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1 / 1)

刘醒龙自选集 刘醒龙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我和许多人一样,饮着或没有饮着长江水,都要想象上游奇妙的所在。曾经无法意识男人与三峡的相逢,实在是生命中不可回避的毕生缠绕与碰撞,只以为那是一处美丽,一处风景;而不知那是人生中一次至关重要的约会,一次生命的相邀。也曾经许多次错过对三峡的拜访,那是因为自己总在想以后还会有机会的。那些邀我的人都为这种错过一次次地惋惜。我也浑然不觉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与安排,一如浅薄地对他人说,长白山天池,神农架草甸,青岛海滨可以作为弥补。待到时光终于将我推到三峡面前,我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先前的错过是多么幸运,而别人的惋惜马上显出那对命运的无知。感谢上苍!三峡对我现在是一种朝拜,一种洗礼。在往后的人生中,此番朝觐当会受用无穷。

还不到深秋,红叶只是星星点点。半坡枯草,半江冷水,半山风阵,映衬着偶尔跳跃出来的娇艳,愈发让人沉醉难释。

置身船的水上,车的地上和脚的山上,无论是凝固的还是流淌的三峡,都在我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处。每一次凝眸对视,最终都让人羞愧地低下了头。我似乎才知道,三峡是无人能懂的。人说是刀削斧砍的连绵绝壁,何如对它的轻蔑;人说是牛肝马肺的峡谷怪石,何如对它的糟践;人说是神女的大岭雄峰,何如对它的猥亵。我只读懂了人们的不懂,余下的也是一派迷茫。我猜测过,那林立如织的绝壁会不会是谁家男人摊开了的意志坚强?我也曾揣摩,那银光泛泛的浪滩碧影、幽幽深潭会不会是哪个女孩蕴涵着的情愫绵绵?这些念头一旦萌生,我就发觉自己的无可救药。能及时地对三峡说声对不起,行么?然后仍要继续往下怀想:三峡是永恒生命的一处波澜,三峡是灵魂流浪的一次垒砌,三峡是用每一个人的血与肉做成的,它不相信思想与智慧,唯一仰仗的是情爱、仁慈与激越。不如此,又怎能千万亿万地年年不老,岁岁春华。

从没感受到山与水如此地交融一体,而不显半点勉强。依恋是依恋,牵挂是牵挂,映衬就是映衬,碰撞就是碰撞。山让人呼喊坦然,呼喊雄奇。水让人吟咏沉静,吟咏纯美。我不好形容这是天作之合。

三峡或许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它一直冷冷地看着我和我们,仿佛在心里说这就是那些总在张扬着一得之愚的人吗?三峡就是这么随意地说出一个个世间的真理来,它面对的只是一个个生命、一篇篇爱情。它不面对功名或功业,哪怕它们也能指向千秋。功名也好,功业也好,都是它身上的秋叶,有的红了,有的黄了,有的落了,而经年的已化作泥土了。人世的忙忙碌碌确实很俗气,甚至想到要将一些人的才华镂刻在三峡上。三峡不在意,它不痛苦也不欢喜,就像一只小虫忽然在身上歇了一下脚。倒是后来人一场场地感到汗颜,如同自己在做着玷污。用那万劫不灭的岩之躯,三峡对每个人做着生命沧桑的见证。再用那空谷流云的思的沟壑,复对我们诉说热爱其实是一座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的高山,对她的攀登可能更难更难,因为她没有路,无论什么形式的途径都没有,唯有用心情步步垫起自身。

在险峰与断崖之畔,三峡向我们陈列着昔日山与岭的碎骨遗骸。挺立着的是生命,灰飞烟散陨灭了的弃物也曾是生命,正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毁灭,才诞生了不得不作为风景的雄伟。不经意的三峡真理,藏在岩缝里。岩猴将它抓起来,塞进嘴里,填起鼓囊囊的腮帮。别处的真理,特别是思想家的真理能够这样吃么!大山大岭,大江大水,大风大气,浩荡而来的三峡本该是天赐的精神。山有山言,水有水语,问题是我们如何体验、如何学习对它的参悟。

作为人,我们真小气!面对三峡,这是唯一正确的认识。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三十日于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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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山水

夏天带给一个人的最大变化是性情。有冷雨也好,没有冷雨也好,只要是夏天,谁敢说自己的情绪仍旧一如秋天的浪漫、春天的激荡?

只有山水如是!在山水面前,人的夏季,如同穿过空谷的清风,用不着躁动的喧嚣,也用不着迷惘的委顿。

峰峦上厚厚的绿,是一种难得的沉思,流响中潺潺的清,则是一番久违的行动。

正是因为这样的夏季,让我由衷地想到,假如没有那个独立于人类许多遗憾行为之外而延续自然意义的九畹溪,人性的范畴,或许就要缺少一些季节。

已经发生的记忆里,长江三峡是不会不存在的。几年前,由于长篇小说《一棵树的爱情史》的写作经历,我曾多次出入于此。

这样的写作,总会让我理解许多文字以外的存在与不存在。譬如那座只存在于历史与记忆中的三峡,除了多多少少的传说还能让我们闭目徜徉,扪心想往,所有正在使人亲眼目睹、亲临其境的风景,早已成了人与自然共同拥有的一份无奈。

在历史中读三峡,是何等伟大,何等雄奇!曾经的水是无羁的,曾经的江是魔幻的,曾经的峭壁敢于蔽日问天,曾经的男女惯于驾风戏浪。

真正的三峡是有生命的。只有当我们察觉到这一点时,这种自然风采中的俊杰,才会通过一个个心灵通向永恒。

只可惜,昔日一次次咬断船桅的活生生的浪头,在现代化的高坝面前无可救药地变得平淡无奇。

只可惜,昔日一场场考验男性胆略女性意志的水道,在迈向平庸的舒适里心甘情愿地消沉了自我。

空荡的水天上,只有去那遥远得早已看不见摸不着的境界,才能聆听浩浩荡荡的纤夫们的歌唱。

繁茂的世界里,任我们如何深情搂抱那如神迹的纤夫石,也无法感受到所有滩姐都曾留下过的怀抱的温暖。

宽厚的过去文化,孕育了幼小的现在文明。渴望成长、食欲过盛的现在文明,反过来鲸吞作为母体的过去文化。

历史的老人,为什么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教导青春年少的时代?一直以来,我用我的写作表达着对失去过去文化的三峡的深深痛惜。

并试图提醒人们,眼际里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三峡,在人性的标准中,是深受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