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是死路
风起, 大抵是因为暖阁的门敞开着,秦姝觉着腰背上火辣辣的伤口?都被抚慰了。
她侧眸看去,朝着门口?的宫婢问道, “可问过太医院, 太皇太后的病,可以?经受这样的风吗?”
婢子一怔,不等?回话,太皇太后便先将话头?抢了过来,“是我吩咐她们别关?门的。”
“本来就?惫懒着不愿动,若不再见见风,倒真是一身死气了。”老人轻笑几声,“虽说活了八十, 已经比旁人多享福很?多年了, 但我还没想死呢, 我还有要?担心的事儿呢。”
秦姝也垂下眸来笑道,“是啊,太皇太后可还要?盯好了臣, 若臣走上歧路, 您也能及时制止臣。”
她难得说这样的话, 故而不敢抬头?看她,可话音刚落, 便觉着头?顶一暖,老人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
她有些发怔, 不知如何应对。
“只要?行得通,便算不得歧路。”在秦姝抬首之前, 老人便收了手,仿佛刚才那一刻的柔软只是幻象, 她仍是国朝那位最尊贵的、不可冒犯的女人,“去罢,不要?在这停留太久。”
“臣明白,臣...告退。”秦姝眉心动了动,压住心中的半知半解,起身后退。
临踏出暖阁前,她脚下的步调倏然?迟疑。她扭过头?去望向她,想要?得到一些答案,回应她的却?只有老人重新侧卧下去的身影。
罢了,即便真的有什么歧路,也是从北境回来之后的事了。
到时她再来请教,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她顾自走向永安宫门,方才送她来的那个小婢女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她,秦姝有所察觉,回眸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婢子被吓得顿足,忐忑着措辞,“婢子担心殿下的身体...”
秦姝回以?微笑,“多谢。走回九层台,还是可以?的。”
婢子屈膝拜了拜,“那...恭送...”
话未说完,朱门外忽传来一声,“请长公主殿下接旨——”
婢子一惊,忙挪了几步站到秦姝身侧,行止间流露出一种?保护的姿态,朝外扬声道,“可是陛下谕旨?”
门外内侍答道,“正是,请即刻出门接旨。”
婢子眼中的慌乱令秦姝心中生了暖意,她稍稍抬手,搭上婢子的手腕,默认了她的随行,这才踏出朱门,淡淡道,“是口?谕吗?那便请吧,我听着了。”
内侍扫了她一眼,口?谕来得急,这位殿下的伤他们也清楚,如此也顾不上礼数了。朗声道,“陛下口?谕,长公主殿下明日随军启程支援北境,今日天色已晚,为保万全,在出征前不可踏出皇城。钦此。”
内侍说完笑笑,“殿下,事关?军政,殿下还是要?谨慎处之,免再生事端。今晚在宫内将就?一晚,也能安全一些不是?”
秦姝勾了勾唇角,也算是有过预料,“陛下考虑周全,臣领命。”
内侍满意她的顺从与配合,打了个手势就?回宫复命去了,先前送秦姝来的轿辇也不知何时返了程,悠长狭窄的道路上只留下朱门前的一主一仆。
秦姝瞧了眼身侧将焦虑之色挂在脸上的姑娘,不由有些好笑,故而发问,“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婢子被问得诧异,“婢子不懂政事...只是觉得殿下应该想要?早一点回家。”
回家?连个陌生宫人都知道这儿不是她的家吗。
“殿下不想想法子吗...要?不去求求太皇太后...”
“哈?这有什么好求的。”秦姝微哂一声,“在此地休养也好,这儿的人可不会看我可怜而落泪的。”
她像模像样地拽她近了些,悄声道,“家里的人可就?不一样了,她们眼眶浅着呢,估摸得抱着我流一宿的眼泪才算完。”
婢子被逗笑了,不自觉地挽着她的胳膊,“那殿下要?去哪?婢子可否在您身边侍奉,等?殿下明日出宫了再回永安宫复命。”
阿姝眯起眼来,伸出手指朝远处指了指。
“还回那里,那里有你准备好的药,是不是?”
“是...婢子确实把药留下了...”咦,殿下怎么知道,那时她不是正睡着吗...
“那快走吧,我太困了,我想睡。”
“好...”
“诶,你叫什么名字呀?”
“奴婢名为桃良...”
“喔,桃良,我叫秦姝。”
“婢子知道...”
晚些时候桃良又替她上了药,伤口?清凉,睡意席卷,难得的舒适令她睡了个安稳觉,安稳得第二日太阳高?升了她才悠悠转醒。
门禁已解,侍卫送来行军的新衣与轻甲,恭请她上马启程。
一切顺利,几乎望见了曙光,后身的痛感抵不过眼下的如愿快意,秦姝一勒缰绳,回首笑道,“桃良,多谢你,请多保重呀。”
桃良立于小舍门前,望着远处肆意潇洒的那个姑娘,不自觉跟着笑起来,“殿下要?保重!要?平安归来!”
京师整军十万,由秦姝统领,君臣于高?悬赤日之下交接礼器。而后出宫门,受万民送行恭祝,大军浩浩荡荡,预备于城门下与白羽身后那十万大军会合,二十万大军共同北上援救前线。
“前方道路狭窄,尔等?分?队行路,城门下会合。”
秦姝一蹬马肚,一人一骑率先冲进长街。
九层台内,岳听白背靠着高?耸殿门,听着外面的震声呼喝,喃喃道,“出来了就?好...”
簪月忙从殿内快步而出,一把将手里的包袱塞到听白怀里,蹲在她身前时呼吸还有些慌乱,“阿白,一会殿下路过此处时,你千万不要?犹豫,只要?上了马,日后你与殿下想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拦着了。”
听白顿时恍然?,“姐姐,你昨日说的阿姝会来接我...就?是此时?此时不成的,阿姝是要?去打仗...”
“打仗又如何?只要?你人一走,殿下就?再也没了牵制,数十万大军在殿下手上,她想成什么事不行?跑也好,战也罢,殿下都可以?...”
“不可以?。”听白一口?否定?,“你放我走,这九层台没人能有生路。”
她太清楚那个皇位上的人,更?清楚她的阿姝。
“阿姝也不会准,簪月姐姐,不要?在做这样的决定?了,我们可以?等?阿姝得胜还朝,到时才会有真正的自由。”她将包袱还给她,“姐姐,收起来罢。”
簪月神色痛苦,摇了摇头?。
高?耸殿门外忽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子的那一声高?呼,“开门!”
整个九层台被唤醒,所有人脸上出现了仿佛许久未见的期待与喜悦,殿门大开,众人沉膝而拜,“恭迎尊主——”
秦姝不动声色地单手撑着马背,翻身落地,用?步调来掩饰方才动作间的迟钝,一进门便是狠狠揉了揉听白的发顶,“阿白。”
听白回之以?微笑,“我就?知道你走之前会来的。”
“该来的,此路遥远而凶险,不知何日能归。”秦姝垂眸看她,“起码也得让你亲眼看见我平安,才敢走呀。”
“这才对嘛。”
秦姝眉眼带笑,抬起头?来的那一瞬便瞧见了簪月手中的包袱,眼中的笑意顿时敛去几分?,再一瞧簪月的神情,几乎明白了大半,“你不要?命了?”
簪月的拳头?攥的死紧,显然?未被这句话说服。
“你不说话,我便走了。”
秦姝属实是拿捏了她的性子,不等?转身,簪月便急道,“是因为!是因为...我觉得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所以?呢?”
簪月瞪大了眼,秦姝的意思明显是发现了事态演变的不可控,即便这样她都不愿意走吗?她望着眼前这个沉着冷静的女子,忽觉得和?往日在棋盘面前运筹帷幄只重得失的棋手很?不一样。
可簪月仍不愿意放弃眼前绝佳的机会,“主子,倘若两日前九层台未曾遭到天子亲卫的袭击,属下或许都不会如此冒险。可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位已经完全视九层台为挟制主子的私物,那主子又为何要?犹豫?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与主子的亲近,所以?不忍心舍弃吗?”
“可是这一切皆是属下自愿,属下愿意替姑娘拖延住宫里那边,能拖几日是几日,只要?主子带着姑娘出了城,京都的一切,便与你们再无关?系了啊!”
秦姝沉默了一阵。
沉默到簪月认为,她应当是被说动了。
可是她没有。
她毫不犹疑,“死路。”
“其一,我走之后听白定?要?每日进宫,你能拦得了几时?到时一纸通缉令,我当即就?会被各处关?隘绊住脚,难道我们要?逃一辈子吗?”
“其二,我若一门心思走了,战事当如何?若是我留在军中,这支军队难保要?被扣上谋反的罪名,这仗还打不打了?边关?将士和?百姓还救不救了?”
“第三。”她倏尔缓了口?气,才道,“这整个九层台将士的命,都要?因为我的私愿而白白葬送吗...就?因为此处危险,所以?你便认为,我会将你们都执成弃子吗...”
秦姝眼底的悲凉渐渐浮漫而出,“我与他相?约时曾说,私事也好,结党也罢,我一人为棋足矣,不该将你们牵扯进来。可鸣泉已经死了啊,我还要?错得更?多吗?”
簪月眼中原本黯淡的光又稍稍升起几分?。
原来真的,不会舍弃吗...
她凝望着眼前的女子,眸中某些情绪翻腾,最终还是阖上了眼,唇角的弧度平直而苦涩,“我是怕主子后悔。”
绝佳的机会,只要?稍微自私一点...
“不会。”秦姝决然?道,“我说过了,我不会。”
听白扯了扯她的袖口?,温声道,“快走罢,阿姝,我们等?着你平安回来。”
秦姝的目光只在院中流连一刻,转身上马便欲赶路,却?忽闻一响钟声。
不仅仅是她,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是丧钟。
二十七声,大丧之音。
随之而来的,是天子亲卫。
“长公主殿下,恐怕您今日是真的走不了了。”
秦姝勒了勒缰绳,有一瞬时的打算突围。
“毒害太皇太后的罪名,您在洗清之前,恐怕连这公主名号都要?先摘一摘。”