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等秋来 (41)
等秋来?(41)
“为什么不告诉我?”
俞早的嗓音放得很低很?低, 声细蚊蝇。
“你说?什么?”
祁谨川一时间没听清楚,一边擦头发,一边快步走上前。
女人背对着他站在书桌前, 微微压着脑袋,短发自然垂下,盖住大半边脸, 他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
天色将晚未晚,夕阳余晖掩映天际, 橙红斑斓的色调越来?越淡。远处楼栋不约而同亮起了灯。
周围的光线明显暗了下来?, 俞早的身体轮廓淡然无光,像极了一抹稀薄的剪影。
祁谨川先开了客厅的顶灯。万千辉光洒落, 室内的一切暴露在灯下, 无处隐藏。
俞早的右手捏住一张薄薄的纸片,待他看清那是一张照片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下意?识攥紧手中?的毛巾, 明显有?一瞬间的哑然。
他都没想过俞早会翻出这张照片。照片夹在书里,书放在书架上,除了他, 没人能注意?到?它?。
秦问一失恋就来?他这里寻求收留, 来?了这么多次,秦少爷一次都没有?关注过他的书架。
而她今天是第一次来?职工宿舍, 一来?就叫她翻出了照片。
一本小说?,一张照片,陪着祁谨川度过了本科和研究生阶段。随后陪他一起进入职场。后来?又跟随他漂洋过海去了非洲。辗转多国, 最后又回到?青陵。一路颠沛流离, 寻寻觅觅,陪他一起熬过那些彻夜难眠的日子?。
属于?他的秘密, 几次三番未能宣之于?口的心事,他压抑多年的情感,内心深处的无奈和不甘,这一切的一切,全在这张照片里了。
过去这些年,连祁谨川自己都认为这张照片等不来?它?重见?天日的一天。没想到?在今天被?俞早给翻了出来?。
一时?无言,两人怔然相望,彼此的眼神无处遁逃。
俞早本就不平静的内心,在触及祁谨川温淡静寂的目光时?,心底溅起层层涟漪,一塌糊涂。
情绪明灭难辨,眼圈通红,泪意?汹涌而至,她克制不住自己,用力抓紧书桌的一角,指节泛白。
周遭安静得过分,任何?一点细微声响都被?无声放大。冷风敲打纱窗,从缝隙里挤进来?,卷进一层细细密密的寒意?。
俞早的声音在颤动,小声重复着:“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但凡他告诉她,他们也不用蹉跎至今,整整十年全给浪费了。
而她也不用去谈那些没有?意?义的恋爱,消耗自己,也消耗他人。
这十年,她似乎一直在迷雾里打转,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归宿,一个人踽踽独行,走得很?难也很?累。这么多人从她身边来?来?去去,很?多人都像他,但又无一是他。
她哪里知?道,自己艰难走了一圈,而他始终都在原地。就好像过去的十年她一直都在做无用功。
“那是因为老天爷每次都没给我机会。”回首过往,祁谨川不禁轻叹一口气,无奈至极。
高考结束那天,俞早突然拦住他,说?有?话对他说?。他心中?有?所感应,猜到?她是要跟自己表白。她那点小心思,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他早有?察觉。那天她不主动,他也是要主动的。
万万没想到?班主任会临时?把他叫走。他让俞早在原地等他回来?,他们的话还没说?完。
可?惜等他回来?,俞早早就离开了。
他后面往她家里打了很?多电话,企鹅、微信也都发了消息,毫无回音。
她单方面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一下子?从这座城市凭空消失。
大一那年冬天,祁谨川瞒着所有?人,一个人飞去横桑,偷偷去C大,想再见?俞早一面。他不甘心一切就这么结束,他想为自己争取一次机会。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俞早和一个男生手牵手从他面前经过。
大四临近毕业,祁谨川再一次鼓起勇气去见?俞早,他又发现她换了个男朋友。
三年前,在他援非之前,那年正月,班长组织同学聚会。祁谨川特意?抽出时?间去参加,想着能再见?俞早一面。
可?惜俞早没去。他还从同学口中?得知?她马上就要结婚了。
他托秦问旁敲侧击去问宁檬,证实了这一消息。宁檬说?俞早和男朋友已经见?过家长,在商量订婚。
一次一次,命运吝啬到?从不给他任何?机会。反而一次又一次带给他致命一击。
他终于?认命,承认自己和俞早终究还是有?缘无分。高中?毕业错过一程,往后人生的每一程都只能无奈错过。
他把自己流放了,加入青陵援非医疗队,远赴非洲。三年内辗转多国,风雨兼程,一路奔波。
屋子?里是那样静,落针可?闻。
男人的声音又是那样的低,喃喃细语:“俞早,想必是我的人生太过顺遂,老天爷选择在感情上给我制造困难。”
那么漫长的十年,祁谨川回首时?不过一瞬,三言两语轻松道尽。可?其中?的辛酸煎熬,却是多少言语都无法表达的。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困局,进退两难。得不到?,又放不下。多少不甘,多少苦涩,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闷棍重重敲打心口,俞早感受到?一阵阵钝痛。她的心被?狠狠撕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她的情绪全线崩盘,内心再难抑制,眼泪挣脱眼眶,簌簌滚落。
咸湿的泪水淌过脸颊,一颗一颗砸在手背上,惊起无数细密的灼烧感。
眼前一片模糊,她小声哭诉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被?班主任叫走,我就在原地等你。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没想到?突然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和郭叔叔领证了。你可?能不知?道,我爸缠绵病榻,人还没走,我妈就已经出轨了。我爸离世不到?一年,她马上再婚了。没过多久就生了个儿?子?。那通电话让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我心疼我爸,为他感到?不值。我也心疼自己,我再也没有?家了……我当然没有?心思和你表白了。所以我就提前走了。那天我不是故意?不等你的。”
“我妈希望我报师范,读完出来?当个老师。她认为女孩子?当老师体面,以后好嫁人。可?我不想任凭她安排我的人生。我不顾她的反对,擅自报了设计专业。我妈知?道以后特别生气,我俩大吵了一架。你也知?道学设计很?费钱,她根本舍不得给我花钱。那整个暑假我都在打工挣学费,一个人打了三份工,从早忙到?晚,累得一沾到?床就睡着了,根本顾不上其他的。我妈再婚,我在郭叔叔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成天看人脸色。那段时?间我过得很?阴郁。我封闭自己,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好像只有?这么做,别人才看不到?我的窘迫。我疯狂渴望逃离这个重组家庭,逃离这座城市,所以我填了横桑的大学,一个人远走高飞。”
“我大一谈的男朋友,是高我一届的学长,在一次社?团活动中?认识的。活动一结束,他就开始疯狂追求我。我一开始没同意?,可?看到?他长了一双和你一模一样的桃花眼,鬼使神差就同意?了。我俩谈了两个月就分了,也就牵牵手,连吻都没接过。”
“大四谈的那个男朋友也就谈了半年。最后那个是周济,我和他确实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对我很?好,人品、能力、家境也都不错。我想着既然嫁不了喜欢的人,我就嫁给对我好的人。那年正月,我没去参加同学聚会,我跟周济回他宛丘老家见?他父母,我们打算订婚。可?惜在订婚前他妈妈说?了几句我不中?听的话,回青陵以后我就和他分手了。也是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没法和除了你之外的人走进婚姻。后面三年我没有?再谈恋爱。”
“我不知?道你去援非是因为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不从不敢奢求你的喜欢……我一直认为咱俩是不可?能的……你太优秀了,整个学生时?代我都在仰望你……我根本就配不上你……”她泪流满面,说?话声断断续续的。
祁谨川这样的天之骄子?突然跑去援非,吃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苦。俞早猜测过诸多原因,就是没猜到?那个原因是她自己。
男人温和包容的目光一寸寸拓过俞早的脸,她的眼泪也让他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他们之间竟拖了十年。
“别哭。”祁谨川温柔地擦拭掉俞早眼角的热泪。
随后伸手将她小小的身子?嵌进怀里,掌心抚过她柔软的短发,小声道:“过去了,都不重要了。”
他和俞早彼此蹉跎的十年,那些无奈,那些心酸,那些不甘,那些苦和泪,那些爱与痛,到?底成为了过去。
时?间不可?能倒流,过去也就过去了。
重要的是现在,是未来?。时?间横跨十年,他们终究还是拥抱了年少时?喜欢的那个人。
现在,他们彼此拥有?;未来?,他们共同携手。
两人站在窗边拥抱,俞早的脸埋在祁谨川胸口,听见?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他身上熟悉的皂荚香让她安心。
只要拥抱,她便不想放开。
也不知?道抱了多久,窗外夜色愈加浓沉。一道道绚烂灯火近在眼前。
祁谨川轻轻拍了拍俞早的后背,随后松开她,柔声细语:“好了,咱们去吃饭。你不是一直惦记和祁路的咸豆腐脑吗?现在去吃。”
俞早却出其不意?地抓住他的右手,目光炙热,“我现在还不想吃饭。”
情侣之间,很?多时?候都不必言明,彼此对视,一个眼神就够了。
祁谨川拦腰抱起俞早,微微一笑,“那就先来?点餐前甜点。”
——
身体腾空,俞早本能地勾住祁谨川的脖子?。她体重很?轻,他抱起她一点都不吃力。
从客厅跨进卧室,男人的右手轻巧抬起,踢了下门。
“啪……”一声脆响拂过,惊动了俞早耳后的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她很?快跌进柔软的棉被?,整个人都在发烫,双颊泛红。
一米五的单人床,床架皆是金属,承受到?重量,吱呀作响。
祁谨川压下来?吻她,同她十指紧扣。
密如雨下,一路蜿蜒向下。
半圆形的小窗,窗帘拉了一半,外头灯火璀璨。
男人眸光清亮,炯炯有?神,眼底是一片寂静夜海。
夜幕下的海岸层层叠叠,潮水一下一下轻柔拍打沙滩。每一颗沙粒染上海水的湿咸,饱满而温润。
俞早如坠深海,被?浪花裹挟,时?起时?沉。
触觉强烈,她支撑不住似的,整个人有?些轻微发抖。
感受到?她的轻颤,祁谨川哑声问:“冷?”
她咬紧下唇,摇摇头。
他将她拥得更紧,严实合缝,将自己身上的灼热的体温渡给她。
窗外飘进几丝细碎灯火,照在男人精致的眉宇间,俞早看清了他左眼眼角那道细小的疤痕。像是一颗泪痣,生长在欺负上。
俞早情不自禁探出右手,轻轻抚过那道疤,哑着嗓子?问:“疼吗?”
祁谨川笑着摇摇头,“不疼。”
事实上怎么会不疼呢!事故来?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当时?他正和同事走在索马国街头,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人群爆发出尖叫,众人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紧接着就是一阵疯狂扫.射,街上的玻璃被?炸飞,其中?一块碎片就这样径直飞向了祁谨川。
他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往下渗,眼前一片模糊。他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瞎掉。
他自己就是医生,见?惯了生死。却在那一刻手足无措,一贯的理智和冷静通通见?了鬼。
那一刻,他像是突然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面临诸多抉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许多人,许多事,前尘往事横在眼前,他想了很?多很?多。后悔没能在出国前再见?俞早一面。同时?也害怕自己以后没法握手术刀。更担心父母余生都要养一个废人。
万幸的是医疗队里有?一位眼科专家,为他进行了紧急手术。他保住了左眼。
其中?的惊险没法跟俞早说?,他怕她会哭鼻子?。
俞早小心翼翼吻上男人微凉的唇瓣,嗓音含糊:“对不起……”
高考考完那天,如果俞早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她留在原地等祁谨川回来?,结局会大不相同。或许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一起了。他们完全不必蹉跎十年光阴。从青葱的二十年华,到?如今年近而立,整整十年,他们都会彼此相伴。再大胆一点,他们可?能早已结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这错失的十年,何?尝不是一种?缺憾呢!
祁谨川细细回吻她,“傻瓜,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
如果他能再勇敢一点,没有?那么强的道德观念,拉得下老脸,该撬墙角撬墙角,他也不至于?一次又一次和俞早错过。
回首过往或许有?诸多遗憾。然而轻舟已过万重山。现如今柳暗花明,只要结局是好的,过往皆可?忽略不计。
俞早安静注视着年轻男人的侧脸,一截锋锐流畅的下颌线,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灯光打在上面,隐约泛起一层冷淡的金属光泽。
比起十年前,他的面容并未有?太多改变,只不过更为成熟。气质也越发冷峻严肃。
这是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喜欢的人,她所有?的悸动,不论甜蜜与否,不论辛酸苦辣,通通和他有?关。
这十年间,她谈过的男朋友,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存在他的影子?。
而现在他近在咫尺,就在她眼前,她只需轻轻伸手,她便可?以触碰到?他。
他不再是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也不再是她记忆深处那抹清瘦的少年人背影。他这个人是具象的,变得真实而立体。
命运到?底还是待她不薄,她肖想了十年的梦,终是有?美梦成真的一天。
“祁谨川,我爱你!”
伏在上方的人影不禁为之一顿,隔了数秒方沉缓出声:“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