的物件儿,可不是要给人笑话了!”

那笑声,如此熟悉。

娇俏的脸,再次浮现在他面前。

羽羽!

一声惊呼。

黑暗中,他瞪大双眼,直直坐了起来,却什么也看不到。

四下寂静,幽黑的双眸被无边的漆黑吞没,一丝光亮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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